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村操搭乘十九点四十分从中滨车站开往米子的境线列车。列车内的乘客很少,她不想被人看到自己的脸,所以一直低着头。车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看不出外面有什么风景。

她不仅低着头,还用手支撑着脸颊,遮住自己的脸。她这样做的目的当然是为了避开路过通道的车上服务人员的视线。

二十点四分,列车进入米子车站的月台。境线的列车没有自动门,必须人工开启。野村操一打开列车的门就冲到月台上,然后小跑上了天桥的阶梯。每当有人要和她擦肩而过时,她就会把头低下来。

她从天桥来到要往松江方面的月台,预备搭往出云市各站皆停的慢车。列车已经在月台边了,这班车的开车时间是二十点七分,时间上刚刚好。

这列车也没有什么乘客,在车厢里她依然低着头。这班列车会经过松江,开往宍道。野村操打算在宍道换木次线前往木次。她原本计划搭列车到出云市车站后,打车到木次,可是那样的车程时间很久,恐怕会让出租车司机留下印象,所以最后还是决定尽量搭乘电车,然后再徒步走到八本杉。

只是,必须能在宍道赶上最后一班开往木次的列车才行。最后一班从宍道开往木次的木次线列车时间是二十一点四十二分。四月二十日那天晚上她搭的就是这一班车,所以她还记得时间。

这次出来,她因一时的疏忽,身上没有带着时刻表。该带的东西没有带就离开东京了。出来的时候实在太匆忙了,根本没有想到时刻表这种东西。如果早点想到这个问题的话,就可以在米子车站的贩售亭买一本了。不过转车的时候转得太顺,老实说也没有时间去买。

到松江站了,她看了一眼月台上的时钟,八点五十分。

八点五十分,这样来得及在九点四十二分以前到达宍道站吗?

野村操努力地回想。小时候,她经常来这一带,搭乘过无数次这条列车线。根据以前的经验,从松江站到宍道站列车要行驶多久呢?抵达宍道的时间应该和最后一班开往木次的列车差不多吧?到了宍道站后再冲到月台上换车,应该还来得及吧?

不过她又想:来得及或来不及其实都无所谓。幸好自己记得开往木次的最后一班车的时间,所以现在搭乘的这列车抵达宍道时,如果时间来得及,就下车去搭木次线的列车;如果来不及,就继续搭到出云市好了。总之,这件事等到了宍道站后再做决定就可以了。

运气很好,她搭到木次线的列车了。从米子车站开出来,站站皆停的列车抵达宍道站是九点三十六分,离九点四十二分开往木次的木次线最后一班车还有六分钟的时间。这么顺利就能转搭到列车,简直比事先安排好的还顺利,这只能说是运气太好了。

列车到达终点站的时间是二十二点二十四分。因为夜已经深了,所以和她一起下车的乘客很少。虽然只有几个人,但是和这几个人一起走向检票口时,野村操仍旧低着头,拖着无力的脚,眼睛看着地面,心里却留意着四周,迅速地走出检票口。

她一边留意马路上的情形,一边注意不引人注意地走着。当离开街灯越来越远,周围的人影也越来越稀时,她的脚步便自然地加快了;到了感觉到四周一片漆黑,已经没有电灯的亮光时,她更是拔腿跑了起来。

一定要快、一定要快、一定要快……此时她的脑子里只有这几个字反复地出现。可是,她的身体似乎不能和这几个字的意思相配合,一直在奔跑的腿部肌肉正在向她脑子里的意志提出抗议。

野村操的手里提着小包,包里是在中滨车站换下来的衣物。把头挖出来以后……那个可恶的女人的头一定已经变成骷髅了……就暂且先放在这个小包里吧!虽然会弄脏包,也会弄脏衣物,但顾不了那么多了。她直到现在才想到要如何处理挖出来的头,之前只顾着赶路,只想着要赶快把头挖出来,完全没有想到挖出来以后要怎么处理。

都是那个女人不好。令人心痛的思绪在野村操的心里奔跑着。当初自己对中菌真的没有什么感觉。他确实长得很英俊,个子也很高,或许可以说是现在的日本男人中少有的美男子。还有,他在学术上也很有实力,又是个单身的未婚男子,是女性追逐的目标。

可是我真的一点也不关心那些,我的脑子里只有自己的研究,更何况我是独自来到东京的异乡人,在一直还没有搞清楚东京的东南西北的情况下,根本没有余力去注意异性。

那个女人像一头疯狂的猪,不管我做什么事情她都要来破坏。因此,当知道我对出云神话有兴趣时,原本在研究什么埼玉县吉见百穴的她竟也突然开始读起《出云国风土记》来,然后在我的论文里寻找漏洞。

如果她靠的是她自己的本事那也就罢了。她明知在学问上不是我的对手,便到中菌那里去刺探我的论文里不成熟的部分。不管是在研究室、教室,还是在酒馆,甚至是在床上,青木都无所不用其极地从中菌那里得到可以打击我的最佳武器。

那个女人和中菌订婚时,我原本也是一点感觉也没有的。只是她以为她压下了我的气焰,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我很难忍受那种不舒服的感觉。

我为什么会有杀死那个女人的念头呢?我自己也很难判断。我不愿意把这归咎到中菌的身上,不愿意认为我杀人的动机与男人有关。可是,或许中菌也是原因之一吧!

我是为了我的父亲。父亲孤独地住在山阴地区的乡下,为自己的研究投入毕生精力,他在没有得到任何掌声的情况下就默默地死去。可是却有人要用那种可恶的言论来攻击他的研究,所以我实在不能允许那个女人继续得意洋洋地活下去了。青木根本没有认真研究过《古事记》的记述就完全否定里面的记述与事实有关,认为那都是虚构的幻想。说这种话的她,是站在最轻松的立场、用最漫不经心的话就否定了别人的汗水。她傲慢地批评别人,不把别人辛苦的研究当回事。还为了正当化自己的言论,不仅以中菌贞夫的权威为靠山,还要把他的权威据为己有。她是个污浊的女人,只懂得利用让人难以忍受的政治性行为来合理化自己的言论。

谁也不能否认她的行为是政治性的。她所拥有的只是女人的美貌,她对自己的容貌很有信心。除了容貌外,她对于总能帮助自己在考试中过关斩将的记忆力也非常有自信。对于记忆力这一点,她的信心几乎到了变态的地步。然而,记忆力有什么了不起呢?光凭这一点并不能让一个劣等生成为一个优秀的学者。只会读书、考试,充其量只能获得很好的学历,并不保证可以成为好学者。她对自己优秀的学历也很自负,经常以学历来表示自己高人一等,可是她却不能展现学者应有的创造力。从缺乏创造力这一点来看,我认为她是个差劲的学者。如果她没有遇到中菌,那么,她大概会和优秀的银行职员结婚,过着和别的家庭主妇比较住家的大小和丈夫的成就来满足自己虚荣心的生活。

她走错路了,竟然迷路闯进学者的世界。当她发现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优等生的自尊并不适用于学者的世界时,她的心里一定感到非常的焦躁不安吧!她只是很会读书、很会考试,但是来到学者的世界后,却找不到可以发挥专长的地方,不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里可以做什么。发现这一点后她一定非常非常的不安吧!

高傲而自以为是的她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在学者的世界里证明自己的方法。她利用自己的容貌,让站在这个研究领域高点的男人成为自己的俘虏,并以这个男人的权威为盾牌,让自己摇身一变成为攻击凌厉的评论家。

批评别人、从别人的话里找漏洞是最容易凸显自己优点的方法。还有,她从学生时代起就学得一手好钢琴,还很会打网球,身上穿的是和流行服装杂志上一模一样的衣服。所以不管任何时候,她都是众人眼光的焦点。不过,不知现在已经到了那个世界的她找不找得到可以吸引别人眼光的衣服?

如果她只批评我个人的论文也就算了,让我不能忍受的是她竟然用那样的傲慢言论来批判我父亲努力的成果。

父亲是个接受了旧式教育的人。可能因此之故,他认为《古事记》里所说的事都反映了确实发生过的事件。这是父亲的信念。

回顾父亲的一生,除了以教师的身份在高中授课外,其余的时间他都奉献在研究上。可是那个女人研究《古事记》不过短短两三年,和父亲相比彷佛只有一个晚上那么短暂,却用权威般的口吻否定父亲的研究。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个世界上有谁能容忍这样的事情!

就算不是我,一定也会有别的人受不了她的作为是要求她付出代价吧!

对我而言,不,是对我的父亲而言,那个女人就像八歧大蛇,是邪恶而丑陋、应该被消灭的怪兽。当她得到那个男人时,她就像被美酒麻醉了全身的大蛇,这正是消灭她,把她分成数段的最好时机。

把她切割成八块后,再把谷物放在身体的旁边。因为她曾经那样嘲弄父亲“五谷的起源”的说法,所以,这是我献给天上的父亲的供品。除了把大豆小麦和她的身体放在一起外,还要再把稻种放在眼睛里,把粟米塞进耳朵里,把小豆放进她高傲的鼻孔里。根据传说,大蛇的八个头会漂流到木次町的八本杉神社境内。所以最后把头埋在刻着八本杉字样的石碑之下。

但是,那些种子变成幼苗了!

这当然不是完全想像不到的事情。可是,我认为就算种子变成幼苗被附近的人看到了应该也无所谓,因为谁也不会想到石碑的下面竟然埋着一个人头。

然而,发现那些幼苗的人是岩渊久子。问题就出在这里她把自己看见的情形写成文章,刊登在《神有月》上。

岩渊大概认为我会看《神有月》,所以那篇文章应该是特意写给我看的。我知道她没有什么用意,不过是想传达故乡的情景让我知道罢了。可是那篇文章却让我毛骨悚然,脊背发凉,这是谁也无法了解的。

岩渊是住在那里的人,当然有可能发现种子变成幼苗。看到那样奇特的情形然后把它写成文章,这都不是问题。问题是那篇文章被印刷出来了。一旦被印刷出来,迟早会被刑警们看到,刑警们,尤其是那位吉敷刑警,一定会觉得那是一种不自然的现象,于是去找岩渊,问出那个地点,然后进行挖掘,找到那个头骨,经过检验之后断定那是青木恭子的头部。为了防止这种情形的发生,我一定要早一步把那颗头挖出来。

人的身体也可以成为植物的养分让植物异常快速的成长吗?一想到这里,我的背脊就不断发凉,好像要冻起来一样,脚下也变得越来越没有力量了。

看到八本杉的石头牌坊了。由八棵杉木铺设而成的小路旁,是一座茂密的小树林。入口的石头牌坊外,低矮的栅栏把这个神社的围绕起来。

四周一片宁静,没有别人。太好了,野村操想。她鞭策着疲累的腿,跑进神社。

很安静。深夜里的乡下神社理当如此吧!可是,这里的气氛却是异样的安静。

神社的范围并不大,她站在中央,肩膀上下起伏地喘着气。气息像水波的波纹一样往外扩散,然后被吸入周围的黑暗之中。

好像一直有一个高而尖锐的声音在耳边响着。只有青木的头被埋在这里,所以那声音一定是青木恭子的哀鸣吧?不安的骚动声充满了这个绝对寂静的地方。

气息渐渐平静下来了,野村操终于能抬起头。刚才呼吸困难所引起的喘息似乎已经完全被黑暗吸收去了。

可是,心脏的悸动仍然停留在她的身体里。只有心脏的悸动是她无法控制的事情。此刻,这股悸动越来越强烈。

高而尖锐的声音好像来自竖立在正面的石碑。刻着“八本杉”这三个表意文字的大石块像金刚力士一样耸立在野村操的面前。一个月以前,也是在这样的深夜,也是只有这块石碑看着她悄悄地在自己的脚下做了什么不欲为人知的事情。

这块石头的脚下现在已经长出了绿色的苗。

野村操的视线搜寻着石碑的脚下。但是石碑的周围实在太暗了,从她站立的地方看过去,完全看不到地面的情形。

野村操想向前迈进,这才发现腿脚一直在微微发抖。而且脚底好像和地面粘在一起了,根本无法挪动。她的腿颤抖着,想要抬脚往前迈出时,腿就会像抽筋一样地痉挛。她的脚底好像长出深入地表的根,让她无法动弹。

她就这样站在原地,一直一动也不动地站在被八本杉围绕起来的四方形空间里。这是神给我的惩罚吧!她这样想着。神降罪于我,让我像植物一样永远站在这个四方形的框框里。

接着,她了解到一件事:这个位于出云木次町里的小小四方形土地并不是没有意义的空间。八本杉生长在埋藏大蛇八个头土地的上方,以大蛇头部的腐肉为养分,所以恭子的头才会被牵引到这里。自己正是受到那股力

量的操控才会把恭子的头埋在这里。

现在我要把头挖出来并且带离开这里。可是,这里的土地会答应我这么做吗?

晕眩的感觉一阵阵袭来。野村操觉得害怕,脸部的肌肉都扭曲了。她抬头看天空--被耸立着、插入天际般的八本杉所围绕起来的四方形漆黑天空里,有闪烁着冰冷星光的星星。看着星星,头更加晕了。野村操觉得好像整个天空都在旋转,耳中好像也传入化身为八神尊的八本杉的哄笑声。

置身于黑暗中的她突然惊醒,发现自己嗅到泥土的气息,感觉到自己触摸到了土地。她发现自己和那个时候一样,正以手支撑着上半身。她曾经在这个同样的地点上弯曲着膝盖跪坐了许久。于是她的手用力地按着地面,艰难地让无力的脚站起来。

她的脚向前踏出,她能走了。再试着向前一步,好像真的能够走动了。但是当她想靠近石碑的时候,却绊到一个东西,好像是柔软的布料之类的东西。野村操很快就发现那是她携带至此的小包。

她单膝跪地,打开包,把手伸进去,拿出放在包底部,从涩谷的园艺用品店买来的铁铲。她右手拿着铁铲,左手提着包,包包开口的拉链仍然开启着,蹒跚地靠近石碑。

就算已经很靠近石碑了,脚下仍然是漆黑一片。她蹲下来看,仍然看不清楚。于是她把包放下来,战战兢兢地往地面的方向伸出右手的手指。空荡荡的!她的手滑过黑暗的空间,什么也没有触摸到。

她记得很清楚,不可能忘记。这地方应该已经生长出三种不同植物的苗了。可是她的指尖什么也没有碰触到。太奇怪了!于是她凝目看去。

虽然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但是她仍然无法在这样的黑暗中自由地看到东西,所以她让眼睛更接近地面。

太奇怪了,地面上不仅什么苗草也没有,还好像被耙子耙过一样,有好几道又细又深的沟痕。有人用粗鲁的方法打扫过这里了吗?或是在除草的时候把这里的植物全都强行铲除了?

不过,对野村操而言,不管打扫还是除草都是一样的。就算这里的苗草被铲掉了,刊登在《神有月》上岩渊的文章并不会因此而消失,她的记忆像植物的根一样,仍然深植在地下,不会消失。根和幼苗一样,必须一起被除掉才行。

好像用软弱的爪子刺向大蛇一样,她拿着小小的铁铲刺向地面。地面发出微弱、无奈的声息。才一个月而已,地面就变得如此坚硬了,大概是被附近来玩的小孩踩踏的结果吧!幼苗竟也能从这么坚硬的泥土里冒出头来。

野村操反握着铁铲,一次又一次地刺着地面,刺了十次、二十次。她突然觉得自己并不是在刺地面,而是在刺青木恭子的身体。那个女人虽然已经被自己杀死了,但自己心中的恨意似乎还没有消除。

即使真的把她大卸八块了也不足以泄心头之恨。那个女人虽然已经死了,但是自己心中的怨恨却有增无减。

地面变得比较软了以后她才开始铲泥土。铲子刺入地面后,再把泥土铲起来,然后再刺、再铲。越下面的泥土越柔软,也越容易刺入、铲起,她使的力气就越小。

不过她并没有挖太,大约挖深到五十厘米左右吧?像须佐之男的剑碰到草薙之剑一样,铁铲发出锵锵的声音。

野村操专心挖掘发出锵锵声的地方。她用铁铲的尖端把洞的底部挖宽,然后挖松泥土。

接着,她放下铲子,用手去挖掘那个洞。在进行考古的野外调查时,经常会用手去挖出埋藏在泥土里的人骨或陶土器皿,因为那是学术研究上贵重的宝物,不能轻易损伤。

像一颗脏掉的圆形大石头一样的骷髅头,在微弱的星光下赫然出现在洞底。

头好晕……真像夏目漱石的百年之女啊!野村操想。完全想不到现实生活里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觉得自己好像沉到了奇怪的梦境底层。当她挖出沉重的骷髅头,把它放在左手上时,强烈的晕眩感突然袭来,手上的骷髅头差点因此掉落到地上。

她闭起眼睛,摇摇头,慢慢等待晕眩感离开自己的身体。

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地张开眼睛,但是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她失去视力了,眼睛像被针剌一样疼痛。

我瞎了,什么也看不见了。她紧闭着眼,视网膜上是一片近乎黑色的深蓝色块。她再度睁开眼睛,但眼前仍然是白茫茫的一片。

面对神突然给予的惩罚,野村操的情绪变得十分混乱。她完全不了解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失去视力。她睁开眼睛又闭上,这样反复了好几次,还用脏手背去揉眼睑,但仍然没有恢复视力。青木恭子的头颅终于从左手掉下,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或许又滚进原来的洞里了……

野村操不停地揉着眼睛,即使泥土跑进眼睛里她也顾不了了,她心里只想着:难道从此以后我必须过着盲人般的生活吗?

此时她的手好像被谁抓住了。一只人类的手,强而有力地握住野村操满是泥沙的手臂。

强烈的颤抖迅速贯穿她的身体,肩膀和脖子的肌肉因为恐惧而收缩起来。她不知道怎么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事情已经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了吗?就在这一瞬间,她又听到神们发出来的奇怪声音。那个声音好像是笑声,好像是从远处、从高处传来的神们的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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