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重过去开了院门,门外一拥而进七八个官差打扮的精壮汉子,在院子里的三人面前单膝跪下行礼,解下了腰牌查验无误,果然是兵部的官差。

“不知哪位是陇西王世子?“

池萦之躲不过去了,上前几步应道,“我是。太子爷要你带什么话给我?”

为首的汉子解下后背鼓囊囊的包袱,从里面掏出一个一尺长,半尺宽的扁平木纹盒来。

“卑职此次领的差使,乃是快马出京,将蜀王谋逆一案的最终结案公文通传各方,张榜广示天下。”

池萦之盯着那长方扁平的清漆木纹盒,看色泽制式,就像是官衙里放置公文的那种。

对于即将传下的口谕,她心里有了个不好的预感……

果然,那军汉打开了木盒,里面放了一卷黄麻纸书写的公文。

“传东宫口谕的原话:——”

“池世子既然运气不好,半路撞上了张榜公示的差使,就别想着躲懒了,担起藩王世子的责任来。还请池世子以正楷抄写盒中公文十遍,张贴在下榻各处。字迹需笔笔端正,狗爬字撕了重写。”

这下轮到沈梅廷和楼思危两个站着发愣了。

兵部那官差手里捧着扁平长木盒,在院子里目光炯炯地等着。

“明日卑职还要赶路,世子爷看看今晚是不是能抄完——”

池萦之深吸口气,也懒得再说什么搪塞废话,把木盒里的公文卷轴拿起,上下展开。

“……”你大爷的。

张榜公示天下的黄榜公文,文笔犀利,字字诛心,从头到尾都在痛骂蜀王叛国谋逆,罪不容赦。数数字数,足有一千五百余字。

抄写十遍,一晚上写足一万五千字,手怕不是要断了?

她忽然明白自己在剧本里为什么能顺利地‘深夜放囚’了。

就是因为京城突然丢过来的这份大礼,她玩儿命地抄到深更半夜,然后奉太子口谕,把黄榜公文贴到了下榻住所的前后各处,其中当然包括了驿站后院,从而找到了放囚的机会……

想明白了前因后果的池萦之,转身一手一个,拉住了伸脖子看热闹的沈梅廷和楼思危。

她只问了他们俩一人一句话。

对沈梅廷:“摸着你的良心说说看,谁撺掇着我入住青阳驿,结果碰上这堆破事的?”

沈梅廷:“……我。”

对楼思危:“太子爷要我担起藩王世子的责任来,你是不是也是藩王世子?”

楼思危:“……是。”

日暮时分,简陋的驿站客院里点起了明亮的灯火。

池萦之带着沈梅廷和楼思危两个,三人趴在大木桌上头对着头,玩儿命的抄公文。

“良心是个好东西,但为什么我会有呢。”沈梅廷哀叹着,下笔如飞。

楼思危停下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小声咕哝着,“张榜公布天下,那就往天下四处传啊,至于硬塞到咱们面前吗。咱们都老老实实奉召入京了,还给咱们下马威——”

池萦之拍了他一巴掌,把后面大不敬的话收回去了。

“东宫杀鸡儆猴呢,你这猴子还多嘴。”她小声道。

沈梅廷一边抄公文一边在心里琢磨事,琢磨了整个下午,始终感觉不太对劲。

正好手上这份抄完了,他把池萦之扒拉到旁边去,谨慎地询问她:

“你真的只是多年前骂了太子爷一句……那个啥?我看着不对劲啊。东宫虽然不是心宽似海,但也不是睚眦必报之人。看今天不罢休的做派,怎么感觉像是你做下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结仇结大了?”

池萦之揉着酸痛的手腕,“陇西郡和京城相隔千里,我能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当年骂了他,我爹叫我写信赔礼致歉,我就写信了。可能信写得不好,他不满意吧。”

“几年前的赔礼信写得不好,到现在还给你穿小鞋?” 沈梅廷琢磨着,“不能吧。池表弟,你一定做了其他什么事儿。再想想?”

池萦之思索了一阵,轻轻啊的一声,想起来了。

“写完了赔礼的信,我又给京城里的熟人写了一封信,询问了一些太子爷的事。后来那封信落在太子爷手上了。他很不高兴。”

楼思危也走了过来,好奇地问:“太子爷写信骂你了?”

“没有,”池萦之实诚地回答, “他遣了专人快马,当面骂了我一顿,说要跟我绝交。”

“啊,实在糟糕,”沈梅廷懊恼地说。

比起从未见面的京城太子,楼思危更心疼面前的美人:“写信骂就算了,怎么还当面骂人啊。叔,当着东宫信使的面,你被骂哭了吗?”

池萦之回忆了片刻,时间太久了,不太确定地说,“信使传话说要绝交,想到以后不用再来往,当时我其实挺开心的。年纪小,没忍住……似乎笑了一下?”

沈梅廷:“……”

楼思危:“……”

沈梅廷揉了一把脸,总算弄明白了,“……难怪东宫那位至今给你穿小鞋。”

有两个人的帮忙,总算没有抄到半夜,而是赶在入睡的时辰之前抄完了。

池萦之彻底不想跟‘半夜放囚’剧情搭上一丁点儿的干系,唤来了驿丞,吩咐他把新写好的十张公告贴到驿站四处去。

完成了差使的兵部官差欣慰告辞走了。

意外知道了后院关押的重犯身份,又被从天而降的东宫大礼刺激了一下,谁也不想再住青阳驿了。

三人商量了一下,明日就启程入京。

当天晚上入睡前,池萦之祈祷着,“别再梦到剧本了。快要入京了,让我今晚一夜无梦,睡个好觉 ……”

——那是不可能的。

她又站在了无边无际的黑幕下,面前的半透明面板上写着,“同意加载最新文字剧本。是/否。”

池萦之揉着惺忪的睡眼,思考了半天,第一次慎重地选择了‘否’。

黑幕之上,巨大的字迹开始滚动。

【宿主选择‘否’,加载文字剧本失败】

【文字剧本模式自动转换为模拟剧院模式】

【模拟剧院模式开始,5,4,3,2,1……】

池萦之:???

模拟剧院模式是个什么鬼!

黑幕上的巨大字迹继续滚动着:

【第四百三十四幕——】

眼前无边无际的黑幕突然被撤去,白茫茫的雾气升起。

池萦之穿过重重迷雾,掀起竹帘,无声无息地走进了静室。

这是一处极雅致的静室。足下铺着柔软贵重、花纹繁复的波斯地毯,角落里的三足兽首铜炉缭缭燃着沉香。窗外蛙鸣阵阵。

室内的两人并没有发觉她的存在。

背对着池萦之的年少贵公子保持着跪坐的姿势,手指按着手腕处的金手钏,低垂眉目,看不清神色。

窗外月色清冷,照亮了黛蓝色锦袍的立领,鸦翅般的乌发,雪白纤细的脖颈。

池萦之盯着那黛衣少年公子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走进静室的第一眼,她便觉得这黛衣公子的背影轮廓越看越眼熟……

可不正是换了男服的自己么。

她心情有些复杂,目光转过去,探究的视线望向软榻上靠坐的玄服男子。

这位……应该就是和她有六百章对手戏的现任太子司云靖了。

说起来,自从八岁以后,她和这位只是书信来往,再没有见过面。也不知道如今长成什么模样……

她踩着厚重的波斯地毯,走近了靠窗处的卧榻,靠近玄衣金冠的男人。

太子远看着体型瘦削,走近了才发现,他的身材其实生得相当健壮,肩膀宽阔,看起来瘦削不过是因为个头高。坐着的软榻下方,一双大长腿伸了出去。

她低头打量了片刻,转过一个角度,试图从正面看清太子的脸。

只看了一眼,她的视线就震惊地顿住了。

玄衣金冠的太子爷的面目五官……打了马赛克。

池萦之被剧本的骚操作震惊到无法言语的时候,面前的对手戏还在继续着。

“手钏戴着不错,原本的声音也好听。何必吃药坏了嗓子。”

马赛克 ‘司云靖’带着淡淡的嘲讽之意说着赞许的话,拉开黑檀木长案下方的暗格,取出一个形状古朴的方形四角雕莲花沉香木盒,推了过去。

“这是第二次在孤面前露了破绽了。还是按上次的老规矩,你自己选一个戴起来。”

叮铃~叮铃~

失了衣袍的钳制,手腕处的铃铛便随着动作响动起来。

纤长的手指带了几分迟疑,在不大的沉香木盒中逡巡不定。

寻常女子趋之若鹜的满盒华贵佩饰,在‘池萦之’的眼中,却仿佛黑白无常的勾魂幡,阎罗殿的催命符。

削葱般的指尖,缓慢地划过富丽精细的珍珠耳坠,点翠凤钗,金玉步摇,最终下定决心般,掂起盒底的一个金镯子。

同样是赤金打制的镯子,花样是极简单的双股交缠螺纹形制,镯子上均匀缀了十二个风信子形状的精巧小铃铛,被两根手指掂在半空中,轻轻一晃,就发出了一阵清脆的响铃声。

‘池萦之’抿着唇,将挑选好的首饰送到了黑檀木长案上。

“还是选手钏。”

对面的‘司云靖’却微微冷笑起来。

“世子怎么会以为,同样的饰物会在盒子里放两只呢。”

语气中除了惯常的嘲讽,又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沉浓重意味:

“你今天挑中的,不是戴在手腕上的手钏,而是——戴在脚上的脚铃哪。”

黛衣少年公子吃了一惊,今天首次抬起头来。

窗外清冷的月光,照亮了一张眉眼如画的昳丽容颜。

——也是站在竹帘边的池萦之每日镜中面对、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

她早有预料,如今见了果然如此,伸手按了按自己隐约作痛的眉心。

对面的马赛克太子却已经站起身来,高大的阴影挡在‘池萦之’面前。

他撩开华贵的锦袍衣摆,降尊纡贵地蹲下了身,不顾面前之人细微的挣扎,强硬地褪去她左脚的白罗袜,握住一截新雪般的脚腕,将挑选好的一串风信子铃铛金镯套在了纤细的脚踝处。

啪的一声,纯金搭扣合拢。

那金铃铛的脚镯上,竟然还有一把极小的金锁,配了一把精细的钥匙。

‘司云靖’站起了身,当面将那只小巧的金钥匙扔出了窗外。

窗外传来咚的一声细微水响。

“钥匙只配了一把,再也打不开了。今后都戴着吧。”

‘池萦之’按住了自己的脚踝,淡粉色的双唇翕动了几下,眼角浮起了薄薄雾气。

‘司云靖’坐回原处,若无其事地唤进了外间伺候的宫人,吩咐道,“池小世子今日乏了,扶世子起身,送回城东的陇西王府。”

叮铃~叮铃~

舞姬堂前献舞才会佩戴的脚踝金铃纷乱地响着,盖住了离去之人凌乱的脚步声响。

只留下池萦之一人,站在恢复了死寂的静室门口,重重迷雾再度涌出,周围一切逐渐虚化,淡入虚空……

她该醒了。

池萦之躺在驿站简陋的木床上,精疲力尽地翻了个身。

外间的小重听到响动,披衣起身,点亮了油灯过来查看动静。

池萦之捂住了被油灯刺痛的眼睛,喃喃说了句:

“狗。真的太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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