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光明在廉署门口下了巴士,径直走到街边的垃圾桶前,从兜里摸出那条跟随他多日的手绢,扔了进去。

开会的时候他一直在发呆,他上司许Sir看了他好几眼。一旁的同事忍不住手肘轻碰了他一下,他回过神来,恹恹地扫了同事一眼,又接着神游天外。

许Sir看出他魂不守舍,索性连工作都没有安排他。他也没在意。会后,他回到办公桌前,无精打采地只是坐着。

没有人理睬他。大家都各有各的事做。地球每天自传,几十亿人来来往往,没有人会在意他的喜怒哀乐。

下班后他依旧走在最后,关灯锁门。面无表情地走过廉署门前的垃圾桶,他登上了最后一班回家的巴士。巴士车刚驶出半条街,在道路拐角停了下来,他提着公文包匆匆跳下,气喘吁吁地跑回了廉署门前。

掀开垃圾桶盖胡乱翻找着,恶臭味扑鼻而来。翻来翻去都没有找到,他索性将垃圾桶整个推倒。路边的行人捂着鼻子指指点点,被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看什么看?!廉署查案!”

然而到最后也还是没有找到。

是他自己先不要的。

他回到家躺在床上,举起大哥大,对着谢家华的号码看了很久。几度想按下删除键,最终还是没有下手。冥冥之中总有一种感觉,仿佛一旦删掉,就跟那块扔掉的手绢一样,从此散落在茫茫世间。

他给谢家华的记录改了名,从“大番薯”改成了“Fool”。英文的名字瞬间沉下了通讯录。他又重新将它搜索出来,在前面加上了“0_Fool”,记录顿时攀上了通讯录第一位。

TheFool是塔罗牌中“愚者”的英文,象征力量与负重前行;它在22张大阿尔卡那牌中编号为0,同时编号也为22,象征塔罗牌的开始与终结,代表着无限的可能性。

也代表着他们之间的关系,在开始时就终结了。

……

一个星期之后,陆光明得到消息。骁骑堂的代堂主何初三“篡位”阴谋败露,被拖到祠堂当众家法处置。何初三挨了两刀之后,被和义社的大佬乔爷带人救了下来,从此投奔了乔爷门下。

一切都在何初三的计划之中。只是他没有料到何初三真下得了狠手,实打实地捅了自己两刀。拍个拖拍到豁出命去,他挺佩服何初三的。

又一段时间之后,何初三派助理Kevin联络了他,转给他一系列重要证据:乔爷令何初三替一间财务公司“运转运转”,何初三经过查证,怀疑这间财务公司虽然以他人名义注册、但却是在为谢英杰洗钱,于是将证据转移给他,希望能依靠廉署的资源与技术进一步侦查。

这是他第一次直接接触到与谢英杰有关的证据。他在经过谨慎的考量之后,最终选择了将证据递交给上司许Sir申请立案。他入职三年,一直腆着脸拍许Sir马屁,而许Sir毫不客气地先是让他坐了大半年“冷板凳”,后来才因他在整理资料过程中发现重要线索、协助破获大案而将他调入了行动组。同僚们都冷嘲热讽,说他成日里上跳下窜地抢功邀功、许Sir赏识他,但他心里清楚许Sir对他毫无好感,平日里待他不冷不热,只是看在他屡屡破案的份上在他去年的升职报告上签了字。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确信许Sir的人品与谢家华一样,是对溜须拍马毫不动容、毫无私心、秉公执法之人。

他选择了信任许Sir。许Sir也无愧于他的信任,在收到资料之后,虽然对他私自调查的行为作出一番鞭挞,但还是安排了人手协助他。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许Sir原来一直对他怀有深切希望与栽培之意,而他的隐瞒、擅自行事、不择手段、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防备之心,令许Sir感到深深的失望。许Sir痛骂他一顿之后,将他赶出了办公室。

他惶惶然走回自己的桌前,四周的同事依旧用眼角偷瞄着他。

是他错了吗?究竟是所有人都在抗拒他,还是其实是他自己在抗拒全世界呢?

……

他去了酒吧,在一杯又一杯酒精的催眠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彷徨、迷乱与孤独。

他原以为这是一场他自己的独角戏,在黑暗的舞台上,为了仇恨,为了缅怀,而颂唱,而狂舞。到现在才发现,这或许只是一场荒唐可笑的自我沉浸与自我感动。他从来没有踏上过舞台,他一直与世隔绝地在后台打转。真正负重前行、寻找真相的是谢家华,是何初三,是像他们那样深深地爱与被爱过的人。所有人的故事之中,他都只是一个硬要给自己增添戏份的过客,戴着厚厚的面具,质疑和恐惧着周遭的一切,与世界格格不入。

他到这时才发现自己思念着唐嘉奇,也羡慕着唐嘉奇。怨怪着谢家华,也嫉妒着谢家华。他们俩找到了相濡以沫的另一个灵魂,为信念而并肩前行,哪怕生死也不能割离。

他醉了过去。在混沌之中看见了谢家华,也看见了十年前的自己:十五岁的他,幼稚而偏激,内向又倔强,苦苦地死守着心里初生的萌芽,产生了自己也不知道的独占欲,却又不敢显露出一丝一毫的爱慕。他知道嘉奇哥喜欢上一个人了,周末来做义工的时间变少了,脸上的笑容比平时还要多,看见路边手拉手的情侣也会满眼羡慕地发起呆。他知道那个人叫阿Ward,因为嘉奇哥开口闭口都是阿Ward——阿Ward是重案组的人,他的父亲是你父亲当年的搭档,也许能为你父亲的案子找到一丝线索。阿Ward身手很厉害,前天一个人抓了三个贼。明仔画的这幅画很好看,你知道吗,阿Ward以前学艺术的,他也会画画。明天要跟阿Ward去钓鱼,明仔自己好好温习功课,要自觉哦,我下周再来检查。明仔,我在阿Ward家看到了这副照片,看日期总觉得跟当年的案子有一些联系,你看看你认识上面的人吗?

他不认识照片上的人,却介怀着那句话:“我在阿Ward家”。

你已经去他家了吗?你们那天一整个晚上都是待在一起吗?你真的喜欢男人吗?你爱上他了吗?

这所有的问题,他都问不出口。心里针扎一般锐痛,他毫无征兆地向嘉奇哥发了脾气,用了什么可笑的理由他已经记不清了,他们吵了起来,他骂他“走开!”

嘉奇哥当时的神情茫然而受伤,但脾气一向谦和的对方并没有与他继续针锋相对,而是选择了离开。“明仔,你冷静冷静。我下周再来看你。”

“你不要再来看我!我不稀罕你的好心!”

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他偷偷追了上去,追着嘉奇哥所搭乘的巴士,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整整一个小时。他跟丢了,但他知道嘉奇哥会去哪里。

嘉奇哥去了常去的一间酒吧,在心情如此郁闷之时,他当然会去约见他最好的朋友。

他看到了那个硬朗又俊逸的青年,对方刚刚下班,还穿着一身“军装”,身姿挺拔,笑容温暖。他这样一个又臭又倔的黄毛小子,拿什么跟人家相比?

他看到嘉奇哥在酒醉后吻了那个青年。青年一脸震惊,不知所措。嘉奇哥红着脸匆匆地逃离,在酒吧门口撞到了躲藏不及的他。

“明仔?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狠狠地推开了对方,“走开!我永远不要再见你!”

去回到你的阳光下,去拍你的拖,去爱值得你爱的人,去被他所爱,去幸福,去美满。去没有我、没有黑暗的世界。我不需要你,我谁都不需要。

嘉奇哥真的走了,永远没有再见过。

……

泪水无声地浸湿被子,他头脑混沌地哭着。一个温暖的怀抱拥住了他,一只温热而粗糙的手指轻轻擦拭着他肿胀的眼角。

“睡吧。我们都累了。睡吧。”那个人温和地、轻缓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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