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安道是, 亲自挑了灯笼在前头引路。

延庆殿王老娘娘对掌印一向有那么点儿意思,一切得从先帝遗腹子没留住上说起。

早前王贵人因怀了龙胎,才得以留在宫里头, 可孩子既没作养住, 依照旧例,该把人送到泰陵守陵去。太后是不讲情面的, 对宫里的这些嫔妃们原就处处挤兑, 如今没有留下的理由了, 自然是能打发则打发。那时候还是掌印好心,代为向太后求了情,说礼法之外还要顾念个情字儿。当然彼时掌印还在秉笔的衔儿上,这么做是做给阖宫上下看的, 多少存着点儿拉拢人心的意思。但王贵人不拘怎么,实在得了利, 太后终于松口让她留下, 从此她就念着掌印的好处, 一门心思到今儿。像平时,鸡毛蒜皮都要来麻烦,眼下既拿了赃,又是司礼监早前出去的人,自然没有悄悄掩过去的道理。

灯笼幽幽, 照着掌印的侧脸, 那面目真如白玉般剔透。人分三六九等,但凡长得好的都吃香。像他和骆承良,虽也搭上了个把太妃, 但徐娘半老,嚼糠似的, 咂不出什么滋味儿来。倒是延庆殿王娘娘,老娘娘里头最年轻漂亮就数她,掌印要是愿意盘弄,那要不了多久,就会像玉把件上包了浆,从里到外透出油水来。

头前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掌印不动那个心思,今天忽然改了主意,想是来了兴致吧!

秦九安殷勤地把人引到春华门,正是预备关门落锁的当口,小火者低着头,推动门扉,刚推了一半,看见秦九安,“哟”了声,“少监来了?”说完又发现他身后的梁遇,忙惊惶地呵下腰去,“给老祖宗请安。”

秦九安抬了抬下巴,示意开门,两个小火者忙把门扉转动开,梁遇提起袍角迈进门槛。前头拐个弯儿就是延庆门,隐隐能看见延庆殿的灯火了。秦九安将梁遇送到门上,识趣儿地站住了脚,笑道:“老祖宗亲自过问,受累了。小的就在这里候着,要是有什么吩咐,老祖宗一扬声儿我就能听见。”

梁遇也没多言,举步往正殿去了,秦九安是个惯有眼力劲儿的,打发了站班的小火者,放下灯笼阖上大门,自己眼观鼻鼻观心,踏踏实实守起了延庆门。

正殿里头虽拿了贼,但动静不大,王贵人在上首坐着,只等梁遇来处置。

这紫禁城的高墙,挡住了多少人的脚踪儿啊,退居太妃位后行动不及当贵人时自由,那个想见的人,要见上一面难如登天。

不过今儿是料定了梁遇会来的,王贵人事先好好梳妆了一番,拿贼不像拿贼,倒像会亲。藕色掐牙并蒂莲窄袄下,一条刻丝泥金银如意裙,松松挽着发髻,脸上还扑了一层粉。梁遇进来的时候,她就在梅瓶旁坐着,听见脚步声抬眼一瞧,眼波流转间,万种风情呼之欲出。

那个犯了事的太监就跪在地心,见梁遇来了不敢说话,深深泥首下去,脑门杵着梁遇脚边的栽绒毯。梁遇蹙眉审视,这张脸见过,确实是早前衙门里的一个小司房。

当时因延庆殿求着要人主事,才派到这宫里来的,可现如今出了岔子,就得往上寻根溯源。梁遇拱手朝王贵人行了个礼,“下贱奴才不长进,惹得娘娘生气了,娘娘打算怎么处置,都听娘娘的意思。”

王贵人心里,对这偷东西的太监并不怎么记恨,反倒有些感激他,因他这一糊涂,才有理有据地把梁遇请到延庆殿来。

王贵人脸上赧然,望了他一眼道:“梁掌印高升了,公事繁忙等闲见不着,今儿要不是宫里出了丑事,也不敢劳动梁掌印。”

梁遇听后一笑,他就是有种神奇之处,望着俨然,即之也温。不管外头怎么传言他冷砺凶猛,你见了他,便是一个精致的翩翩佳公子。他的眼睛他的笑容,可以叫人忽视他的手段,实心实意地以为,他就是靠着多年勤勤恳恳,才登上司礼监头把交椅的。

“娘娘哪里话,这人原是我们衙门派出来伺候的,犯了事儿就是臣管教不严,不单他,连着臣也该受教训。”一面说,一面瞧了瞧那只包袱。包袱里装着纹银和头面首饰,其实东西不算多,但既是偷,哪怕一个铜子儿也是罪过。他哼了声,“捉贼捉赃,人赃俱获,没什么可说的了。”

那太监哆哆嗦嗦扒住了梁遇的鞋面,磕头哭道:“老祖宗,是小的不懂事儿,错走了这一步。小的老家遭灾,爹娘吃不上饭,小的是一时猪油蒙了心,才惦记起娘娘的东西来。”一面说一面啪啪抽自己嘴巴子,“小的糊涂、小的糊涂……小的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朝老娘娘的妆奁伸手,小的知错了,求老祖宗超生。”

梁遇厌恶地挪开了脚,转头问王贵人,“娘娘丢了些什么?数儿合得上么?”

王贵人瞧他瞧得走神,他一问,忙哦了声道:“是我素日积攒的梯己,还有当初先帝御赐的物件,有些在,有些已经找不回来了。”

梁遇听罢,抬脚将那太监踹翻了,“不长进的东西,让你做人你不做,偏要干这些鸡鸣狗盗的勾当。既然伸了脏手,那这爪子就不该留着。来人!”

他一声断喝,倒把王贵人和跟前的宫人都吓了一跳。外头掌刑的太监上前,停在廊子底下听令,他寒声吩咐:“把这狗东西给咱家带走,交给东厂番子。先剁他一只手,要是不死,再剁另一只。”

掌刑太监道是,恶狠狠扑进来,将人生拖了出去。

宫里的殿宇进深不像民间的屋子,惊恐的哭嚎窜上房梁,像缠绕在雕梁画栋上的蛇,拽也拽不下来。王贵人没亲眼见过司礼监办案,也没想到梁遇会有这样的一面,当即怔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

梁遇呢,又换了个笑模样,拱手道:“娘娘受惊了,司礼监的规矩,最忌讳人手脚不干净,既出了这样的案子,臣就要清理门户。眼下娘娘跟前缺了人,回头臣发话下去,让宫监处调拨人手过来。娘娘宫里受的损耗,臣下令去追,追得回来固然好,追不回来的也请娘娘宽怀。实在有为难之处,咱们司礼监再悄悄填补些儿,娘娘看如何?”

他一字一句说的都是场面上话,但王贵人听来却透着温存。这深宫里讨生活,没人照应真是寸步难行,以前没进宫前,对太监这等奴才是瞧不上的,可后来见识了梁遇,才知道自己先前眼皮子有多浅。

海棠无香,鲥鱼刺多,梁遇为宦,都是人间憾事。那个危难中愿意帮她一把的人,就算他六根不全,她也认了。

何况他的品行为人及相貌,都是打着灯笼难找的。像夏美人、宋康妃,屈尊和两个随堂太监来往,她得知后甚为不齿。就因为她心里的人远比那些浊物清高得多,连带着她觉得自己的心也是清高的。

可惜梁遇是太监里头的正人君子,司礼监但凡手上有权的,一个个都和太妃们有了钩缠,唯独他,权倾朝野,却连半个女人也没有。为什么呢,她那么多回明示暗示,他都不为所动,她就开始担心,是不是别的宫也对他青眼有加,他上了别人的船,这才瞧不上延庆殿。

今儿一定要有个说法,王贵人下了好大的决心,总是这么含含糊糊不是方儿,越性儿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成不成的,大家都安心。

她转头冲跟前宫女道:“你去预备好茶来,我请掌印大人喝茶。”

宫女道是,领人鱼贯退了出去。梁遇见了心知肚明,向王贵人揖了揖手,“娘娘盛情,臣受之有愧。”

王贵人说该当的,比手道:“厂臣请坐吧。”

梁遇依言坐下来,屋子四角的料丝灯高悬着,照出精致又磊落的眉眼。王贵人轻轻一瞥,心头急跳起来,暗自感慨着,他这样的人物,就算残缺了,也绝不会让人心生轻慢。甚至那种矜贵自重,比之寻常男人更胜。

两个人就在殿内对坐着,她有些局促,梁遇却仍是言笑晏晏,眼风调转过来,目光在她脸上巡视一圈,问:“娘娘有什么吩咐,臣听着呢。”

有什么吩咐……王贵人红了脸,低头道:“自打先帝殡天,我的龙种没保住,后来一应种种,都赖厂臣照顾。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但厂臣如今到了这样前程,我再说报答的话,听上去未免不自量力了吧?”

梁遇道:“娘娘言重了,臣在司礼监任职,原就是为主子们办事的。娘娘们给示下,臣尽心当差,这是臣的本分,说什么恩不恩的,娘娘可是折煞臣了。”

王贵人摇了摇头,“我和其他娘娘们不一样,他们都是诞育过皇子皇女的,我这样的人,原该送进陵地里青灯古佛一辈子,到老了死了,往妃园里一埋就完事了,哪里能像现在这样,留在富贵窝里,坐享荣华。”

其实富贵窝里的荣华富贵,享起来并没有那么受用,全看你怎么瞧吧。

梁遇脸上带着温吞的笑,呵腰道:“娘娘的龙种虽没留住,但也有生育之功,要是发到陵地里去,未免不近人情了。如今这事儿过去多年,娘娘也该放下了,想着怎么吃好喝好就成,不必旧事重提了。”

王贵人才要张口,宫人送了茶进来,一时打断了,只道:“厂臣喝茶吧,这是我们老家的云雾,先唐时起就是贡茶,请厂臣尝尝。”

喝茶闲聊,其实这个点儿上很不是时候,梁遇今天愿意走这一趟,也全是因为被惦记得久了,存了点戏谑之心。

月徊说过,不让他找笼中的金丝雀,不让他勾搭寡妇,也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想要反一反。人心从来不是恒定的,先前她说不喜欢皇帝,不愿意进宫做娘娘,到如今又怎么样呢,还不是陪着滑冰吃爆肚,第二天也没忘了买蝈蝈……可见男女生起情来,不过一霎的光景。

好容易找回来的妹子,他留不了太久,将来自己又是孤身一人,和宫里太妃走影儿取乐,也没什么。然而明确是奔着这个目的来的,又百般的挑剔,王贵人入不得他的眼。他不喜欢她端杯盏的姿势,不喜欢她脸上的胭脂,不喜欢她说话的语气,连她看他的眼神,都让他觉得不舒坦。

是从来没有和女人亲近过的缘故?大概是的。万事开头难,一旦起了玩儿性,或许就乐在其中了。

他低头萘丝诓瑁味儿不错,“庐山云雾,果然名不虚传。”

王贵人的心思并不在茶上,梁遇那么聪明人儿,她把他留下是什么意思,他不会不知道。可眼下他还端着,这种事原本应当男人更主动些才对,但他大约是碍于身份的缘故,迟迟不见有任何动静。

这么长时候的七上八下,实在够够的了。她放下手里的茶盏站起来,那张秀致的脸因紧张愈发酡红,身上热气腾腾,一蓬蓬的热浪从领下翻涌上来,打在脖子上。在他也欲站起身前,在他肩上轻压了下,“厂臣,我今儿是壮了胆的,也豁出这张脸去了,就想问你一句,你明白我的心吗?”

梁遇沉默着,借着这段沉默细细品咂,奇怪当一个女人向他示好的时候,他居然可以做到内心毫无波澜。

明不明白她的心,别说他,就连他身边的人也都瞧出端倪了,可就算说清了又怎么样?他忽然不想在这延庆殿里逗留了,这种无趣的周旋,让他觉得无比厌烦。

他微让了让,起身向王贵人拱手,“娘娘,臣不聋不瞎,自然明白娘娘的心。可臣是个残废,自知力不从心,恐怕要辜负娘娘的美意了。”

王贵人听了,一股莫大的失望弥漫上来,喃喃说:“我从来不觉得你是残废,在我心里,你就是顶天立地的真爷们儿。梁遇,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这宫里另有让你觉得可心的人了,你这才拒我于千里之外?”

梁遇说没有,“臣这身子是如此,不想糟蹋了娘娘。娘娘在宫里安心颐养,臣在衙门为主子们办差,各自安好岂不自在?”

可是王贵人不死心,她抓住了他的袖子轻轻摇撼起来,“我不图你什么,咱们原都是苦人儿,在深宫里做做伴,有什么不好?”

女人拽着袖子哀恳,仿佛是一种共性,月徊也有这毛病,急起来整条胳膊抱进怀里,半点没有已经长大成人的觉悟。他原以为并不讨厌这种动作,谁知换了个人,他就觉得受不了。来延庆殿前拈花折柳的兴致,现在变成了一种煎熬,他到底将袖子抽了出来,淡声道:“娘娘请自重,这宫里内外全是眼睛,万一叫人宣扬出去,臣是没什么要紧的,只怕坏了娘娘名声。今日的事,臣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娘娘把心放在肚子里,照旧安逸过自己的日子。只是这样的话,再也不要提起了,臣微贱之躯,不敢承娘娘盛情。”

王贵人的一腔热血洒在地上,凝结成了冰,嫣红的脸颊瞬间变得煞白,看着倒有几分让人心疼。

梁遇不常怜香惜玉,复又行了个礼,“时候不早了,娘娘早些安置,臣告退了。”

他却行退出延庆殿,殿内热气暾暾的,甫一出来凉风扑面,倒弄得他一激灵。

秦九安快步迎了上来,他在外头掐着点儿,自那个犯事的太监被押出去算起,到掌印出来,前后不过一炷香时候。太监和平常男人不一样,弄起女人来不是三下两下就尽兴的。因为缺了一块,那些女人解不了馋,自然也不能放你下绣床。况且王贵人久旷,纠缠起来应当更厉害,照这个时间算,可见今晚什么事儿都没来得及发生。

他瞅了瞅梁遇,“老祖宗,王娘娘没有旁的差遣?”

梁遇知道他意有所指,拿眼梢瞥了瞥他,“依你之见,王娘娘该有什么差遣?”

秦九安碰了个钉子,立时讪讪发笑,“小的只是随口胡诌……”

梁遇看了看天色,月亮已经爬上了宫墙,明儿没有朝会,也没有内阁进讲,他负着手轻吁了口气,“叫人备车,我这就出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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