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很冷,徐初酿裹着厚厚的斗篷,抱着刚灌好热水的汤婆子,走得很慢。紫you阁om要是江深在她旁边,肯定已经不耐烦地大步往前了,可赤金没有,玄色的云靴与她一同迈着,丝毫没有将她落下。

初酿侧头,忍不住道:“大人可以先行,我知道那药堂在哪儿,等会儿再汇合就是。”

赤金看她一眼,轻笑:“我看起来很着急?”

“倒不是”初酿摇头,“但我走得实在是慢,您与我一道,步子都迈不开。”

他同她出来,难不成是为了迈步子的?赤金抿唇,觉得这徐家姑娘实在是有些傻,所有人都看出来他想干什么。独她一脸坦荡,完全没察觉。

或者说,是压根没往那方面想。

“刚用过午膳,走太快对身子无益。”看向街边的小摊子,赤金道,“就这么边走边看,挺好。”

真是个温柔的性子,徐初酿忍不住感叹,原来男子也可以温柔成这样。

“这个好看吗?”路过一个老婆婆摆的小摊儿,赤金停下来,看着摊儿上的东西问她。

初酿回头,就见竹篾铺的摊上摆着许多木头雕成的簪子,虽然粗糙,但也素雅。

老婆婆见有人停下,连忙道:“二位瞧瞧吧,姑娘公子戴的都有,也便宜,两文钱一枚。”

一线城刚通河水,旱情缓解,但百姓的日子依旧不太好过。看这老人家衣裳上大块大块的补丁,徐初酿有些不忍心,摸了摸腰包,打算直接给她银子。

然而,赤金拦住了她,半蹲下来仔细看了看,道:“府里人都没见过这种东西,给他们一人买一枚。刚好。”

说着,拿起一支女簪递给她,自己也拿了一支捏在手里,然后把剩下的都包起来,递了二两银子过去。

“这这多了些。”老人家有些惶恐。

赤金浅笑道:“姑娘家心善,体谅您年纪大,让您早些回去休息,银子多了便买些好吃的回家。”

感激地看向徐初酿,老婆婆连连点头:“多谢,多谢!”

徐初酿很不好意思,朝她还礼后跟着赤金走,一边走一边小声道:“银子是你给的,哪里算我心善?”

赤金笑着把玩手里的簪子,不答反问:“要试试吗?”

她离开阴平的时候连行李都没收拾,所以头上也没什么首饰,想了想,初酿伸手摸着发髻,将手里的簪子给插了上去。

赤金看了看。点头:“是不错。”

“大人也要试试吗?”她欣喜地摸着簪头问。

为难地看了看手里,赤金道:“我不太会挽发,头上簪子一取,怕是要披发而行了。”

“没关系,我会!”徐初酿左右看了看,带他到旁边偏些的巷子里,避开人眼目,低声道,“您蹲下些。”

眼神微动,赤金把手里的木簪递给她,然后转过背去,半蹲在她跟前,任由她拆了他原先的发髻,以手为梳,麻利地替他重绾。

身子背对着,徐初酿瞧不见,赤金曲着食指抵在自个儿鼻尖,无声地笑了许久。

片刻之后,两人头上都戴了新簪子,继续缓慢地往药堂而去。徐初酿心里本是有些郁结的,可在街上看着民生百态,偶尔还吃两口街边点心,她突然觉得伤春悲秋实在是浪费光阴,日子得踏踏实实过啊,这么多比她命运更多舛的人,不都还在努力活着吗?

深吸一口气,徐初酿脚步轻快了些。眼神也清明起来。随赤金去药堂选了药材,又绕去隔壁街买了蜡烛,有说有笑地回了公主府。

“给你们带的东西。”她兴致勃勃地把一大包木簪放在桌上。

今日休假,众人都在府里待着,正无聊呢,看见这动静,清弦第一个跳了起来:“什么什么?”

白皑动作却是比他快,上前把包袱拆开,“嚯”了一声,捏起一枚簪子看了看,挑眉问徐初酿:“你们这是什么兴致?怎的想起买这个?”

初酿笑道:“老人家卖的,赤金大人心好,就都买下来了。这一线城也不是什么繁华的地方,大家入乡随俗,戴戴这个也不错。”

清弦闻言,想也不想就道:“赤金什么时候心好了?”

他难道不是整个飞云宫出了名的心狠手辣诡计多端?

淡淡地看了清弦一眼,赤金道:“簪子不够多,要给殿下和君上留两支,你就别拿了。”

清弦一噎,立马改口:“我是说,赤金大人什么时候心不好了?哎呀,瞧我这嘴,天一冷就说不利索话。”

说着,摸了一枚簪子就缩到旁边去。

徐初酿正想笑,侧头却见怀玉和紫阳君终于出来了。

“咦,这是什么?”李怀玉好奇地凑近看了看。

江玄瑾面无表情地随她一起走过来,扫一眼桌上就道:“木簪也没见过?”

“没见过,倒是巧妙得很。”拿起一支看了看,怀玉笑道,“雕的簪头还栩栩如生呢。”

白皑仔细打量她一番,见她容色如常,身子也没什么不适,才松了口气,低声道:“赤金带回来的,殿下看看可有喜欢的?”

“这个吧!”怀玉拿了一支牡丹花样式的,又给江玄瑾拿了一支素簪,跑回他身边往他头上比划,笑盈盈地道,“你真是戴什么都好看!”

众人:“”

江玄瑾僵硬了身子,微恼:“你闭嘴。”

“方才就一直让我闭嘴,这会儿还让我闭嘴?”李怀玉不服地叉腰,“我又没说错!”

屋子里调戏他还不够,还闹?江玄瑾耳根泛红,又拿她没什么办法,颇为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徐初酿瞧着,眼里溢出些羡慕的光。就算经历了这么多事,这两人重归于好时,似乎都还没变。

一瞬间就给人一种地老天荒的错觉。

“不喜欢这个?”李怀玉嘀咕着打量手里的素簪,“不是挺好的?”

江玄瑾拿过她手里的簪子看了两眼,又瞥了瞥旁边的赤金和徐初酿,道:“这簪子都成对,女簪花头大,男簪花头小,你既拿了牡丹,作何不把另一半给我?”

“咦?”怀玉这才注意到,“竟是对簪?”

赤金微微一顿,抬眼看向他。江玄瑾平静地回视,目光了然地落在他的发髻上。

竟然被发现了?赤金挑眉,随即倒是笑了。

他头上的簪子,因着花头小,远看看不清模样。徐初酿头上的就明显许多,是三朵梅花。

“我都没注意。”徐初酿惊奇地看着怀玉把牡丹男簪寻出来,侧头就盯着赤金头上的问。“那大人这个也有另一半?”

低头看着她,再看看她发间的簪子,赤金云淡风轻地道:“不用管,簪子而已,随缘就好。”

说得毫不在意,分明就是提前给人下了套。徐氏何其单纯,压根没多想,应了一声,转头就来帮怀玉看簪子了。

江玄瑾看了赤金一会儿,突然觉得,自家二哥风流归风流,在手段方面,许是真敌不过人家。

“君上。”乘虚小声在他身边道,“京都那边有消息了。”

心里一松,江玄瑾颔首,板着脸问李怀玉:“有好戏,要看吗?”

“什么好戏?”怀玉凑过脑袋来,满眼好奇。

探了探她的手,有些凉,江玄瑾将她的虎皮披风裹紧,低声道:“随我来。”

旁边的人一头雾水,就看着这两人交头接耳一阵,齐齐往外走。

“哎”清弦不高兴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小声嘀咕道,“才来,又走?”

“这是寻常事。”赤金道,“久别重逢,怎么也得腻歪些时候。”

“可那紫阳君,怎么看也不像个喜欢腻歪的人啊。”

徐初酿听着,小声道:“他只是不喜欢与别人腻歪。”

怀玉不一样,以前在江府她就发现了,君上对谁都没有耐心,嫌吵,也嫌烦,可跟他的君夫人在一起,他哪怕眉头皱得再紧,也从未赶过人。

那段时间,大家都以为君上是脾气变好了,好说话,也好相处了许多。直到后来君夫人离开了,大家才发现,君上压根没有变,只是在心情好的时候,会待人温和些罢了。

他把所有的例外都给了她,旁人至多沾光,再得不了别的。

真好。

江玄瑾板着脸往客房走着,怀玉跟在他身侧,扯着他的手晃啊晃:“你都生了两个时辰的闷气了,还没消呀?”

不说还好,一说他又想起那红帷帐里的事,下颔紧绷,眼神不善。

“你说不会再欺负我。”

结果呢?

眼里星光点点,李怀玉勾着他的小指道:“那怎么能算欺负呢?是你太正经了,总是害羞哎,别黑脸,不是害羞!紫阳君怎么可能害羞呢?我是说矜持!你太矜持了!”

江玄瑾冷冷地睨着她。

这熟悉的眼神啊,怀玉瞧着就觉得乐,低声逗他:“下回你别凶我,直接求饶,保管有用!”

松开她的手,江玄瑾面无表情地道:“你自己回屋去吧。”

“哎?”怀玉瞪眼,“不是说有好戏让我看?”

“突然没了。”

青珀色的袖子一挥,江玄瑾转身就进了客房,“呯”地关上了门。

怀玉扶着旁边的柱子直笑,朝乘虚道:“你家君上怎么这么惹人疼爱啊?”

脚下一个趔趄,乘虚嘴角抽了抽:“惹惹人疼爱?”

“你瞧。”伸出食指往门弦上一推,两扇门“吱呀”一声就打开了。

李怀玉笑得这叫一个花枝乱颤:“那么生气都不shàngmén栓,是不是惹人疼爱极了?”

乘虚沉默,抬袖擦了擦头上冷汗,心想这话您敢说,属下也不敢点头应啊,这不找死吗?

抱着肚子笑了一会儿,怀玉进门,就见江玄瑾背对着她坐在软榻上,看起来怒意尤未消。但听见身后的动静,他一边生气,一边把旁边堆着的软垫铺过来,将榻上坚硬的边角都挡了。末了,还冷哼一声。

怀玉简直想扑上去亲他一口,奈何身子重,蹦跶不起来。只能老老实实地爬上软榻,拿木簪戳了戳他的胳膊:“这位公子?”

公子不理她,冷淡地甩来一封信。

瞧着有京都驿站的印鉴,怀玉挑眉,也不急着调戏他了,先打开封蜡看了看。

只一眼,她的神色就正经了起来。

“张德追责其罪,棺木移海?”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李怀玉皱眉。“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张德是孝帝身边内侍,也就是当年想诓她去李善宫里受辱,后被她凌迟了的那个太监。他死的时候,朝野上下都谴责长公主心狠,为替皇室赎罪,允其棺木藏于龙气庇佑的仙山。

而现在,他的棺木竟然要被挖出来扔进海里,还被太尉府下了邸报。也就是说,全京都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什么样的罪名才能让李怀麟做这样的决定?他应该很清楚。给张德定罪,就等同于替她当年的行为正名。

“张德有个义子,前些时候赌输了钱,被人持刀追砍,为求保命,当街大喊自己有孝帝遗旨,还真拿了个像模像样的明huángsè卷轴出来。帝王得知后震怒,以亵渎先皇之名处死了他,连带追责张德。”

背对着她的人冷声道:“你是运气好,所以远隔千里,也能捡这一场好戏的便宜。”

怀玉怔愣,放下信纸抬头看他:“你当我傻?张德在我父皇身边那么多年,他有没有义子,我能不清楚?”

背脊一僵,江玄瑾沉默片刻,接着道:“殿下又不是神仙,总不能什么都知道。”

又气又笑,怀玉伸手拉他,将他身子拽过来,看进他的眼里:“偏巧我还真就什么都知道!我都没收到的消息,你倒是先拿到了手里。紫阳君上,坦诚跟我说一句你心疼我,想替我正名,有那么难吗?”

眸色微动,江玄瑾抿唇。

这是他从青丝那里知道了她的旧事之后就在筹备的事情,花了不少心思,也把一向都不屑的阴谋诡计都用了上去,总算得了个圆满。

可要他开口说这怎么说?难不成说我知道有人欺负了你,所以帮你想着法子欺负回去了?

紫阳君觉得这话像是在邀功,显得很幼稚,他才不要说!

“江家之人,不行阴诡之事。”一脸正气地看着她,他道,“此事本君不知情。”

李怀玉眯眼:“不知情是吧?好!”

“青丝!”

门外有人应声进来,怀玉看着她就道:“替我查一查,看张德究竟是怎么定罪的!”

青丝错愕。看了旁边那人一眼,想了想,还是点头应下:“是。”

江玄瑾颇为无奈:“何必费这些精力?结果是好的不就成了?”

张德一定罪,这么多年加诸于长公主身上的大罪名就算都消散了。虽然可能很多人还是会惯性地觉得丹阳是个恶人,但也会有不少人反应过来,这么多年,长公主于朝于野,其实功大于过。

别的他不知道,江家的人定是会理解的。

他没有被迷惑。也没有爱错人。

李怀玉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人,许久才道:“我是傻了,现在才反应过来。”

上回的诉罪书,哪里是为了什么人情,他是一早就盘算好了,要替她把李善的恶行公诸于众,她只看见了平陵给来的支流河渠建造图,怎么就没看见后来各地封君对她陡然缓和的态度?

也不怪她想不到,当时的江玄瑾多恨她啊,谁能想到他在这浓厚的恨意下头,还隐了这样的心思?

“你这个人”她抿唇,垂眸看着他的手背。

那上头有一道浅疤,同她脖子上的那一道很像,是他在拦她自尽的时候划上的。

他好像从来没多说过什么,可该有的东西,一点也不比她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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