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顾容反手从腰后抽出来从人偶那夺来的弯刀, 头顶上的狐耳倏地立了起来。

桑罗敷很快就到了近处, 她浑身是血, 也不知是她的还是旁人的, 哪怕是这个样子, 她还是笑着微微福身,恭敬道:“圣君依然清霁如明日。”

沈顾容冷淡看着她:“不敢当。”

他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桑罗敷, 确实如同雪满妆所说,她浑身透露着一股怪异的感觉, 仿佛那些昳丽绝美之处全都是一寸寸拼接而来的。

再加上桑罗敷之前所说的美人骨……

沈顾容不着痕迹打了个寒战,她这副皮囊,难道全都是抽的别人的美人骨拼成的?

而桑罗敷之前又说过他有世间最美的美人骨, 沈顾容心想, 若是她没和沈奉雪有仇,八成也是在觊觎他的骨头。

沈顾容想着, 默默地握紧了手中的刀。

桑罗敷不知是不是和青玉交手时受了伤, 那张美艳的脸庞上出现了如蛛网似的裂痕, 将绝美的容颜分割成了数片, 而更诡异的是,那分开的脸庞上表情竟然完全不一样。

喜、怒、哀、惊、恐等等神情出现在同一张脸上,细看下竟然让人惊得寒毛直立。

沈顾容一边惊惧一边在心中道:啊啊啊!这个!这个脸!太惊悚太刺激了!回去一定要和说书先生讲讲这事, 他讲的半面妆什么的太老套了, 是妖怪就该十面妆!

十面妆唇角勾起,左眼却在落泪,她柔声说:“圣君深明大义, 近百年来诛杀三界无数妖邪,担得住这句称赞。”

沈顾容心说夸赞就夸赞,你把刀先收回去再说。

桑罗敷往前一动,沈顾容握刀握得更紧,身体紧绷着,似乎随时耍上一套八卦连环片鱼刀式。

桑罗敷看到他修长手指握着的刀,掩唇又是一声轻笑,道:“圣君受雷罚加身,灵脉被封,现在同凡人无异,这刀太过锋利,您最好还是放下吧。”

她话音未落,手中骨刀一阵煞白,如孔雀开屏似的分为十把,利箭似的冲沈顾容射了过来。

沈顾容面不改色,放空神智抬起握刀的手,电光火石间,那把刀在他手中几乎是疾动而起,锵锵锵几声,竟然将桑罗敷的骨刀一一撞开。

最后一把骨刀和沈顾容的刀尖相撞,乓啷一声刺耳声响,竟然悉数化为了灰烬,簌簌落下。

“哦?”桑罗敷也不觉得诧异,只是笑着说,“不愧是三界第一人,没了灵力也能接住我的刀。”

沈顾容面无表情,心想:不愧是三界第一人!没了灵力也能接住她的刀!

沈顾容随手挽了个刀花,淡淡睨了桑罗敷一眼,道:“那只水鬼罪有应得,我若不杀他,死的便是我。桑姑娘,三界中弱肉强食这个道理,你懂得吧。”

他本意是想要用三寸不烂之舌来哄骗桑罗敷一顿——虽然自己都知道不会有什么用处,但起码比等死要好上许多,毕竟方才桑罗敷那几把骨刀没有用上灵力,若是她真的发起狠来,自己恐怕吃不了兜着走。

他心中正在盘算着讲什么道理比较好,没想到话音刚落,桑罗敷的脸色竟然瞬间变了。

她裂开的脸庞瞬间统一成了同一副神情。

那是听到噩耗时的惊惧、不可置信,以及逐渐酝酿出来的癫狂。

沈顾容奇怪地看着她,不明白她这是怎么了。

“你……”沈顾容听到她用沙哑的嗓音一字一顿道,“你杀了他?”

沈顾容:“……”

敢情桑罗敷还不知道这事?!

沈顾容自掘坟墓,还递给仇人铁锹,给他往上面埋土。

沈顾容苦笑一声,不报什么希望地说:“能忘记我方才那句话吗?”

桑罗敷整个濒临崩溃,她死死握着骨刀,一直以来的游刃有余早已溃不成军,她喃喃道:“你杀了他?你竟然杀了他?”

她来来回回只知道重复这一句,骨刀险些被她纤细的手指直接捏个粉碎。

沈顾容听她气息越来越重,就知道事情要遭,他本能地后退半步,但这仿佛成为了桑罗敷爆发的讯号,下一瞬,沈顾容耳畔一声闷响,仿佛什么重物凌空刮了过去。

他瞳孔一缩,微微偏头,刚好瞧见一绺割断的白发飘飘然落在地上,发梢发尾盘成一个圈。

沈顾容:“……”

桑罗敷此时已经完全不顾任何美貌了,那些被她强行压下去的裂纹悉数爆开,连她的整个身体都仿佛扭曲了似的,长出一根根雪白的骨头,利刃似的一根根朝沈顾容攻过来。

刚才那一下,她大概是因为愤怒没有击准,才堪堪擦过了沈顾容耳边,将一绺发削下来。

此时本该是必死之局,但不知道为什么,沈顾容心中却诡异得没有半分恐惧。

他看着桑罗敷那具诡异的身体,冷冷地心想:“真是丑陋。”

世人所追寻的皮囊之美,便是这等……肆意拼凑出来的鬼画皮吗?

熟悉的尖利声再次响起,按照沈顾容的眼力根本捕捉不到利箭似飞射而来的骨刀,只能靠着声音误打误撞地抬到,横手一劈。

只一下,他阴差阳错地挡住了一把骨刀,可将自己逼得后退半步,手中的刀竟然也应声碎成一片又一片,直接落在地上,只剩下一个刀柄。

沈顾容:“……”

第二把骨刀再次袭来时,沈顾容没有办法,只好抬手想要硬接,可当他刚抬起手,手腕上一直戴着的黑色珠子陡然一阵血光闪烁,一个鬼魅的影子瞬间出现,张口一扑,直接将那根来势汹汹的骨刀叼在口中。

沈顾容眉头突然一皱,偏头看去时,手腕上夕雾送他的珠子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一根追着金色铃铛的红绳系在白皙的腕间。

夕雾?

沈顾容定睛一看,面前出现的人影竟然是一条手臂粗的黑蛇。

黑蛇张嘴一阖,竟然将那坚硬的骨刀直接咬碎,嚼了嚼吞入腹中。

沈顾容:“……”

这、这真的是夕雾做的?就那个可可怜怜叫兄长的柔弱女子?

这一下,沈顾容真正感觉到了,夕雾和他的亲妹妹沈夕雾根本不是同一个人,哪怕相貌再像,终究不同。

桑罗敷面目狰狞:“沈奉雪!你该死!”

沈顾容心中毫无波动,这近百年来沈奉雪诛杀的妖邪鬼修不计其数,恨他爱他之人也是不计其数,像他那种清寂如霁月的人,根本不会被任何人的舌根有所触动。

他合该如天边皎月,不沾烟火。

除了牧谪。

沈顾容的瞳孔突然一缩,像是陡然想通了什么似的,哪怕能要了他命的桑罗敷在前他竟然也不管不顾,直接将怀中的小木偶拿了出来,恨不得再长八双眼睛将那木偶的五官看得清清楚楚。

只是越看他就越手抖,心脏就跳得越来越狂。

那小木偶的五官,似乎正是长大后的牧谪。

他手一软,险些将木偶没拿稳,而电光火石间,无数雪白的骨头天女散花似的冲他洒了过来,那黑蛇一时没挡住,朝他尖利地叫了一声。

那是厉鬼的嘶叫。

沈顾容抬头一看,数把骨刀当头劈下。

那一瞬间,沈顾容竟然还在想,林束和到底为什么会刻一个和牧谪一样的木偶给他?

刹那间,一声尖利响声,一道血痕陡然在沈顾容面前飘落,接着林束和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十一,师兄是不是来得太迟了?”

沈顾容怔然回头。

林束和手中漫不经心地握着一把和沈顾容手中一模一样的剑,剑刃从沈顾容的旁边穿过横挡在他面前,那剑上带着一道道血痕,为他将那无数致命的骨刀陡然弹开。

因为骨刀的碰撞,他刀刃上的血被崩开,洒在地上一阵腥臭味扑面而来。

林束和站在他背后,浓烈的药香和血腥味交织,让沈顾容险些吐出来。

他脸色苍白,道:“师兄。”

林束和握着刀的手险些被坠下去,似乎下一秒就拿不动了,但他依然拿得很稳,那迎面而来的骨刀对他来说仿佛什么都不算,连天上落下的雨都不如。

沈顾容手中断裂的刀不知何时已经重新恢复,还闪现着斑斑点点的裂纹。

林束和柔声说:“这是师兄的本命灵器,你可要好好用啊。”

沈顾容:“……”

本命灵器?那么容易就碎掉了的本命灵器?

不过也对,这灵器和林束和此人一样,看着十分脆弱,但又靠着沈奉雪的天道机缘堪堪愈合。

见林束和一来,沈顾容竟然莫名安心,他偏头问:“你身上是谁的血?”

林束和一笑,说:“你猜。”

沈顾容看了看他来的方向,正是他刚逃出来的破庙。

沈顾容突然沉默了。

林束和抬手轻轻摸了摸沈顾容的狐耳,眸子微微眯着,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轻柔的笑。

“十一,你的狐耳真不错。”林束和柔声道,“但我知晓你不喜欢,索性将瞧过你这副姿态的人全都杀了。”

沈顾容:“……”

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沈奉雪的记忆里,会对病秧子林束和有“冷血无情”这个词了。

林束和抬手将沈顾容往身后一带,淡淡道:“离远点,当心血溅到身上。”

沈顾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他那个走三步都要摇晃半天的六师兄身形如同一阵狂风,陡然冲向浑身长满骨头的桑罗敷。

只是一瞬,他修长消瘦的五指直接插入了桑罗敷的胸口,蓝色的血瞬间涌了出来。

桑罗敷狰狞着怒叫,满脸全是泪水,她浑身一僵,眸子无神地看向鬼魅似的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男人。

林束和的手轻轻在她心窝一旋,血肉搅动的声音极其渗人,偏偏他的声音又轻又柔,仿佛对着情人低喃。

“鲛人泪,我收下了。”

桑罗敷怔然看他,感受到浑身的灵力都在从胸口的血洞缓缓流失。

那无数从无辜之人身体抽出来的骨头如同枯萎的草根似的,一点点变得枯黄,缓缓从她身体各个部位脱落。

她一个踉跄,一点点跪坐在地上。

林束和将手从她胸口抽出,那手掌上竟然没有沾染半点血痕,白皙的两指轻轻夹着一滴晶莹剔透的蓝色珠子。

那正是鲛人泪。

林束和垂眸,像是在看死物一样瞥了桑罗敷一眼,淡淡道:“多谢。”

桑罗敷直直倒在了地上。

不知是死亡将至,还是泪水糊了视线,桑罗敷恍惚中感觉有人从他涉水而来。

她奋力地张开眼睛。

洞庭水中,一身白衣的男人站在船沿,手中握着一把船篙,一点点朝她而来。

桑罗敷瞳孔微微涣散,她用尽全力摆摆手想要让他别过来,但在旁人看来,她只是手指轻轻动了一下。

别过来。她心想,我还不是最美的,你别过来。

沈顾容垂眸看着逐渐失去呼吸的桑罗敷,陡然间,听到桑罗敷突然说了一句。

“妾只是……”

“妾只是想要一根美人骨。”

沈顾容瞳孔骤然一缩。

十年前,当他误入水鬼结界时,似乎也听到了这样一番话。

“我只是想要一双眼睛。”

“哪里都找不到。”

桑罗敷已经失去了呼吸,三界第一美人香消玉殒后,也不过只是一副枯骨。

林束和根本没管桑罗敷的死活,他拿着帕子一点点擦干净鲛人泪,笑着朝沈顾容招手:“十一,来。”

沈顾容心如止水,不知为何对林束和这副杀人后又言笑晏晏的模样没有半分忌惮,好像他早已习惯了林束和的辣手无情,直接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

“唉。”林束和叹了一口气,咬破手指将一滴血滴在鲛人泪上,飞快在沈顾容手腕上的灵脉划了道符咒,他道,“真是罪孽深重啊。”

沈顾容:“……”

你方才杀人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

林束和一口气将符咒画完,接着抬手招了一道微弱的天雷,不着痕迹劈在沈顾容灵脉处。

沈顾容只觉得浑身一酥,接着停滞好几日的灵脉瞬间畅通无阻。

灵力运转如初。

沈顾容张开手看了看,随手挥出去一道灵力,轰然一声,将平地轰出一个大洞。

林束和叹了一口气,道:“十一,接下来就靠你送师兄回去了。”

沈顾容还没听清楚,就看到方才还在杀人的林束和猛地捂住唇吐出一口血来,指缝间一片血红。

沈顾容吓了一跳,立刻扶住了他。

林束和瘫倒在沈顾容臂弯间,一边呕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一直往东走,便能回闲云城。十一,要记着,东。”

他抬手指了个方向。

沈顾容:“师兄?!师兄!”

见沈顾容脸色都白了,林束和勉强一笑,道:“没事,吐血而已,死不了人。”

说完,他直接干净利落地昏了过去。

沈顾容:“……”

沈顾容茫然地抱着昏死过去的林束和,看了看周围。

四野阒然。

万籁寂静。

沈顾容看了看林束和指着的东的方向,虽然对自己的认路能力不太信任,但此时也没有办法,只好将林束和背起,从沈奉雪的记忆中寻出了御风之法,转瞬腾空直直朝东而去。

一刻钟后,沈顾容稳稳落地。

面前巨大城门上有块匾,上面写了三个字。

虞州城。

沈顾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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