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初三在狭窄的铁架床上翻来覆去。床下弹簧传来的嘎吱声,令他不停地产生幻听,老觉得是大哥大在嗡嗡震响。

楼下突然传来乌拉乌拉的警鸣声,他一个鲤鱼打挺蹿到窗边,眼瞧着是一辆消防车屁股后头跟着一辆救护车往市区去了,估计是哪一家放烟火烧了房子。松下一口气之后,他才察觉到腿上剧痛,龇牙咧嘴地坐回床上去,嘶着气将腿伸直,给自己轻轻按摩。

枕头旁的大哥大终于响了起来,他忙不迭做了个俯身压腿的动作去接,痛得又抽了一口气,“嘶……六一哥?”

“你怎么了?”

“没事,”何初三一边说一边重新跳下床,往窗子外头又望了望,“你在哪儿?”

“快到了,你下来。”

“啊?”

“带你去看烟花,下来。”

何初三挂了电话,披上外套,拄起拐杖,先鬼鬼祟祟开门,探出脑袋看了一看,这才摸黑朝外一步一步偷挪了出去。

刚刚将手伸向大门门锁,何阿爸在房间里一身暴喝,“何阿三!”

何初三霎时腿软,拐杖一歪靠在了门上,他战战兢兢回过身,结结巴巴道,“阿,阿爸我,我去倒垃圾……”

“呼噜……噜……”何阿爸。

“……”原来是说梦话。

做贼心虚的何精英,赶紧轻手轻脚拉开门逃了出去,蹭着墙单脚跳下了楼梯,一瘸一拐连跳带跑,不一会儿就溜到了楼后的小巷子。

夏大佬的车还没来,他靠着墙直喘气,一身冷汗,一边弯腰揉着酸痛的伤腿一边忧愁地想,他怎么能这么怕阿爸?什么时候才能把六一哥牵回家?总不能一直藏着掖着,一辈子瞒着阿爸吧?

夏六一的车停在巷子口,一见他那弓腰驼背直叹气的破落样就忍不住骂人,“年纪轻轻怎么又跟老头子似的!上来!”

他掐了手上只抽了一半的烟,疑惑道,“你的拐杖呢?”

正拉车门的何初三一愣,低头一看——还真把拐杖忘在了门边!

“……”得了,腿都被阿爸吓好了!

何初三咳了一声,“忘带了,这样也能走。”

夏六一狐疑地上下打量他,心里琢磨着明天拎他去医院复查,见他呆头呆脑要往副驾驶座上蹭,“坐后面!”

“哦。”

夏六一没穿西装没带保镖,开了一辆老旧的二手桑塔纳,大半夜的鼻梁上架了个墨镜,头上抹着发油,穿了一身廉价黑皮衣,破口的牛仔裤,打扮得跟街头小古惑仔似的。何初三觉得新奇,没忍住探出头上下多打量他几眼。

“看什么?”夏六一瞟了一眼后视镜,皱眉道。

“你这样穿看起来真年轻。”像二十刚出头。

夏六一哼了一声。

何初三明白他搞这么一通是为了掩人耳目,并没有再多问,只是暗忖他今天究竟忙了一些什么“事”。夏六一面色如常地开着车,半点破绽不漏——但越是这样,何初三反而越觉得古怪。

夏六一在深夜里兜兜转转,开了快四十分钟,才将车停到了临近太平山顶的一处小广场上。何初三被车上空调蒸得昏昏欲睡,正打着小呼噜,被夏六一摇醒了。

夏六一脱了皮衣丢到他头上,“外面冷,穿了再出来。”

“脱给我你会感冒……”

“闭嘴吧你,快点穿好出来帮我搬东西!”

何初三套得跟个熊似的,一瘸一拐地下车帮忙,一齐从后车厢里搬出了两个纸箱。彼时已经是夜半一点多,来此庆祝跨年的游人们早已散去,广场上只余虚弱的月光,映出满地纸屑、塑料袋、废报纸、餐盒和塑料刀叉。夏六一只穿了衬衫套毛衣,用脚将地上垃圾随便踹作一堆,然后拎开瘸着腿碍手碍脚的何初三,从纸箱里抱出几大筒烟花,隔几米放一个,摊了一地。

他这样卖力地劳作了一番,冻得通红的脸上扬起兴奋又得意的笑,四下观察了一圈,指着广场后台阶上一个观景台指使道,“何瘸子!上那儿去等着!快去!”

“你呢?”

“我马上来,快点!跑快点!”

何初三瘸着条腿一梯一梯地往石阶上蹭,手刚扶上观景台前的栏杆,身后已经“啾——!”地炸响起来,他忙不迭单脚跳上观景台,回头望去——夏六一双手捂着耳朵大笑着朝着他跑来!身后一道耀眼光束笔直射向天空,在满天繁星中绽开最盛大的灿烂!

“啾——!嘭!”

夏六一带着满脸笑意跑到他面前,冰冷的两只手掌一左一右,啪地拍到他脸上,将他脸蛋挤成个三明治,然后端着他脑袋往上望,“嘿!傻了啊?!看烟花!别看我!”

“你比烟花好看。”

“少肉麻!嘘,快看!”

“啾——!嘭!”

又一束金色的光束投入了夜色,嘭地炸出一团花一样的光球!接着是红色的,绿色的……四散的五彩光影纷纷扬扬地往下飘落,像一场灌溉夜色的雨,洗得天空都是晶亮的水色。

从未如此近距离见识到这样光彩的何初三,心跳如雷。像不能再承受更多色彩似的,他重重闭了闭眼,然后将视线投向他身旁的夏六一——这个手下如云、呼风唤雨的龙头大佬,正似从未见过新奇玩物的孩童一般,眼也不眨地仰头看着这场只属于他们的烟火,嘴巴大大地张开,咧出十足兴奋的笑意。

何初三仰头重新看向绽放着炫目光辉的天空,手却伸向了身旁的人,摸索着对方的掌心,十指相扣……

“啾——!嘭!”

最后一发烟火燃尽的时候,何精英攒足了满腔的柔情,轻轻牵起夏大佬的手,准备将他揽过来浪漫一吻。结果夏六一随手一扬就将他甩开了,满脸兴奋,“等着!再来一个!”扭头蹬蹬跑走。

“……”何初三。

不多时夏六一又带着“啾——啾——”的背景音,大跨步地跑回来,神采飞扬地跟他解释,“这个叫‘双飞燕’,一次发两发!等会儿还有个‘节节高’,炸开之后还会往上头再冲一个!”

“……”何初三发现大佬居然还对这些东西颇有研究。

夏六一仰着头看也不看他,自顾自乐呵呵,“妈的,老子早就想玩了!以前小满胆子小,非拽着我不让过去!”

何初三抓紧机会柔情款款,“那我以后每年陪你玩好不好?”

夏六一一巴掌捂了他嘴巴,将他往怀里一带,“闭嘴吧你!你他妈这张嘴最烦人,看天上!”

何初三伸舌头舔舔他掌心,被夏大佬一膝盖磕到伤腿上,闷哼一声不敢动了。

这两个二十几岁高龄的小朋友,手拉手地在山顶上看了足有一个小时烟火——夏大佬真是一口气买足了十年的量,直看得何初三脖子都酸了。当然,中途他终于如愿以偿地与夏六一来了个盛大烟火下的浪漫之吻——吻到一半还被夏大佬推开,因为急着去放下一发。

你这是跟我约会还是跟烟花约会——何初三有点小心酸。

最后一发是个哑炮,点了火之后半天没反应。夏六一一溜烟跑回去准备重新点火,刚一靠近就被“啾!”地冲了一脸,幸亏是躲得快,只把脸熏黑了一块,额发烧焦几根。

何初三瘸着腿急急忙忙跑下来看他,对着他那大黑脸笑得停都停不下来。恼羞成怒的夏大佬将他摁在地上作势揍屁股,被何初三挽着脖子拉了下去,两个人大笑着滚成一团。

混乱中突然不知道谁的脚踹到那块歪倒在地的哑炮,又是“啾!”一声,然后机关枪一般四处乱转着“啾!啾!啾!啾!”,逼得他们俩跳起来捂着屁股满广场乱逃。

“我草!”“小心后面!”“妈的这什么玩意儿!”“裤子!我裤子!”

……

凌晨四点,他们烟熏火燎地开车下山——被熏得灰头土脸不说,还都被冻得一个劲打喷嚏。车在兰桂坊斜坡下一处红绿灯前停住,他们抽空借着外头路灯将彼此打量一眼,止不住地哈哈大笑。

“回去阿爸得骂死我,哈哈哈,”这次坐在副驾驶的何初三擦着眼泪道,他裤腿上被烧了个大洞。

“你有我惨?”满脸乌黑,头顶和额发各被烧焦了一撮的夏六一。

“哈哈哈,小满姐说的对,不能让你玩这个。”

“……”夏六一却没说话。

何初三蓦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还以为夏六一触景伤情,立刻闭了嘴,紧张地看向夏六一。

夏六一却没看他,视线定在了街角几个人。

暗黄灯光下,三个街头混混正围成一圈,对地上蜷成一团的一个人拳打脚踢。

那人一声不吭地挨打,护着头和肚子没有半点反抗。突然一条挂着一块小木板的项链从他衣服里掉了出来,被其中一个混混一脚踩断链子踢到一边。他伸手去抢,又被几个混混踩了回去。

还没等何初三看清那人的脸,夏六一将车停靠在路边,打开车门大步跨了出去。

他把手揣在裤兜里,走过去轻描淡写地对那几个混混道,“走开。”

“他妈的黑炭头!你谁啊你?敢管老子的事!”“神经病!揍死他!”

自知战斗力薄弱的何初三躲在车上,眼见夏六一手都没从裤兜里拿出来,光靠两条长腿就把对方三人踹得落荒而逃,那几人一边逃一边还毫无新意地放狠话,我找某某哥回来弄死你们!

夏六一揣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蜷在地上的人。

这人头发脏污凌乱,大敞的西装外套又湿又皱,散发着厚重的酒气。他趴在地上,缓缓伸手摸到近处的小木板,将它捡回来塞进裤子口袋,并没有抬头看夏六一一眼——显然懒得在意这个救他的黑面仔是谁。

夏六一冷笑道,“这里是乔爷的地盘,要是被他知道你醉醺醺地倒在这里,你说他会把你怎么办?”

那人听清楚夏六一的声音,蓦地拧头看向他,怒意瞬间染上面色,“夏六一?!”

“谢Sir,”夏六一道,“我当你是个人物,怎么才玩了三两局就玩不下去了?跑这儿来买醉找死,未免太掉身价。”

何初三这时候也已经走到了近前,惊讶地发现这就是那天开车来山里救他的警察,也是当初逮捕夏六一的那个。

谢家华看起来醉得并不彻底,几乎是刹那间就收走了面上的愤怒与冲动,换回平日里冷漠木然的神色,扶着墙摇晃着站起来,“这不是三局两胜的游戏,夏六一,你再这样作恶下去,总有一天死无葬身之地……”

夏六一狞笑起来,“谢Sir还是能站稳再耍狠吧!你说我要是就在这里杀了你,找个垃圾桶扔掉,谁会知道?”

“六一哥,”何初三按住他即将抽出裤兜的手,急道,“这个人救了我。”

夏六一皱眉看向何初三。

何初三接着解释道,“从乔爷那里救我的就是他。”

谢家华将视线扫向他,目露鄙夷,“你还是跟着这个黑社会,你一个身家清白的大学生,到底收了他什么好处?你知不知道他卖白粉害多少人家破人亡?你知不知道他开赌馆,放高利贷,逼人做鸡……”

“说话清楚点!”夏六一打断他,“来我这儿做鸡都是自愿,一个月随随便便收几万,比你手下做女警强!”

谢家华冷笑一声,接着对何初三道,“你去年收留他那天,他在半山别墅烧杀了十几人,还活着的没有一个敢指认他。我救你那次,他在北角码头烧死了九个人……”

他话未说完,夏六一已经推开何初三,一拳砸到了他脸上,“你他妈少血口喷人!你上级没有教你?说话要拿证据!谢Sir!”

谢家华跌倒在地,重重地喘息了一口,突然蹿起来一拳回敬到夏六一下巴上!

夏六一猝不及防,被这一拳揍得往后接连踉跄了好几步,何初三赶紧去搀扶他,听到身后谢家华喘着气接着道,“……犯罪现场找到一支怀疑与他有关的手枪,当天晚上这支枪就失踪了!当日告诉我你被关在哪里的线人,一周之后被人灭了口!今天,他还与泰国毒枭做了一笔大生意,将O记与扫毒组耍得团团转——你旁边这个人有多阴毒,多么作恶多端,你真的不知道?!”

夏六一狼狈地用擦了一把嘴,看着手背上的血迹,啐了一口道,“谢Sir不愧是读书人,编起故事来连律师都自愧不如!你怎么不说是你向乔爷编造他跟我的关系,害他被乔爷抓起来,最后你还假惺惺地出来做救世主,真他妈演得一手好戏!”

“都给我住嘴!”

破口对骂的高级督察与龙头大佬一愣,齐齐转头看这个胆敢出声教训他们的人——何初三弯腰拄着没受伤那条腿的膝盖,抬头皱着眉看着他们。

“已经四点半了,你们要在这里吵到天亮?谢Sir你明天不上班?六一哥你不去公司?我反正再不回去就要被阿爸发现了,我阿爸发起脾气来狮子山都要抖三抖。”

他瘸着腿上前一步,拽过黑着脸的夏六一,“我没有车,还要麻烦六一哥你送我回去。谢Sir你自己打车回去,拦不到车你就走回去,路上也好醒醒酒。”

他将夏六一按进驾驶室,替他关上车门,自己一瘸一拐绕到副驾驶上了车。车子静了半晌,最终还是轰起油门,响着大喇叭嘟嘟地开走了。

路灯昏黄的凌晨街道上,只剩下扶着墙呕吐的谢家华,他弯着腰呛咳了好几下,连最后一点胃液都吐了出来,摇晃着退出几步,靠着墙坐下。

他抹了一把脸上污秽,用指尖轻轻勾出了裤兜里的小木板,看着上面的字发了许久的呆,哑声苦笑。

“确实该醒醒酒……”

那块两指宽的小板子,是个微型的灵牌,正面刻着一个人的名字,背面刻着“1958.8.13-1983.2.4”。

那人死时才25岁,多么年轻鲜活的年纪。惨案发生距今已经九年了,逝者如斯,但他仍找不到当年那场谋杀的丝毫线索,对真相一无所知。他匡扶正道的信仰、不愿同流合污的坚持,在旁人眼里只是天真的笑料,在蹉跎岁月里一次一次与现实碰撞出苦涩的火花。

今天,这一年的大年三十,是公历二月四日,他的朋友唐嘉奇的祭日,但他依旧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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