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这边有个书院,读书人多。走两步就一个书斋,再往前又是一个书屋。

说来,苏毓也是进了镇才觉出一点不同。她所穿越的这个朝代,对女子的约束似乎没有历史记载的那样严苛。这会儿,西街能瞧见不吵未出阁的姑娘结伴同行。街道上,来来往往的都是衣着光鲜的读书人。苏毓背着个竹篓一身破破烂烂行走其中,十分打眼。

西街有人在找孩子,拿着个小女孩儿画像,说要找什么十四年前丢失的妹妹。似乎是家中长辈重病,没几年好活头了,临死前想见孩子最后一面。见苏毓这般寒碜也没在乎,拉着说了好一会儿话。

苏毓哪里知道?她才穿来几天,村子里的人都认不全。自然是摇头。

从苏毓出村子到卖掉野山参来西街转悠,问话又耽搁了一炷香。苏毓慢悠悠地找书斋。这会儿,已经接近申时。太阳的火力渐渐削弱,寒气袭上来。

紧了紧衣裳,她直奔到西街最大的书斋。

这个年代活字印刷术还没普及,笔墨纸砚都是金贵物品。书籍这等东西价值不菲,随便去一家书斋买本薄点儿的书,等闲都得三四两银子。换句话说,抄书也是一门抢手又赚钱的活计:一来纸张笔墨贵,二来读书人少,有闲工夫抄书的就更少。一来二去的,抄书的工钱自然就给的多。尤其那些字写得好的,抄的工钱比旁人就更多些。

苏毓不是没听说过古时候有那书法好的读书人,一字千金。毕竟祝枝山可不就大名鼎鼎?

她此行没想能一字千金,她就想挣点补药钱。

熙熙攘攘的街道两旁人越来越多,似乎到了下学的时候,沿街叫卖的商贩走卒连吆喝都更起劲了。苏毓背着竹篓子刚走到书斋门口,就撞上了一批学子。三四个青布袄束着发的书生,簇拥着三个年轻姑娘正往这边走过来。

其中一个细长的吊脸姑娘,腰肢勒得极细,正是尽早从王家庄回镇上的张彩月。她此时贴着中间一个清秀的姑娘,三个人众星拱月地被书生簇拥在正中间。几人有说有笑,张彩月抬眼就瞧见苏毓,那双细长的眉毛立即蹙起来。

其他人顺着她目光看过来,就看到一个破破烂烂的乡下妇人。

另外两个姑娘一个圆脸一个瓜子脸,衣着打扮要光鲜许多。这般一群人门神似的挡在书斋门前,确实有几分扎眼,引得路人驻足观望。其中,红袄子的圆脸姑娘瞥了眼张彩月拧得老高的眉头,不明所以。却见张彩月像是看见什么臭虫似的抽出帕子就掩住了口鼻,张口便叱骂:“哟,这是哪儿来的叫花子?瞧着是要与我们一同进书局吗?脏死了!”

她嗓音尖细,一出口的话无论多小声都很分明,听着便令人不适。

红袄圆脸姑娘眨了眨眼睛,与瓜子脸的姑娘对视一眼。彼此交换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看起戏来。

其不管看戏,单单看苏毓的衣着打扮,她们的心里无疑也是嫌弃的。书生们本就是陪着姑娘出行,现如今张彩月开口,他们自然都是瞥着她的脸色,都不说话。

苏毓正想事情,对外界充耳不闻。张彩月的话扔出来一点回馈没有,一下子又气红了脸。

苏毓想得入神,不知道这会儿有人说话是在说她。她埋着脑袋,琢磨着一会儿跟掌柜的商量。若她少收点辛苦钱,可否由书斋提供纸笔。眼角余光见前面有人挡路,她便往旁边挪。

然而她往旁边挪了,挡在她面前的人也往旁边挪了。她再往旁边来回两次,苏毓看着挡在面前的胳膊,后知后觉地抬起头:“?”

抬起头,才看见面前一伙人。

为首的三个姑娘正嫌恶地看着她,其中一个便是张彩月。苏毓不由扬起了眉。

张彩月想着昨夜的事儿,心里这会儿还憋着气。想着自己一大早赶回来,气呼呼地找徐宴告状,结果徐宴不置一词的态度,她这心里头就更憋气了。既然到了她的地盘,她便要将受的气全讨回来!

此时高昂着头,张彩月拿鼻孔看人:“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趁早滚去别地儿乡巴佬!”

苏毓抬头看了一眼牌匾,玉林书斋。没走错。又瞥了一眼满脸恶意的张彩月,淡淡对一旁看热闹的书斋跑堂伙计道:“玉林书斋不是在找人抄书?”

伙计突然被点出来,一顿,上下扫了一眼苏毓,点头道:“对,你是来接抄书活儿的?”

苏毓点头。

见她点头,门口这一排人突然哄堂大笑。

不知有什么好笑的,张彩月笑得直不起来腰。这一笑,这群人都笑了。这么热闹的动静,立即引得街上的行人都瞧过来。一个衣裳洗得发白的矮个子书生笑得前仰后伏,帮着张彩月讽刺苏毓道:“这到底哪儿来的无知乡下妇人?来玉林书斋抄书?说大话都不打草稿。这位伯母,瞧你这身打扮,你认字儿吗就敢来接活?别笔都不晓得拿,反而污了人家书斋的书!”

“……”苏毓低头看了眼裤腿,这年头没有水泥公路,免不了一裤腿的尘土,“你谁?”

那矮个子书生笑声一顿,胖脸红了,气得:“你管我是谁!反正书斋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来接活,为何不能来?”

张彩月脸色更难看了。事实上,张彩月虽说家境并非多富裕,因其父亲是镇上唯一的秀才,这些书生对她很是巴结。这不一个人被呛,另一人立即接茬儿奚落道:“里头都是读书人,还有好几位童生老爷。就你这满身污秽的,走一步带两步的土,别进去甩一地的泥巴,腌臜了哪位童声老爷的眼。”

苏毓当然知道出门在外,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但怎么也没料到她来书斋会是这情形。狗眼看人低什么时候都有,但似今天这般被人堵在大街上笑话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她笑了:“书斋开门就是做生意,甭管卖什么,都是卖。怎么?穿得不体面,还不准人进去了?”

“还是说书斋是你们家开的?还是说家住衙门里,管这么宽?”这年头,乡下人都胆子小怕事,随便吓唬两句就不敢说话。苏毓语气淡淡,没一点乡下人的畏缩。

几人被她这一通抢白给噎住,半天不知道怎么回嘴:“……你会写字吗!”

“自然是会的。”

张彩月怒了,指着苏毓鼻子骂:“撒谎!你说大话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你在这有嘴说我,难道你就认字了?”

“我爹是秀才,你说我认不认字儿!”

“哦,那不如咱们打个赌。”

苏毓自从穿过来,因为这皮囊磕碜都不知道受多少看轻鄙夷。她都佛了,“让大家做个见证,若你字写得比我好,我这就认错,不该没有自知之明闯你们读书人的书斋。若我字写得比你好,你赔我三两银子精神损失费,并当众给我道歉。如何?”

“为何我要给你银子,而且,谁要跟你比!”

“不敢比就是自认比我差?”

“比就比!”

……

说比就比,张彩月被苏毓这么一激,还真较上劲了。

旁观的人看这边闹起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还真鼓动书斋的伙计借笔墨纸砚。只见三个姑娘中最体面的那姑娘瞧了一眼伙计,伙计立即进去端了两张桌子,拿了笔墨纸砚出来。磨还是研好的。

书桌一端出来,好事者就更起劲了。里三层外三层地将玉林书斋的门口围起来。

张彩月冷哼了一声,她的字是姑娘中最上的台面的。她家虽不是大富大贵,她却是练过字的。于是铺了纸便去了一支笔,下笔默了三句弟子规。

只写三句就搁了笔,她斜眼觊着苏毓:“该你了。”

苏毓笑了:“只写三句,该不会你只背会这三句,后面都不会吧?”

张彩月脸一红,急怒道:“胡扯!我七岁那年就把弟子规全本背下来。什么只会这三句?你别污蔑我!”

苏毓耸耸肩,不予置否。

她捏了捏冻僵的手指,感觉灵活了些便扶起一边袖。也没换笔,就着张彩月方才的笔沾了墨水。落笔写了两行诗。她落笔稳健,笔下流畅,两行诗一气呵成。

眨眼间,一手漂亮的行书便跃然纸上。别说这几个读书人,就是一旁不认字儿的商贩走卒,也看出两人的字谁高谁低。

现场好像沸水煮沸,嗡嗡地就热闹了。

谁赢谁输,一目了然。

“你,你!”张彩月脸羞得通红,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苏毓:“给钱,道歉。”

“……”张彩月怎么可能给钱,就是把她的私房掏空她也没有三两银子。她快步走到书桌旁,盯着上面笔走龙蛇行云流水的两行诗,眼珠子都快瞪脱眶。

“快点,我还得赶回去。”

张彩月眼圈红了。

苏毓眼皮子都不抖一下:“愿赌服输懂不懂?说要给我三两就一两不能少。大家伙儿可是都看到了,张彩月你点了头就得做到,否则就是说话不算话的赖子!”

这话一出,张彩月哪里还绷得住,拆下腰间的荷包砸到苏毓的身上,哭着跑了。

“给你!”

苏毓被砸了也不生气。当众打开,倒在手心里数了一下。众目睽睽之下,一共二两银子五十个铜板:“哎!你跑什么,你还欠我九百五十文!”

张彩月奔跑的背影一僵,然后跑得更快了。

苏毓:“嗤——”

……

最终,苏毓因一手好行书得了玉林书斋掌柜的赏识。掌柜的给苏毓一本三两五钱银子的报酬,让她带回去三本书。

押金一两银子,一个月后送来。

苏毓这边与掌柜的说好,转头用张彩月给得那二两银子去成衣铺子重新置办了一身。又花了一两银子,扯了一匹没那么花哨的素布。毓丫的箱笼里,统共就三套衣服。全都破破烂烂的。最体面的一身已经穿在身上。被人嫌弃成这样子,可见她有多寒酸。

苏毓心里直摇头,换!必须换!

买了成衣,扯了布,苏毓又去粮油铺子,买了十斤油,二十斤米,十斤面。怕不够,她又顺道去肉摊子上将那不要的骨头下水都买了一些。正巧遇上了王家庄旺财叔的牛车,搭车满载而归。

忙完这些赶回王家庄,天色已经暗下来。牛车到村子里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村子里家家户户已经关了院子,苏毓借着月光,让牛车停在徐家门口。还没进门呢,远远就看到徐家又亮起了灯火。

苏毓:“……”特么又是哪个不请自来。

无语地吐了口气,苏毓让旺财叔帮她将东西卸下。她背着背篓,抱着一桶油。哼哧哼哧地往屋里搬。今天的雪又化了不少,石头路都是干的。

苏毓推开门,就看到窗边站着一个人。

他逆着光,身形笔直修长。身上穿了件青布袍子,身姿挺拔修长。突然有光,苏毓不适地闭了闭眼。等再睁开眼,可算看清眼前人模样。

约莫十七八,静静地立在灯火下。满头乌发用一根碧绿的丝带绑着,额间有几缕碎发衬托着白皙的皮肤,清隽又俊美,芝兰玉树。一双狭长的睡凤眼,上眼睑削薄,内眼角下勾,外眼角上翘。鸦羽似的眼睫半遮着眸子,灯光下眸光阴翳,不说话,透着一股种漫不经心的味道。

“回来了。”许久,那人缓缓掀动嘴皮,嗓音如玉石相击,清冽非常。

耳朵如过电一般,苏毓半边身子瞬间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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