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游看曹高:“当年曹前辈一心立功,接到剿杀陶门的任务,必定十分谨慎。”

曹高虽恨他护着南宫雪,却还是开口道:“除了上头派的禁军,三万支火箭,老夫还请调了十六名大内高手,自认万无一失。”

“的确绰绰有余,陶门再厉害也只是个江湖门派,上下不过几百人,何况还有老弱妇孺,”南宫雪沉声道,“你行事周密,却不想还是有个孩子逃了出来。”

满天的火箭,撕杀声,惨呼声,飞溅的鲜血,父亲悲痛的眼神,母亲绝望的哭声,一个未满四岁的孩子惊恐地逃了出去。源自于朋友的背叛,一夜之间陶门灰飞烟灭,他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保住了生命,却也只剩下了生命。

很幸运,他遇上了南宫钰。

“义父将我藏在外面,十岁那年才接入别苑,对外称我是他亲生,他问我可愿废去筋脉,我答应了。”

这样一个神童,原该在武学上大有造诣,他却不能修习内力,这本是江湖中人人叹息遗憾的一件事,谁也想不到,他全身的筋脉竟是被南宫钰亲手废掉的。

何璧道:“他在护你。”

南宫雪点点头:“南宫别苑太显眼,朝廷若察觉,必不会放过我,义父不得已废去我的筋脉,这也成了他的心病,直到离世还念念不忘,他对我有再生之恩,我又怎会怪他。”

能遇上一个神童是何其难得的事,亲手将他变成废人,可以想象南宫钰有多不忍多内疚。

李游看着曹高道:“还多亏了曹前辈,你向来谨慎,不可能没发现尸体有错,却并未将此事上报朝廷。”

曹高阴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闻言只哼了声,没有反驳。

一切实在太巧合,曹高大概是害怕落下办事不力的罪名,不仅没有声张,反而想方设法隐瞒,因此朝廷并未下令追捕,保住了南宫雪一命。

“南宫老苑主一番苦心,南宫兄却……”李游轻声道,“值得么?”

“既已发生,值得又如何?不值得又如何?这些都不重要了,”南宫雪侧过身去,凤目看向无边雨幕,眼底情绪不明,“我杀了那些人,将尸体移入南宫别苑,你们不会怀疑我。”

南宫别苑守卫森严,除了轻功天下第一的李游,还有谁能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将尸体放进去?

只有别苑的主人,南宫雪。

往自己家中放东西,岂非容易得很?

“那天晚上找张明楚的人是你,不想柳烟烟就在里间,她听到了你的声音。”

为以防万一,他让黑四郎杀人灭口,谁知黑四郎错杀了柳烟烟的同胞姐姐赵小婵,柳烟烟虽听过他的声音,却并未当场认出他,待她发现时,已没机会说出来了。

李游黯然道:“我早该想到老黑是欠你的情。”

江湖上欠南宫雪情的人不计其数,黑四郎欠他的情,所以会为他杀人,难怪黑四郎会一再请求不要再查下去,因为凶手就是他们最好的朋友,这样一个人,是值得他用生命去维护的。

南宫雪疲倦地闭目:“我并不想要他死。”

“他用命在维护你,”李游道,“我相信他没看错人。南宫兄,你不会喜欢杀人,如今为了报仇而害无辜性命,你……”

“谁不无辜呢?陶门不无辜?”南宫雪睁开眼,轻声道,“只要我对唐惊风和柳如下手,天网很快就会查到当年陶门之案上面,我必须借那些人扰乱你们的视线,争取时间。”

曹玉道:“只有你,才能让张明楚他们放下警惕之心,也只有你,才能在冷夫人、江姑娘与唐姑娘毫无戒备的情况下杀了她们。”

“有些事是我雇人做的,有些是我亲自出手,我虽然没有武功,却会使剑,而且并不慢,”南宫雪回身,看着李游,“江姑娘打听到了义母生小晴是头胎难产的事,她不曾怀疑我,但此事若被你知晓,你一定会好奇我的身世,前日你回去看李老爷子,其实就是去查此事吧?”

李游点头:“我查到,南宫夫人之前不曾生育过,你被送去一户姓任的人家寄养,恰好是陶门出事那年,当时你四岁。”

南宫雪笑了笑:“义父做不出杀人灭口的事,所以你才能查出来。”

曹玉忽然问:“这么说,唐公子说的那个男人也是你。”

南宫雪颔首道:“那晚我去找叶夫人,告知当年真相,要她助我杀唐惊风,不想被唐公子发现了,至于唐姑娘……”他沉默片刻,道:“她不该来找我。”

陶门事件真相如此绝密,若非他找上叶夫人,叶夫人怎会知晓?若非他亲口说出唐惊风出卖陶化雨的事,叶夫人又怎会相信?叶夫人至死也要维护他,只因为他是陶化雨的儿子。南宫雪答应不对唐可忧兄妹下手,但叶夫人明白,他们的父亲与南宫雪有血海深仇,所以她才会逼唐家兄妹发誓不再与众人来往。南宫雪遵守诺言离开,唐可思却擅自跑来缠他,可怜那个天真的女孩子,至死都没想到杀她的人是她最喜欢的南宫哥哥。她不知道,南宫雪根本不可能爱她,在他的心里,她只是仇人的女儿,她的父亲害得他家破人亡。

李游低声道:“唐堡主与柳如是罪有应得,但司徒老爷子、楚大侠、冷夫人、唐姑娘、江姑娘……纵然陶门主在世,也必定不愿看到你这样。”

南宫雪道:“当然,父亲一生仁善。”

为了给无辜的人报仇,杀了另一些无辜的人,他知道不能这么做,却还是做了。那么多枉死的人命,并非说忘记就能忘记的。

曹玉忽然道:“父仇岂能不报,唐惊风他们该死。”

众人沉默。

曹高却开口了:“你当年是从东北角逃出去的吧?”见南宫雪默认,他大笑:“当时□□引发大火,老夫事后清点,发现少了两个孩子,守东北角的人还死了好几个,有人说唐惊风去过东北角,老夫拿他问罪,他却说是要亲手斩草除根,还带来一具被火烧得面目全非的小孩子尸体,老夫原本也有些怀疑,但他不知从哪里打听到陶化霖的女儿也不见,说愿意帮老夫隐瞒,老夫也是立功心切,想他既告发陶门,料也不会手软,这才信了他。他果真信守承诺,主动指认尸体,说陶门之人已尽数伏诛,让老夫逃脱了干系。哈哈,原来他竟是妇人之仁,放过了你,如今他死在你手里也是活该,哈哈!”

两个神童是孪生兄弟,又岂是别人能顶替的?

然而偏偏有了这场大火,指认尸体的偏偏又是唐惊风。唐惊风既参与告密,由他出面指认,自然无人怀疑,他对大哥心怀愧疚,设计放走了他的儿子,只是他没有料到,这孩子是神童,清楚地记得发生过的一切,最终回来找他报仇了。

曹高止住笑,看杨念晴:“老夫只知道陶化霖的女儿逃了,是以老夫最先怀疑的是她,不是你南宫雪。”

南宫雪沉默许久,微微一笑:“如此,父亲亦可瞑目了。当日父亲身负重伤,还护着我往东北门逃,临去时,他一直念着唐二叔与柳三叔的名字,那时我虽小,却知道他很伤愤。”

陶化雨竟是知道的!

当时他有多难过?或者是痛恨?来自朋友的背叛,最难原谅。

.

一切真相大白,只是这真相更加沉重。

李游走到南宫雪身旁,看着檐外飘摇的冷雨,道:“记得当年平安镖局的案子,一千两银子的镖被劫走,我与老何还未查出来,债主就找上门,王总镖头急得要自尽,还是我替他出的主意,叫他来求你,害你丢了一千两银子。”

从此,三个人变成了知交好友。

南宫雪“嗯”了声,微笑:“那是我们三个第一次见面,我虽丢了银子,却交到了两位好友,很值得。”

何璧道:“是值得。”

南宫雪道:“多谢。”

朋友之间的回忆总是美好的。

明亮的、忧郁的、冷漠的、淡然的眼睛里,此刻全都盛满了会心的笑意,连带着周围的空气也莫名温暖起来。

刹那间,杨念晴只觉得胸口好像有什么东西哽住了。一旁曹高竟也难得露出几分惆怅的模样,他可是想起了老友?

时间不会总是停留在记忆里,最终都要回到现实。

每张脸上的光彩都在逐渐隐没。

终于,空气凝结了。

李游转过脸:“倘若此事揭开,不知又要有多少无辜之人受到牵连,朝廷不会放过唐堡主与曹前辈家人,还有南宫家……和小晴。”

南宫雪含笑点头:“总要有人来结束这一切,就让我来吧。”

“不!”杨念晴失声,上前拉住他,“你们要做什么?”

南宫雪侧脸看她,也抬起手,似乎想要摸她的脸,就在快要碰到的刹那,又停在了空中。

终于,那只手在半空中微微一握,带着满把忧伤的空气,不着痕迹地放下了。

他微笑:“我骗了你,小晴。我用过剑,用它杀了人。你想警告李兄他们,给你下了‘寂寞梧桐’,虽说邱兄弟给你解了毒,但也害你吃了苦头。我还威胁李兄离开你。”他停了下,轻声道:“那时我也有些后悔,想过就此罢手。”

杨念晴紧紧抓住他的衣裳,摇头:“我不信,你不会做这种事!”

“让你失望了,我没你想的那么善良,也当不得江湖第一善人,”南宫雪叹了口气,“你别怪义父,他当年将你送走,是因为担心我有一日会报仇,连累到你,他是在保护你。他让我发誓,若有朝一日我不再有报仇之念,便将你接回南宫别苑,娶你为妻,照顾你一生一世。你不知道,他经常去看你的。”

杨念晴固执地道:“你接我回别苑了,你已经不想报仇了。”

“可我见到了唐惊风和柳如,没忍住报仇的念头,”南宫雪推开她,“因为我,你们父女分离多年,至死不能相认,我却害你性命,你可怪我?”

杨念晴只是摇头。

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最不愿相信的猜测被证实了。之前的关切、安慰,他认她作妹妹,遇到危险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地挡在她面前……所有的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眼睁睁地看着那干净修长的手指端起酒杯送到唇边,却不能阻止,心中痛得快要裂开。

“害了这许多无辜性命,是我罪有应得,如今我也累了,”凤目中生起无限解脱之色,南宫雪踱回桌边,端起自己那杯酒一饮而尽,他看看手中的空杯,“其实这一杯酒,与那两杯酒是一样的。”

他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包括他自己。

杨念晴终于泣不成声,扑上去抱住他。

.

真相揭开了,又要再次被埋藏。

陶门的冤案注定永远不能平反,因为这不止是一场背叛和陷害,也是朝廷对江湖门派下手的借口,何况他们没有任何证据。事实只是,曹高与唐惊风合谋,放走逆贼之子,南宫钰收养贼子,或是同谋。

他们都还有亲人。

埋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若在此刻公开,又将有多少无辜的性命受到牵连?那么,不如叫它永远湮没,就让他南宫雪来背负这个骂名吧。

从此,再无人会提起陶雪这个名字,人们只会说,江湖第一公子南宫雪是个伪善之人,他是凶手,为了一己私利,害了许多无辜的性命。

但这又算什么,活着的人得救了。

那个身影倒下的时候,杨念晴泪眼蒙蒙,却知道他在微笑,如同秋日淡淡的阳光。

是留给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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