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雪下的比江州大的多,入了冬便少有天晴的时候,看着天阴便立时有雪,一夜过去开了窗儿便是白瓦白砖地,防着天雪难行,隔三日才上一日学。

蓉姐儿再往女学里去时,雁姐儿那张桌子已经被撤了下去,她初病时林先生还问过几句,几个姐儿还结伴瞧过她,时候一长,也就少人问津。

这桌子一撤,倒又把事儿激了起来,庄家姐儿几个凑在一处论了几句,你推我我推你的往蓉姐儿面前来:“雁姐是怎么的了?可是生很重的病?”

几家姑娘俱都心思单纯,往常她在时不喜她说话行事,一回二回的诉苦还真心可怜她,回去还同自家娘亲叹一句可怜,等习惯了她事事都要捎带上一句,才蹙了眉头不肯与她相交。

说话听音,家里的大人头一回也跟着叹,二回三回便觉得可厌,这样的品性哪里还敢让女儿同她走得近,同石家几个夫人一走动,隐隐绰绰知道一些,便都耳提面命的叫女儿远了她。

如今她一病,眼见着是再不回来了,这几个倒又心软起来,扯了蓉姐儿的袖子:“我倒有十好几日不曾瞧过她了,她过得可好么?”

秦六姐耳根子最软,往常便是同她要好的庄家姐儿看着她,看见桌子叫撤走了,眼圈都红起来:“她大伯娘是不是真个待她不好?”

庄家姐儿赶紧扯一把她,压低了声儿:“要死呢你,这话也能说得的。”说着也巴巴的瞧着蓉姐儿,晓得她们走的近,也想探问一番到底如何。

“是真的病了呢,我上回便去瞧过了,人都瘦了一圈儿,想是要好好将养身子,叫她不挂念学里的事。”说到这儿还顿了一顿:“我看她被子又厚,火盆里的碳也足,外间还有个小炉子烧着。”

过冬天不过靠了这几样,她是客居身份,都已经隔了两辈的情份,石家也算待她不薄了。若是苛待些的,她生了这场病,只不把碳给足了,她这身子能撑个几天。

几个姐儿还是忧心,她们同雁姐儿处得时候比蓉姐还要长些,读了这些年的书,总有些香火情,便约定了下学后一齐去看她,就是林先生也托蓉姐儿给她带个点心盒子过去。

几个小娘子一道走,身后还跟着丫头,个个都拎了东西,西院少有这样的热闹,这回来开门的却是环儿了,接过东西,只道一只谢,眼睛躲着蓉姐儿,庄家姐儿挨着蓉姐儿立着,眼睛一扫,扯了扯她,示意她去看环儿的手。

手上全是冻口子,开了裂红通通的看着就骇人,蓉姐儿眼睛才扫过去,环儿就虚声道:“我便是这个毛病,到了冬日里手就开口,怎么擦油都没用。”

她跟坠儿两个实是受了一番苦楚,自小跟在姐儿身边,过的便是大丫头的日子,除了捏针动线端茶递水,哪里做过粗活计,便是来了石家,那些粗重活计也从没沾过手的,这回却叫石大夫人好好磨搓了几日。

旁的不论,只把她们往小院里头一关,也不干别样事体,只日日担满两水缸的水便是,可这一样就差点要了她们俩的命。

麻绳磨破了手,一条条的全是血印子,拿布包着去打水也还是一样钻心的疼,水缸虽只齐胸,要灌满了也不容易,环儿坠儿两个吃了这一回的教训,再不敢到雁姐儿面前去哭,回来了也被两个丫头牢牢盯住,不放她们单独跟雁姐儿一屋呆着。

心里自然不是不苦,私下里才报怨了一回“王家姐儿什么人嫁不得,怎么非跟咱们姐儿争”这话才一出口,夜里就被石大夫人身边的嬷嬷又带回了小院儿,这回去不是挑水,是劈柴。

这三个到这时候了才明白过来,不靠着石家,一天都过不下去,到了雁姐儿面前小心奉承着,再不敢提一句徐小郎。

雁姐儿也不再谈起,身边有依靠,她再不吃饭喝药,两个丫头就跪在榻上苦劝,慢慢人也精神起来,虽瘦得只余一把骨头,将养着些,也就养回来了。

几个小娘子进门的时候,她正临了窗描花,抬眼看见她们,搁下绣棚抿了嘴儿:“环儿,上茶。”坠儿装了些碟子,浅浅几盆炒货,难为还有三个一碟的冻梨,庄家姐儿见她这里虽不大,却干净暖和,斜了秦六姐一眼。

蓉姐儿走到榻上,挨着邢素姐坐下,雁姐儿看她一眼,垂下眼去,彼此说了些闲话,多是叫她好好养病,把身子养好了,还回来读书。

“若真还能同坐一室,便好了。”雁姐儿咬嘴唇苦笑,却不敢再说诉苦的话,她的院子里如今按了两双眼睛两对耳朵呢。

她还有两年就十五了,叔伯再不会拖下去,怕是赔一付薄奁草草把她嫁出去,如今看着同坐一室,往后就是云泥之别了。

她这句话出口,屋里立时冷了下来,又坐不多久一个个站起来告辞,蓉姐儿磨蹭一回,等着屋里没人了,看着窗框,两只手捏着衣角边,雁姐儿留住蓉姐却不开口,半晌才道:“还要多谢你。”

若不是她,环儿坠儿早已经回了姚家,身边一个贴心的也没有,蓉姐儿应一声,看她没别的话,侧过身去:“我过几日再来看你。”

雁姐儿当场应下了,一路把她送到门口,可等蓉姐儿再来却是闭门羹,再怎么敲都不开了,小丫头传了话出来:“太太吩咐的,怕把病气过给姐儿呢。”

石家老三不出一月便定下亲事来,蓉姐儿不知他看中雁姐,却听见石婵石娟两个说这个弟弟是猪油蒙了心,低声儿说了个雁字,蓉姐儿再往前她们却不开口了。

甘露自被蓉姐儿扯进这事里头,俨然成了蓉姐儿的最知意的人,看见她又探听,赶紧拦住了:

“姐儿,这便罢了,能瞒着一回,已经是天大的情分了。”

蓉姐儿闷闷应了一声,真个丢开手不再管又不忍心,想送些东西过去罢,石大夫人却一早就想着了,怕人说嘴,总不肯受。

甘露叫她远着些,到是个两全的办法,若她嘴松一点儿,石家也不能再容这个姑娘了,担了勾引石家哥儿的名声,便是回了姚家,叔伯知道她失了石老太太的看重,顺手发嫁出去,再没有哭的地方。

“娘,你嫁给爹,是为甚么呀?”蓉姐儿自小到大还不曾问过这个,秀娘正在给她点嫁妆单子,甫一听见还没转回来,蓉姐儿又问一声,她这才抬起头来:“这还有什么为甚,他来求,你阿婆阿公允了,那便嫁了。”

“他就没问问你,愿不愿意?”经了雁姐儿这桩事,她才懂了嫁娶,蓉姐儿把头凑过去靠在秀娘身上,茂哥儿拿了算盘拨珠子玩,听着“噼噼啪啪”的声响自个儿跟自个乐,举起来猛然摇两下,又放下来坐在大花毯子上头推了往前滑,屁股厥得高高的,算盘一滑远了,他就整个儿趴在地上。

回头看看娘跟姐姐正说话,没一个理他的,便自个儿站起来,走过去把算盘推回来,坐到地上又玩起来。

秀娘嗔她一声:“不许混说,这姻缘都是月老系的红绳子,一个绑住了你,一个绑住他,这才把天南海北两个人扯到了一处成就一桩姻缘。”

这些话她早早就知道,小时在泺水,夏夜里睡在竹床上纳凉便听阿婆同人磕牙,张家长李家短,这个有缘千里来相会,那个是无缘对面不相逢,听了一肚皮,这时候又被秀娘拿出来说,她便觉得有些搪塞。

茂哥儿瞧见娘跟姐姐说完了话,眼睛往他这里看过来,又厥着屁股往前拖,这回故意趴倒在地上,张了嘴巴挤了眼睛一付要哭的模样,秀娘真个当他摔着了,哎哟一声要站起来,蓉姐儿已经伸手点住他:“小东西,尽作怪。”

这下可好,茂哥儿还有甚话听不懂,只不会说,原是假哭的也抽抽哒哒觉着受了委屈,“哇”一声真的哭起来,秀娘拍了女儿的头:“真是,他便这些个心眼子,做什么惹他。”抱茂哥儿抱到怀里,他还扭着身子哼哼,叫秀娘哄好了,从她肩窝里抬头偷偷看着姐姐。

蓉姐儿冲他皱皱鼻子,伸出手指头刮刮脸皮,茂哥儿越发把头缩起来,竟也知道羞了,趴在秀娘身上不动弹,过一会再瞧他,已经含着手指头睡着了。

在亲娘这儿没问着,蓉姐儿又去问玉娘,才一进屋子,就看见玉娘房里开着箱笼,蓉姐儿大咧咧的往床榻上坐,伸头看见箱子里俱是夏日衣裳,问道:“玉娘,离夏天还早呢。”

玉娘冲她笑一笑,也不搭话,挨着她坐下,摸她的脸:“怎么,又闲不住了?”

蓉姐儿细细看她,皱了眉头:“玉娘,是不是月老忘了给你系绳子?”她知道算盘纳了妾,这事儿不该她问,却在心里记上一笔,等下回见着了徐礼,也要问问他的。

玉娘不意她会问这个,微一怔又还是笑起来,摸她乌光水滑的头发:“是,他忘了我,没给我系上红绳儿。” 玉娘说完这一句,又笑起来,眼波细细的,混不在意的模样。

蓉姐儿忽的抱住她的胳膊,慌了神:“玉娘,你是不是要走!”便是她也晓得玉娘心心念念要回泺水的,守着她那五张绸机过日子,平日里小丫头们在货郎担上添东添西,她一样也不肯用,胭脂水粉都是秀娘给的,身上来回也只秀娘给她做的衣裳,钱全攒下来,说是要回泺水置房子去。

玉娘摸摸她:“姐儿大了,定了亲,我再留着也是无用。”

徐家那头也出了婚书,抬了聘礼来,因着蓉姐儿年小,还未合期,可婚事已是定下了,聘礼摆了整整一院子,光是聘饼就有足一担,一个个比茂哥儿脑袋还要大,他被丫头抱着去看,伸就要抓,扑上去想啃,小蛮牛似往前冲,一个丫头抱不住,两个才把他抱开了。

还有两盒八式的海味盘,三牲四酒六生果八色糖,样样都是足对的,其余的钗环物件一半儿是徐家办的,一半儿是吴家添补上的,里头最难得是两对好茶饼,光一个茶饼便值百金,拿绣了龙凤的红绸包着盛在盒子里。

媒人还又送了一对活雁儿来,这对雁在徐家养了大半月,放出去也不飞,自个儿寻着王家院子里的湖,藏在长草里吃水面下的小活鱼。

王家回的礼是比着来的,并没有女家便次一等的意思,徐家几个夫人瞧见了都点头,张氏是最乐的一个,另两个先喜后又敛了色,她们两家的媳妇,却是按聘礼的一半儿送来的回礼,心里暗讽一声商户不懂规矩,又想着等这个财神娘娘进门,三房这个吸血虫便不用再吸自家的血了。

玉娘只觉大事已定,她说是孀居,实则连孀居都不如,便是蓉姐儿嫁人,也不能到场,还得避了出去,心里觉着不好触人的霉头,倒不如早早走了。

蓉姐儿听见她说这话,把她的胳膊缠得紧紧的:“玉娘不走,我定了亲,弟弟还没定呢。”说的玉娘失笑,伸手拍拍她:“我同你娘已是说好了的。”

第一时间更新《春深日暖》最新章节。

相关阅读

采桑子

叶广芩

娇妻难逃

明月像饼

希区柯克悬念故事集·罪与罪

阿尔弗莱德·希区柯克

不准撒娇

公子于歌

东京塔

江国香织

萍小姐的主意

约瑟芬·铁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