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师飞羽占据朝廷完全掌控的腹地, 囊括京城江南最大后勤保障系统,实际已经算是占据了半壁江山。

其实两江总督原本也是权柄滔天的重臣,一般这个职位, 都是简在帝心之人担任。

只不过此总督与师家颇有渊源, 看他能在这乱世中,一面维持圣宠, 一面将两江打理得还算秩序清明, 井井有条。

便知是个官场手腕与从政能力都极为了得的能臣, 非是那等溜须拍马之辈能比。

这样的聪明人, 师飞羽早在数年前就打过交道, 期间也注重维系,对此人的整治理念和是否是那等愚忠皇室的人一清二楚。

那么这样的聪明人, 很多事便有商谈余地了。

早在北蛮南侵之前, 师飞羽便暗示了对方接下来的走向,各种利益置换让对方一步步满足自己的布局要求。

等北蛮来袭, 皇帝南逃的事实成真,两江总督便知道这王朝真的气数已尽了。

而师飞羽这等常胜不败,运筹帷幄, 别人走一步他的准备已在十步之外的枭雄,在如今此等优势面前, 让天下改姓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那么在皇帝到达江南之后, 一切原本正在观望犹豫的布局便运转开了。

如今逼宫成功, 新帝年幼,奸罔被尽数清算,空出来的位置以及伴随的利益, 师飞羽自然不会忘了两江总督以及一众提前暗地里支持的人马的好处。

只不过两江总督确实是个聪明人,虽则现在已经下好注, 奔的是从龙之功。

但他毕竟已经位极人臣,此王朝倾覆,他能够让家族不受波及,维持原有的显赫,已经是莫大幸事,再多便过犹不及了。

于是在之后的分配中很是低调。

而漕帮江家也如他们所愿改换门庭,以江湖帮派出身,如今跻身朝堂,身居要职。

果然如裴凉所料,在新帝登基后,有两股起义军势力试图对江南发起攻击。

一股是如今占据蜀中以南的起义军,这股势力气候已成,如今已经在西南自封为帝。

他们的目的是逐鹿天下,自然不会放过这等帝权更迭的时期。

对方很敏锐的意识到了,朝廷发生了巨大的政治变动,本就腐朽不堪的朝廷,经此震荡,此时肯定不堪一击。

更遑论北蛮南侵之威胁刚刚解除,皇帝一路南逃,才刚驻入江南,形势混乱不稳。

只不过对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师家军才跟凶残的北蛮铁骑打完,居然不像预料中一般兵疲马溃。

师飞羽南下接迎帝驾,传言那支不败之师雄姿威武,他们还以为是为了掩饰外强中干放出来的谣言。

是为了震慑多股起义军,好让师家军得以休养生息,毕竟这种虚报人数,震慑敌军的事,都是行军打仗基本操作。

西南起义军本就不算几股势力中最悍勇的,之所以势力扩张,多还是依靠地势之便。

此次他们主动出击,自己放弃了最大的优势,又对上实力没有半分虚假宣传的师家军,结果就是很虐了。

另一股发起冲击的到不如西南军志向远大。

那是一股靠近江南的门阀势力,本质就是在乱世中搅浑水掠夺好处的。

人家根本没有想着能一掌天下,对自己的实力很有自知之明,趁乱的时候能捞好处就多捞点,等天下有平定之相,便择一赢面最大的明主投诚。

一般为了节省收复成本,统治者会选择接受对方的投诚,到了太平盛世,在战乱中积攒的庞大资本,足够人家富贵延绵了。

但这边师飞羽早有准备,对方准备在这富饶之乡劫掠一波的想法破灭了,甚至整支军队白给,被师飞羽强迫收揽麾下,再带队反击回去,一口气便缴灭了两股不小的叛军势力。

这师飞羽实际掌权后的连连大捷,让麾下之人信心大增。

而对方表面的平叛收复之下,展露出的治理才能,也让天下人看到了乱世即将结束的曙光。

在此期间,裴凉便是一心赚钱,发展经济。

她倾注在师飞羽身上的巨大投资,变现得非常快,那便是他军队所及之地,裴凉的行事全都畅通无阻。

有权势军队大开方便之门,对于裴凉来说已经不是所谓的放开手脚了。简直是天下皆为任意遨游之地。

前几年各地连年灾祸,又有朝廷苛捐杂税,加上战乱侵袭,各地民不聊生。

失去劳动力的土地自然没有多少产出。

但合理的资源分配,暂时可以让民众渡过眼前的生存问题,只要有和平稳定的局势休养生息,自会恢复如初。

数年战乱灾祸,如今其实大梁人口已经降到某个危险的阈值。

清算政治余孽的时候,师飞羽也没有任何心慈手软,还有平定的叛军势力中,被一众叛军头目榨取的民脂民膏,除了必要维持统治运营的留存,均是拿了出来。

抚恤百姓,救济赈灾,裴凉组建的航海队还不断从外面带回新的粮食物种,她自己也凭借记忆改良了几种粮食的品相产值,大大缓解了全国的粮食压力,进一步促进了稳定。

此时的救命良方,在后世并不稀奇。

甚至裴凉自己根本就不是相关专业,只不过是旗下的食品公司,在签订庞大原材料订单的时候,她亲自前往种植基地,被科普的品种改良历史和方法而已。

谁能想到只是这应酬一般的考察,随便听一耳朵的知识,到这里便能拯救千万性命。

随着各地的收复,收复之地迅速回归秩序,天下大局已定,一些小股叛军纷纷选择了投诚。

还有一两股负隅顽抗的,但当地百姓也已经不堪忍受,短短数月内,各地发生了饥民冲击军阀的消息。

甚至不少百姓已经秀好了师字旗,准备迎师家军的到来。

其实那些军阀自己心里也清楚,但一个利益集团的构成,很多时候个人意向往往是被利益裹挟不知偏离何方。

裴凉当初顺水推舟放魏映舒和厉深离开,魏映舒的女主光环让她在原著惯性中又回到这个节点的位置上。

但厉深却从那之后销声匿迹,裴凉还当对方没有光环,于乱世之中已经不知流落何方。

老实说一开始还有些失望,毕竟厉深在原著中,也是各种意义上来说,女主最大的金手指之一了。

对方会随着魏映舒的进度而变强,最后更是以异姓王的身份驻扎朝堂,不过小说的最后轻飘飘来了一句终身未娶,英年郁郁早逝。

当然这种剧情其实就原著这尿性的小说来讲很合理。

裴凉虽然不怎么看小说,但她作为有着全方位赚钱头脑的富婆,看一眼就知道原著服务受众在哪里,又是以何种心理切入,让受众感到满足。

像厉深这种至死不渝,能为女主贡献性命的男配,即便最后男女主双宿双飞,男配也是不能各自相忘,娶妻生子的。

本质满足受众不劳而获那一面癖好的药渣,厉深这种男配是绝不能另求他人,背弃女主身为整个故事绝对中心的意义的。

但英年早逝这点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厉深并无隐疾,又是内心坚韧强悍之人,说他郁郁而终就能导致英年早逝,简直笑话。

这么说来,其实原著里魏映舒那一众舔狗,越是身居高位的,越是不得好死,各种各样的死法都有。

照这么一看,裴凉已经可以百分之百确定,分明是师飞羽在利用魏映舒的引力钓鱼执法,除掉他认为的一切不符合运行逻辑的人。

不知道在故事结局之外,魏映舒又是个什么下场,总归以裴凉对师飞羽的了解后,品出的原著里耐人寻味的地方,是不相信他被影响了的。

但这些都是闲来时的琢磨,之所以突然想到厉深。

是因为,当初越狱后消失数年,如今重逢,对方已然成为了一方势力之首。

不得不说历深很擅长在混乱中把握机会,他当初越狱的时候,同时也救走数名他旗下的小弟。

几人逃离京城,也未随着帝驾南下,而是逃到了一个师飞羽的势力绝对鞭长莫及的地方。

然后带着小弟投入叛军之中,因他的机敏狠辣,以及本就是一方头目的经验,很快就脱颖而出,得头领赏识。

又在几股势力合并之中立下功劳,有勇有谋,便一路升为了二把手。

但厉深这种人岂会愿意屈居人下?还是泥腿子出身,不过借了时运出头的莽夫而已。

在数年经营,收揽人心,架空首领之后,时机一到便自己坐上了一把手的位置。

而此时,作为唯二还负隅顽抗的叛军势力,厉深竟然主动出击,一路带兵直指南庭。

大军抵达城门,前面的是无数被厉深掳劫来的百姓,刺刀驱赶着他们前行。

守城兵士将领见状眼睛都气红了,便是蛮族异类,都少有干这种丧心病狂之事的。

厉深直接在城门外施压,逼迫师飞羽释放魏映舒。

如若不然,便杀光阵前百姓。

师飞羽几乎都快忘了这个人了,还是经三响四季提醒,才想起对方是以前老来师府,又与裴掌柜针锋相对过好一阵子的那个厨子。

他闻言不可置信:“就为这?就为这么个女子,他劫掠这么多百姓为质?此人是傻子还是神经病?”

便是率军强攻,或是暗地劫牢,师飞羽都还觉得合理。但这等拿无辜百姓性命换一女子自由之行径,对方可有一丝生而为人的自觉?

三响四季道:“将军准备如何回复?”

师飞羽道:“将那女子带到城门,以她为质,先换回百姓再说。”

“厉深此人既愿意为此女大动干戈,兴兵做乱,想必此女在他心目中,重愈一切,交涉应是不难。”

“只是对方既然率军过来了,便省了我打上门的功夫。”

果然,通过两军交涉,魏映舒与阵前无辜百姓交换。

再次见到魏映舒,厉深仿佛都不敢认她。

几年的牢狱生涯,魏映舒过得可不算好。

只不过师飞羽治下严明,几年来这套班底疯狂运转,都忙于修复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

老实说,还真没什么人记得针对她――

因此魏映舒倒不存在备受折磨,经历腌H之事。

只不过监牢又岂是什么好地方?

几年的时间,足够将一个娇花一样的姑娘磋磨得变了个样。

厉深看着头发干枯,皮肤变得粗糙干裂,浑身干瘦营养不良的魏映舒,心疼得滴血,心里更是将裴凉碎尸万段。

他眼眶一红:“映舒,你受苦了。”

魏映舒大哭一场,又洗漱了一番,换上光鲜舒适的衣服。到底是年轻人,打理一番气色也恢复大半。

魏映舒这几年在牢里也没有闲着,更甚者因为在监牢接触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偶有点拨,以前云里雾里之事,便透彻明晰起来。

比如她曾经与一个贪污粮饷的人比邻过,对方杀头之前跟她倾诉过不少。

然后魏映舒便得知了,原来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师将军为何会亲睐裴凉那刻薄恶毒女子的原因。

竟是因为裴凉身家豪富,长袖善舞,为师将军提供了无数粮草物资,也为师将军引荐了无数得用人才。

再联想当初皇帝以师将军粮草来历不明的事发难,事情便串上了,分明就是裴凉那小人,以重利诱之,让师将军另眼相看。

枉她还以为当时自己才是能帮到师将军的人,原来那贱人早便卑鄙行事。

魏映舒暗恨道:“也是,师将军高瞻远瞩,早知北蛮军入冬会南下,可惜朝堂皆是昏聩之辈。”

“那贱人可不就趁此机会支应讨好,说起来便是那个时间,师将军开始与她暧昧缠连的。”

“那贱人不过是趁人之危,师将军顶天立地大好男儿,岂会能容忍她骑到自己头上?”

魏映舒冷笑:“我在监牢不是没有听说说,她如今越发张狂,竟是把住了整个大梁的钱袋子,便是师将军都得看她脸色。”

“师将军早晚会是君临天下之人,岂能受制于一妇人?等着吧,她现在得意,死期也不远了,我且看她下场。”

厉深点点头:“我也如此作想,只不过现在大局已定,我利用姓师的爱民如子的名声,拿百姓为质换回了你。”

“今后退路,还得另行打算。”厉深看着魏映舒道:“这天下之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大不了,我们便退居大漠。”

“不行!”魏映舒想都不想:“我为何要因那贱人,下半辈子忍受大漠荒凉?”

她看着厉深,眼神幽幽道:“师将军不是重那男女私情的人,既然裴凉那个贱人能予以价值,留在师将军身边,那么我肯定也能。”

“我甚至不像她那般贪得无厌,目无尊卑。若是我的话,我能比她做得更好。”

反正平定天下后,师将军黄袍加身,也会抚恤功臣,广纳后宫,凭什么不能有她?

厉深看了她半晌,神色复杂无比,良久过后,才沉重道:“好!”

于是师飞羽便又收到了厉深的招安条件,竟是让他将魏映舒纳入房中。

当时裴凉和江郁英都在,听了这个消息。

江郁英立马站起来,大义凌然道:“师将军心系百姓,体恤将士,那厉深虽不配为人,但若强行剿灭,对方殊死反抗之下,还是会有不少将士付出性命。”

“能以谈判的方式招安,自然是最好的结果,日后再清算那厉深也不迟,关键以将士和百姓的性命为重。”

“索性师将军为大业献身这种事是做熟了的,该是没有妨碍。”

“将军,我江某,对您的能屈能伸,坦荡磊落,满心皆是佩服。”

师飞羽一开始吃的软饭就太豪华,如今连吃几年,在裴凉的后勤保障下,几乎是所向披靡,只用着眼于前,身后毫无顾虑。

哪里看得上寻常的软饭?

闻言只轻蔑道:“区区气数已尽的叛军就想我师某委身,这等寒酸筹码也配?”

江郁英:“……”

是他输了,没想到对方已经吃得如此坦荡自然,不要脸皮了。

然而裴凉却道:“你先答应他们。”

师飞羽猛地回头,警惕的看着裴凉:“你想干什么?莫不是觉得亏了想降价找人接盘?”

“我可告诉你,他们有甚能换给你的?于你根本毫无价值。”

三响四季如今都已经练就在这种场合前自动变成聋子的本事了。

却听裴凉严肃道:“他俩总不能以为,干出那等凌.虐无辜的事情之后,还能全身而退。”

“你原本打算如何?”

师飞羽道:“切断厉深后路,佯攻左翼,逼他们远离城郡,以免败军散乱出逃后伤及无辜。”

“再将他们引进东边峡谷,那里早已派人布下天罗地网,又乱石密布,厉深便是不要命抱着以一换一的打算,在如此地势前也不会造成太大伤亡。”

裴凉点点头:“那便如此,只是厉深这人,一贯准备万全,他并不信任于你。”

“便是为了后续招安,阵前承诺必须得兑现,他也不会将结果寄托于你的自觉上。”

“我怀疑他军队里还有被劫掠来的百姓。”

厉深这种人就是如此,行事无底线,手腕阴毒肮脏,但却管用。

裴凉道:“所以你先答应他们,让皇帝拟一份圣旨,指婚魏映舒与师世子,给了魏映舒实际名分承诺,让他们彻底卸下戒心,再做打算。”

师飞羽皱眉:“便只是名义上,我也不愿。”

他低声道:“我可是你养着的人,你能不能有做为金主的自觉?你的霸道专横和占有欲呢?”

“你怎能忍我与其他女子结为夫妻?”

师飞羽越说越委屈,只觉得睡了这么些年,怎么也有几分真情真义了,岂料她竟如此待他。

裴凉将他脑袋推开:“你是不是傻?师世子而已,又不一定是你。”

师飞羽:“……”

这,关心则乱,居然忘了他家里不止他这么一个儿子。

数日后,像是考虑出了结果。

直接阵前宣读了圣旨,皇帝指婚历将军之义妹映舒为师世子侧室,历家军归顺朝廷,前嫌不计,今后便是大梁一员。

这个结果从各方面看来倒是没有异常,只厉深天生多疑,交涉之时可以拖延时间。

但魏映舒却迫不及待了,她从见到师飞羽那一刻起,便想要嫁给他。

虽则对方从前对自己冷漠无情,但这等志在天下,并已然只差半步之遥的惊世伟岸之男子,世间再无人能与之相提并论。

相貌权势以及开创一个新王朝的魄力,这等一个时代内的绝顶强者,让魏映舒怎么死心忘怀?

她甚至恨不得马上插翅膀飞到师将军身边,于是对于厉深的磨蹭很不满。

日日大闹逼迫,终于让厉深不得不加快进度。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好一切,奉旨入宫谢恩当天,师飞羽发动了突袭。

偷袭的人马先是撕开了军队,那里正是这几日负责交涉的宦官探好的关押受困百姓的地方。

待从中劈开,声东击西,厉深的人想要围拢过来以此为质,已经是晚了。

接着按照师飞羽开始的策略,其实没有到殊死抵抗的地步,厉深的大军就投降了。

厉深是一心为魏映舒,哪怕抵押天下人的性命也在所不惜,但麾下的其他将领兵士却不愿为一个女人牺牲。

等厉深和魏映舒被押到师飞羽面前的时候,便知万事休矣。

魏映舒流着泪道:“师将军,你我现在已有夫妻之名了。便是今日死于你刀下,映舒也心满意足。”

师飞羽踹了身边一个魏映舒看着有些眼熟的人一脚:“数日前我已让出世子之位,爵位交由我二弟继承了。”

师二还是烂泥扶不上墙,整日里畏畏缩缩,生母被休后再不敢肖想多余了。

只是讽刺的是,师夫人当初机关算尽,甚至把自己娘家一族赔进去在算计的东西,这会儿却轻而易举的到了她儿子身上。

魏映舒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师二,不信的摇头:“不会的,不可能的。”

厉深眼神阴毒的瞪了眼师飞羽,冷笑道:“师将军好计谋,我厉某输得心服口服。”

“先不用急着服气。”此时传来一个女声。

厉深和魏映舒抬头,不是裴凉又是谁?

裴凉挥了挥手,眼前的将士分开,二人便看到在将士们身后的,那些被厉深劫掠而来为质的百姓。

男女老幼皆有,数日的关押折磨,食不果腹,让他们饥饿难耐。

厉深深知裴凉是那等毫不手软的人,心下一(cl-əwχ.(〇Μ)凉。

果然裴凉便道:“你俩是觉得为了你们那起子爱恨纠缠,踩着再多人命都不妨碍心里的风花雪月是吧?”

魏映舒恨裴凉欲狂,冷笑了一声不说话。

裴凉点了点头,数筐红薯被抬了上来。

厉深和魏映舒不明所以,裴凉便道:“魏掌柜,说起来你我相识已久,正经比试也只在当年的天香楼。”

皇帝面前那场不算,裴凉压根不想给一群蛀虫做菜。

“如今数年过去,想必心里都对孰强孰弱颇为介怀。今日趁此机会,魏掌柜便与我再次比试一场吧。”

说完裴凉接着道:“此番的评委便是这批因你为质的百姓,以哪边受到认可人数多少为准。”

“若魏掌柜输,那便把性命留在这里吧。”

魏映舒悚然一惊:“你让这帮与我有深仇大恨的人来评判?”

裴凉道:“烹制过程自会隔绝开,魏掌柜不必忧心我作弊。”

“只是魏掌柜从此刻开始,便得拿出浑身解数,毕竟你的性命此时可掌握在先时你一瞥一笑便可能决定他们生死的人手里。”

魏映舒看着眼前的饥民,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神情麻木。

她这辈子没有做菜给这等人吃过,然而此时却要这些人的喜好决定她的生死?

魏映舒只觉得裴凉侮辱人至极,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没有办法。

这次比试以红薯为题,魏映舒心中鄙夷,这裴凉学艺一场,走的也不知道哪里的野路子。

到头来,最擅长的还是那粗鄙之物。

只是作为一个顶级名厨,便是红薯,她也能做出百般花样来,好在裴凉并不限制她辅材要求。

决定好做什么,魏映舒便动起手来。

那些百姓虽然被隔开,但二人的厨台却是不远的。

魏映舒见裴凉打算做什么后,心里冷笑一声,还担心她会相处什么别出心裁的菜色,若是如此,那么她赢定了。

半个多时辰过后,二人菜品皆已完成。

由将士过来取出,置于外面的长台上,裴魏二人并不出去,但可隔账观察。

现场的将士除了维护秩序,不会给任何提示。

众人的视线首先落在了魏映舒的菜品上,那是外表极好看的水晶红薯糕。

表皮是以红薯蒸烂,再拌入牛乳,蜂蜜,筛入磨成细粉的糯米。蒸熟后呈半透明的糯米粉与金黄的红薯调和,呈了那半透的淡金色,很是华丽。

那薯糕又捏成神态灵动的小动物,或是用花色别致的模具压成秀雅形状。

师飞羽拿起一个水晶红薯糕分开,里面是碾碎的玫瑰花瓣制成的流心玫瑰酱,闻着便芳香四溢,让人忍不住咬一口。

除此之外,还有枣泥馅,豆沙馅,芋泥馅,肉松馅,各种口味馅料均是细腻浓香,再加上如此多的数量,给人视觉上很震撼。

在师飞羽看来,这糕点便是放在皇帝御桌上也吸人眼球,就更不用说一众平民面前了。

眼前这些饥民本就是穷苦之地被厉深劫掠而来的,这辈子恐怕都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便是见过的镇上最大点心铺的点心,外表也不及这红薯糕万一。

而反观另一边,却只是几桶熬得浓淡适宜,米粒中漂浮淡橘色点缀的红薯粥。

但师飞羽却一眼就知道哪道菜是谁做的了。

那些百姓本就饥肠辘辘,在听到可以开吃之时,多数人不约而同的将手伸向了那水晶红薯糕。

魏映舒面露得色,是个长眼睛的人,都知道如何选择。

她的厨艺绝顶,是从无数达官显贵挑剔的舌头里面磨出来的,一帮贱民,一年便是肉也吃不了几回,哪里知道什么好东西?

以她的水平,在那帮贱民嘴里,那便是天上的手艺。

魏映舒转过头,得意的对裴凉道:“裴掌柜,你那清粥许是桶太高,许是他们饥饿难耐,等不及拿碗盛粥。多等等,总会有人吃腻了我的红薯饼,去舀你那米汤解腻的。”

裴凉笑了笑:“魏掌柜,我已说过你的性命掌握在外面的百姓手里,怎的还对此局如此敷衍?”

“对于魏掌柜的不惧生死,裴凉万分佩服。”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魏映舒冷笑:“你没看见外面――”

话未落音,就看到外面一众百姓面色痛苦,拼命捶自己的胸口。

好半天咽了下去,却不去拿那糕点了,而是慌忙的去端已经盛好的粥。

一口下去,米香混合红薯清香的米汤暖过四肢百骸,噎在喉咙里难以下咽的糕点一下子就滑下去了。

温度也将将好,不烫不冷,能让人大口咽下,又没有冷了失去香味。

一时间众人眼前一亮,与那做得精贵的红薯糕不同,红薯粥他们倒也不陌生。

但与记忆力寡淡稀粥的味道却全然不同,那米粒颗颗粘稠饱满,没有过熟裂开而口感稀松,也没有过硬难以下咽。

粒粒分明却入口即化,有老农看出来,那也不是贵人们吃的品相珍贵的大米,便是他们平时种出来的白米而已,却是将每一粒稻米的浓香精华尽数逼出。

那味道却仿似让他们回到已然记忆久远的太平年间,风调雨顺之年,扛着锄头经过稻香满布的田野。

有不少人都是就哭了,滚烫热泪滴入土陶碗中。

“俺,俺想回家种地。”

“俺也是。”

“等来年收了米,也这样煮一锅浓稠的红薯粥。”

魏映舒脸色煞白,眼里尽是不可置信:“怎么可能,那只不过是普通的红薯粥而已。”

她全程注意裴凉的做法了,没有加任何珍贵之料,仅仅是大米和红薯而已。这等倒掉都没人吃的粗贱之物,怎么可能比得上她的糕点?

却听裴凉的声音传来:“红薯难咽,糯米也难咽,你是不是当这些被你们饿了好些天的百姓,是你当初那些费心讨好的高门显贵?”

“吃个两口大小的糕点也要细品慢咽?”

饿极的人自然抓到什么都是狼吞虎咽,尤其这些人食不果腹,有了上顿没下顿,拼命塞食物简直成了行为本能。

但红薯和糯米多噎人?这般急吞猛咽,不噎着人才怪。

且那些精细烹制的风味,实际上在场百姓根本没那心思细品,魏映舒一桌甜品美则美矣,却全是抛媚眼给瞎子看。

而裴凉的红薯粥,里面的红薯切得细碎,粥熬的稠稀适宜,是囫囵吞下也不会妨碍,又能品味那其中滋味的东西。

以前隋厨就说过,越是简单的东西才越显厨子能耐,将至简之物烹制成人间美味,那才算真正大有所成。

一开始大伙儿被颜色鲜亮,看起来扎实的糕点吸引理所当然,但被噎了之后,便知道那物虽则金贵,却不是他们此时好入口的。

谁料那平平无奇的粥,入口却是让人感觉否极泰来,劫后余生的幸福。

再佐以肉糜和泡豆角炒的小菜,不多时,那好几大桶的红薯粥便见了底。

吃饱后的众人脸上恢复了鲜活之色,对唇齿的留香回味不已。

师飞羽笑道:“结果已经显而易见。”

果真最后投票,所有人都投给了红薯粥。

魏映舒尖叫:“不行,这不能算,他们只是一帮子饿疯了的饥民,哪有品味可言?这根本就不是比试厨艺,只比取巧而已。”

裴凉道:“比试之前我便提醒过你,你现在一身性命系于他们的选择。”

“魏掌柜,当年你父亲魏启贵刚来天香楼的时候,也是一逃荒饥民,相信他授予你厨艺的时候,绝对不会告诉你这一身本事,是专为取悦权贵所学。”

“你已经有多长时间,根本没考虑过一般食客的喜好,诉求了?以至于连这么多人现在迫切需要的是什么,你都毫不关心。”

魏映舒拼命后腿:“不关心如何?你自己也说过,难道非得是天下第一才能开店?那么我这等只侍奉于贵人的厨子便不配称之为厨子了吗?你让御膳房的御厨如何作想?”

裴凉笑了笑:“是啊,但御膳房的御厨,没有动辄凌.虐无辜,更不需要还这笔债啊?”

“给过你机会了。”说着她挥了挥手。

有将士便要上来将魏映舒拖走,而厉深拼命挣扎,竟让他挣脱了桎梏。

他飞速扑向魏映舒,将她拉到身边,抽出夺过的刀,指向在场所有人――

“谁敢动她!”

魏映舒缩在厉深背后:“厉深,我害怕。”

“别怕,他们敢动你,便得先从我尸体上跨过去。”

裴凉鼓了鼓掌,漫不经心道:“厉公子对魏掌柜一往情深,至死不渝,若你俩能修得正果,怕也不必一路牵连无辜,走到今天了。”

魏映舒这会儿都快被裴凉刺激疯了,闻言大叫道:“贱人你少趁机挑拨,我心里只有师将军,你便是害死我,也休想改我初心。”

裴凉点了点头:“哦,也就是说魏掌柜享受着一个男人的竭力付出,甚至压榨性命,一边理所当然,一边却对着另外的男人痴心不悔?”

裴凉自认是个没心没肺的渣女,不过比起女主来,倒有些自叹不如。

厉深眼神一黯,他冷笑:“你不必激我,映舒于我有救命之恩,若非她当年连日赠饭,我厉深早已死在八岁那年冬天。”

“之后的命都是映舒给的,多活这么多年,也够本了,便是还给她又如何?”

魏映舒闻言却脸色一变,连忙道:“不用跟她说这么多。”

裴凉却若有所思道:“听历公子所言,当时魏掌柜应该还住在京城,与我家比邻而居。”

“不过魏掌柜之母历来吝啬,莫说是饭,便是一块点心都不会让她带出宅子,往日里都是分吃我的零嘴。居然连续数日赠予历公子饭食,倒是稀奇。”

厉深正要冷笑她小人之心,就听裴凉想起什么似的问魏映舒:“对了,当年我初时学艺,常在家中练习。”

“那年冬天有几个受伤的小乞丐,我那时性子内向,羞于见人,每日给你好几块糖,才求得你帮忙将饭食端予那几人,不会这其中便有历公子吧?”

厉深瞳孔巨震,脸上全是难以置信,他有些慌乱的看向魏映舒,却看到了魏映舒来不及收敛的心虚与怨恨。

对于魏映舒了解到骨子里的厉深,此时哪有什么不明白的?

厉深只觉得呼吸困难,这么多年的付出好像是一场笑话。

自己的救命恩人根本就不是映舒,对方只是个拿了糖块才肯跑腿的,此时回忆起来,那因为感激在记忆力添加的诸多滤镜破碎。

当时映舒每日送饭,确是不耐之色。

而自己真正的恩人,却是他三番五次要置于死地的人。这些,映舒心知肚明。

她从始至终都知道,他厉深要害的,是他真正的恩人。

他看了眼裴凉,然后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口气。

魏映舒心下不安,她慌张道:“厉深,你别听她的,她能言善辩,又惯会作态,她骗人的,你不能因为她一句话就怀疑我。”

厉深却是温柔一笑,魏映舒松了口气。

但那口气还未松完,那笑就转为诡异,接着她听厉深道:“映舒,你怕是忘了。除你之外,我厉深从不做赔本买卖。”

“而你,现在也不是例外了。”

魏映舒听到自己脖子传来咯嘣一声,然后整个人眼前一黑,永远的失去了意识。

厉深将她的尸体弃于地上,接着看向裴凉,却是羞于对上她的视线。

他轻声说了句:“抱歉!”

接着将长刀架在脖子上一抹,女主男配便一同归了西。

裴凉耸了耸肩,心中并无感慨。

她特地点明当年真相,不是为了得厉深的感激或者忏悔,她倒是对这人没有任何期待。

只是原著中命运凄惨的裴小厨,内向木讷却本性纯善的人,她的善举灌溉出来的恶果,却被他人窃取利用,反倒成了导致自己家破人亡的利刃。

这份冤屈,不该被埋没。

果然与当初她重新夺回天香楼一样,裴凉能感觉到属于原本裴小厨那份不甘彻底消失。

厉深势力的收复,仅剩的一方势力也迅速投诚了。

至此才算天下平定,延绵多年的乱世彻底结束。

所谓创业容易守业难,天下的归顺只是开始,接下来师飞羽面临的是更繁复的重任。

很长一段时间,甚至裴凉都见不着他的人。

此时朝堂班底已经迁回京城,所有人都明白,王朝的更迭便是近日之事了。

依附前朝的皇族贵族人人自危,只不过一段时间后,发现师飞羽对他们的态度还算包容温和,一些乐善好施,在民间声望不错的皇族赐予爵位,延续富贵。

其他无甚建树的也是贬为庶民,不养这帮闲人,虽则没了富贵尊荣,到底算是性命无碍。

其实几年的时间,该清算的人都清算得差不多了,如今剩下这些,倒也掀不起风浪。

这日,许久未见的师飞羽来到裴凉的宅邸。

一顿翻云覆雨后,裴凉问道:“不是正忙?怎么今日有空过来?”

师飞羽摸着她的头发,眼中有丝快压抑不住的兴奋,仿佛期待已久的事快要梦想成真。

他道:“我们很久没有玩人物扮演了,今日得空,陪我再放肆一次如何?”

裴凉挑了挑眉:“哦?你想这次想玩什么?”

“皇帝与皇后,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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