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太后在计划着要上奉天来之前,伊就怀着一个很大的愿望,打算把奉天作一处中途转运站;这就是说,伊计划中的东幸的终点站,并不是奉天,虽然京奉铁路的轨道只到奉天为止,但伊还想舍掉了火车,另用别的交通器具,继续东进,一直到长白册和松花江那边才歇住。因为我们满洲人的最实的发源地,便在那边啊!然而计划终究只是计划,事实上等我们到了奉天以后,就从不曾再望前走过一步,好象已有什么东西把我们的腿儿全拴住了;而其中最大的阻碍,便是太后的过于迷信。伊以为无论那一个要出门去远游,最先必须选择好的日子,然后才可趋吉避凶,一路平安的回来。

伊从北京出发,当然也是拣好了吉利的日子才启程的。如今到了奉天,一连玩过几日,便把原定要游览的各处名胜全走遍了,于是伊便急着要继续东进,而同时却又不能放弃拣好日子的主张。要拣好日子就不得不请教钦天监里的那些官员,虽然向在京内主持钦天监中一切事务的那位王爷这次并未随驾同来,但在从前时候,读书人往往都懂得几分卜易星相的学问,所以钦天监里的官员照例也是很多的,这次已有两位随着我们一起同来,也算是随驾大臣——庆善和勋龄——的属员之一。这一天的早上,太后便吩咐李莲英去把他们召进宫来,教他们当场一同用心研究推算,究竟是那一个日子对于圣驾继续东行最为吉利。他们再拜奉命之下,便并立在御座的前面,取出随带的历书笔砚来十分郑重地推算着。太后也正襟危坐,静心等候他们的答复。我其时恰好也在太后的背后侍立着,目击他们在做这种徒然浪费光阴的勾当,不禁暗暗好笑,而且还非常的着急,深恐他们会推算出不好的结果来,因为我对于长白山松花江那过的景象,实在比太后倾慕得更厉害,早就想前去游览一番,无奈没有机会;这一次已到了奉天,又碰着太后也高兴,所以格外的兴奋着要去,而惟恐这两位钦天监的老爷给我们捣乱了!尤其使我悠然神往的是一段载在某一册稗史上的记述,它把我们的始祖出生的历史,形容得象神话一样的荒诞动听。它说:

“在历史上所不能查考的日期以前,长白山附近的原野里,流着一条水清可鉴的小溪,细而密的波纹,在给太阳光照着的当儿,真象银鱼身上的鳞甲一样美丽,有一个初夏的早上,天气是特别的热,临溪人家一位素著艳的闺女便独自跳到这溪中来游泳,正当浮沉之际,忽见碧绿的水面上,有一颗鲜红可爱的樱桃在浮动;伊瞧得好玩,忙赶过去把它捞起来,一口吞了下去。这原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伊自己也不曾注意;不料隔了几个月,伊的肚子竟渐渐地大起来了,人家都笑伊是不嫁而孕,纷纷地议论着。只有伊的父母知道伊平日的行为很端正,不信伊真有什么可耻的私情;但伊实在是有孕,后来终于生出了一个很肥壮的男孩子来。这个男孩子便是所有的满洲人的始祖!……“

这一节故事虽是从不曾经人证实过,但信以为真的人却也不少;就象我自己当然是不致再会上那做书人的当的,可是我们满洲人的发源地,根据史乘所载,确乎就在那白山黑水之间,也是一桩无可否认的事实。所以我极想能够身历其境的去走一遭。当我在静等着那两位钦天监老爷给我们推算黄道吉日的时候,我的一颗心险些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

然而结果只是失望!他们所给予太后答复虽不曾说我们是绝对的不利于继续再望东进,只是给我们立了一个限制;而这个限制已无形中把我们所怀的满腔热望判定了无可变更的死刑。

“太后,依奴才们推算的结果,从今天起,至早得再隔十六天工夫,圣驾才可以继续望东北去。“这就是那两位天文学家兼命相学家的答复。”这是奴才们根据了太后的万寿节的年月日时而推算出来的!同时也曾注意到天上的星象,和值年诸神的方位,所以这是很准确的!圣驾若能在十六日后启行,那末一定是大吉大利,毫无顾虑了!“

太后听了,便皱着眉头,默默地寻思了一回。

“这样说起来,我们是万万等不及的了!”伊说话时的声音,很清楚地告诉我这两位钦天监老爷所推算出来的结果,也同样的使伊感到非常的失望;无奈伊总不肯打破自己的迷信。(我想万一伊因为某种特殊的缘故,蓦地起了一个决心,不顾一切,毅然继续东进,那是多么侥幸啊!)因为等不到那个时候,皇上就要赶回去京去主持祭奠太庙的大典了!

当太后在这样感叹的时候,光绪也和我们一起在旁边站着,他听到末了一句,便忍不信把他的肩膀微微往上一耸,仿佛是十分不愿意听的意思。真的,这位政治犯式的皇帝的见解可委实不错!他是一向反对燃香礼佛,祀天祭祖的一套无聊的勾当的!他尤其不赞成把许多的精神,时间,财力去用在纪念或追祭那些已死的祖宗的礼节上。这种思想,在那时候的一般贵族里头,真可说是绝无仅有的了!这天,散值这后,他又找了一个没有人瞧见的机会,悄悄地向我说道:

“我们既然是管着一个国家的事情,我们就不能把大部分的时间去费在那样一些没有实益的祭祀上面;应该移转目光,用全力来建设一个强有力的海陆军,才是理所应用。记得前几天,我们一起去逛狐仙塔的时候,老佛爷曾经有过一番教训给你,你大概也还不曾忘记吧?你不妨老实告诉我,你究竟能不能信服?”

他所说的就是指点那天我在狐仙塔里偶一不慎,竟在太后面前公然的对那青狐大仙表示出不信任来,以致于受太后的斥责的一回事。——其实,这一回事已在我的脑神经上留着很深的痕迹,我那里就会忘记呢?

“那一回是吧?老佛爷也不过教我磕了几个头而已!”关于破除迷信这一点,我和光绪的意见实在是相同的,但我为避免发生什么意外的不幸事件起见,不愿作过分露骨的表示,只得用一种富于外交家的气质的圆活词调来答复他。“除此以外,其实我也不能再有旁的表示了!不知皇上以为怎样?”

“这都是迷信得可笑的奇谈!”光绪倒一些不肯含蓄。因为他知道在宫中所有的一起人物里头,不论上下,不论尊卑,差不多没有一个不要把他的言语行动去密告太后的;连隆裕也不可靠。其中只有一个人例外,这人就是我。所以他肯放胆的向我直说。“去年,还有一件事情,也许你是不曾知道的。就是当祭告太庙的那一日,我仿佛是才听到了一件比较有趣味的新闻,心上不免比往常要兴奋一些;于是祭礼告终的时候,我故意站在香案前去,挺着身子,举起右手,行了一个外国人所习用的敬礼,同时还说了一句‘老祖宗,请你瞧瞧外国人的敬礼。可好不好?’这原是自己引自己笑笑的意思,对于祖宗并未亵辱,要是他们真有灵的话,也断乎不致见罪。可是站在我近旁的几个太监却早听到了,光是给他们听见,实在不是不妨的,偏是天下真有那样凑巧的事情,就在这一天的晚上,大概总是白天里所燃的香烛没有完全熄灭的缘故,竟死灰复燃的延烧起来,待到看守的人发觉时,太庙的一角已着火了,幸而人手众多,拼命的灌救,才把这一座重要的建筑物保留住了。这样一来,那些迷信心最重的太监便纷纷议论起来了;最后,就有人把我在太庙中的行动,一起去告诉了李莲英。这个人当然是决不肯省事的!他就悄悄地告诉太后道:‘这一场火是起得很古怪的!据说:皇上在祭奠的时候,竟学着外国兵的样子,行了一个举手礼,无怪老祖宗们要动气了!’于是太后便勃然大怒起来,立刻将我很严厉的训斥了一顿,好象这一次太庙的起火,全是我的过失。你道这不是笑话吗?”

这一次的事情我倒并不曾听人说起过,但我也未便作什么评断,只能以微笑作为下场的办法。

太后的脾气实在好算是非常古怪的!无论什么事情,总是免不掉要后悔的。伊虽然已听信了那两位钦天监的官员的话,决意把继续东进的计划打消了,但伊内心上却万分的渴慕着白山黑水的景物,深深地懊悔不该多此一番推算;更怀疑他们的推算不一定是准确的,也许明天就是最吉利的日子,岂不白白地错过了?然而伊那里敢冒此大险呢?就为着伊既不敢冒险前进,又不能忘情于原定的计划,伊自己便大大的感到了一种不可形容的烦恼:又因伊一人的烦恼,而影响了合宫的人,使我们都感觉到极度的无聊和不安。整个盛京古宫,已给一重忧郁的空气所笼罩住了;我想在我们回京之前,快乐的景象是不能再见到了!

第三天,这一重忧郁的空气显然是格外的浓厚了,因为这一日就是老佛爷的爱子——同治——的生忌;而他一生所有的纪念品,又恰好都在奉天,所以这一个忌辰的印象,便分外比往年来得深了!可是宫内却照例并不举行什么仪式。原来这中间了有一层特殊的理由:因为太后是此刻的一宫的领袖,在伊老人家不曾升遐之前,同治虽是一个在先的领袖,却依旧还是小辈,不能算他是祖先;而依宫的法例,除掉祖先以外,一切已死的人,都不能单独的享受祭奠的。

于是每次逢到同治的生辰或驾崩的日子,所用以纪念他的,只是合宫的一切人,一齐静默起来,并停止娱乐,以示哀悼。这一天,大家当然又得照例的做上十几个钟点的哑巴。太后自己也整日的静坐着,非万不得已绝不开口,伊的足迹简直从不曾走出那便殿,胚上是满堆着一派阴沉愁苦的颜色,使人们见了,都觉得非常担心,惟恐伊在这种懊恼烦闷的情状之下,再遇到什么不如意的事情,那可真教我们不能过日子了!这一天的地位是格外的危险,因为不巧得很,正凑着轮到我服侍太后的日子。起初我真有些担心,幸而我的运气还不坏,始终还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伊只是把关于同治的许多很琐屑的事情,随便和我讲讲。

“他的仪表的大方和华贵真是人世间所不易见到的!”伊很温和地说着,这种声音是平常所极不容易听到的。“相貌的好看,还是不值得称道的事情,最难能可贵的是他的孝顺和守礼。我至今还是很清楚地记着一件事情:有一年的初夏,御园中所种的几枝桃树上长着的桃子,已有不少是成熟了;他随着一班太监,正在园里闲逛,逛到桃树的下面,他见到了那些鲜红肥大的桃儿,不禁很羡慕。太监们为着要讨好于他起见,忙想法子给他摘了几个下来,大家以为他一拿到手,便要张口大嚼了;不料他只把自己的手在桃儿上抚摩了一回,并不立即就吃。太监们不由都很诧异,争着问他为什么摘下来了又不不吃呢?他尽自笑,并不就答复他们,只教一个人给队奉着那些桃儿,直望我们的宫中来,说是园中的桃儿熟了,特地摘来献给父母的。我就问他:‘你何不先尝个新呢?’他就恭恭敬敬地答道:‘这是时鲜的果儿,必须让父皇和母后先吃了,孩儿才敢吃。’你想!他是多么的聪明守礼啊!而其时他还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孩子咧!”

伊说了这一段值得回忆的往事之后,心上是格外的伤感了:伊的眸子里已充满着两眶的苦泪,好半晌不能再继续说话。

“我们虽然是始终非常的爱护他,但毕竟仍给他铸了一个大错,就是替他错配了一个妻子。”(即指嘉顺皇后阿鲁特氏,后来承恩公崇文山尚书之女,座谥孝哲。)太后一提到这事,便立即变换了一种很愤懑的态度,说话也不象先前那样的温和了。“然而我们怎么知道呢?伊的外貌一般也长得非常端正秀丽啊!谁想到伊的性格是那样的拙劣!伊对于我们只当敌人一般的仇视着,从不曾有过丝毫的好感。”

依照普通人家的情形而论,婆婆和媳妇往往是家庭中最不易调和的敌对份子,而且理由总是非常复杂,不易研究的,就是慈禧和嘉顺皇后的不睦,差不多久已成为一件公开的事实,但所以不睦的理由,却又传说纷纭,莫衷一是。据我说知道的是为着嘉顺根本瞧起慈禧的缘故。伊为什么要瞧起伊丈夫的母亲呢?实在是因为伊在未进宫之前,早已知道慈禧年轻时曾经和荣禄发生过恋爱关系的秘密,不免就存着轻视之心,尤其是当咸丰升天之后,太后便马上把荣禄的官职擢升起来的一回事,——基实太后虽把荣禄升了官,但他们依旧是不能接近的,连握握手的机会也可以说是绝对的没有。——更使嘉顺心中不满;伊认为一个母仪天下的女人,除掉自己的丈夫之外,无论如何,决不能再对别个男人发生什么情感。于是太后在伊的心目中,便看做是一个不值得尊敬的人了!

“我们所受的痛苦,真是一言难尽可能!”太后接着又说道:“更因体面的关系,不得不隐忍,一直到伊自己寻了短见,我们这才象重见天日似的解脱了!”

不错,同治后的死,委实是人人皆知是出于自杀的,所以太后自己也认为无庸再讳饰了;我并且还听人家说,太后因为平日素不满意于同治后的缘故,竟在同治死去之后,故意的讽刺伊,说什么一个真正贤淑的妻子就该殉夫同死,不应敬且偷生,于是同治后便不能不死了。无论这事的原委究竟怎样,总之,同治的确是自尽的,当伊自尽的时候,腹中所怀的孕已

将满十个月了,同治所留的一点骨血,便随着一同牺牲了,(译者按:同治后有身一节,实属不确,大致当时的人,悉为后不平,并深愤慈神速之专横,故特创是说,以增慈禧之罪。惟黄人白克好司所作“慈禧外纪”中,亦有此说,见者多以奇谈目之。)这个未出世的小孩子虽然还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男是女,可是万一是男的话,那末在他出世这后,同治后必将被尊为太后,而我们的老佛爷便不再能有如今这样好的地位,和这样高的权势了;所以这个未出世的小孩子的随着他母亲而夭折,对于老佛爷真是一件无上便宜之事!写到这里,我不禁又想起四个可怜的中年妇人来,伊们差不多生活在别的一个世界里的。从不有人注意伊们;也许伊们根本是从不能见到什么人。伊们虽然跟我们一起住在皇宫以内,但伊们是象囚犯似的永远被禁在一座很冷僻的宫院之内的,终年不准走到外面来。依我的推测,除掉死亡之外,伊们是不能再和外面这个世界来接触了。那末伊们究竟是怎样的人物呢?原来伊们就是同治帝的妃子,当同治帝归天的时候,伊们都还是绿鬃红颜的少女咧;太后偏不肯放伊们出去,但又不愿见伊们,以免触起伊思念同治的愁绪,于是伊把伊们活葬一般的锁闭在深宫以内直至如今。

“要是我们的孩子还着的话,”太后的声音又和软起来了。“我想凭他那样的聪明果敢,必然大有作为,我们的国家在他那样一个贤能的人君的统治之下,也必不致如此糟法!……屈指算起来,到今天,他已有五十六岁了。“

原来同治是在公历一八四七年生的,隔了十四年,他的老子——咸丰——便死了,他就在太后的掖护之下,继承大统;那时他名为十四岁,其实只有十三岁月零,无怪我们前天在那些古宫里所见的一袭他在加冕时候穿的龙袍竟是这样的短小了!

太后虽然勉强还在和我说话,但伊的心上真是忧郁极了;而每当伊在这样忧郁的时候,伊的性气是格外的变得坏了。我们偷眼看伊,真有一种不能形容的威严,教人见了,不免会惊出一身冷汗来。如其幸而外面一切都很安静,我们也没有什么足以触恼伊的行动,那末伊就会独自默默地坐上半天或一天,无论什么人,伊都象不曾在眼里看见一样;如其有什么事情恼了伊,这便不得开交了!不管是怎样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伊都不肯干休,必然要大发雷霆,闹得合宫不安,而且这样一来,伊一定会把这个人,或这件东西恨到了底,虽隔三年两载,还是耿耿于心的记着。大概女人家的怨毒之心终要比男人家来得坚韧持久一些,而太后是尤其不肯轻放人家。譬如象此刻,伊老人家正和我讲论同治的事情,这时候伊所说的话真好算是句句出自肺腑,而伊的态度更是无限的郑重恳挚,要是我并不用十分关切,十分感动的神情来倾听着,或随便做一些足以使伊不快的行动,那就不用想再望伊能饶恕我了!即使我把我这一生的时间全用来赎罪,一刻不离的在伊的足跟下长跪着,伊也断断不肯宽放我的!如此说来,伊不就成了一个可怕的疯人了吗?不,不,别人也许未能了解伊的真性情,但我至少已在感觉上领会了伊的性格之所以如此特别的缘故,实在是有一种推动力的;这种推动力是什么呢?这是可以用两个字来解释的,便是“痛苦”。

诚然,伊的地位,伊的权势,以及伊的一切物质上的享受可说是尽可以使伊快乐了,但伊的内心上的痛苦,怎样补救呢?统计伊的一生中,差不多是充满着种种的不如意,和艰难辛酸之事,当伊妙年的时候,正象一朵将开的鲜花一样,很妍丽,很活泼,而且伊的一颗心已很满足地倾注在荣禄的身上了,不料蓦地竟被选进宫来,做了咸丰的妃子,硬生生地的把伊的心上人抛在一边,这已是很够伤心的了!再加咸丰又是一个非常昏庸粗鲁的人,一些也不懂得向伊温存,老是抱着博爱的主义,见了略有几分姿色的女子,便个个都要收幸,因此竟没有什么时间来用在伊身了上;他所给予伊的安慰是什么呢?只有一个儿子,而这个儿子偏又在弱冠之年便夭折了。

一想起这些事情,伊还能有一些乐观吗?想到后来,伊的脑神经显然是已被愁闷,痛苦,失望,忧郁等等的影象全部包围起来了,更无怪我们合宫的人,个个都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的忙竭力把自己的约束着了!这一天上,居然还给我抽出了一些空工夫来,我得了这机会,便忙着奔到那收藏着同治帝的遗物的古宫里去;我的意思就是想看看前几天太后亲自带去一只有自己会转动的眼珠和舌头的小泥兔,有没有放还到原处来。我找了半晌,却不见影踪,这当然是太后已把这一件同治的恩物用心收藏起来了;大致当我们不在伊跟前的时候,伊不免还要拿出来看看或抚摩抚摩咧!

这一天的工夫,也不知道是怎生消磨过去的,后来黑夜终于是到临了旧间笼罩在这整个古宫中的一生忧郁的空气,至此便尤觉深沉厚了!天仿佛比往常压底了许多,人的喘息也愈感费力。更有一件很凑巧的事,倒象地老天故意要恐吓太后,使伊死心塌地的信服那两个钦天监官员的预言;便是一阵陡然而起的北风,很猛烈在宫外吹打着,怒吼着,摇撼得那些窗户也格格地响了。将到晚餐时候,我的服务时刻已满,而我的精神和躯体也已同感疲乏,便辞别了太后,匆匆退出,先在我们的寝室前面的一条长廊里倚栏凭眺着,打算吸一些清凉的空气;不料那些紫色和白色的丁香花,给大风一吹,枝枝都在空中疯狂似的曳荡着,因此它们所有的那一股令人难闻的气息,也越发觉得浓烈了,竟使用我连带的想起了死的气息来!

我仍竭力忍耐着,不就退回寝室中去;静悄悄地看那些太监们在一片黑暗中,象鬼似的憧憧地往来着。过了一回,又看他们把那些古怪的角灯,一盏一盏地燃旺起来;于是一派神秘的黄色的光芒,便到处透露出来了。一阵风吹过,灯便不住的摆动,这些光也就随着晃动起来,使我不禁又涉想到神怪的故事上去。最难听的是风打廊下吹过,在两面的詹角上所发出来的一种啸声。在这种詹角下的横板上,原是有许多图案画漆着的,这些画上所绘的飞龙啊,麒麟啊,狮子啊,在白天里看起来,还不觉得如何可怕;这时候,给半明半灭的烛光一照耀,便都象已经活过来了,每一头的东西,全张着血盆似的大口,蠢然欲动;我想万一它们真从画上跳下来的话,我们这一起人岂能幸逃馋吻?

这些古宫中本来已是非常的幽寂阴森,如今是格外的不象一处生人所居的乐土;我觉得我们如其再在这里住下去,这情形可真危险了,而且这种危险的程度,必将一刻一刻的增加起来,到最后,将有什么变化,却不是我所敢预料的了。

夜渐渐深了,所有的人已大半归寝,而在中间那一座寂寞的正殿里,却有一个老年的妇人,独自在捧着一头泥制的小白兔,黯然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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