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直沉默的郭松龄大怒道:“这时你还不认罪?把他拉出去砍了!”传武一把薅住刘根儿的脖领子问:“刘根儿,你真干了?真的吗?”刘根儿说:“连长,我是杂货铺刘掌柜的儿子,我要报仇!”郭松龄说:“我们东北军,是东北百姓的子弟兵,任务就是保境安民!我们不是土匪!毁我军名誉,搅百姓不安,罪不容赦!”郑团长说:“朱连长,你疏于管理,属下军纪松弛……”郭松龄打断他,问传武道:“你就是朱传武?鼎鼎大名啊,进过关没有?”传武说:“俺是从关外来的,也入关打过段祺瑞。”郭松龄略一点头,问郑团长:“在霸县,指挥一个排掩护了全团安全后撤的是他吧?”郑团长说是,郭松龄说:“一会儿收拾东西跟我走吧,当我的卫队副队长。”传武一面点头一面又试图为刘根儿说话,郑团长喝道:“你别不知好歹,郭副司令念你旧日军功,给你一次机会。他刘根儿败我军威,罪不容赦!”刘根儿一脸凛然说:“连长,请替俺照顾好爹娘,刘根儿感激不尽。”郭松龄看在眼里,道:“是条汉子!你父母我会有交代,但你死罪不可免!”

朱家菜馆前厅里,顾客不少,跑堂的在给各桌送酒上菜。传文拿着一张蘸了糨糊的大红纸从后屋进来,贴在墙边,纸上写着:“取满汉全席之精粹,集地方风味之特色。本菜馆推出满汉呈祥,一任新老主顾品尝。计冷菜三十六道,热菜七十二道……”传武进来看见了,对大哥道:“啊,真热闹呀!”传文乐道:“老二回来了!快去屋里。”

朱传武正要迈入门槛,那文赶上来。传武站住说:“嫂子,有事儿呀?”那文不好意思地说:“那啥,嫂子有啥不妥当的地方,你多担待点儿。”传武被她说糊涂了问:“我刚回来,你让我担待啥呀?”那文说:“要说吧,也不全怪我,秀儿她也太不小心了,你说你都啥样了,你自己也该注意点儿呀……”传武说:“嫂子你说的啥呀?”

那文说:“不过呀,眼下她挺好的,小月子也是月子呀,我把她侍候得白白胖胖的了。”朱传武愣了说:“小月子?”那文说:“我也知道,你媳妇怀上孩子不容易,可赶上了……”传武说:“什么?她怀孩子了?”那文说:“啊,小产了……咋的?你不知道她怀孕了?”传武愤怒地咬着牙关。也巧,秀儿端着一大盆刚洗完的衣服进了院,正准备晾晒。传武怒气冲冲地走到她身边。秀儿高兴地说:“你回来了?”传武脸色铁青说:“回屋去!”秀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问:“咋的啦?出啥事啦?”传武压着嗓音说:“听着没?回屋去!”秀儿只好愣愣怔怔地跟着传武回了屋。那文看见了,心里头一合计,突然全明白了,暗叫声“不好”,忙快步奔向婆婆的房间。

屋里,传武怒视着秀儿,秀儿不知所措说:“干啥呀?回来就狠叨叨的,我也没惹着你呀。那个小布人,我再没扎,扔了……”传武说:“少扯用不着的!你马上滚出我们老朱家!”秀儿说:“我咋的啦?你让我滚?”传武说:“你自己干了啥你不知道啊?以前,我对不住你,今天我给你留个脸。你自己打个包,悄悄走,麻溜走。别给我们老朱家丢人!”

秀儿说:“谁给你们老朱家丢人了?”传文说:“还非得让我挑明吗?”秀儿说:“你说!你说!”传文说:“那好,我问你,我从来也没碰过你,对吧?那你咋就怀孕了?你跟谁怀的孕?”秀儿说:“我哪怀孕了?”传文说:“你还想蒙我?你小产,大嫂还侍候过你呢!”秀儿说:“哎呀娘啊,我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文他娘推门进来说:“有啥洗不清的!秀儿,别怕他,有我呢!”传武说:“娘,我们俩的事儿,你别管。”文他娘说:“我偏管!干啥呀?回来你就撒野?呜嗷叫唤,反了天啦你!”传武说:“娘,你不知道,她……”文他娘说:“我什么不知道?我知道你不是个东西!秀儿是我的好儿媳妇!”传武着急,又说不出口。

文他娘说:“她怎么的啦?她不就是怀孕了吗?”对娘这么冷静的话,传武深感意外,说:“娘,她,她都怀孕了,你还她怎么的啦?她怀的不是我的孩子!”文他娘说:“我知道不是你的孩子。”传武更加惊诧。文他娘说:“是个小枕头!”说完忍不住笑了。

传武愣了说:“什么?小枕头?”文他娘说:“是我让秀儿假装怀了你的孩子。”传武哭笑不得说:“娘,你这是……”文他娘正色道:“我是替秀儿抱不平!你知道不?你冷落她,妯娌们笑话她,她心里委屈,觉得矮人家半个头,还不兴我编出小戏让她乐乐?秀儿应名是你的媳妇,可你把她……你呀,说你什么好呢……”秀儿一头扎在文他娘的怀里,哽咽起来。

晚上全家难得团圆,朱开山举起酒碗说:“来,老二回来了,咱全家好久没聚这么齐整了,都喝点儿——都喝啊!”传武说:“爹,娘,我这次到关里,说不定啥时候回来,我敬二老一杯,祝二老健康长寿!”朱开山说:“我们好着呢,我们担心的是你。”文他娘说:“是呀,这仗咋老打呀?让人提心吊胆的,还能不能消停过个日子?”朱开山说:“张大帅也真是的,东北地盘这么老大,还嫌不够。”

传武喝完,又倒一杯,举起说:“大哥,三弟,大嫂,弟妹,我是个不孝子,谢你们替我尽孝了!”那文说:“哎呀,我们可没做啥;就是做了,也是应当应分的呀!”传杰对传文说:“大哥,你看二哥是不是跟从前不一样了,变得会说话了!”

传武喝干了酒,要坐下,文他娘说:“哎,你还没敬你媳妇呢!”秀儿忙说:“娘,我不用敬。”文他娘说:“你怎么的?你缺胳膊少腿了?”传武说:“一家人,还敬个啥呀?”朱开山说:“我们不是一家人哪?你不都敬了。”文他娘说:“老二这话没毛病,人家两口子关上门儿,就是一个小家,就是一家人。哎,老二,今晚儿可得在家住一宿。”传武面露难色道:“不行,队伍半夜就开拔,我一会儿就得走。”文他娘不高兴了说:“这家不是家呀?屁股没坐热乎就走了?”秀儿低声说:“娘,让他走吧,官身不由己呀。”全家人听了一时沉默。

吃了夜饭,秀儿送传武到院门口,传武说:“回去吧,别送了,黑灯瞎火的。”秀儿点点头。传武又说:“秀儿,今天,真对不住你,我太……”秀儿眼中含泪说:“别说了,那天晚上俺也不该那么吼你。”传武说:“不怪你,是我的不是。好在有咱娘疼你,我也放心了。”秀儿擦一下眼角说:“你打仗,可要当心哪!”传武点点头,难得地拍了拍秀儿的肩,随即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2

潘五爷正喝着茶,于掌柜、葛掌柜进来。于掌柜问:“五爷,老大的货啥时候回来呀?”潘五爷说:“该回来了,这一半天儿吧。”葛掌柜说:“咱热河的买卖人都急坏了,都等着老大的货呢。人家老朱家的货一趟一趟地来回贩,老大咋一趟也弄不回来呢?”潘五爷说:“这回,我让他绕开二龙山,肯定没事儿。”葛掌柜说:“没事儿就好。”话音刚落,潘老大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说:“爹呀,这垛子是不能走了!”潘五爷说:“啊?又被劫了?”潘老大说:“那镇三江瞄着咱家呢,咋也躲不过去呀。他让我捎话给你,别跟朱家过不去。”潘五爷气得摔了茶碗,说:“我还就不听那个邪!”于掌柜说:“咱不也整治他好几回了吗?可咋也压不住他呀!”潘五爷说:“压不住他,他就要压咱们了。压,像当年压老刘家那样!”

几个商人打扮的人走进山东菜馆。传文赶忙迎上前,让座倒茶热情问道:“先生,想吃点儿啥呀?”其中一胖子说:“听说,你们山东菜馆有几道菜挺有名气,我们是慕名而来的。”传文说:“谢谢几位。小店徒有其名,全靠大家关照。”

胖子说:“掌柜的,你就别客气了。说说你的菜吧。”传文说:“小店的特色菜有朱记酱牛肉……”胖子说:“来一盘。”传文说:“还有鲁味活凤凰。”一个留胡须的说:“活凤凰?这个新鲜呀,咱尝尝。”传文又说:“想吃鱼吗?我们还有富富有余。”一瘦子说:“无鱼不成席呀!富富有余,这名儿也吉利,上一条,上条大的!”

传文心里乐开了花,遇上富贵主了,脸上堆笑说:“再有就是满汉呈祥了。”胖子说:“满汉呈祥,哟!比满汉全席还大呢!”传文说:“瞎起个菜名,就是要个响动,哪比得了满汉全席呀。”瘦子指着墙上的红纸说:“好家伙,冷热一百零八道!”胖子说:“掌柜的,一百零八道今儿个吃不了,改日的。今儿个你这么着,就挑你拿手的再上七个。”又问几个人说:“哥儿几个,十个菜,行吧?”几个人点头。传文问:“几位掌柜的,用不用上雅间?”一人说:“不用,这多敞亮。走菜吧!”

一会儿工夫,酒菜上齐,几个人边吃边品边议论。胖子说:“嗯,这菜的味道真不赖。”留胡须的说:“怪不得这么有名气,这可不是吹的,确实好!”瘦子问邻桌的食客说:“哎,你们是老主顾吧?”邻桌客人说:“我们是这条街上的,总来。”瘦子说:“你们可真有口福,临着这么好的一个馆子。往后,我们也常来。”

传文又端上一盘菜来,说:“给几位加个菜。”胖子说:“掌柜的客气。来,把账结了吧。”传文说:“不急,不急。”留胡须的捅了捅伏在桌上的一个人说:“哎,孙爷,今儿个你做东,该结账了。”那孙爷只是不动。留胡须的说:“这是咋的啦?想赖账呵?孙爷。”瘦子说:“他喝多了吧?”胖子说:“不能啊,他酒量大着呢。”传文说:“要不先扶到后院躺一躺?”胖子说也行,动手去扶,他掀起孙爷的头,孙爷竟已经翻了白眼!传文唬得心直跳,忙问:“怎么了这是,病了?”胖子往孙爷鼻孔里探探手,腾地跳起来,叫道:“吃死人啦!你们饭里有毒哇!”这一嚷,人呼啦围上来,朱家人也忙赶出来。朱开山说:“哥儿几个先别争,把人送医院要紧。”他让传文拿了钱,和留胡须的一起,又叫伙计备了车,把人送去医院。

留下的几个人赖住朱家人吵成一团,只有朱开山眉头紧锁地坐在一张凳子上抽旱烟。那文说:“凭啥说是我们药死的?你们不都好好的吗?”瘦子说:“他赶上了,我们没赶上——啊,你们还想把我们全药死呀?”文他娘说:“我们也不认识你们,跟你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药死你们干啥?”一人说:“不管咋说,人是吃你家东西死的!”秀儿说:“你别讹人,他还兴有别的病呢!”那人说:“他没病,一直好好的!”那文说:“你说他好好的,谁看见啦?”胖子大喊道:“都别吵吵啦!跟女流之辈分什么里表。他家掌柜的不是跟咱们的人把孙爷送医院去了吗?等他们回来再说!”朱开山磕磕烟灰说:“这位兄弟说得对,这里没你们女人的事儿,都回后屋待着去!”文他娘、那文、秀儿悻悻地离去。

传文一脸沮丧,和留胡须的人挤进屋来。胖子问留胡须的说:“孙爷咋样?”留胡须的说:“死了,送医院停尸房了。”胖子说:“咋死的呀?”留胡须的一指传文说:“你让他自个儿说!”

朱开山说:“说!是咋回事儿就咋说!”传文说:“爹,医生说,是吃东西中毒死的!”胖子说:“这回你们还说啥呀?”传文说:“这,这到底是咋回事儿呢?唉,真他妈的倒霉!”朱开山对传文说:“事儿既然摊上了,就别哼哟唉哟的。”胖子说:“对,哼哟唉哟的没用,说咋办吧?”朱开山说:“天塌了有地擎着呢,该咋办就咋办——你们说。”

胖子说:“赔钱!”朱开山说:“多少?”胖子说:“五千块大洋!”传文倒吸一口气说:“啥?五千块?”他寻思了一下说,“行!五千就五千!我砸锅卖铁也赔他!”瘦子说:“你们还得披麻戴孝地发送孙爷!”传文说:“这不行……”朱开山说:“行!”胖子说:“你行我还不行呢!”传文怒道:“你们还想要怎么样?”朱开山对传文说:“你让他说!”胖子说:“你们朱家从此滚出这条街!”朱开山忍无可忍说:“我朱家绝不离开这条街!我就是要饭,也要在这条街上要!还要拎一条打狗棍!”

一口棺材放在了山东菜馆门前,还搭了一个灵棚。和尚诵经,响器吹吹打打,有人跪在棺材前哭天号地。饭店不得不挂了歇业的牌子。胖子向围观的人说:“乡亲们哪,老朱家开馆子图财害命,竟然在菜里下毒,我兄弟惨遭毒害,一命归天。可他朱家竟然不闻不问,不但分文不给,还胡搅蛮缠。我兄弟留下孤儿寡母,老爹病娘,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问朱家,天理何在,良心何在?”

朱开山站在窗前,凝眉看着窗外。传文在一旁唉声叹气说:“爹,要不咱就走吧!”朱开山吼了一声道:“我说过,谁也不许提走字!”传杰说:“爹,实在不行,咱这馆子就不开了。”朱开山说:“不开,那不更证明咱家有鬼吗?”传杰说:“总让他们这么闹下去也不行啊。”

朱开山说:“这两天我就觉得这些人挺怪,白天把棺材抬来,晚上又抬走,啥意思呢?”文他娘说:“是啊!他倒来倒去地折腾啥呀?”朱开山说:“这里肯定有鬼!有鬼就离不开那个潘五爷!”秀儿说:“这可是坏透腔了!弄个死鬼讹人,成天摆口棺材砢碜咱,骂咱,欺负咱老朱家没人了!”朱开山说:“这回,我要当众出他的丑。明天,全家人给我上阵,客栈的伙计,菜馆跑堂的,都给我召来!火疖子不出头,我也要把它挤出脓来!”

朱开山出了门径直上了潘五爷家,一抱拳对潘五爷说:“我老朱这回请老哥出面当个和人,行不?”潘五爷说:“你是想让我当说和人?”朱开山说:“是啊,老哥,这条街上,您面子最大了,我也想不出第二个人来了,您费费心。”潘五爷说:“这事儿我也是刚听说,咋整的嘛,咋还闹出人命了呢?”朱开山说:“就是啊,要是小小不言的事儿,我也不能来求你老哥呀。在这条街上,我跟你走动最勤,你咋也得帮帮我,你露个脸儿也好哇,给兄弟我个面子吧。”潘五爷说:“我给你面子,人家那边也不见得给我面子。”朱开山说:“老哥,只要您出面跟他们说了,啥结果我都接着。”潘五爷说:“好吧,我去试试——试可是试,不过跟我可没关系。”朱开山说:“那自然,我只能谢您。”

二人相跟着来到菜馆前,还是围了一堆人,乱成一团。人群中,有小康子和货栈的伙计们,还有菜馆几个跑堂的。朱开山让潘五爷去给胖子几个说项,自己先进了院。文他娘问他:“当家的,用拿家伙什儿不?”朱开山说:“你可真是的,不怕事儿大!”文他娘说:“这两天,可把我憋坏了!”

朱开山说:“啥也不用拿,到时候你们薅住他们的人就行。”文他娘说:“好。”往后院边走边喊道,“老大家的,老二家的,老三家的,把擀面杖、菜刀啥的都放下吧。”传杰说:“我娘真行!”朱开山说:“那当然,要不能是你们的娘吗?”

片刻工夫,潘五爷领着胖子等几个闹事的人对朱开山说:“兄弟,话我都替你说了,我把他们也请来了。”朱开山说:“谢谢老哥。”胖子说:“既然五爷出面了,我们也不好驳回。这么的吧,钱给一千就行,发送也不用你们了。不过,你们必须离开这条街。”朱开山对潘五爷说:“老哥,你的面子真不小。”潘五爷说:“人命关天,能私下里了结了最好,兄弟,依我看,就顺他们的意思办吧。”朱开山说:“我们朱家真就从此离开这条街了?”潘五爷摆出爱莫能助的样子道:“要是惊动了官府,你们朱家就得遭牢狱之灾呀!退一步海阔天空啊,就凭兄弟你,到哪儿不发财呢!”朱开山说:“谢谢老哥给俺朱家指了一条活路。其实,走,我就是舍不得老哥你呀!”又对胖子说,“这么的吧,兄弟,这两天你们也够辛苦了,我给那位死去的朋友赔个礼,再道个歉!”

全大街的人几乎都拥到了山东菜馆门前,文他娘、那文、秀儿、玉书都在人群中。朱开山从屋里出来,传文、传杰紧随其后。朱开山冲门前的人们一抱拳说:“街坊邻居,老少爷们儿,承蒙大家这么关心我们朱家。我今天当着大家的面,为棺材里的人道个辛苦!”说着,走到灵棚前,一把掀开棺材盖。

那棺材里躺着的人一下子坐起来,跳出棺材说:“奶奶的,憋死俺了!”棺材里竟蹿出个活人来,围观的人先是以为诈了尸,胆小的赶紧往外跑,待听到那人说话,才明白了怎么回事,立刻像炸了营,纷纷说:“这不是熊人吗?”“王八蛋才干这缺德事儿!”“报告官府,整整这伙混蛋!”胖子和那几个人有点慌。朱开山问潘五爷说:“咋出这种事儿呢?老哥,咋办哪?”潘五爷张了张嘴,扭头就走,被小康子几个人挡住了去路。胖子喊道:“潘五爷,你别走啊。”瘦子说:“五爷,你走了我们咋整啊?”朱开山呵斥那伙人说:“不要拽潘五爷!你们做的混账事情和潘五爷有什么干系!”胖子说:“老掌柜的,我们都是听潘五爷才这么做的。”潘五爷回身,狠狠地瞪着他们说:“少他妈血口喷人!”朱开山说:“对,别血口喷人,五爷是我请来的说和人,我还得谢他呢!”胖子说:“大人不计小人过,其实,我们是受了潘五爷的指使……”朱开山说:“放屁!潘五爷是我的老哥,是我的朋友,他怎么能对我做这种缺德事儿?你们要想把今天这事情了结了也容易。都先给我站起来!”

那几个人站了起来。朱开山说:“当着街坊四邻,我说一句,你们跟我说一句。”胖子说:“哎,我们说。”朱开山说:“我们来这里撒野放泼讹人。”那几个人嘟囔说:“我们来这里撒野放泼讹人。”朱开山说:“大点儿声!”几个人大声地说:“我们来这里撒野放泼讹人。”朱开山说:“和潘五爷一点儿关系也没有。”那几个人说:“和潘五爷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潘五爷悄悄骂了声说:“一群废物!”

3

山海关战场九门口前线指挥部设在山上的一座破庙旁。远处枪炮声隆隆,传武趴在一块大石后,正用望远镜专注地看着前方。郭松龄走过来,伏在他身边。传武骂道:“真他娘的笨!又没上去!”郭松龄接过望远镜,向前望去。传武说:“我心里真有些痒痒了。不用多,要是给我一个排,我从那片树林后面兜过去,肯定拿下来。”

郭松龄放下望远镜,盯着传武说:“真的?”传武说:“手拿把掐!”郭松龄说:“那好,你把卫队带上去!”传武说:“那哪行?我们是保卫你和司令部的。”郭松龄说:“你把它打下来了,就是最好的保卫!”传武兴奋得有些按捺不住说:“那我就去了?”郭松龄说:“去吧!不过,只许伤亡一人!”传武立正笑了说:“那就是我!”郭松龄爱怜地看着传武,一挥手说:“去吧。”

传武带着卫队进入树林。闪转腾挪间,人已到了直军的前沿,一个机枪手疯狂扫射着,压得卫队抬不起头,传武瞅着一个掩护的机会,一抬手射中机枪手,敌人哑了火,奉军卫队趁机冲上山头。

郭松龄伏在大石后,一边观望一边点头,连司令张学良来到他身边都没觉察,张学良的副官咳嗽两声,郭松龄忙才起身敬礼说:“少帅,你怎么来了?”张学良说:“不拿下九门口,咱们就进不了关哪!”郭松龄说:“我已经把卫队投上去了。”张学良说:“茂宸,到这一步了吗?”郭松龄说:“卫队天天闲着,也该练练兵了。朱传武这小子真行!上去了!”

张学良夺下郭松龄的望远镜,说:“我看看。我听说过他,能打仗。”郭松龄说:“他好像天生就是军人,我得好好带带他。”张学良兴奋地以掌击石说:“好!拿下来了!这小子,是行!”郭松龄说:“这块骨头啃下来,我们就算进关了!”张学良把望远镜还给郭松龄,说:“茂宸,这回进关了,有啥想法呀?”郭松龄说:“少帅,但愿再别打了。”张学良仰天长叹道:“唉,上命难违呀……”

战事暂歇,郭松龄难得清闲,叫了传武一起开车去郊外放松,他们步上一个高坡,纵眼望去,一片绿海。郭松龄说:“这里跟我老家奉天城北的道义屯差不多。”又问传武说,“传武,最近家里有信儿没?”传武说:“我这个人,野惯了,我不管家,家也不管我。”郭松龄说:“媳妇也不管了?”传武苦笑了一下。

郭松龄说:“哎,去年,临进关前,你曾为几个逃兵求情,你说什么来着?你说他们不是逃兵,只是不愿进关打仗——是这话吧?”传武说:“是。”郭松龄说:“你是不是也那么想的?”传武说:“我是替他们想。头一次打曹锟、吴佩孚,在长辛店,我们死了那么多弟兄,看遍地血糊糊的尸首,心里疼啊。家都在东北,命咋搁在这了?我是一个啥都不在乎的人,可他们不是。一个弟兄临死前还跟我喊:兄弟,把我的尸骨送回老家坟地里去。”郭松龄说:“当兵是要打仗,可为了什么呀?他老帅要争地盘,咱就得卖命,值吗?这次我们打赢了,地盘大了,杨宇霆、姜登选他们却当了封疆大吏——督军,多少士兵的血呀!”传武说:“副司令,大伙都说,老张家对你不赖。”郭松龄说:“那是我为他老张家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我不是他家豢养的狗,我是国家军人!东北军军人!”传武受到感染说:“副司令,你说得对呀,我们应当是国家的军人,是东北军的军人,不是哪家养的狗!”

俩人又默默地走了一段路。郭松龄说:“传武,你听没听过有人背后管我叫什么?”传武笑而不答。郭松龄说:“对,郭鬼子。说我鬼——要是夸我呢,那是说我聪明过人;要是骂我呢,那是说我奸诈透顶。其实,他们都不了解我。了解我的,只有少帅。你刚才的话说对了一半儿,不是老张家对我好,是少帅对我不薄——知遇之恩哪!少帅信任我,把他的部队也交给我管了,这也证明他和我有共同的想法。他和他的老子不一样,老帅为一己之私,穷兵黩武,使东北民穷财尽,兵祸连年;少帅比他强多了,少帅心中有国家,有百姓,有故乡之情。要是少帅主掌东北,那一定是另一个样子。”郭松龄面对大地,猎猎长风,扑面而来,他不觉悲怆,长吟道:“十年天地干戈老,四海苍生痛苦深。此中何处无人世,只恐难酬烈士心。”

朱传杰正和小康子点货,见张垛爷进来,忙招呼说:“爹,来了?”张垛爷说:“传杰,晚上到我那儿去。”小康子对传杰说:“怪了,垛爷叫你大号了!”传杰说:“爹,有事儿啊?”张垛爷说:“咋的?没事儿就不兴去看看我?”传杰说:“好,我带点儿酒菜去。”张垛爷说:“不用,我给你备下了。”小康子说:“垛爷,我也去。”张垛爷说:“我和传杰有话说,你算老几?”小康子伸伸舌头。张垛爷向外走去,传杰说:“爹,我这就跟你去呗。”张垛爷说:“我到街里去买身衣裳,一会儿你再去。”小康子低声说:“这老爷子,今儿个有点儿怪呀……”

炕上摆着饭桌,桌上菜已摆上,酒已烫好。张垛爷盘腿坐在桌边,两眼盯着酒菜,一动不动。传杰拎着酒菜推门进来,说:“爹,真准备好了?”

张垛爷说:“上炕吧。”朱传杰盘腿上炕,看着桌上的酒菜,胃口大开说:“啊,爹还真有这两下子,挺香啊!我给你带来的酒菜,只好明天吃了。”张垛爷说:“好,那你明天就再来一趟。来,吃吧。”传杰说:“我得先敬你一杯啊!哎,爹,你买衣裳了吗?”张垛爷说:“买了。”传杰说:“咋不穿上啊?穿上呗,让我看看。”

张垛爷说:“还没到时候呢。来,咱爷俩儿先干一个。”二人喝了酒,传杰又把酒满上说:“爹,有啥话你就说吧。”张垛爷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知道干爹的大号不?”传杰摇摇头。张垛爷说:“唉,看你干爹这辈子混的,连个名都没留下。”传杰说:“真的,爹,你叫啥呀?”

张垛爷说:“我叫张得本。得本儿,我这辈子,也真应了这个名了,不赔不挣,也就得个本儿吧。”朱传杰说:“咋能这么解呢?干爹,得了本儿,那不就是又攒了个本儿嘛。”张垛爷说:“我可不这么想。我走了大半辈子垛,能留下本儿——我这个人,就是祖坟冒青烟了。我记不住我娘,我两岁上娘就死了,爹我也就记个大荒儿,是个闷哧汉子,土里刨食儿的庄稼人。他把我带到关东山不久,在脚行扛大个儿累得吐血死了。我不是个好人,不都叫我张咕咚吗?我是咕咚,不咕咚我这本儿就没啦。我偷过,骗过,耍过奸,使过坏,都是为活命,也就是为了本儿!我不攒,也不留,有了就花,没了再想法儿去挣,我不贪,够本儿就行。到如今,我也就是个本儿。”

传杰说:“你还有我这干儿子呢。”张垛爷说:“所以呀,认识你,这辈子我也算收了租子——得利了!”朱传杰说:“爹,你把我这利再放出去,利滚利!往后啊,你别跟马帮了——你别不乐意听,你年岁毕竟大了,垛道上的事儿我也摸得八九不离十了,你就享清福吧。我给你盖个房子。”张垛爷说:“那我还叫张得本儿吗?”传杰说:“那就叫张得利。”又打趣道,“想给我找个干妈不?要想我给你张罗。”

张垛爷说:“臭小子!我呀,够本儿就行了。传杰,记住干爹的话,啥时候都得保本儿!”传杰说:“那是,把本儿赔光了,那还咋干事儿呀。”张垛爷说:“明天你可得来呀!”传杰说:“来,我带的酒菜我得陪你打扫了。”张垛爷说:“一早儿就来。”传杰说:“一早儿?”张垛爷说:“对,一早儿,多带几个人来。”传杰问:“干啥呀?”张垛爷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来,喝酒!我先谢你一杯。”传杰说:“谢我啥呀?”张垛爷说:“你就喝吧。”二人喝下酒。

第二天一早,传杰记得垛爷的话,领着小康子和几个赶垛子的伙计来到张垛爷家门前,看见门上的一扇门板没了。传杰纳闷,往屋里一看,惊恐地呆住了——炕上,张垛爷穿着黑色的新寿衣,直挺挺地躺在门板上,这个赶了一辈子垛的老人把自己赶到了生命的终点。

传杰在草木萋萋的乱葬岗子上,又立起一座新坟。坟前摆着供品,插着灵幡。传杰和玉书戴着重孝跪在坟前,泪流满面地烧纸。朱开山手里拿着一把烟叶说:“得本兄弟,我给你送亚布力烟叶来了……”烧纸的烟火升腾,朱开山向火里搓捻着烟叶。

一个赶垛子伙计唱起来:

赶垛子人哎,走四方,

苦啊乐啊两脚趟。

小崽子等着吃饱饭哪,

媳妇儿等着花衣裳,

老爹老娘跷脚望,

等俺给他盖间新瓦房……

波涛汹涌的大海,巨浪拍击礁石。郭松龄和朱传武在岸边极目远眺,却看不到对岸神州大地。郭松龄说:“没来过日本吧?”朱传武说:“没来过。”郭松龄说:“这次日本陆军部邀请我们来参观他们的军事演习,你知道是什么意思?”朱传武说:“显摆呗。小鬼子不是好饼!”

郭松龄说:“震慑!日本对中国,尤其对咱们东北,一直存有野心。可我们的老帅,还在和日本人勾结。”朱传武说:“勾结?”郭松龄说:“前天,日本陆军参谋本部的芥川找我,这个芥川,在他们参谋部可不是个一般人,他问我,是不是代表张作霖来签秘密协议的?我当时就愣了,问他什么秘密协议?他知道自己弄误会了,支支吾吾地走了。今天我才知道,还真有个秘密协议!老帅已派于冲汉为全权代表,以承认二十一条为条件,换取日本的金钱和军火,用来攻打国民革命军!这是什么?这是卖国行为!”朱传武说:“张大帅卖国?”郭松龄说:“国家殆危如此,他竟然还做出这样无耻的事情,国人岂能容他!张作霖要是打国民革命军,我就打他!”

郭松龄的妻子韩淑秀匆匆走来,说:“茂宸,大帅来电,让你马上回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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