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帝盯着人群中徐宴看了许久, 偏过头去问身边人:“那人是谁?”

知他秉性的宫侍早就在等着。事实上,早在一百名贡生入太和殿之前,投主子所好的宫侍们早就拖人打听过了。其中相貌稍微出众些的考生的生平他们如数家珍, 就等着武德帝来问。徐宴这么打眼的, 第一个打听的就是他, 他的消息自然是最清楚不过的。

杨秀凑到武德帝耳边一阵耳语, 倒是将徐宴年龄籍贯以及生平都给说得清清楚楚。武德帝听说徐宴是荆州乡试解元,会试榜首, 看向徐宴的目光更温和欣赏了。

曹铭与几个监考官面面相觑,心里立即就有了底:这个寒门贵子徐宴,必将前途无量……

殿试一共就两个时辰, 时辰一到,锣声一响,所有人务必立即停笔。且坐在位置上不可乱动,等着监考官亲自下去将卷宗一一收上来。

徐宴答题非常快, 体面字迹整洁飘逸, 一点污点都不曾有。监考官飞快地到了一眼徐宴的答题卷宗,光是这个卷面的整洁和字体的流畅,已经便与其他人从一开始就拉开距离。不过这般也是正常,长成这样, 已经入了武德帝的眼。只要能力不是太差, 这小子翰林是入定了。

卷宗收上去,等着宫侍一一检查考生的手脚衣裳, 确定无误了, 考生才可以一个接着一个离开太和殿。

徐宴的位置靠里侧,落在最后面。

轮到他从太和殿出来之时,一个手持浮尘的笑脸宫侍走上前来悠悠地拦住了他。徐宴环视一周。太和殿在宫廷的正南边, 此时殿外重兵把守。四四方方的回廊,手持长戟的护卫目不斜视地五步一卫十步一岗。施施然躬身一礼,道:“这位公公?”

“杂家姓杨,徐公子唤杂家杨公公便是。”杨秀眯着眼睛笑得和蔼,手里的拂尘一甩,阴柔的面相却难掩秀丽之色:“徐公子这就随杂家走一趟吧。”

杨公公?徐宴眸光微闪,武德帝身边伺候的大太监便名唤杨秀。

话也不多问,徐宴点点头,便随杨秀走一趟。

杨秀带着徐宴穿过太和殿的偏门,走上了拱桥便进了御花园。说来也巧,两人刚进御花园就与带着宫婢匆匆从月牙门穿过来的晋凌云。

晋凌云自从上一次被白皇后重罚以后,很是老实了一阵。窝在屋里一个冬日哪里都没去,年初正月十五以后才开始出门走动。结果发现什么事都没发生。莫聪进京这么久,不仅没能拿她怎么样,甚至连盛成珏是死是活都没查出来。意识到南阳王府的人根本不能拿她怎么样,她这胆子不免就又大了起来。

这些日子,没有人管束,晋凌云倒是也收敛着没出去惹事。就是还是对炼丹求子这件事不死心。这段时日忙着痴缠武德帝,让他批出京郊白马寺附近的一片林子给她,她要建造道观。

晋凌云满心以为,至今未曾怀孕,不是炼丹不多,而是她表示给无量天尊的诚意尚且不够。所以她要为无量天尊修建最大最气派的道观,重金塑金身。她如今看好了京郊白马寺附近的一块风水宝地府中的道长指示过,只要她亲自主持在这一块地上建造道观就能功德圆满,以全夙愿。

行色匆匆,晋凌云没想到会在御花园碰上徐宴。

是的,那日半路抢人,虽然短暂,但徐宴这个人依旧在晋凌云心中画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晋凌云远远看到徐宴的身影,先是愣了一下。抬手示意仆从们停下,她绕过回廊亲自追上来。

徐宴今日穿着一身碧青的广袖长袍,玉带玉冠,冰肌玉骨,如人间玉树静立树下。

四五月份正是梨花开的季节,徐宴站的这附近刚好一片梨花林。此时微风一吹,满树梨花开。徐宴的衣摆宽袖随着风猎猎摆动,仿佛要羽化登仙。

杨秀带着徐宴正准备往偏殿去,突然眼前窜出个人挡路,脸色立即就沉下来。

不过在看清楚来人是晋凌云之后,他面上飞快闪过一丝晦气。自然是晦气,遇上晋凌云,十回有八回要倒霉,宫里谁看到晋凌云不觉得晦气?杨秀扭头示意徐宴先等等,己则甩着拂尘两三步上前行了一礼。抬头的瞬间便挂起热络的笑:“请长公主安。公主怎么这个时辰来宫里?”

晋凌云抬抬手,示意他起身。她虽然跋扈,但杨秀,还是会给一些脸面的。毕竟这是武德帝身边的大红人,可不是随便应付的小太监,就是当朝首付也得好声好气的说话。

“自然是有事来求见父皇。”双手抱胸,她绕开杨秀慢吞吞踱步到徐宴的跟前。

徐宴身材十分高挑,不特意站姿都要比一般男子都要高出半个脑袋。此时面无表情的站着,簌簌如月下松,挺拔俊逸。晋凌云眯着一双美目上下打量徐宴,心中涌动着戾气。上回因徐宴被白皇后重罚之事,晋凌云至今还记忆犹新。长这么大,晋凌云还从未在谁身上吃过那么大的亏,如鲠在喉。

只能说,徐宴这个人,她永生难忘。绕着两人走了一圈,她忽地嗤笑一声道:“徐宴?”

徐宴没说话,面色不动地缓缓欠身一礼:“公主殿下。”

晋凌云没想到他见到她追上来居然丝毫不惧,她不由觉得好笑,不过一介寒门子弟,到底凭什么如此傲气?越想越觉得荒谬,她绕着徐宴走了一圈。不得不说,徐宴的皮相确实足够撩人。哪怕她记恨他害她受罚,但此时看着眼前整个人,依旧会觉得赏心悦目。

“他为何会在宫里?”晋凌云不解,“你这是带他去哪儿?”

晋凌云头也不回地问杨秀。

杨秀眼中闪过烦躁,语气不变道:“陛下要见徐贡生,杂家自然是带他去见陛下。”

“父皇见他作甚?”晋凌云扭过头来,眉心拧成一个结。

“恕杂家无可奉告。”杨秀隐约有些不耐,压着嗓音哄人道,“公主,若无其他事,杂家这就要带徐公子走了。陛下还在等着呢,恕不奉陪了。”

说着,他招了招手便示意徐宴跟他走。

“站住,”晋凌云却半点没觉出杨秀的不耐,或者觉察了也不在意。放下胳膊挡到两人面前,她颇有些不依不饶的意思:“正好本宫也有要事要见父皇,一道过去吧。”

“陛下今日有要事要忙,怕是不得空闲。”

晋凌云闻言脸立即拉下来。

这段时日,她进宫来见武德帝,总是会被杨秀以各种理由阻拦。说起来,她已经有将近三个月没有面见圣顔了。往日晋凌云不觉得这有什么,但自从莫聪进京,她总觉得有些患得患失:“父皇到底有何要事!你这不就带他去面圣?怎么?本宫进去一趟都不行?!”

“公主,您有火气冲着老奴发也无用啊,”杨秀已经没有耐心了,无奈道,“老奴不过一个伺候人的宫侍。无缘无故,哪里敢挡着公主面圣?”

晋凌云一听这话,脸色更沉了,乌漆麻黑的能滴出黑水来。她攥着裙摆的手不自觉揪起来,越想越觉得不对。果然不是她的错觉,父皇当真不愿见她!

杨秀给了徐宴一个眼神,带着人就想避开。

晋凌云岂是那种能轻易善罢甘休的性子?意识到自己兴许是失宠,下意识的反应就是不可能,然后便开始暴躁。她疾步跟上来,一把拦住杨秀的衣裳。反正这宫里谁都有能失宠,就她不能!思来想去,她抓住杨秀:“杨秀,你实话告诉本宫,父皇是不是生本宫的气了?”

杨秀已经烦不胜烦,语气冷淡下来:“公主既然清楚,又何必来问杂家?”

“本宫与你们一道进去!”

不管杨秀如何推拒,晋凌云就是黏着不走。

杨秀怕武德帝等得着急,只能带着徐宴先行过去。一行人抵达清和殿的门前,杨秀带着徐宴走进屋,晋凌云则被清和殿的护卫拦在了宫外。徐宴扭头看了一眼怒起,抬手扇护卫耳光的晋凌云,不期然与杨秀对上了视线。杨秀及不可见地闪过一丝厌恶,抬眸便又化作平静。

徐宴进了内殿,武德帝正端坐在窗前的书桌旁,与一个消瘦佝偻的老者对弈。武德帝在政务上一窍不通,琴棋书画却造诣非常深。其中棋之一道,算得上自成一家。

他偏头见徐宴进来,抬手示意免礼平生,令宫侍赐座:“听说你与治水上颇有见地?”

徐宴起身谢过武德帝,缓缓站直身子:“陛下谬赞,只是学生的一家之言。”

说到治水,无非是去年秋闱政论的题目。徐宴的立即猜到了什么,目光自然落到一旁摸着花白胡子的老者身上。此老者一头头发早已雪白,国字脸,面上布满皱纹,消瘦得只有一把骨头。此时正一边摸着胡子一边看着徐宴笑得和睦。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大历的三朝元老,也是如今内阁的首辅万国凡。

万国凡今年已经六十五快七十岁了。为大历兢兢业业,鞠躬尽瘁三十余载,从未懈怠。常人都说人到七十古来稀,万首辅眼看着就要到古来稀的年岁。按理说,早就该告老还乡。只是武德帝迟迟立不起来,他无法眼睁睁看着大历几百年的心血毁于一旦,也不忍百姓受苦,硬撑着至今未退。

此时他看着徐宴,一双眼睛十分的明亮。先是与武德帝耳语了两句,转过头,枯瘦的手指点了点徐宴。人虽消瘦,嗓音却十分洪亮:“原以为会是个沉稳老沉的小子,没想到生得一副花容月貌。”

武德帝闻言自然也是笑,摸着美髯点头:“确实是。”

“小子,”万国凡在武德帝跟前也随意惯了,他招了招手,“过来与老夫对弈一局如何?”

徐宴眼眸缓缓地转动了一下,坐着没动,眼睛看向了武德帝。

武德帝并未怪罪,很自然地起身让了:“你且过来,与万老对弈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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