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萨宁很早就醒来。他处于人生幸福的顶点;但是影响他睡眠的并不是这一点;打扰他的安宁的是生活中命运攸关的一个问题:他用什么方式尽快地同时又尽可能有利地出卖自己的产业。他的脑子里各种计划交织在一起,现在还茫无头绪。他走出屋子去透透风、清清心神。他希望自己去见杰玛的时候已经有了现成的方案,而不是另外的样子。

这是谁呀?一个非常沉重而肥胖的,同时又穿着十分讲究的身影,慢悠悠地从他前面蹒跚着走过去。他在哪儿见到过,——这个长满了一绺绺竖起的淡黄头发的后脑勺,这个仿佛栽在肩膀上的脑袋、这个柔软而肥厚的背脊和这双浮肿的下垂着的手?莫非他就是他五年不曾见面的那位早年在寄宿学校的同学——波洛索夫?萨宁赶过这个走在他前面的人影,回过头来看……一张宽阔的、泛着黄色的脸,一双猪一样的小眼睛,眉毛和睫毛是白的,鼻子短小而扁平,两片嘴唇很肥厚,好像粘在一起似的,下巴圆圆的、没有胡子,再加上整个脸部的表情,酸溜溜、懒洋洋、将信将疑的样子。对了:就是他,依波里特-波洛索夫!

“难道又是我福星高照了?”萨宁的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

“波洛索夫!依波里特-西多雷奇!是你?”

这人停了下来,抬起自己的一双小眼睛,稍过了一会儿,终于分开了那两片粘起来的嘴唇,用嘶哑的假嗓子说道:

“是德米特里-萨宁?”

“正是!”萨宁大声说,并握了握波洛索夫的一只手。他那双手紧紧地裹在一双灰色的细羊皮手套里,仍旧毫无生气地顺着鼓起的大腿挂着。“你来这里好久了吧?从哪里来?耽搁在哪儿?”

“我昨天从维斯巴顿来,”波洛索夫回答说,不慌不忙地。“给老婆买点东西——今天就要回维斯巴顿。”

“啊,对了!你已经结婚啦——而且听说娶了这么漂亮的一个女人!”

波洛索夫把目光移到一边去。

“是啊,据说是的。”

萨宁笑了起来。

“我看你还是老样子……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同在寄宿学校里的时候一样。”

“我会变成什么样呢?”

“还有,据说,”萨宁补充说,特别加重“据说”两个字的语气,“你的妻子很有钱。”

“这也听说了。”

“难道你自己,依波里特-西多雷奇,这方面一无所知吗?”

“我嘛,老兄,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是的,叫巴甫洛维奇!老婆的事儿我是不管的。”

“不管的?无论什么事?”

波洛索夫又把目光移到一边。

“什么事也不管,老兄。她——自己管自己……我呢——也自己管自己。”

“现在你到底去哪儿?”萨宁问。

“现在我哪儿也不去;我站在街上和你说话;等我们说完话,我就回到旅馆——就吃早饭。”

“我也参加一份——你愿意吗?”

“你是说吃早饭?”

“对。”

“那就有劳大驾咯,两个人一起要愉快得多。你该不是话匣子吧?”

“没想过。”

“那好吧。”

波洛索夫开始向前走,萨宁和他并肩而行。萨宁思量着(而波洛索夫的嘴唇又粘了起来,鼻子里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又变得沉默不语了)——萨宁思量着:这头蠢猪怎么会攀上一个漂亮有钱的老婆的?他自己既不富有,也没地位,更不聪明;在寄宿学校里谁都知道他是个没精打采的笨孩子,既贪睡又贪吃——所以得了个“饭桶”的绰号。怪事!

“不过要是他的妻子很有钱——据说她是个商人的女儿,——那么她会买进我的产业吗?虽然他说不管妻子的事情,这可是不足信的!况且我讨的是一个既便宜又优惠的价钱!干吗不试一试呢?也许,还是我的福星在起作用……行!试一试看!”

波洛索夫把萨宁带进法兰克福一家上等的旅馆,他在那里开的房间当然也是上等的。桌子上和椅子上堆着纸盒、箱子和包裹……“老兄,这些都是给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买的!”(依波里特-西多雷奇这样称呼他的妻了)波洛索夫在安乐椅里坐下来,叫道:“真热呀!”说着解开了领带。然后他按铃把茶房总管叫来,仔细地向他开了一顿极其丰盛的早餐。“一点钟要把马车备好!听见吗,一点整!”

茶房总管唯唯诺诺地鞠躬,然后奴相十足地消失了。

波洛索夫解开了马甲。他微微蹙起眉头,口里吐着大气,掀起鼻子,光凭这就一望可知:要他说话,将是他的一大负担,而且他是有点担心萨宁会不会叫他开口或者让他自己去挑这付说话的担子。

萨宁理解自己伙伴的心情,所以没有提一大堆问题去打搅他,只限于问些必要的问题;他知道他服了两年兵役(当了枪骑兵!他穿上短短的制服,样子是够好看的了!),三年以前结的婚——现在和妻子在国外已经住了两年,她出于某种原因在维斯巴顿治病,——从那里正要去巴黎。反过来,萨宁也扼要地谈了谈自己以往的生活和眼下的打算;他开门见山,马上转入了正题——也就是说谈起了打算出卖自己产业的事。

波洛索夫默默地听他说,只是偶尔张望一下房门,早餐应当从那里送进来。早餐终于端上来了。茶房总管,还有另外两个下人一同端上来几盘罩着银罩子的菜。

“你说的是在土拉省的产业吗?”波洛索夫坐到餐桌边说,一面把餐巾塞进衬衫的领口。

“是土拉省的。”

“我知道了,就是在叶甫列莫夫斯克县的那份产业。”

“你知道我的阿历克赛耶夫卡吗?”萨宁问道,也在餐桌边坐下来。

“怎么不知道。”波洛索夫把一块夹蘑菇的煎鸡蛋塞进自己的嘴里。“那附近就有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我老婆的一份产业……茶房,把这个瓶盖儿打开!土地很不错——但是你的农民们把森林砍了。你干吗要卖掉它?”

“我要钱用,老兄。我愿意卖贱一点。我看你就买进了吧……一举两得嘛。”

波洛索夫吞下一杯酒,拿餐巾擦了擦嘴,又开始咀嚼——嚼得很慢但声音很响。

“嗯,不过,”他终于说话了……“产业我是不买的,因为没有钱。你把黄油挪过来一点好了。也许我老婆倒会买的。你跟她说说看。既然你讨的价钱不大——这她倒不在乎……这些德国佬,真是蠢驴!连鱼也不会烧。还有比这更马虎的吗?还要说‘统一法特兰呢①’。茶房,把这盘混账东西给我拿下去!”

①原文为德文。意为“统一祖国”。根据1815年维也纳会议的决定,德国成为三十多个小邦组成的松散邦联。以后几十年特别是在1840年以后德国开展了广泛的民族统一运动。

“难道你的妻子……自己掌管经济?”萨宁问。

“自己管。吃肉饼吧,真好吃,向你推荐。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妻子的事务我是从不插手的,——现在再对你说一遍。”

波洛索夫继续咔嚓咔嚓地吃东西。

“嗯……可是我怎么才能和她洽商呢,依波里特-西多雷奇?”

“很简单,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到维斯巴顿去走一趟。离这里并不太远。茶房,你们这儿有英国芥末吗?没有!这批畜生!不过你别再浪费时间了。我们吃完早饭就走。让我给你倒杯酒吧:挺香的花酒——不是酸货。”

波洛索夫的脸部现出了生气,而且变红了;他只有在吃东西……或喝酒的时候,脸才会变红。

“可是我……确实不知道这件事该怎么办好。”萨宁自言自语地说

“哎,你突然要这么急干吗?”

“就是这样,急得很,老兄。”

“需要的数目很大吗?”

“大。我……怎么对你说呢?我……要结婚了。”

波洛索夫把已经挪到嘴边的酒杯放回到桌子上。

“结婚!”他用嘶哑的——由于惊愕而变嘶哑的——声音说,同时把自己那双浮肿的手接到肚子上。“这么紧急!”

“是啊……很紧急。”

“对象——不用说是在俄国吧?”

“不,不在俄国。”

“在哪里?”

“这里,法兰克福。”

“那她是谁?”

“德国人,噢不,——意大利人。本地的侨民。”

“有家产吗?”

“没有家产。”

“看样子,爱情已经很强烈了?”

“你真可笑!不用说,是很强烈了。”

“所以你需要钱?”

“暧,是的……是的,是的。”

波洛索夫把酒咽下去,嗽了口又洗了手,用力在餐巾上擦干,然后掏出雪茄来抽。萨宁默默地看着他。

“只有一个办法,”波洛索夫终于开腔了,说着把头往后一靠,吐出一缕细细的烟。“找我老婆去。要是她肯,你的一切苦恼就都解除了。”

“可是我怎么见到她呢,你的妻子?你不是说后天就走吗?”

波洛索夫合上了眼睛。

“听我说,我告诉你,”他用嘴唇转动着雪茄,吐出一口气,终于说道,“你回家去,快点整理好行装——再到这里来。我一点钟就要走,我的马车很宽敞,我带你走。这不就万事大吉了!而现在呢,我要睡一会儿。老兄,我就像歌词里唱的那样,一定得睡一会儿。天性这样要求——我也不反对。你不要再打搅我。”

萨宁想着,想着——突然抬起了头:他决定了!

“好吧,我同意——而且要谢谢你。我十二点半再来这里——我们一起去维斯巴顿。我希望你的妻子该不会生气……”

然而波洛索夫却已经开始打呼噜。他迷迷糊糊地说:“不要打搅我!”——他悠晃着两条腿,像孩子一般地睡去了。

萨宁再度用目光打量了他那笨重的身躯、他的脑袋、脖子和那翘得高高的、像苹果一样圆的下巴——然后走出旅馆,快步向路塞里糖果店走去。应当先告诉杰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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