亭子里。

西南王杨善和萧知对坐着。

今日天朗气清,外头亦是蓝天白月,就连风也带了一些舒爽的味道。

两人从正院出来后便一直坐在这座亭子里,不过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萧知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至今还处于一种“萧母竟然是杨叔叔寻找了多年的人”、“萧知竟然是杨叔叔的亲生女儿”这些思绪当中。

太惊讶,也太震撼。

想到记忆中那个胆小又容易害羞的姑娘,萧知心里就忍不住有些难受,如果,如果她自幼养在杨叔叔的跟前,那么也该是大燕的郡主,也该被万人敬仰。

她应该是大方的,骄傲的,明艳的。

或许

她们还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很好的姐妹,她们可以一起打马扬长街,一起分享最好看的衣裳和首饰,还可以在夜半无人的时候,躲在被窝里一起说悄悄话。

而不是这么小就香消玉殒

“你,你和你的母亲长得很像。”杨善终于开口了。

他看着坐在对面的萧知,声音还是有些艰难哑涩的,双目因为通红的缘故少了一些锐利,多了一些柔情,“眼睛,鼻子,嘴巴”一点点把萧知的五官看下来,一点点往下说。

“仿佛跟她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所以他才会在见到萧知的那一刹那,有这样大的反应,在那一瞬间,他甚至以为看到了萧芙,那个十六岁的萧芙,那个照料了他半个月之久的萧芙。

那个时候的她,也生得这般清丽。

跟出水芙蓉似的,纵然一身再普通不过的服饰,也遮不住她的美貌。

她的眼睛是月牙形的,笑起来的时候,格外好看,鼻子很挺也很翘,嘴巴很小越想。

杨善的双目就越红。

他征战沙场几十年,心性早就不同常人,可此时,他仿佛也成了一个凡夫俗子,为旧事所动容,因动容而红眼,眼中闪烁着泪花,他撑在桌子上的双手也慢慢地紧握成拳。

似是在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我不知道你的存在”

杨善哽咽道:“我跟你的母亲分开后,曾去找过她,不止一次,可那里早已没有她的踪影了,我找了很久,找了好多年都没有找到她。”

他们在崖底待了半个多月。

他只知道她的名字叫“阿芙”,她一个人住在崖底,身边并无其他亲人,起初的时候,他也问过她,问她的亲人,问她为何一个人待在崖底,但她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他以为她是孤女。

怕她伤心,便也不敢再多问。

后来。

西南战事告急,他的属下找到他,他怕她担心,没有同她说自己的身份,只是同她说,“等我回来,就娶你”。

可等他回去后,那里却已经没了萧芙的踪影。

崖底的房子早就空无一人,门前的花草也颓败多时,他不知道她去了哪,寻找多年,不知道派出多少人,也找不到她的身影。

后来。

他以为她死了,或者找人嫁了,又或者崖底的那一个月,根本就是他的黄粱一梦,世上从来没有阿芙,那不过是他的一场梦。

再后来。

他回到西南,没有娶妻,收养了一个义子,还是心有不甘地在各地留下了探子,让他们一有玉佩的消息就飞鸽传书。

十多年过去了。

没有玉佩的一点消息,他也早就失望了。

可没有想到。

就在前阵子,京中突然传来了消息,说是玉佩现世了,几经周折,他终于了解到了这些年的情况,也终于知道了阿芙的身份原来,她并不是什么孤女。

她是姑苏萧家的女儿。

萧家为商户,她虽是萧家的掌上明珠,却也避免不了要为家族嫁给别人做继妻的命运,那年她去崖底是散心,也是为了短暂的逃避在他离开后。

她在那儿又住了一个月,或许是在等他。

等他回去娶她。

可她没有等到他,却等来了萧家的马车,她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就连婚期也已经定好了,她被人带回到萧家。

后来。

她有了身孕。

未婚有孕向来不被世人所容,更何况她还有了婚约,原本对她千依百顺的萧家人都变了脸,他们逼她说出所有事,杨善不知道她是说了还是没说。

其实就算说,她又能说什么呢?

她根本不知道他的身份,他留下来的那方玉佩虽然极其尊贵,但也只有杨家人才知晓他的用处。

她后来在萧家怎么样?

时隔太远,杨善已无从得知,他只知道,她后来独自一人带着年幼的萧知离开,母女两人辗转多地,最终在京中的一家尼姑庵落了脚。

再后来。

萧芙因为身子的缘故去世,而萧知回姑苏寻亲不成,又回了京中几经周折,嫁给了陆重渊,做他的冲喜新娘。

想到这。

杨善又不禁想起这段日子底下人禀报的消息:“小姐当初是救了陆家那位老夫人才进了长兴侯府,可后来那位陆老夫人逼迫小姐嫁给陆都督,小姐不肯,还昏迷了好几日。”

“京城里的这些人一直看不起小姐,平日里那些茶会、宴会,也总是拿言语讥嘲小姐,如今那位文安侯府的柳二夫人还曾经伙同她的那位夫君打算玷污小姐的名声。”

“陆家那些人表面上看着和蔼可亲,但私下却一直对小姐不敬,尤其是那位陆老夫人”

想到这些消息。

杨善的脸也不禁黑了起来,方才面对萧知时的柔情尽数消散,双目锐利如刀,薄唇也紧紧抿了起来,“如果当初我能早些找到你们,你们也不至于受这么多苦!”

说完。

他又面向萧知,似是踌躇了许久,才悄声问道:“你,你怪我吗?”

萧知不知道原身和萧母有没有怪过杨叔叔,想来是没有的,在她的记忆中,萧母从来没有说过杨叔叔的一句坏话。

她悉心教导着原身,教她读书,教她习字,只是偶尔会拿着玉佩坐在窗前发呆。

在年幼的小萧知询问自己的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时候?萧母也会抱着原身,柔声说道“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我从来不后悔遇见他。”

“可他这样好,为什么丢下我们,不来找我们?”记忆中,原身曾经这样问过萧母。

那个时候,萧母是怎么回答的呢?萧知想了想,那个温柔的女人仿佛也被问住了似的,但很快,她还是柔声答道:“他,或许是被什么东西困住了吧。”

萧知不知道萧母有没有想过去找杨叔叔?

肯定是有的吧。

但以她的聪明才智,或许也早就看出了杨叔叔家世不凡,她或许在几经犹豫之下,最终还是害怕了。

她怕杨叔叔早已成家。

她怕杨叔叔早就有妻子,有儿女。

所以——

她宁可独自一人保留一份这样美好的回忆,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回忆,也不愿亲手击碎这些回忆。

心下叹了口气。

萧知不知道自己猜得对不对,可就算是对的,她也没有资格去评价这样的做法是好还是坏她只能在杨叔叔的注视下,在他那双眼眶的凝视下,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

“母亲”她抿了抿唇,“她应该也没有怪过您。”

“她死前,一直握着我的手,同我说和您在崖底时的事,她笑着和我说,她看到了您,看到您骑着马来接她了。”

杨善一听这话,竟是忍不住潸然泪下。

男儿有泪不轻弹。

但杨善此时却再也抑制不住,他埋着头,双肩微颤,喉间也不住有细碎的哽咽声传出。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平复好自己的情绪,红着一双眼睛,看着萧知问道,“你要不要,跟我回王府?我们父女两,还从来没相处过。”

恐她觉得不习惯,他忙又跟着一句,“你义兄他也来了,他也很想见你。”

萧知看着眼前这个中年男人疲惫的面容还有鬓边的银丝,想他这一路必定是长途跋涉,马不停蹄,恐怕连休息都没怎么休息,一到京城就直接过来了。

叹了口气。

不管是出于什么缘由,她都有些不忍拒绝,点了点头,她道:“我跟您去。”就是陆重渊那边,她还得去说一声,他今天看起来情况很不对劲,也不知是因为这几日两人分开的缘故,还是真的生了病。

心里想着这些事。

萧知跟在杨善的身后,和他一道走了出去。

还没走出小道,她就看到了侯在外头的陆重渊,他坐在轮椅上,看见他们出来的时候,身形一动,脸上淡漠的表情瞬间有了变化,似是想过来,但最终看着萧知,还是停下了动作。

双手紧扣在膝盖上。

他抿着唇,一瞬不瞬地望着萧知。

杨善在看到陆重渊的时候,皱了皱眉,他以前对陆重渊颇为赞赏,总觉得这个年轻人是个天生的将才,纵然性子不太好,但他内心还是十分欣赏这个年轻人的。

可现在换了身份,他对陆重渊就没什么好感了。

想到自己的女儿竟然被迫给他冲喜,虽然底下人回报的消息里,有说“陆都督对小姐还是颇为看重的”但他就是十分不满。

他好好的女儿,自己都没怎么相处过,如今竟成了别人的妻子。

还是以这样的身份嫁给他。

萧知看到陆重渊在外头的时候也跟着停下了脚步,没想到陆重渊会在这边,看样子好像还待了很久,她那双远山眉轻轻皱了起来。

担心他本就不好的身体吹了这么久的风,更加不舒服了。

她收回视线,朝身边的杨善看去,看着人小声说道:“您”父亲二字终归叫不出口,只好用这个来代称,“您先过去,我同他说几句话。”

杨善对她的称呼倒没有什么不满的,他们父女两人第一次见面,她肯认他已经是意外之喜了,来京的时候,他想过许多结果。

如今这样,已然是最好的结果。

至于旁的,不必强求。

不过——

听她后话,杨善却有些不高兴,但最终还是选择尊重她的意见,点头说道:“行,我就在影壁那边等你。”

说完。

见萧知点头,他才领着几个护卫先行离开,不过走得时候,还是看了陆重渊一眼,亦同身边的护卫说了一句,“你过会就在外头守着,若是小姐有什么事,就直接来同我说。”

“是。”——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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