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家里接到了一个电话,那是一切的开始。

一听声音我便辨出了对方是谁,那带着几分稚气的独特嗓音让我内心一阵激荡,但我还是刻意用例行的口气问:“请问您是哪位?”本来是想在她面前逞点强,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样做未免太无聊。

“噢,我是中野。”她报的不是原来的姓氏,而是结婚后改的夫姓。看来她也在以她特有的方式逞强。

“中野?”我继续装作想不起来的样子。

“啊,不好意思。我是仓桥,仓桥沙也加。”

“是你啊!”我一副终于反应过来的口气,演技拙劣。

“前几天的聚会上多承你关照了。”说完,她陷入了沉默,仿佛不知道如何接下去。这也难怪,“前几天的聚会上多承你关照了”——这句寒暄本身就与事实相去甚远。

我对着话筒轻笑了一声。“说起来,那天我们几乎没怎么聊过呢。”

“是啊。”沙也加似乎也放松了不少,“你只顾着和男同学说话,都不来我这边。”

“你还不是一样,一直在躲着我。”

“没那回事。”

“是吗?”

“是啊。”

“呵……”我拈起桌上的自动铅笔,咔嚓咔嚓地按出笔芯。难堪的沉默持续了几秒。“算了。”我说,“那你今天打电话过来是为了什么事呢?纯粹的闲聊?”

“才不是。”话筒里传来沙也加的呼吸声,虽然很轻微,但我还是察觉到她的气息有些紊乱。她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道:“我有事要和你见面,你有时间吗?”

我有些惊讶,没想到她会主动提出见面。望着铅笔芯,我问道:“什么事?”

她顿了一下,回答:“在电话里说不清楚。”

耳朵贴着听筒,我不禁开始浮想联翩。脑海里涌现出若干好似三流言情小说的故事情节,但我实在不相信沙也加会为那种事打电话找我。不过我还是问了一句:“这件事和我们俩有关系吗?”

“和你没关系,”她立即否定,“是我自己的问题。不过我希望跟你谈谈,还要请你帮个忙。”不等我回答,她又抢先说道,“你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

我内心涌起强烈的好奇心,但还是按捺着继续问道:“这件事你丈夫知道吗?”

“他现在不在。”

“不在?”

“他去美国出差了。”

“这样啊。”我用食指将铅笔芯推了回去。

“不过你别误会,”她的呼吸又有些紊乱,“即使他在也无济于事。”

我沉默了,完全摸不着头脑,但从她的口气里,我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程度,看来需要谨慎对待。

“你还是再好好想想吧。”我舔了舔嘴唇,“其实还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不是吗?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现在见面非常危险,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是深思熟虑后才拜托你的。”

“可是……”

“求你了!”她艰难地说。我仿佛看到了她固执的模样:眼睛定定地望着远方,眼圈也泛红了。

我叹了口气,略显生硬地说:“明天下午我有空。”

“谢谢。”她回答。

从高二到大四这六年时间里,我和沙也加是一对恋人。不过我们之间并没有炽热的情话,也没有特别浪漫的回忆。不知不觉中,就已交往六年了。

为我们的关系画上句号的,是沙也加。

“对不起,我喜欢上别人了。”

她没有说出“我们分手吧”,只是沉默地垂下视线。但一切已尽在不言中了。我们曾经约定过,彼此不束缚对方,不向对方撒娇,想结束关系就坦白挑明。所以我虽然恋恋不舍,却也无法开口挽留。

“我知道了。”面对低头不语的她,我只回了这一句。此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重逢是在七年后的初夏,在新宿举办的高二同学会上。不可否认,我选择出席有期待见到沙也加的因素。

在会场上,我一边和长了岁数的同学们谈笑风生,一边用眼角余光寻觅她的身影。正如我期待的那样,她也来了。过去我们交往时她那纤瘦的身材,如今已有了几分女性的圆润,化妆技巧也高明了许多,成功塑造出沉稳的气质。但不经意一瞥间,我发现她依然透着少女般的危险气息,与和我交往时一般无二。确认了这一点,我终于略感安心。因为这才是沙也加的本质,失去这种特质的沙也加是无法想象的。她与人群稍稍拉开距离,保持着自己的独立领域,警惕的眼神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四周。

我感觉到她向我投来了目光。如果我迎上她的视线,也许我们就会攀谈起来,但我假装没注意。

同学会的气氛渐渐热烈起来,大家开始轮流发言。轮到沙也加时,我低下头,望着手上兑了水的酒杯。

四年前结了婚,现在是全职太太,这就是沙也加的近况。丈夫在贸易公司上班,很少在家——这种事情司空见惯,以前根本无法想象从她口中会听到如此平凡的话题。

“有孩子吗?”以前当过班委的女生问,这也是照例要问的问题。我喝了一口兑水后稀释的酒。

“嗯……有一个。”

“男孩吗?”

“不,是女孩。”

“几岁了?”

“快三岁了。”

“那正是最可爱的时候呢!”

对于前班委的话,沙也加没有立刻搭腔,停了片刻后,才以比刚才更轻的声音回应道:“嗯,是啊。”我不由得抬头看了她一眼,因为感觉到她的声音里隐藏着很深的痛苦。但除我之外,谁也没有发现她那轻微的不自然,下一位同学紧接着开始了发言。

沙也加取出手帕,轻按在额头上,仿佛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她的脸色看起来很苍白。我又凝视了她片刻,她似乎感受到了我的视线,转头望向我。这是我们那天第一次目光交会。

但只对视了片刻,我就低下了头。

结果我和沙也加始终没能说上话。回到家解开领带时,我忍不住问自己:跑这一趟究竟是为了什么?同时我也有种预感,今后恐怕再也见不到沙也加了。

但一个星期后的今天,她给我打来了电话。

我们约定见面的地点,是新宿一家酒店的咖啡厅。四点五十分,我在服务生引领下入了座,沙也加还没来。我点了杯咖啡,环视着不算宽敞的大厅,心里嘲笑着自己。比约定的时间整整早到了十分钟,我到底在期待什么呢?即将出现在这里的,已经不是那个女大学生沙也加了,她早已成为一个贸易公司职员的太太。

内心另一个声音又在反驳:不,我并没有抱任何期待,只是听到她沉重的声音,来替她排解心事而已。她也说过,我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

原来的声音立刻反唇相讥:这话好像让你很飘飘然,在心里反复回味嘛。连对丈夫都不能说的话,却愿意告诉我;虽然已经嫁为人妇,内心依然爱着我——你不就是这样期待的吗?快死心吧!做这种无聊的梦,只会落得自讨没趣。

我根本没想那种事,我只是——

四点五十五分,沙也加出现了。

看到我,她胸口不易察觉地起伏了一下,然后走了过来。她身穿清新的浅绿色套装,内搭一件白衬衫,裙子短得让人感觉她才二十三四岁,一头短发也很适合她,随便拍张照片就可以直接上主妇杂志封面。

“我还以为是我先到呢。”她站在餐桌旁说道,脸上泛起一丝红晕。

“我前面的事情提前结束,就先过来了。你别站在那儿,坐呀。”

她点了点头,在我对面落座,向经过的服务生点了一杯奶茶。我喝咖啡,她喝奶茶,一如当初。

“你家住在这附近?”她望着餐桌问,不时偷眼觑我。

“不是,搭电车过来要换两趟车。不过也不算很远。”

“那为什么要约在这里见面?”她转了转眼珠,打量了一下大厅。

“我只是想找个我们俩住处中间的地点,不过还是离我更近一些啊。你现在是住在等等力吧?”

听我这样一说,她不禁微微瞪大眼睛,应该是对我知道她的住处感到意外。其实这是前几天她在同学会上说的,我听后便记在了心里。这时她似乎也想起了这件事,唇边露出一抹微笑。

“我还以为我讲话的时候你没听呢。”

“那我讲的话你没听吗?”

“听了,你好像正在积极打拼啊。”

说到这里,沙也加点的奶茶送过来了。等她喝了一口,我问道:“我家的电话号码你是从哪儿打听来的?”

“是工藤告诉我的。”

“我猜就是。”

工藤是同学会的组织者,那家伙从前就很热心,一到节日盛会更是活跃。他也知道我和沙也加过去交往过,这回沙也加找他要我的电话,难免会让他浮想联翩。这一点沙也加不可能想不到,但她依然不管不顾,看来果然有很要紧的事情。

我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名片,放到她面前。

“你住在练马区?”她端详着名片问。

“因为我想离大学近一点。”我任职的大学位于丰岛区。

“理学院物理系第七讲座……和那时候一模一样呢。”

“唯一的长进就是多了个助教的头衔。”我自嘲地哼了一声。

“很快就会变成副教授吧?”

“还早得很呢。”

沙也加凝视了一会儿我的名片,舔了舔嘴唇,抬起头。“没有其他的名片吗?”

“其他?没有了。这是什么意思?”

“该怎么说呢,文字工作……是这样讲吧?那天同学会上我听人说,你也从事这方面的工作。”

“哦,”我点点头,啜了口有点变凉的咖啡,“那是打零工来着,连副业都算不上。”

“可是都在杂志上连载了啊!”

“不过是三流科学杂志啦,而且也不是每期都有,只有遇到合适题材的时候,编辑部才会跟我约稿。”

那是一本由报社发行的月刊杂志,其中有个栏目叫“科学家看社会现象”,内容是请被人们广泛认为疏于世事的科学家针对社会热点问题,从科学的角度发表看法。杂志的总编辑和我们那儿的副教授很熟,本来是向他约稿的,但那位副教授说不想写这种无聊的文章惹人笑话,就推给了我这个直接下属。我记得第一期的标题是“关于职业棒球的选秀制度”,之后共有七期刊登了我的文章。

“不瞒你说,一听说上面刊登了你的文章,我马上去图书馆找那本杂志,不过没找齐,只拜读了其中三期。”

“是吗?怪难为情的,我的文笔很糟,让你见笑了。”想起沙也加过去念的是文学系,我便这么说道。

她摇了摇头。“写得很精彩,而且主题也饶有趣味。”

“那就好,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读者的感想。”我又喝了一口咖啡,望着她的脸问,“对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沙也加做了个深呼吸,似乎在最后确认自己的决定,而后拿起旁边的提包,从里面取出一个茶色信封。她把信封往掌心一倒,掉出一根黄铜色的金属棒和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她把这两样东西放到我面前。原来那看似金属棒的东西是把黄铜钥匙,手握的部分是个狮子头像。我展开那张纸,是一幅黑墨水画的简单地图。我抬起头:“这是……”

沙也加缓缓开口:“我父亲的遗物。”

“你父亲过世了?”

“去年这时候走的,死因是心肌梗死。”

“是吗……”我并无特别的感慨,毕竟我和她父亲从未会面。我握了下黄铜钥匙,沉甸甸的。那张手绘地图看似是通往某处的路线图,图上唯一标注了地名的,是右下方一个不起眼的车站。车站名为“松原湖站”,印象中这是长野小诸那一带的车站。“那么,这些东西怎么了?”我问。

“我希望你去一趟地图上画的这个地方,”她说,“和我一起。”

我错愕地瞪大双眼。“我?和你?为什么?”

沙也加伸出右手,从我手中拿过黄铜钥匙。她的指尖碰触到了我的掌心,雪白细长的手指冰凉。

“我至今都对父亲生前的行踪耿耿于怀。”她平静地开口道,“父亲爱好钓鱼,假日时常一个人出门,但有时会发生很奇怪的事情,比如出门的前一天什么准备都没做,没买鱼饵,钓具也不齐,这种情况岂不是肯定会空手而归吗?不只如此,回来后连鱼竿也不整理,平常他可是绝对不会忘记的。”

“你认为他是借钓鱼的名义去了别的地方?”

“我只能这么想了。”

“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吗?”

“嗯……两三个月一次吧。当然我去上学或上班的时候是不得而知的。”

“关于这件事你问过他没有?”

“问过一次。我问:‘爸爸,你真的是去钓鱼吗?’他回答:‘当然是真的,这还用问吗?不要因为我没钓到就嘲笑我哦。’虽然没挨骂,但他的口气明显不太高兴。我确信他是在说谎,不过当时我以为他是出去和女人幽会了。我母亲已经过世好几年了,他有了意中人也不稀奇。”

“你的推测很合理啊。”我两肘支在餐桌上说。

“想到去世的母亲,我心里有些失落,但也有点期待,也许过些日子他就会把那个女人介绍给我。”她浅浅一笑,然后恢复严肃的表情,“可是直到父亲撒手人寰,那样的女人也没出现,证明我的猜测是错的。到最后我也不知道父亲究竟去了哪里,一年时光就这样过去了。但最近我找到了这把钥匙和地图,是在父亲去钓鱼时背的背包里发现的。”

“这样啊。”我又看了眼地图,抬起头,和她四目相对,“你猜想你父亲是去了这张地图上标示的地方?”

沙也加点点头。

“然后你想弄明白那里究竟有什么,是吗?”

沙也加再度点头。

我伸手去拿咖啡杯,想起咖啡已经喝光,于是作罢。

“那你一个人去不就行了嘛,我就没必要跟着去了吧?”

“那个地方我很陌生,一个人去心里不安。”

“那就约上别人一起去呗。”

“这种事我没法拜托别人啊,而且我也没有可以一起出门旅行的朋友。”沙也加垂着头,两手攀在椅子上,前后晃荡着身体,这孩子气的动作和过去一模一样。

“我不太懂。”我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是想探索父亲的小秘密罢了,没必要这么着急啊。等你丈夫回来,让他开车带你过去,就当一起出门兜个风不好吗?你们还有女儿,一家三口——”说到这里我戛然而止,因为她突然抬起头,目光严峻地望着我。我有点惊慌失措地问:“怎么啦?”

沙也加眨了眨眼睛,慢慢垂下视线。看得出她是为了忍住泪水才眨眼的,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在这种场合忍不住想落泪。

看到她又一次低下头去,我也暂时缄口不语。我想等她打破沉默。

这其中一定有隐情。纵使对父亲生前的行踪抱有疑问,她也不可能只为这点小事便向前男友求助。然而待她道出缘由后该如何处理,我却还拿不定主意。我在心里告诫自己,必须慎之又慎,因为我已经洞察到自己的弱点,就是内心深处怀有莫名的期待,或许和沙也加会再续前缘。

沙也加微微抬起头,眼圈并没有红。她似乎在为某事犹豫不决,一直望着远方出神,但又注意到了什么,缓缓收回目光。我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她是在看一对正走进咖啡厅的年轻情侣。个子娇小的女孩穿着短得露出大腿根的裙裤,上身是件袖口宽松飘逸的T恤;高大的男孩则是Polo衫搭牛仔裤。两人的皮肤都晒得很黑。

沙也加望着他们,嘴角露出微笑:“跟以前的你真像,衬衫袖子里露出的手腕黑黝黝的。”

“是啊。”学生时代我参加过田径比赛,项目是短跑和跳远。

她转过脸直视着我:“你还记得高中时候的事情吗?”

“当然记得啦。”

“我也是。”说着,她看了看我的胸口,又将目光移向我的脸,“那初中时候的事情呢?还记得吗?”

“有的记得,不过很多都忘了。”

“小学呢?”

“那么早的事情,早忘得差不多了,连朋友的长相都想不起来了。”

“但还是有印象的吧?比如郊游啊、运动会啊什么的。”

“运动会我记得很清楚呢,尤其是赛跑,最后没拿到第一。”

“真的吗?那还挺意外的。”她笑了笑,又问,“那之前的事情呢?”

“之前?”

“就是上小学之前,你有记忆吗?”

“你这可问倒我了。”我交抱双臂说,“有一些模糊的记忆碎片,像是跟附近的小孩玩呀、被爸爸骂呀,不过具体的细节都记不真切了。”

“可是,”沙也加说,“大概的印象还是有的吧?比如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周围是些什么样的人。”

“差不多吧。”说着,我向她微微一笑,“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她再次露出迷惘的表情,舔了舔嘴唇说:“我是一片空白。”

“空白?什么空白?”

“就是儿时的记忆啊。”她轻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那时住的是怎样的房子,邻居都是怎样的人,完全不记得了。我之所以想去那个地方,就是为了找回记忆。”

2

“虽说不记得儿时的事,上小学以后的事情我还是有记忆的。特别是开学典礼时,妈妈牵着我的手,穿过小学的大门。沿着围墙种着一排漂亮的樱树,飘落的花瓣宛如雪花般飞舞……”说到这里,望着远方的沙也加摇了摇头,“可是我想不起更早之前的事情,那部分记忆就像完全脱落了一样。”然后她求助般地看着我。

我松开抱着的胳膊,稍稍倾身向前。还没有完全理解整个事态的我,向她露出微笑回道:“那又怎样呢?忘记往事的人有的是,谁也没放在心上啊。”

“因为他们是随着时间流逝慢慢淡忘的。如果我也是那样,就不会耿耿于怀了。”

“你是说你和他们不同?”

“是的。其实我从上小学时就开始为这个问题所困扰了。为什么我没有任何儿时的记忆呢?要是我已经长大成人,想不起读小学前的事情或许还很正常,可才上小学就这样,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个嘛……确实有点奇怪。”

“因为太不可思议了,我曾经问过父亲,为什么我完全不记得幼儿园时候的事呢?父亲回答说,因为那时我还小。但这个解释无法让我信服,我身边的朋友没有一个是这样的。不知不觉中,一想到这件事我就很烦恼。我很想彻底抛开,可又不知道怎样才能抛开,一颗心没个着落,总是莫名地觉得很孤独、很恐惧。”沙也加两手捂住胸口,做了个深呼吸。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我问道。

“一点不夸张!”她难过地说,“完全是张白纸,连你刚才说的那种记忆碎片都没有。”

“但你家总有相册吧?那里面肯定有你童年时的照片,比如七五三节啊、幼儿园入学仪式啊,看到那些照片没有想起什么吗?”

“父母给我拍了很多照片,所以家里光儿时的相册就有两本,但真正幼年时期的照片却一张也没有,相册第一页上贴的就是小学开学典礼的照片。”

“怎么会有这种事!”

“是真的,有时间拿给你看看,就放在我家里。”

“那你上小学之前的事情,你也没听父母回忆过吗?”

“嗯……”沙也加侧头思忖着,“倒不是完全没有,像出生后过的第一个女儿节、新年什么的都提到过。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我五岁那年差点走失的事,听父母说,当时他们急得脸色大变,到处找我,最后发现我在家里的储藏室里睡着了。”

“他们说起这段往事时,你也没有任何印象吗?”

“就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呢。”她轻轻叹了口气,“就连父母提起的时候,也不是那么津津乐道的口气,只是平淡地说有过这回事而已。”

“有过这回事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思索着。沙也加毫无儿时的记忆的确很奇怪,而她的双亲没有留下任何关于那段时光的记录同样令人费解。不管什么样的父母,在小孩刚出生的头三年里都会铆足了劲拍照,甚至为此专门购置相机的也不在少数。

“对了,你以前一个字都没跟我提过呢。”

“遇到你的时候,我对这种状况已经习以为常了,更确切地说,我已经放弃了。只是我没有儿时记忆的意识一直都在,和你交往的时候也从未忘记过。”

我叹了口气,放在餐桌上的双手时而交握,时而松开。她所说的事委实超出了我的想象范围。

“那么,你认为由于某种特殊的缘由,你丧失了童年的记忆?”我整理了一下思路问道。见她点头,我又问:“而你期待这个地方有寻回记忆的线索?”我指了指桌上的地图。

“因为我很眼熟。”她说。

“对什么很眼熟?”

“这把钥匙。”她拿起黄铜钥匙,“这把狮头钥匙我见过,不过不是在上小学以后,而是之前。我觉得如果从这把钥匙着手调查,一定能找回我的记忆。”

我再次交抱双臂,靠在咖啡厅的沙发上,不自觉地低吟了一声。

“我不是很理解,这件事对你有这么重要吗?当然,我明白你一直为此感到烦恼,但现在你不是已经习惯了这种状况吗?那这样就可以了呀。我虽然有童年的记忆,可是根本不值一提,有没有这种东西,对今后的人生并不会有多大的影响啊。”

沙也加用力闭上眼睛,又慢慢睁开,似乎在努力压抑内心的焦躁。她说:“对现在的我来说,这是十分必要的。”

“为什么?”

“我最近才发现,自己欠缺了很重要的东西。反复思索原因之后,我终于想到儿时记忆一片空白这个疑点。”

“你怎么会欠缺什么呢?”

“确实欠缺啊。”她固执地说,“我知道的,也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个有缺陷的人。”

听她说出这种意想不到的话,我不禁有些不知所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焦急地问,“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她摇了摇头:“我不想在这里说。”

“那什么地方可以说?”

“如果去这里应该可以。”说着,她把手放在那张地图上,“只要去了这里,找回记忆,我就会把一切告诉你,相信你也会理解的,所以我才希望你和我一同前往。”

我挠了挠头。“你这话听得我一头雾水。”

“对不起,我也觉得自己说的话莫名其妙,但眼下我只能说到这种程度。”她又垂下头。

依我推测,沙也加存在某种精神上的烦恼,为了彻底解决问题,才把寻找失去的记忆当成了救命稻草。我不是不想帮她这个忙,但如果不了解她的烦恼所在,也不可能轻易插手。

“我不能和你一起去。”我说,“我觉得我不是妥当的人选,应该还有其他人比我更合适。”

“我这么恳求你都不行吗?我已经坦白到这个地步了。”

“可是你并没有完全坦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如此烦恼,我全都一无所知。不过或许这样也好。”

她欲言又止,是疲于解释,还是觉得再说也白搭,我无法判断。她伸手去端茶杯,但杯里早已空空如也。

我们俩都沉默下来,周围的嘈杂越发分明。我望了一眼那对小情侣,他们正在愉快地嬉笑。

“好吧。”隔了半晌,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或许我不该来找你,你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不可能再对前女友的烦恼一一奉陪。”

“你有烦恼可以随时找我商量,只要不是这种性质。”

“谢谢你。不过,如果不是这种性质,恐怕我也不会向你求助了。”说着,沙也加露出落寞的微笑。

她把地图和钥匙收进包里,欠身站起。我伸手去拿餐桌上的账单,不料她也同时抓了起来,一时间形成僵持的局面。

“我来付吧。”

她摇了摇头。“是我找你出来的。”

“可是——”我用力想抢过账单,就在这时,我看到了沙也加的左腕内侧。那里蜿蜒着两条与表带平行的紫色伤痕。我松开了手,不知该说什么好。

可能她也注意到了我的视线,把抓着账单的手藏到背后。“我去结账了。”她迈步走向柜台,左手依然藏着。

我在咖啡厅门口等她。她左腕上的伤痕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或者应该说,乍见时的震惊久久无法消失。

沙也加回来了。她低着头,表情像个害怕被训斥的孩子。

“多谢招待了。”我说。

“不客气。”她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我们并肩走出酒店大门。我准备走地下通道,她停下了脚步。

“我搭出租车回去。”

“哦。”我点点头。但我们并没有就此道别,而是面对面站着。三个身着西装的男人从我们身边走过。我向她走近一步。“你不担心你丈夫知道吗?”

“什么?”

“如果我们两人结伴同行,这件事不会传到你丈夫耳中吗?”

“噢……”仿佛解开了一个死结一般,她的表情放松下来,“我会尽量小心的,而且那个人至少半年内不会回来。”

“这样啊。”无数念头在我脑海中盘旋,我又犹豫了。

沙也加抬头望着我。“你愿意和我一起去了?”

我舔了舔嘴唇说道:“下周六你有空吗?”

她顿时松了口气。“有空。”

“那你周五晚上给我打个电话吧,具体情况到时再说。”

“好的。”她眨了几下眼睛,“谢谢你。”

我瞥了一眼她的左腕。她注意到我的眼神,便用右手握住那里。我移开了视线。

“你不搭出租车回去吗?我可以送你一程。”她的声音比刚才开朗了不少。

“不用了。”

“好吧……”

我迈步向前,沙也加则留在原地。当我穿过酒店前的马路回头看时,发现她依旧在目送我。我朝她挥了挥手。

3

蓝天上飘着一小朵很有立体感的云。“天气好像热起来了。”我拉上蕾丝窗帘,嘟囔着起了床。头有点沉,显然是昨晚白兰地喝多了。但想到今天要做的事情,头脑立刻清醒起来,再没有半点睡意。

醒来时是早上七点,这么一大早就起床,平时简直不可想象。简单地活动活动身体后,我开始慢悠悠地刷牙、洗脸。虽刻意放慢了节奏,但也只花了十五分钟就全部完成了。早饭我不打算吃了,准备八点就从家里出发。

把报纸的边边角角都瞄了一遍,又看了会儿电视新闻节目,总算快到八点了。可要出发时我才发现行李没带齐,最后落得手忙脚乱地出了门。

开车沿环七大街南下,在高圆寺从辅路上了甲州街道,之后一路西行。因为是周六,天气又很和煦,出门旅行的人似乎很多,前后都拥挤着一看就是周末出来兜风的车。

过了环八大街,又开了几分钟后,道路左方出现一块写着“ROYAL HOST”的招牌。我把车停到停车场,走进店里。沙也加就坐在靠窗的位置。

“久等了吧?”看到她面前的茶杯已经空了,我问道。

沙也加摇摇头。“是我到得太早了,我还以为路上会很堵。”

昨晚我们在电话里商定,她先搭出租车到这里,再由我开车带她过去。

我点了咖啡和三明治,她又追加了一份冰淇淋。

“今天天气不错,真是太好了。”我望着窗外的天空说。

“是啊,不过听天气预报说,晚上会变天。”

“哦,是吗?”

“是啊。我打电话问了长野的天气预报。”

“你想得真周到。”

看来那一带天气多变啊,我思忖着,不经意地瞥了眼她身旁,一个路易威登提包装得鼓鼓囊囊的。昨晚我已经跟她说过,我们准备当天来回,这么短的时间,一个女人也需要带这么多东西吗?我不禁有点疑惑。不过问这个问题也很突兀,我还是闭上了嘴。提包旁放着一个纸袋,里面装的应该就是相册。昨晚她在电话里主动提出要带给我看的。

服务生过来送上我们点的东西。我就着咖啡吃三明治,时不时瞄一眼沙也加。她正用浅底的小勺吃冰淇淋,那伸出粉红色舌头舔冰淇淋的模样和以前一样,没有丝毫改变。

我朝她的左腕投去一瞥,发现她戴的手表和上次不一样,皮质的表带很粗。我猜想是为了更好地遮住伤痕。

吃完早饭,我们出发了。沿着甲州街道继续西行,不久,调布高速公路入口的指示牌就出现在眼前。

“我带了CD,放来听听吧?”

驶入中央高速,时速稳定在一百公里后,沙也加客气地问道。我车上安装了CD播放设备。

“好啊,什么歌?”会不会是Yuming的歌呢,我心里想着,出声问道。以前她常放Yuming的歌给我听。

喇叭里传出皇后乐队的歌,但不是原唱。沙也加说,是乔治·迈克尔唱的。

“其他还听些什么歌呢?”

“邦乔维之类的。”她回答。

她的爱好全变了啊,我在心里感叹。这也难怪,毕竟我们之间有那么久的空白。

堵车不算严重,大约一小时后便到了须玉。但我们等了好一会儿才出了收费站,因为去清里的车太多了,几乎都是一男一女的组合。想必在旁人眼里,我们也是一对享受周末的情侣吧。事实上在学生时代,我们的确去清里住过一次。记得当时我们住在仿佛图画书上才会出现的那种简易旅馆里,吃的是味道不怎么样的法国菜,那手工红肠真是难吃死了。

正当我们混在车流中,沿着银杏树成列的国道一四一号线,也就是俗称的清里线开始北上时,旁边的沙也加突然扑哧一笑。

“你笑什么?”我问。

“我想起以前来这里时的事了。我们住在一个简易旅馆里,对吧?”

“嗯……”其实我也想起来了——我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一看到那栋房子,你差点拔腿就跑,还说才不要住那种活像情人旅馆的地方。”

“说起来是有这么回事。”我不自然地笑了笑。

“最后没办法还是住了下来。第二天在清里的街上闲逛时,你又吓了一跳,因为好长一排全是花花绿绿的土特产店。”

“我可真是被打败了。”

“然后你一直吵着赶快回去赶快回去,害得我都没能好好买点礼物。”

“光是走在那里都很难为情。”

“是有一点哦。”

我们俩不由得笑起来。我思量着要不要问她“顺便去清里转转吧”,但终究没有说出口,用力踩下了油门。

开着开着,路边开始出现装修华丽的咖啡厅和以当红艺人的名字命名的店铺。一切都与那时无异,看样子这特色往后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因为连正在施工的建筑也拥有同样的氛围。

再往前开了一会儿,左边出现一条岔道。从那里拐过去,就是我们以前漫步过的清里小镇,但我毫不犹豫地笔直前进。

“你父亲每次都开车出门吗?”

“是啊,他以前是出租车司机。”

哦对,我想起来了。高中时曾经听她提过。

“如果冬天开车来这一带,防滑链就是必不可少的了。”

“这么说来,父亲汽车的后备厢里的确总放着防滑链,不过我以为是为了防备突然下大雪,并没有多想。”

“说不定他是为了方便随时来这里才配备的。”

“有可能。”沙也加点头。

在绿荫环绕的道路上开了一段时间,过了小海线的铁路道口后,民宅逐渐增多。十几个小学生模样的孩子排成一队,走在路上。

穿过海之口镇,驱车十来分钟后,公路上出现松原湖入口的指示牌。再往前开,又出现一个向右的箭头标志,指向松原湖车站。我便在那个路口右转。

松原湖车站很小,乍看几乎和仓库没差别。入口上方挂着一块木牌,上面用毛笔写着“松原湖车站”,固定木牌的钉子已经锈迹斑斑。昏暗的候车室比我学生时代租的单身套房还要狭小,角落的书架上,放着几本《少年JUMP》《少女FRIEND》之类的漫画杂志。

墙上贴着手写的列车时刻表,从表上看,列车约一个半小时一班。可能是刚开走了一班,候车室和站台上都空无人影。我和沙也加穿过无人的检票口,来到站台。单轨轨道上洋溢着异国情调。

“那张地图给我看看。”我对沙也加说。她从包里取出那张旧纸。

地图上标示的路线是从松原湖到左上方的一个黑点。要抵达目的地,看来需要经过一条狭长曲折的小路。这条小路上有“三棵松”“石碑”等标记,其中距离目的地最近的标记是“狮子”。这个标记的含义我自然无从得知,但与那把狮头钥匙有关系却是错不了的。

“只能开过去看看了。”

我本来是自言自语,旁边的沙也加却回了一声:“是啊。”

从车站再次上了国道,掉头往清里开了一小段后,我依照地图的指示,在那个十字路口右转。从这里开始,陡坡渐渐多了起来。

很快到了稻子汤与松原湖的交叉口,我拐向松原湖方向。

不一会儿,右手边出现了一个小湖。湖边稀稀落落地散布着免费停车场和宾馆,虽然正值周末,景象却不是很热闹。

继续向前,民宅愈来愈少,不久一片森林映入眼帘。森林的入口处并排种着三棵松树,想必这就是三棵松了。我不假思索地开了进去。

从地图上看,这片森林里有一个标记石碑,应该从那里进入狭窄的岔道,但具体方位很难辨认。开着开着,前方突然一个又一个急转弯,弯道过后,道路变得焕然一新,而且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条辅路延伸出去。我试着拐进其中一条,只见郁郁葱葱的森林深处,掩映着几栋西式风格的建筑和小木屋。看样子这一带是别墅区。根据路口矗立的路牌上的说明,附近的森林已被悉数划分成整齐的棋格状,而且每条道路都有一个雅致的名字。

“我都不知道这里竟然有别墅区。”沙也加说,“地图上的那个黑点,会不会也是某栋别墅?”

“有可能。现在的问题是,石碑在哪儿?”

“我想不在这附近。如果在这一带,与其用难找的标记,不如直接注上路名更一目了然。”

“说得也是,那我倒回去吧。”

我们穿过森林,回到来时的路上。从车里看到好几栋别墅,但几乎都空无一人。

离开别墅区往回开,正在森林中穿行时,沙也加突然唤了一声:“咦,你看那个!”我放慢车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路旁竖着一块约一米高的四方形石头,几乎已掩埋在杂草丛中。这石头看上去是天然的,但多少也有点石碑的模样。石头旁就是一条小路,不过很窄,恐怕只有好奇心特别强的人才会进去,路铺得也很马虎。

“应该就是这里了。”我说,“进去看看吧。”

在车轮的嘎吱嘎吱声中,我们进入了这条坑坑洼洼的小路。没过多久,路上连随便浇的那点水泥都没有了。就在路况改变的地方,盖着一栋看似公司仓库的建筑,已经朽败不堪。

我继续驱车前进,路两边茂盛的杂草划过车身。

转眼到了一个丁字路口,和地图上标示的完全一致。我停下车,扫视四周。最后一个标记应该就在这里。

我看到右边有一块小小的路标,路标上没有文字,而是用白色油漆画了图案。虽然已剥落大半,很难辨识,但可以肯定是只狮子的侧面像。我一言不发地转动了方向盘,沙也加也默默无语。

往里开了十米左右,路左边出现一座建筑。那是栋灰色的房子,由于周围都被灌木和杂草覆盖,从远处只能看到二楼以上的部分。

我在房子前停下车,路已到尽头。我关掉引擎,透过挡风玻璃打量着这栋房子。

4

虽然看上去是灰色,但整栋房子原来的颜色应该是白色。大大的尖屋顶上有两个三角形的天窗,中间耸立着四方形的烟囱。

不知什么缘故,房子的周围没有栅栏,只用砖砌了一道简单的大门。一条水泥过道从大门延伸到门廊。

我们下了车,走近房子。一楼的窗户都安有紧锁的百叶窗。

在房屋的左边,往里走几步,眼前出现一条很深的门廊。门廊的尽头是一扇门,和墙壁一样是灰色的,左侧约一米宽的部分比门稍稍突出。我看了看门的四周,没有找到名牌。

“这里不像有人住的样子,”沙也加走到我身旁,“莫非也是栋度假别墅?”

“我也有同感。”

因为没发现门铃,我伸出右拳敲了三下门。沉闷的响声过后,布满灰尘的门上留下清晰的印痕。

不出意料,没有任何回应。我和沙也加对视一眼,耸了耸肩。

“试试那把钥匙吧。”我提议。

“好啊。”沙也加说道。她从包里拿出那把黄铜钥匙,我接了过来。

门的左侧有把手,把手下方是锁孔。我握着钥匙凑近锁孔,正要插进去,又停下了手。

“不对,不一样。”我说。

“不一样?”

“锁孔不一样,不是这把钥匙。”我试着把钥匙往里插,但钥匙比锁孔大得多,根本插不进去。“果然不合适。”

“怎么会……”沙也加一脸困惑地望着我,“都已经找到这里了,钥匙怎么会不对呢?难道地图和钥匙之间其实毫无关系?”

“不,不可能没有关系。”

我从门前离开,围着房子四下转悠。房子的背后,树木已长得紧挨外墙,无数枝叶伸展开来,仿佛要将屋顶遮蔽。

我注意到与玄关相对的另一侧安着一块门扇大小的金属板,从一端装有铰链来看,显然可以开启。

“是储藏室?”身边的沙也加说。

“或许吧。不过怎么打开呢?”

乍看金属板上并没有把手,但在本来应该装把手的位置,贴着一块手掌可以覆盖住的黄铜板,而且和之前的路标一样,雕着狮子的侧面像。

“这是什么?”沙也加抢先伸手去摸那块黄铜板。手从板子上面抚过时,它竟然微微移开了一点。“啊!”她不禁小声惊呼。

我替她用力把黄铜板往旁边移动。可能是很久没人动过了,着实费了把力气。嘎吱嘎吱声中,黄铜板终于移开了,现出一个锁孔。我们再次对视了一眼。

我压抑着急切的心情,把狮头钥匙插了进去。钥匙和锁孔完全吻合。我慢慢向右转动钥匙,虽然没听到声音,但手上传来的感觉告诉我,什么东西已经被打开了。

正要拔出钥匙,没想到门已经咯吱一声开了。

里面现出一道通往地下的楼梯,楼梯深处隐没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

“是地下室?”我喃喃道。

沙也加往反方向拧了下钥匙,拔了出来,然后盯着钥匙说:“为什么父亲没有正门的钥匙,却有地下室的呢?”

“这就是我们接下来要调查的问题了吧。”

听我这么说,她胸口微微起伏着,嘘了口气:“是啊。”

“那我们进去吧。”

“就这么擅自闯入?”

我做了个鬼脸:“那应该先跟谁打个招呼呢?”

“也是哦。”她轻轻点头。

“进去吧。”

“等一下。”沙也加抓住我的右腕,低下头,闭上眼睛,似乎在调整呼吸和心情。“不好意思,我总觉得有点害怕。”

“那我一个人先进去探探情况?”

“不,”她摇摇头,“我也去。这本来就是我的问题,想寻求答案的也是我。”

“是啊。”我说。

从车上拿来手电筒后,我们踏上通往地下的楼梯。冰冷的空气仿佛都沉淀在下面,脚边顿觉冷飕飕的,依稀闻到淡淡的尘土和发霉气息。

来到地下后,眼前出现一个半叠大小的空间。旁边是一扇铁门,门上有L形的把手。我用手电筒照着拧了一下,感觉拧开后便顺势一推,门朝里开了。

里面是间四方形的屋子,四面都是水泥墙,面积约有数坪。天花板上垂挂着蜘蛛网,墙壁也已霉变发黑。地板上横七竖八地堆着木材和砖块,大概是建这栋房子时剩下的。

见地上并排放着两只容量二十升的煤油罐,我便试着提了一下。一只是空的,另一只还剩了少许。

我想打开灯,墙上却找不到开关。这也难怪,天花板上连个电灯泡都没装,甚至连插座都没有。

“难道屋主来这里的时候也是用手电筒?”我说。沙也加只是歪了歪脑袋。

屋子里头还有间小屋,嵌着一扇铝合金拉门。打开后,里面是向上的楼梯,好像通往上面的房间。看情形很久没人走过了,阶梯上积了层厚厚的灰尘。

“有人在吗?”我朝着上方喊,楼梯上的空间传来微弱的回声,但没人回答。“果然没人,我们上去吧。”楼梯上铺着地毯,看来需要脱鞋。我不管这些,穿着鞋就往上走。

“不脱鞋没关系吗?”沙也加担心似的问。

“要是你接受不了我也不勉强,不过袜子会弄得很脏哦。”

沙也加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穿着运动鞋跟了上来。

走上楼梯,眼前出现一条短短的走廊,两旁都是墙壁。顺着走廊走到底,旁边是一扇木门。墙上还安有铝合金窗。光线之所以被遮蔽,应该是因为外面的百叶窗。楼梯一直通到二楼。

我打开窗子,把对开式的百叶窗也向外推开。虽然阳光没有洒进来,屋内却顿时明亮了许多,连以深绿色为基调的壁纸上细小的花纹也看得一清二楚。窗户对面的墙上装饰着圆形的画框,里面是一幅水果的画作。

我握住走廊尽头那扇木门的把手,缓缓打开。第一眼看到的又是耷拉的蜘蛛网,我不禁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后一闪,定下神来再往里看时,只见昏暗狭小的房间中央立着一个白色的抽水马桶。

我回头向沙也加苦笑。“没想到进的第一个房间是洗手间。”

“谁家都少不了的嘛。”她的表情也放松下来。

“说得没错。”

眼前就是洗手台,我拧开水龙头,一滴水也没有流出来。

“这个洗手间没法用了呀。”我这样一说,沙也加显得有点害羞。

关上洗手间的门,我又去拧另一扇门的把手。转动后用力一推,门便嘎吱一声开了。我的脸颊感受到空气的轻微流动,或许是因为长期的密封状态终于解除了吧。

我们所在的位置是前厅。右边是玄关,正面是一扇镶有压花玻璃的门,左侧墙壁的前方装饰着一个四角台,上面摆着一把两边有把手的壶。从玄关的角度来看,大厅的左右各有一扇门,正面是一把壶。

“把玄关的门打开吧,以后进出就方便了。”

“好的。”

沙也加迈过灰尘积得已经看不出花纹的门垫,走到脱鞋处开门。我则打开玄关旁的鞋柜,向里张望,里面只有两双运动鞋、一双黑皮鞋和一双咖啡色的女式皮鞋。偌大一个家,总共才四双鞋,实在很奇怪。当然,前提是有人住在这里。

“哎,能不能过来一下……”沙也加喊我。

“怎么了?锁打不开?”

“不是。锁倒是开了,”她咔嚓咔嚓地转着钥匙,“可是门开不了。”

“嗯?怎么回事?”我用手电筒照了一下,不禁脱口而出,“什么嘛这是!”门的四角都被粗大的螺丝钉和五金件固定,根本无法打开。

“为什么要把门封死呢?”

“不知道。”我一手叉腰,端详着看起来异常坚固的螺丝钉和五金件。“不过有一件事很清楚了。这栋房子现在唯一的入口,就是我们刚才进来的那间地下室,所以我们手上的狮头钥匙也是那扇门的。”

“干吗搞得这么麻烦……”

“也许是为了防止别人随便乱闯吧。不过做到这个份儿上,这家人自己住起来也不方便啊。”

我抱着胳膊沉思,始终想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一筹莫展之际,我不经意地把目光投向鞋柜上方悬挂的画框。那幅画描绘的是某个港口,港口里停泊着几艘游艇。突然间我脑海里萌生出奇妙的感觉,但我自己也不明白,这种奇怪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

“不去房间里看看吗?”沙也加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好啊,去看看吧。”

我依然没脱鞋就走到玄关大厅,推开那扇镶着压花玻璃的门。嘎吱嘎吱声中,门开了。

这里看来是客厅。天花板很高,因为房间和二楼是打通的。中间是沙发和茶几,靠墙放着一架钢琴,角落里有个砖砌的壁炉,向上的烟囱想必一直通到屋顶。

紧靠着门的墙上有三个开关,我全部按了一遍,却没有一盏灯亮起。如果只是关了电闸还罢了,要是像停水一样也停了电,那就麻烦了。

我用手电筒照着脚下,走进室内。地上铺着看似很暖和的长毛地毯。我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生怕惊动了什么。

“好暗,我害怕。”沙也加抓着我的胳膊说。

“那把窗子打开吧。”

有一面墙可能朝南,安有两扇很大的框格窗。打开窗子,再推开百叶窗,本以为会有耀眼的阳光直射进来,结果并没有想象中明亮。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变得阴沉沉的,我想起沙也加曾说过夜里会下雨。

但客厅还是明亮了不少,不需要再用手电筒了。我环顾四周,茶几、钢琴无不积满尘埃。钢琴上坐着一个穿深红色衣服的法国娃娃,那是个长发的女孩子,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们,头发和小小的肩膀上都落了层灰,微微发白。

从门口一直到我们现在站立的位置,散落着我们两人的脚印,此外再没有别人的了。可见,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人踏入这里一步。

窗户上方挂着一只圆形的时钟,指针停止在十一点十分。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显示的是下午一点零五分。

沙也加来到钢琴前,仔细察看放在上面的乐谱。乐谱也被灰尘染得变了色。

“是拜厄练习曲。”她低声说。我知道,那是面向初学者的教材。

“看来这个家里有人在学钢琴啊。也许该说‘曾经有过’?”

沙也加神情阴郁地翻看着乐谱。除了原本摊开的那一页外,其余页面都白得像新书一样,只是边缘有些泛黄而已。

“真是栋不可思议的房子啊。”我说,“显然已经很久没人住过了,但感觉又不像度假别墅。”

沙也加没作声,还是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乐谱。

“那乐谱怎么了?”我问道。

她依然保持沉默,旋即仿佛头痛似的皱起眉头,按着太阳穴。

我按捺住唤她的冲动,看着她这样的表情,心情不禁紧张起来。莫非刚来到这里就有收获了?

可是没多久她就放下了乐谱,看得出她已经筋疲力尽。

“沙也加……”

“对不起。”她眼望着别处道歉,“感觉好像想起了什么,可是似乎只是错觉,让你失望了。”

“是不是错觉我不知道,”我说,“不过你别着急,我们还有大把时间。”

“是啊。不过,这个鬼屋一样的地方真的会有什么线索吗?即使有,我们能找到吗?我硬拉着你大老远地跑到这里,本来不该再说丧气话,可是……”

“我早有思想准备,这件事不是那么轻松就能解决的。”我指着她的脑袋,“毕竟我们要撬开的那把锁,已经在你这里尘封了二十多年啊。”

沙也加摸了摸头,无力地笑了笑:“但愿还没生锈。”

我不经意地看了眼钢琴。和洋娃娃对上眼的刹那,我心中一震。

5

我推开通向隔壁房间的门,约一米长的短廊前方是餐厅。餐厅里放着一张四人餐桌,桌上摆着一盆小型赏叶植物,当然是人造的。

靠墙是一个L形厨房,流理台上放着两套咖啡杯碟。看到这情形,我有种时间突然凝固的感觉。

流理台旁边是一台旧式的双门冰箱,再过去是碗橱,里面大小各异的杯碟碗盘放置得井井有条。我拉开抽屉看了看,里面收纳的是刀叉,隐约泛出微弱的光芒。

餐桌边有一个杂志架,上面放着一本杂志。我拿起来翻了翻,里面全是蒸汽机车的照片。从发行日期来看,距今约有二十年了。

“好早的杂志啊,怎么会有这种古董?”

对于我的疑问,沙也加也百思不解。

翻到杂志最后一页,上面有一行铅笔小字“500元”,于是疑问瞬间解开了。

“原来是旧书店里买来的,看来这家里有个蒸汽机车迷。”说着,我把杂志放回架子上。

“可是很奇怪啊。”

“怎么说?”

“这种只有爱好者才看的杂志,为什么会放在餐厅的杂志架上呢?”

我一时语塞,随后才简单地回答:“那是个人的自由吧。”

沙也加没再反驳。

厨房的对面有一扇拉门,打开后,里面是六叠大的和室。角落里有一处很小的置物台,墙上挂着一幅卷轴水墨画,我看不出是不是有价值的藏品。和室的中央摆着一张小矮桌。

实在不习惯穿着鞋上榻榻米,我便在拉门前脱了鞋。榻榻米又冷又潮湿,幸好还没有发霉。

我首先打开窗,这样就不用开手电了。

矮桌上铺着台布,上面放着一个金属烟灰缸和一个钢质烟盒。我打开烟盒一看,里面还有十支烟,牌子叫作“峰”。

“这个牌子的香烟现在还有吗?”我边说边抽出一支,闻了闻,烟草的香味已经消失殆尽。

“哎,你过来一下。”沙也加在餐厅里叫我。

“什么事?”

“你瞧这个。”她指的是通往客厅的门扉上方,那里挂着一只八角形的壁钟,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这只钟怎么了?”

“你不觉得奇怪吗?”她说,“它也是指向十一点十分,和客厅的时钟一样。”

“这么说来……”我推开门,又看了一眼客厅的时钟,的确如沙也加所说。

“你有什么看法?两只时钟停在同样的时间,一般不可能发生这种事吧?”

“不能说绝对不可能,不过连分钟都一样,在概率上只有七百二十分之一。”这是按十二乘以六十得出的结论,“我看还是有人刻意设定的。”

“那么,十一点十分代表某种意义?”

“应该是吧。不过有人住在这里的时候,两只时钟当然都是正常在走的。”

两只时钟看上去都是用电池的那种。屋主大概是在最后离开这里的时候取出电池,然后把指针拨到十一点十分——

想象着当时的情景,我莫名地感到不安,因为不明白这一举动的含义,所以无法保持冷静。

“总之先去二楼看看吧?”我提议道。沙也加点点头,表情同样无法释然。

从客厅穿过玄关大厅,回到刚才的楼梯。这时我在楼梯边发现了配电箱,满怀期待地推上电闸,本以为没电的问题就此解决,却不料完全没有恢复供电的迹象。

“这下真没辙了。”我叹了口气,“屋主已经抛弃了这栋房子。”

“再也不会来住了吗?”

“看起来是这样,连自来水都停了。”

打着手电筒上了楼,楼上左边是一扇门,右边是一条狭窄的走廊。这里静寂得如同海底。

我先打开左边那扇门,本以为里头一片漆黑,没想到竟然有光线射进来。迎面就是一扇窗,从那里可以俯视客厅。刚才那只圆形挂钟就在窗子的斜下方。

房间约有四叠半大,窗前放着一张书桌,左右两边分别是床和书架。床上铺着蓝绿相间的格子床单。我轻轻吸了口气,嗅到一股尘封多年的霉腐气息。

“好像是孩子的房间。”我从床的尺寸判断。

“是啊,而且是个男孩。”沙也加说。

“男孩?为什么?”

“你看,”她指着挂在书桌旁的双肩书包,“黑色书包肯定是男孩用的。”

“确实如此。”我同意地点点头,沉吟起来,“既然有书包,这里就不是度假别墅,而是常住之处。”

“然后突然搬去了别处?”

“目前来看,这是唯一的可能。”

房间里还有很多迹象显示住在这里的是个男孩。床下丢着一副棒球手套,书桌上摆着软塑料的怪兽玩具。棒球手套上积了一层灰,几乎没有使用过的痕迹。

书架上收藏着多本蒸汽机车杂志,餐厅杂志架上的那本很可能也属于这个房间的主人。除了蒸汽机车杂志,最醒目的就是一排百科辞典。我数了数,竟然是全套共二十四卷。另外还有二十几本儿童文学名著,都是精装本。其他就是十余本小学六年级学习参考书,几本图鉴和写真集。漫画书一本也没有。

“房间主人当时应该在读小学六年级,从书架来看,估计是个优等生。”

“看样子确实是优等生呢。”沙也加望着书桌说。书桌上摊着书和作业本,本子上放着削好的铅笔和橡皮擦,旁边还有一个塑料笔袋。

“给人的感觉是正在学习啊。”

“也就是说……他学到一半,突然离开了这个房间,再也没有回来?”

“我不知道,看情形似乎是这样。”

我想起厨房里那些还没收拾的咖啡杯,也同样给人以奇妙的感觉,仿佛这栋房子里的时光瞬间停止了一般。

“总觉得有点毛骨悚然呢。”沙也加紧抱着胳膊,“这里的人搬去别的地方也就算了,像这样手上的事还没做完就一去不回头……”

“说不定是发生了什么紧急大事,连东西都来不及带就匆忙走了,比如连夜逃跑之类的。”

“连夜逃跑的话,不会连书包课本都不拿吧?接下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上学,至少这段时间里只能自学了,父母一定会让孩子带上的。我有个朋友在高利贷公司工作,这是她告诉我的。”

“听你一说,还真是这么回事。”

我移开书桌前的椅子,拉开中间的抽屉,里面放着圆规、尺子等文具。另外两个抽屉一个放着崭新的作业本,另一个放着蜡笔和绘画用具。

沙也加拿起摊在桌上的课本。那是算术课本,封面上画着几何图形。

“咦!”看到封底,她低低地惊呼了一声,然后拿给我看。那里印有印刷年月日。

我看了一眼,登时明白了她惊讶的原因。那是二十三年前的日期。

好一阵子,我们俩面面相觑,哑然无语。她的眼里映出窗框的影子。

“不可能。”我说,“如果这栋房子已经闲置了二十三年,绝对会比现在还要破败得多。现在这个样子,顶多也就两三年没住人。”

“但这个房间的主人在二十三年前离开了,这点是事实啊。”

“我觉得不能只凭课本的日期来下判断。”我哗哗地翻了翻课本,又去拿作业本,挪开本子上放的铅笔后,露出一小块没落灰的地方。

本子摊开的那页上用铅笔写着:“假设全部为鹿,脚的数目为4×26=104,由于脚的实际数目只有84,少了104-84=20,所以猴子的数目是20÷2=10。”这就是所谓的“鸡兔同笼问题”,只是一般是用鹤和乌龟,而这道题目里换成了鹿和猴子。

再往前翻,每一页上的问题都解答正确,字迹虽然算不上漂亮,但清晰工整,最重要的是没有任何错别字和丢字落字。由此可以证明,这个房间的主人的确是个相当优秀的孩子。

最后我看了看封面,不禁一惊。

封面上写着如下文字——

算术 六年级一班 御厨佑介

我看了一眼沙也加,她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你有印象吗?”我问她。

“御、厨、佑、介……”她一字一顿地念了一遍,然后闭上眼睛,像是在拼命地回想什么。

“你听说过——”

“不好意思,你先安静一下。”她不容置疑地打断了我的话。

我闭上了嘴。

过了两三分钟,她长长地吐了口气,向我摇摇头。“不行,还是想不起来。”

“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吗?”

“嗯,但可能是错觉,和其他类似的名字搞混了。”她皱着眉头,伸手按压太阳穴。

“你父亲有没有提过这个名字?”

“可能吧……但我记不清楚了。”她烦躁地挠着头。

“算了。”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总之我们现在可以判定,住在这里的这家人姓御厨。再去别的房间看看吧。”

“好吧。”

丢下作业本和课本,我们离开了那个房间。

沿着走廊往里走,尽头有一扇门。打开看时,里面同样弥漫着一股霉味。虽然窗户紧闭,但并非漆黑一片,因为这里和一楼不同,窗外没有安百叶窗,只拉着窗帘。我打开手电筒照了照,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挂在墙上的一套西装,乍看就像一个人站在那里,着实吓了我一跳。旁边的沙也加好像也有同样的感觉,脱口尖叫了一声。

继续移动手电筒,看到一把摇椅,接着是两张并排靠墙安放的床,窗子旁放着一架天文望远镜,墙上的污痕形成诡谲的图案。感觉经过漫长的岁月,一切都在慢慢地朽败,家庭原有的温暖氛围早已荡然无存。

“看来这里是父母的房间。”沙也加在我身后说。

“那么,这是个三口之家?”说着我走到里面,拉开窗帘,打开窗子。潮湿的空气涌了进来,吹得地上尘土飞扬。

沙也加来到摇椅前,从上面拿起一样东西。那东西看上去像块破抹布,其实不然。上面有根线头延伸出去,一直连到扔在地上的毛线团。虽然现在已经成了略带蓝色的土灰色,但本来很可能是鲜艳的蓝色。

“这是织的围巾?”

“不是,是毛衣。”沙也加说着,把它拿给我看,“你看,这里连成一个环,对吧?这就是脖子的部分。”

“真小啊。”

“是孩子穿的。肯定是给儿子织的。”

“佑介的毛衣吗?”

“估计是。”沙也加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摇椅上,“难道佑介的妈妈也是这样,没织完毛衣就消失了?”

“应该是吧。”

似乎是被沙也加碰了一下,椅子微微晃动起来。自从进入这栋房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会动的东西。

我再次扫视室内。房间里有一个书架,上面的书少得可怜。我心想,和孩子相比,做父母的好像不大爱看书啊。走过去一看书脊,不禁有些意外,除了六法全书,还有民法、刑法等法律专业书。莫非父亲是法官?但如果是这样,书又未免太少了。

“真是让人搞不懂啊。”我说,“从迹象看,这里确实有人居住过,但总觉得少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该怎么说呢?我说不好,就是感觉不太协调。”

“我也有同感。”沙也加走到墙边的小书桌前。书桌上用书立放着几本专业书,但她连看也没看,而是打开最上面的抽屉,拿出一样东西。

“里面有什么?”我问。

“眼镜。”她拿起一副银框圆眼镜朝我晃了晃。看到镜片后,她显得有些讶异。“好像是老花镜。”

“嗯?”我走到她旁边,接过眼镜。上面镶的的确是凸透镜片。当然,佑介的父母有可能是远视眼,又或许是很晚才生下他这个独子。

“还有什么其他有价值的东西吗?”我指着抽屉问。

“还有就是……”沙也加探手进去,拿出一个带链子的圆形金属物品。我立刻意识到那是什么。

“竟然是怀表,很少见啊。”

“上面有个盖子,怎么打开呢……噢,这样。”沙也加用拇指一按旁边的搭扣,盖子立刻弹开了。表盖上的灰尘被弹得飞扬起来,沙也加转头避了一下,但看到表盘后,她整个人都僵住了,眼睛也一眨不眨。

“怎么了?”我问。

她慢慢地把表盘转向我。

刻有希腊数字的白色表盘上,看似手工制作的纤细时针、分针和秒针都静止不动。

指向的时刻是十一点十分。

6

从咖啡店望出去,眼前正好有一棵松树挡住视线,看不到松原湖的全景。松树的枝叶间不时现出鸭子形状的脚踏式游船。以周末而言,游客似乎不算多,但究竟是因为还在淡季,还是受今天恶劣天气的影响,抑或这里本来就是如此,我就不得而知了。从咖啡店吧台里女店主的样子来看,今天好像也不算特别清闲。店里能容纳十来人,但除了我们之外,只有一对情侣和一家人。

因为到了午饭时间,我们便离开那栋房子,想找个店吃点东西,结果不知不觉来到了松原湖畔。

“说起来……”吃完炸猪排咖喱饭,我喝了一口餐后咖啡,“那栋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那里住着御厨佑介和他的家人,然后某一天他们突然消失了。目前我们了解的就是这些。”沙也加回答。她的面前是剩了三分之一的鲜虾烩饭和喝了一半的奶茶。

“不对,还有其他有参考价值的信息。首先,你父亲拥有地下室入口的钥匙;其次,对于这个家庭来说,十一点十分似乎具有特别的意义。”

“然后,佑介的母亲很会织毛衣,父亲是老花眼,从事法律相关工作?”

“没错。”我点点头,又加上一句,“当然,也有可能擅长织毛衣的是父亲,母亲是法官。”

沙也加耸耸肩膀,叹了口气。“我真是一头雾水。父亲以前常去的应该就是那栋房子了,可他到底在那里做什么呢?”

“看起来也不像是去别墅度假的样子。”

中年女店主从吧台里走过来,撤走我面前的餐盘,顺便往我们的杯子里续上水。她一身短袖衬衫搭牛仔裤的休闲打扮,戴了副三角形眼镜,让人联想到望子成龙的严苛母亲。

“您就住在这里吗?”我灵机一动问女店主。

她一边擦着吧台,一边回答:“我吗?是啊。”

我跟她说起那栋房子的事,问她是否知道什么,但她甚至想不起来有那么一栋房子。

“是在别墅区那边吗?”女店主问。

“不是,比别墅区离这里更近,就在左拐后那条小路的尽头。”

“那地方有栋房子?”她沉吟着走到吧台对面,打开后门,朝里面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里面好像有人。

很快出来一个理着平头的男人,穿着白色罩衫,看上去像是专做日本料理的厨师。我不明白咖啡店怎么会有日式大厨。

“您是问那栋有烟囱的白色房子?”他问我们。

“是的。”我点点头,“您了解些什么吗?”

“谈不上了解,我只是知道那里有这么一栋房子而已。”

“住户的名字呢?”

“这个我完全不知道。”男人摇了摇头,“我还和几个朋友讨论过,那栋房子到底是做什么的。虽说建在那里好些年了,却从来没见人住过。倒是听说过各式各样的传闻,有的说以前是有人住的,但后来全家都病死了,也有的说是不知哪里来的有钱人为了避税盖的别墅,然后就搁在那儿了。可没一个传闻是可靠的。”

“盖了有多少年头了呢?”

“多少年啊……”男人抱起了胳膊,“至少不是最近十年盖的,应该是更早的事情了。有没有二十年我就不是很清楚了。”

“您刚才说那里从来没见人住过?”

“是啊,所以看上去阴森森的。其实这一带这种房子也不算少见,像已经破产的公司的疗养院,就在稍微往前一点的地方。但那里不光房子,连游泳池和网球场都破破烂烂的,闲置好多年了。”男人朝女店主笑了笑,又转向我们问道,“嗯,不知两位和那栋房子有什么关系呢?”

“没什么关系,我们打算在那栋房子附近做地质调查,如果知道屋主,我想先和他联系一下。”

“地质调查?”

“我在大学从事这方面的研究。”我从钱包里取出名片,给他看了我的头衔。名片上写的是“理学院物理系”,不过他并未起疑。

“噢,学者还真是辛苦啊。不过要是为这事,我觉得您想做什么都成,那里绝对没人住。”

“这样吗?那我就直接去做调查好了。”

“嗯,没关系的,没关系的。”男人连连点头说。

想着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话了,杯里的咖啡也已经喝完,我便从钱包里拿出现金,起身准备结账。这时,男人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说道:“对了,我听说有一次有人在那里看到过一个人。”

“哦?什么时候?”

“有四五年了吧。那时我在一家寿司店工作,店里送外卖的人走错了路,跑到那儿去了。据他说当时屋前有一个人。”

“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好像说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

“男人啊……不过既然是在房子外面,那就不是屋主了吧?”

“应该不是,不过记得我同事说,那人当时似乎在扫地。”

“扫地?”

“对,手上拿着扫帚。”

这时,沙也加突然插口问道:“我们能见一下那个送外卖的人吗?”

可能是因为她的口气过于认真,男人的表情有些畏缩。“啊,他是打零工的,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

“这样啊……”沙也加看了我一眼,我很明白她的想法。

我向女店主和平头男道了谢,付了餐费。

“我觉得那个人就是我父亲。”从咖啡店回到车上后,沙也加说道。

“应该是吧,那么谜团又解开了一个。”

“什么谜团?”

“就是那栋房子里出乎意料地整洁啊。虽然落满了灰,但如果住户真的二十三年前就离开了,破败的程度绝对不止现在这样子。”

“这么说,父亲经常去那边,为的就是打扫卫生?”

“不排除还有其他目的,也可能是顺便打扫一下吧。”

沙也加不住地眨着眼睛。“父亲和那户人家究竟有什么关系呢?”

“肯定有某种特别的渊源。”我说,“正因为如此,打扫卫生时也没有改变屋里的摆设,书桌上的作业本,没织完的毛衣,一切都保持着那家人离开时的原样,不是吗?”

“要是有父亲和那家人之间关系的线索就好了……”

“我们去看看你带来的相册吧,说不定旧照片里会拍到那栋房子。”说着我发动了汽车。

回到那栋灰色的小楼,和上次一样从地下室进去。经过煤油罐时,我发现旁边有一个装有蜡烛和火柴的盒子,于是带着它上了楼。

还没到太阳落山的时候,但天色已经阴沉下来,开着窗子光线也不明亮。我心想,必须在黑得要点蜡烛前离开这里。

把从车里拿来的塑料布铺到客厅的沙发上,我们坐了下来。这种坐法并不舒服,但总比直接坐在到处是灰的沙发上好。我用面巾纸擦了擦同样落满灰尘的茶几,把相册放在上面。

相册共有两本,第一本的封面上是幅动物画,第二本上则画着个女孩子。翻开第一页,正如沙也加以前所说,是小学开学典礼的照片。照片上的沙也加身穿白衬衫和深蓝色短裙,背着红色双肩书包,似乎阳光有些耀眼,看向镜头的眼睛眯了起来。

拉着沙也加手的应该就是她的母亲。那是个身材瘦削的女人,穿着样式复古的套装。我想起她在沙也加上小学时就生病过世了,或许这时她的健康状况已经欠佳,即使参加女儿的开学典礼,脸上也没有灿烂的笑容,只有看似在美容院做的发型透着一丝优雅。

“我是个不会笑的孩子。”沙也加说。

“不会笑?为什么?”

“我也不清楚。你看,无论哪一张都没有笑容。”

我继续往后翻,看到年幼的沙也加在公园、游乐场拍的照片。相对于脸庞来说,她的眼睛算是很大的,比一般的孩子更惹人注目。

然而的确如她本人所说,没有一张有笑容。每张照片里的沙也加眼神都充满不安,仿佛被孤零零丢弃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我说。

“是吗……”

“你从来没跟我说过孩提时代的事呢。”我放下相册,抬起头说道,“我们交往了六年之久,我却连你没有儿时记忆的事都不知道。”

“因为我们没谈论过这方面的话题啊。你自己不是也从没提过小时候的事吗?我对你的童年时代也是一无所知啊。”

“我觉得不谈过去的事是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约定。”

“未来的事也一样。”沙也加说,口气略显冷淡。

所以你才选择了别人吗?转而投身于一个对将来有明确规划的男人吗?我差点就冲口而出,当然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我再次查看起相册。会不会有哪张照片拍到这栋房子的一角呢?我一页页地翻看着。旁边的沙也加也开始查看另一本相册。

可是没有一张照片拍到这栋房子,连疑似这一带的地形都没找到。“果然只有追溯到你上小学之前,才能查出你父亲和这户人家的关系。”

“我和这户人家的关系也一样吧。”

“没错。”

我们决定从头再看一遍相册。沙也加的父亲是从第三页开始出现的,穿着开襟的短袖衬衫,斜戴一顶司机专用帽,这是他的标志性造型。其中有一张父女俩并排站在大门前的合影,大概是母亲拍的吧,那大门我看着很眼熟。沙也加的老家在荻洼,以前我常在约会后送她回去。和那时看到的情景相比,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如果要说不同,就是照片里的建筑显得更新一点。

不对,我又否定了自己。还有一个不同的地方。

“松树不见了啊!”

“什么?”

“那棵很大的松树啊,就种在门口的,我记得很清楚。”

沙也加看了眼那张照片,立刻会意点头。

“那棵树好像是在我上小学后种的,我想往后一点的照片里会有。”

再往后翻,果然在同年冬天拍的照片里找到了松树。由此看来,树是夏天或者秋天种的。

“当时是出于什么样的心境变化,才种下了这棵松树呢?”

“不知道啊。”沙也加思索着。

“你们家很早就住在荻洼吧?”

被我一问,沙也加侧着头沉吟不语。

“不是吗?”我追问。

“好像不是。”她口气不太自信地说。

“那是搬过去的?”

“听说是这样,以前据说住在横滨。”

“什么时候搬家的呢?”

“具体时间我不知道,不过模糊记得他们说是在我还是婴儿的时候。”

“但说不定——”我用食指咚咚地敲着相册,“是在你快上小学时才搬过去的。如果是这样,在乔迁新居时想到种一棵树就不奇怪了。”

沙也加一脸意外的表情。“我还从没这么想过……”

“迁居过的话,户籍上应该有记录。”

“我记得上面确实写了,但我没仔细看日期,因为不大感兴趣。”

我点了点头,心想这也难怪。

“说不定在你原来住过的地方发生过什么事情。”

“你是说,导致我丧失记忆的事情?”

“是啊。”

沙也加皱着眉头陷入沉思,表情夹杂着不快和不安。

“你知道以前住在横滨什么地方吗?”

“听说是绿区,不过也不一定。”

“你听你父亲说过住在那里时的事情吗?”

“没有。”说着她轻叹一声,“够傻的吧?简直什么都不知道,亏我也能活到现在。”

“这没什么好在意的,我家也有很多事情我不知道,说来你可能不相信,我连爷爷奶奶的名字都不知道呢。”

“我也不知道,因为我没见过他们。”

“我奶奶直到我上中学时都还在世,但我也没必要知道她的名字,反正只要喊声‘奶奶’,她就会答应呀。”

虽然是很无聊的笑话,但沙也加总算露出了微笑。

“对了,你没有亲戚吗?”

“好像没有。我婚礼上想拍张像样的亲属合影都难,只好拉了一大帮朋友撑场面。”

“是吗……”我的视线落到相册上。想象着沙也加的新娘装扮,不禁有些气闷。她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心情,尴尬地闭上了嘴。我抬起头,尽量以开朗的表情问:“婚礼是在教堂举行的吗?”

“是的。”

“我想也是。你很适合穿婚纱。”

“哪有啊。”她笑了笑。

“不过没有亲戚的话,你丈夫的父母不会觉得奇怪吗?”

“那倒没有,我丈夫的家人还很高兴我没有亲戚呢。要是有一堆七嘴八舌的亲戚,碰上规矩习惯不一样什么的,可就麻烦了。现在就没有这种担心了。”

“也对。”这的确也是常有的事,我点点头,伸手拿起第二本相册。这本上的第一张照片是新年拍的,沙也加穿着有点紧绷的和服站在神社入口的牌坊前。而在她身旁的,是个此前从未出现的人。那是个七十岁上下的老妇人,穿着很有光泽的灰色和服。

“这是谁?”我指着照片问道。

“噢,这个老婆婆啊。”沙也加一看照片就笑逐颜开,“以前她常到我家来串门,听说过去很照顾我父亲呢。”

“现在呢?”

“已经过世了。应该是……”她侧头思忖着,“应该是我上初一时候的事吧,我记得去参加了她的葬礼。”

我继续翻着相册,不时看到这位老婆婆的身影。

“她叫什么名字?”

沙也加摇摇头。“不记得了,更确切地说,是从来没问过。就像你刚才讲的,只要叫声奶奶就够了。”

“奶奶啊……”这个老婆婆每张照片里都穿着高档和服,漂亮的银发盘得整齐利落,看上去不像是住在附近,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特意赶来。

“这位奶奶住在哪里?”

“不清楚……”

“你不是去参加过葬礼吗?是在什么地方举办的?”

“当时是父亲开车带我去的,我不知道是在哪里。”她闷闷地说,“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我苦笑一声,接着往后翻相册。最后一张照片是沙也加穿着水手服,拘谨地站在大门前,应该是她上中学时拍的。“水手服超适合你哦。”我说了句俏皮话,合上了相册。

“该不会……”沙也加开口说,“这栋房子就是这个奶奶住的?能让我父亲专门来打扫,应该是关系相当亲密的人才对,除了她我也想不到别人了。”

“是啊。”我点点头,“你的推测很合理。”

“怎样才能确认呢?”

“我们去二楼看看吧。”我站起身。

我们先从二楼的大房间着手调查。如果沙也加的推理正确,照片上的老妇人就是少年佑介的母亲,坐在摇椅上织毛衣的也是她。倘若二十三年前佑介在读小学六年级,那么这可真是一对年龄悬殊的母子。之前沙也加发现的老花眼镜也印证了这一点。

沙也加再次翻找起那张放有老花眼镜和怀表的小书桌。书桌上并排放着钢笔和放大镜等物品。

我走到挂在墙上的西服前,它已经因积满灰尘而发白,还有严重的虫蛀痕迹,但看得出原本是雅致的深棕色,也应该很有光泽。上衣的内口袋下方绣着毛笔字体的“御厨”二字。

接着我打开小衣柜,里面只挂着两套和外面那套同样陈旧的西装,还有一套中年女性穿的朴素洋装。我查看了一下西装外套的里层,并没有发现“御厨”的字样。

衣柜下面还有抽屉,拉开一看,里面放着一本《圣经》。我随手翻了翻,里头夹着两张小纸条,像是什么地方的门票。虽然上面印的字已经模糊不清,我还是辨认出了“动物园”这几个字。此外一张票上印着“成人”,另一张票上印着“儿童”,应该是父母带孩子去动物园时买的。

查看过衣柜,我又打开壁橱。这是个不足半叠的小储物间,与整个房间的大小相比,收纳空间真是够局促的。

壁橱里放着几个小盒子和纸袋,我一一检查,发现都是空的。

正忙着拆这些盒子袋子,我突然瞥见里头还有东西,是个绿色的小金属箱。我伸出双手想把这个箱子提起来,但它的重量超出我的想象。

把眼前的盒子袋子全部挪开后,可以看出那个金属箱是个小型保险柜。那些空空的盒子和纸袋无疑是为了隐藏它的存在。我叫过沙也加,给她看这个保险柜。

“能打开吗?”她问。

我拉了一下柜门,纹丝不动。“上了锁。”虽然是简单的密码锁,但也不是随便猜猜就能打开的。“看来只能硬撬了,也不知道我车上放的那些工具管不管用。”

“需要密码?”

“是啊,你父亲跟你说过这类东西吗?”

“没有。”

“我就知道。”我叹了口气,思索着开保险柜的方法。

沙也加摸了摸挂在旁边墙上的西装外套,喃喃地说:“好旧的西装啊。”接着她突然“啊”地叫了一声。

我朝她望去:“怎么了?”

“里面有东西。”她把手伸进外套的内口袋,拿出一样东西。那是个黑皮钱包,她从里面取出几张钞票,亮给我看。其中两张是印有圣德太子头像的一万元钞票,另外三张是印有伊藤博文头像的一千元钞票。

“都是老钞票啊。”我说。

“换成现在用的头像是什么时候?”

“十二三年前了吧。”

“那这个钱包至少从那时起就没用过了?”

“可以这么说。”

“咦,还有什么东西。”沙也加从钱包的另一层内袋里拿出一张纸片,只有半张名片大小,是张黑白照片。她仔细打量一番后,递给了我。

照片上是个五岁左右的男孩子,手里玩着沙子,睁得大大的眼睛直视着镜头,看上去非常聪明伶俐。

“这是佑介吗?”沙也加说。

“好像是,你认识这孩子?”

“不认识。不过……”她又拿起照片沉吟着,“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也可能你们儿时没见过面,长大后才相识。你认识的男人里有没有长得和他相像的?”

听我这样说,她对着照片凝视了半晌,最后还是摇摇头:“我想不起来……”

“是吗……对了,那个钱包里有硬币吗?”

“硬币?好像没有。怎么了?”

“硬币上刻有制造年份,可以由此推断出他们住在这里的年代。”说着,我伸手去摸索衣柜里的西装内口袋,但里面并没有钱包和零钱夹。

我心念一动,比试了一下西装长裤的尺寸,发现衣服的主人比我瘦小得多,腰围倒是很标准。

“佑介的房间里说不定有硬币。”沙也加说。

“说得也是。好吧,这里就先这样了,我们再去对面的房间找找。”

我们走出这个房间,前往少年佑介的房间。

“别翻得太乱,时间定格在这个状态也许有某种特殊的意义。”进入房间后,我提醒沙也加。

“嗯,我知道。”她点点头。

我们重新查看了佑介的书桌和书架,本以为会有储蓄罐之类的东西,结果却没找到。

“难道他们离开时,把手头的现金全带走了?”

“那西装内袋里的钱包怎么解释呢?”

“可能纯粹是忘了吧。”

“是这样吗……”沙也加以手指摩挲着书架上的那排书,“全家人只带上钱就消失了?连心爱的蒸汽机车杂志都没拿。”

“说不定只拿了最喜欢的几本,剩下的就留在这里了。”

她依然一脸困惑,随手抽出一本儿童文学书,书名是“王子与贫儿”。

“出版日期是二十三年前,”她给我看书的最后一页,“和那本教材一样。”

“其他书呢?”我又抽出两三本书看了看,也都是同一时期出版的。再看杂志,也全是那之前的东西。没有一本的出版日期晚于二十三年前。

“这不是很清楚了吗?二十三年前,这家人就不在了。”

“可是一楼餐厅放的杂志是二十年前出版的,而且还是二手的。这么说来,是后来别人放上去的?”

“可是……”沙也加咬着拇指。

我一边把抽出的书放回书架,一边整理着思绪。如果真像沙也加所说,御厨一家人二十三年前就消失了,放在餐厅的杂志就是别人带进来的。这个人只可能是沙也加的父亲。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把最后一本书放回书架时,我的目光落在一本没印书名的白色小书上。因为放在最里面,之前一直没注意。

抽出来看了一下,这似乎不是一本普通的书,不光书脊一片空白,连封面也什么都没写。我纳闷地翻开一看,不由得喊了一声。

第一页开头写着如下内容:

五月五日 晴

我从今天开始写日记了。

字迹相当稚嫩,和那本算术作业本上的字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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