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徐宴没有跟苏毓提及。既然寻人的人家已经走了,说出来不过是徒增烦恼。

徐宴垂眸看着纸上歪着脑袋冲人笑的小女娃,想了想,没撕。白皙修长的手指点在女童的眼睛上,他收回收,将画像卷起来放柜子里。

冬日里,昼短夜长,眨眼就是一天过去。

襄阳县虽说地处国土偏南方,但这冬日也没比北方好多少。进入腊月以后连天儿地下雪。鹅毛大雪覆盖了一层有一层,人站在屋外,哈口气儿都能结出冰晶来。乡下人农闲的时候,村里人早就进镇置办过年货。左邻右舍的都闲着,抓一把瓜子,东家长西家短的串门唠嗑。

转眼苏毓穿来二十来日,眼看着就要到年关。

苏毓见家家户户打年糕的打年糕,晒腌肉的晒烟肉,有些家中富余的,还用那些花生坚果自家做酥糖。她搁笔看半天,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或许该置办年货了。

虽说徐家没什么亲戚,但左邻右舍地来窜门,家中招待的糖果子都没有,似乎有点不像样?

但,甜点她会做,糖什么的,她只会做牛轧糖。这年代有棉花糖吗?无所不能的苏博士陷入了沉默。买的话,她兜里还剩一两银子。

想想,苏毓推开门,对着正端了个小马扎坐在堂屋的炭盆便烤火的父子俩,一脸沉痛地开口:“今年咱家是没有余钱置办糖果子了。”

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荷包,抖抖抖,一个银角子咕咚一声掉下来,闷声声地在地上滚了一圈,苏毓的眼睛巴巴地追着那银角子,模样别提多寒酸。

“就剩这么点。买点饭菜,勉强撑过春节……”

烤火烤得昏昏欲睡的徐乘风一个激灵坐起来:“那,芝麻糖也没有了吗?”

“唉,”苏毓唉声叹气,“都怪我!要不是我生病,看大夫抓药,家里许就不会这么困难。别说糖果子,指不定你跟你爹的新衣裳都备好了。如今,唉……”

这一声哀叹,一切尽在不言中。

徐宴:“……说什么胡话!”

这些日子,吃药自虐,苏毓的样子有了非常显著的改变。一来日日汤药不断,她的脸色从黑黄泛青到渐渐底子里红润起来。每日里糊那些‘面膜’,兼之这快一个月的在家捂着,皮子也白净了不少。二来日日一个时辰的自虐,腹部小了一圈不说,她体态有了明显的改善。人渐渐纤细苗条起来。最明显的是勾头含胸缩背的习惯被纠正过来,人立在一旁有点俏生生的味道。

这里里外外的改变有眼睛都看得到,就是左邻右舍的偶尔瞧见苏毓出门倒水,也要夸一句她人漂亮了许多,何况徐宴这人一双利眼。

人往好了变,徐宴自然是乐见其成,于是斥道:“人病了,自然得瞧大夫!在家干熬能顶什么事儿?别小病耗成大病,届时大夫想救你都来不及。”

顿了顿,他淡淡道,“我这还有一些银两,你拿去用吧。”

说着,徐宴起身出去一趟,回来便递给苏毓一个荷包。

苏毓眨了眨眼睛,接过来,当他面儿打开倒出来,竟有十三两之多。

冲上脑子的第一个念头是愤怒,‘特么这狗男人竟然藏钱’!

第二个念头,既然徐宴这厮自己能弄到钱,毓丫做什么这么苦自己,非将养家糊口供人读书的活计揽在肩上?!

想不懂,苏毓忽然觉得毓丫有点可笑。这夫妻俩得生疏成什么模样,才能将日子过成这样。

虽然愤怒,但苏毓理直气壮地将十三两银子揣进了自己的兜:“宴哥儿,你要不要跟我一道去镇上?虽说有些晚了,但去瞧一瞧,指不定还能买到点儿年货。”

正好,她三本书都抄好了。古代的书不像现代,一个字能顶四个字,一页纸看似字多,其实不过一百多字左右。一本书抄下来,写得快点,几天就抄完了。苏毓本就是写字快的人,三本书,十天不到就抄完。她着急那十几两的工钱和放在掌柜的那儿的一两银子定金,想早点拿回来。

徐宴这几日闲来无事,于是点点头:“可。”

徐宴和苏毓都走,徐乘风一人在家自然是不行的。苏毓本想将他放到邻居家,没想到安分了许久的徐乘风不同意了,非得跟着一起去。

他这段时日隔几日便会被父亲教训一次,虽还没能从心底承认母亲的存在,但已经乖顺许多。可自小被人捧着的脾气不是不发,一发自然就大吵大闹。

苏毓被他闹得头疼,反正多一个少一个差不多,也就随他去。

王家庄本就是双门镇下最近的一个村子,脚程快些的半个时辰就到镇上了。刚好这日没下雪,阴天。虽有些冷,但也不少店家还开着铺子做买卖。约莫是想趁着年关多赚一点,好过个好年。到了镇上,苏毓就想立即去玉林书局看看。她惦记自己那些工钱,实在心急。

但徐宴这厮仿佛自带光芒,走人群中就与旁人不一样。这一路上打量他们的目光就没少过,可谓万众瞩目。徐宴好似早就习惯,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苏毓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就瞄他,徐宴倒是低下高贵的头颅:“怎么了?”

嗓音也好听,落地如玉碎。

这个朝代尚美的风气就显出来了。苏毓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不知不觉中,他们一家三口的身后跟上来好几个姑娘打扮的女子。

不知是随家人出门,还是小姐妹们趁着年关一道儿来镇上转一转。姑娘们的眼珠子黏在徐宴的身上就摘不下来,听到他开口说话,有几个大胆些的甚至悄咪咪地贴过来,竖着耳朵偷听。

苏毓挑了下眉,斜着眼,示意徐宴自己看。

徐宴自是目不斜视,清正的目光落在苏毓的身上,连歪都不往旁边歪一下:“不必理会,不相干的人罢了。”

“……”她当然知道不相干的人,只是觉得挺有意思的,“这会儿也有些赶,咱们不若分头行动。大过年的,饭菜少不得肉,你先去肉铺瞧瞧。若那些下水便宜,也可以多买些。回头我调好卤汁多卤些,味道会更好一些。我这边等会儿去粮食铺子,先去成衣铺子瞧瞧,问下这几套衣裳他们收不收。”

徐宴点点头,想想又问:“大骨还要吗?”

爆炒大肠味道是好,猪骨汤熬得好也十分不错,滋补。

一旁跟了他们夫妻跟一路的几个姑娘听到神仙一般的哥儿要去买猪下水,想到那装着畜生粪便的肠子,脸上神情都变了。她们上下打量了徐宴,看衣着打扮,不像是家里这么苦?

转头一瞧,徐宴身边的苏毓衣裳洗得发白,穷酸都写在脸上。背后还背着个大包袱,布没补丁。其实是苏毓特意装的,里头除了要带去给成衣铺子瞧的衣裳,最主要的是要还给玉林书局的书。但苏毓的这身打扮,与旁边身无一物十分轻便的徐宴相比,看起来自然就困苦窘迫了很多。

……家里妇人这般苦,男人自己倒是穿得人模狗样。姑娘们不知想到什么,一时间看徐宴的眼神都有些变。

徐宴这般被人用异样的眼神盯着也毫不在意,他自来不在意外人的看法,只继续问苏毓:“还是买苞米?要别的菜么?你列一下,我若是瞧见,就一并买了。”

苏毓将姑娘们的眼神纳入眼底,顿时起了促狭心:“相公你决定就好……”她耷拉下眉眼,一脸小媳妇的卑微:“左右家中的银钱都在相公你这,买什么,自然以相公的意思为准。”

徐乘风抓着徐宴的袖子,仰头看着自己爹,又看看苏毓,一脸的茫然。

姑娘们的眼神又变了,看徐宴的眼神不亚于看周扒皮。

徐宴面不改色:“那我便看着买。”

苏毓背后背着个大包袱,委委屈屈地点了点头:“嗯,相公给我一点银子吧,我不要多,只是去买米粮。家里的粮食不够了,我这就去米粮店瞧瞧。五十斤百来斤的米,我都扛得动的。相公你放心,家里的重活累活都是我干惯了的,定然不会挑不动半途洒了的……”

姑娘们眼睛蹭地瞪大:“!!!”这么老大个子的男人,叫个妇人去担米?

徐宴:“……”

行吧,毓丫隔三差五抽一下,次数多了,徐宴都习惯了。

两人在此地分开,徐乘风理所当然是跟着徐宴。这样倒好,省得苏毓再找借口支开这小屁娃子。徐宴父子人一走,路人的目光就随着徐宴走了。苏毓这边没耽搁,立马去玉林书局还了书。说来也来的巧,要是苏毓再晚来一天,书局铁定就关门了。今儿刚好是书局今年开门的最后一日。

那掌柜的接过书,先检查了书局有没有毁损。再确认书完好无损后才去翻开苏毓的手抄本。抄这三本书苏毓是用了心的,毕竟第一次靠这挣钱,当然得上心。

书页一打开,一手行云流水的行楷。掌柜的吃了一惊,竟然比原本字体还好看!

他抓着这三本手抄本犹如得了什么宝贝,看苏毓的眼睛都放光了。苏毓心里那叫一个虚,颜筋柳骨嘛,能不好看?站在巨人肩膀上的集大成者,她心虚地直摆手。

因着掌柜的真心欣赏,这工钱还加了几两,凑了个十五两整。

苏毓得了工钱自然满脸笑与掌柜的多说几句话,答应了往后还给玉林书局抄,便揣着银子往成衣铺子去了。

成衣铺子在东边街区。那一条街都是做的成衣布庄生意。苏毓包袱里装了三套绣品和几十条帕子,想着若真的换钱,至少也得换个六七两。

这般想,她缩了缩脖子,不叫寒风往脖子里钻,脚下加快了步子。

然而在她穿过巷子正准备往东边插过去,后脑勺突然被人狠狠砸了一下。

那一刻苏毓眼前天旋地转,眼瞅着就往地上栽。不知从何处伸出一只手抢过她背后的包袱,忙不迭就跑远了。目睹当街行凶的路人纷纷围过来,也是凑了巧,刚好有个姑娘是方才跟了徐宴一路的,认出了苏毓,上前就扶住了苏毓。

“小嫂子!小嫂子!”姑娘的声音在耳边急道,“你别闭眼,我这就替你去找你相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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