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西王池啸, 孤是亲眼见过的。其人身材健硕,相貌勇武,十七岁便上了战场。即使你年纪未到弱冠, 还没有完全长开,也不至于长成闺阁小姑娘的模样,和陇西王完全不像!”

玩味审视的目光一寸寸盯过池萦之的面容, 手指的力道逐渐收紧,池萦之被勒得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得下巴生疼,强忍着不敢动。

耳边只听司云靖沉下去的嗓音,“老实交代, 你可是真正的陇西王世子?是陇西王认下的义子?还是随便找了个人, 代替真正的怀安世子入京?!陇西王找寻了你这等容色, 又特意戴了含义暧昧的手钏脚铃招摇现身于人前,你入京的真正目的何在?!你可知道,单是冒认身份一条,犯下的便是欺君灭族之罪!”

对着一连串咄咄逼问, 池萦之疼得眼底泛起了雾气, 抽着气说, “并非、并非冒认。陇西王确实是家父。臣是奉召入京……”

对着太子爷一副‘你编,你继续编’的神色, 她不得不绞尽脑汁,艰难地寻找证据,“咸鸭蛋……当年鹰嘴岩上,八个咸鸭蛋……我吃了一个, 你一个都没吃……”

司云靖眉心一跳, 手劲松开了些。

“若是有意冒充, 那些旧事……真正的陇西王世子自然会告诉你。不足以辨明身份。”

司云靖沉思了片刻,随手招过夹道旁边贴着宫墙路过的一个倒霉内侍,吩咐他去御膳房取一篮子咸鸭蛋来。

池萦之听得摸不着头脑,也不知这位喜怒无常的太子爷心里想些什么,揉着被捏疼的下巴站在原地等着。

得了东宫吩咐,眼前又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气氛,那内侍吓得拔腿飞奔而去,不到一刻钟就抱了一大竹篮子咸鸭蛋来,足足装了二三十来颗。

司云靖亲自拎了竹篮子,修长的手指在篮子里逡巡翻检,似乎在寻找一颗合意的鸭蛋。

池萦之莫名其妙地看着:???

难道这位要她辨认当年鹰嘴岩上的八个青皮大鸭蛋长得都是什么模样?这可太为难人了吧。

在场的除了池萦之,还有不远处宫墙下站着的羽先生。两个人四只眼睛齐齐盯着太子爷的手指,只见司云靖挑选出了个头最大的一个青皮鸭蛋,亲自在篮子边敲开了,吩咐内侍剥了壳,接过来递到池萦之嘴边。

“吃。”他言简意赅地吩咐。

池萦之乖乖咬了一口,咀嚼了几下。

“呕——” 肠胃反射性的翻江倒海,她捂着嘴巴,强忍着不当面失仪,几步踉跄着扑到宫墙边,扶着墙干呕了起来。

“咦?”羽先生诧异地指着她,“池世子竟然吃不得咸鸭蛋吗?刚才正殿设宴,看他吃菜吃得挺欢畅的……”

在池萦之的干呕声中,司云靖眉宇间的阴霾散去了些,嘴角浮起一丝轻松愉悦的笑意。

“这个居然是真货。”他轻飘飘地背着手道,“陇西王一代豪杰,居然真的生出了个小姑娘似的儿子。咄咄怪事。”

池萦之吐得快断气。

刚才宫宴吃得不少,这下倒好,还没出宫呢,全吐出去了。

她终于想明白太子爷为什么要一篮子咸鸭蛋了。

自从八岁鹰嘴岩上当面见了脖颈炸出血窟窿的死尸,从此落下个毛病,碰到咸鸭蛋就吐。吐了两三回,王府厨房知道了,陇西王府采买单子再没有鸭蛋一项。

转眼过去了许多年,连自己都忘了……

终于想明白了这一茬,她震惊地抬起头来,余光瞄向神情愉悦的太子。

自己都忘了的事,他是怎么知道的?!

“忘了?”司云靖扯了扯唇,“你小时候自己写的信,夹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里说的。”

刚才那个奉命跑御膳房拿咸鸭蛋的内侍是个有眼力见的,眼看这边气氛开始缓和,太子爷还和人叙起旧来了,那内侍一溜烟地跑出去,不久之后气喘吁吁捧了个大茶盘来。

“池世子吐得厉害,喘口气,喝点热茶缓缓。”那内侍殷勤拎起茶盘里新沏的一壶茶,倒了杯热茶捧过来。

池萦之几乎把肠胃都吐空了,嘴巴里一股苦味,立刻端过热茶漱口。

漱口漱得急,一杯热茶不小心泼出去半杯,她拢了溅湿的袍袖,就要自己拎茶壶满上。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来,拎起茶壶,把热茶倒进她手里的空杯里。

“仔细看看,轮廓不像乃父,眼睛和嘴巴却是有几分像的。”司云靖把茶壶放回了朱漆大茶盘里,淡淡道,“孤想起来了,你母亲据说是当年南唐出了名的美人。你长得不像乃父,莫非相貌从了你母亲?”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

池萦之带着震惊的神色,盯着司云靖拎起茶壶倒茶的那只手发呆。

司云靖看在眼底,了然道,“孤有手有脚,偶尔倒一杯茶,你喝了便是。倒也不必如此惊惶。”

“……”池萦之完全没听到他在说什么。

刚才大茶盘托在太子爷的右边,他顺手倒茶用的便是右手。

暮色笼罩宫廷,宫墙下十步一处的石座油灯次第点亮。明黄温暖的灯光,映亮了上好成色的墨玉,在夜色里温润剔透,莹光溢彩。

池萦之震惊的视线,久久凝在司云靖右手大拇指上套着的墨玉扳指上。

……

宫墙夹道下,一片压抑而古怪的沉默气氛。

直到旁边站着的羽先生轻咳了一声,她终于回过神来,一仰头,喝酒似的干了整杯的茶,空茶杯放回托盘,按照规矩恭谨行礼,“谢太子殿下赐茶。”

司云靖的眉宇间显出大片的阴霾,站在原地静了片刻,却沉沉地笑了一声。

“池小世子端着茶杯迟疑许久,怎么,害怕孤亲手下毒害你?”

池萦之沮丧地摇了摇头,解释说,“不是,刚才在想别的事,一时忘了喝了。”

司云靖的手指细微地动了动,一瞬间想抬手吩咐把人直接拖下去打一顿,按捺着蜷住了。

“什么事能让池小世子如此分心?连孤的茶都忘了喝了?”他冷笑一声,“说来听听?”

池萦之:“……”不,说出来是不可能的。

她默默地想,只是个恰好戴了个墨玉扳指而已,说不定跟梦里的不是同一个呢。京城那么大,高门世家子弟,谁没有几个上好的玉扳指。

想归想,低垂的视线还是情不自禁地抬起一些,悄然转到司云靖的右手大拇指上。

无论是色泽还是大小,看起来真像啊……

司云靖的视线敏锐地顺着她的目光,转到自己的右手拇指上。

他眉心一跳。

连当面回话的规矩都忘了,就因为看上了他的一个玉扳指??

堂堂陇西王世子,就这点出息?!

司云靖不动声色地缓缓抬起了右手。

果然,对面池萦之的目光也缓缓地跟着抬起来,目光中带着渴望(?),紧追着墨玉扳指不放。

确定了。司云靖神色闪过更为浓重的不悦。

他没看错,池家小子就这点出息!

司云靖的唇边勾起嘲讽的弧度,把墨玉扳指从拇指关节处退了下来,往宫墙角落处一扔,“喜欢这个扳指?过去捡起来,便赐于你了。”

“叮——”上好成色的墨玉扳指发出一声细小的脆响,翻滚着消失在角落阴影里。

在场所有的目光都追随着滚动的扳指,又转回来盯着池萦之。

这似曾相识的画面感……

似乎在人类和某种宠物的互动中经常看见……

池萦之瞄了眼太子爷,默默地腹诽,你逗狗呢。

她拢着宽大的袍袖站在原处不动,申辩说, “殿下的墨玉扳指成色罕见贵重,臣确实喜欢,但只想借来一观,并无意夺爱。”

司云靖报以嘲弄的眼神。

旁边的羽先生咳嗽一声,眼风扫过宫墙侧边站着的内侍。

那内侍得了眼神暗示,立刻小跑着抢去角落里寻摸了片刻,找到了太子爷的墨玉扳指,双手奉给了池萦之。

池萦之将扳指捧在掌心处,借着宫灯的光芒,仔细打量。

啧,越看越像……

她心里一动,往石座宫灯的方向走过去几步,趁势转了个角度,眼角余光打量起司云靖的手来。

隔着四五步距离,司云靖修长的手露在袖口外,看得很清晰。

越看越像,但又无法确认……

“孤的手好看么?”宫墙下响起了平静而压抑的嗓音。

司云靖的眉宇间分明带了阴霾怒意,嘴角却扯出了一个凉薄的笑意来。

“孤的手,比墨玉扳指还好看?”

池萦之被当场抓了包,立刻垂下了视线,老老实实认错,“臣逾越了。”

她掌心捧着墨玉扳指走近司云靖的身侧,“殿下的扳指,臣已经借来观看,不敢夺爱,原物奉还。”

只可惜她嘴里说的话,司云靖是一个字也不信的。

“盯着孤的手,在心里骂什么呢。”他语气沉沉,仿佛暴风雨前夕山雨欲来。

一听就是个送命题,池萦之只好把头低得更深了。

正好走近了太子爷身侧,她托着墨玉扳指,顺势撩开衣摆蹲下,将扳指递到司云靖的手掌边。

在司云靖略显惊愕的注视下,她小心地托起他的右手,把扳指端正戴回了大拇指关节处。

——这是近距离观察他的右手的最好的机会了。

结实有力的年轻男子的手,保养得当,全无疤痕,五个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月牙呈现健康的粉色,虎口处有些练武生出的薄薄的茧。

拇指关节处戴上了扳指后,大小形状和梦里看到的那只手一模一样。

池萦之近距离盯着眼前的手,心情沉重地想,确认了……

就是这货。

“——哑巴了?”头顶上方传来了山雨欲来的平静的嗓音。

“孤的手,比墨玉扳指更好看?——摆出这幅恭顺的姿态,心里又在骂什么呢?”

池萦之刚刚确认了噩耗,心情沮丧之下,一声不吭,把扳指给他戴回去就放了手,顺手拍了拍厚重衣袍袖口处的皱褶。

安静了片刻,头顶上方又传来四个字的评价,“装乖卖巧。”

池萦之:“……”算了,随你说去吧。

‘美貌动人’都认了,‘装乖卖巧’听起来还凑合?

池萦之安然接下:“谢殿下夸奖。乖巧是身为臣子的本分。”

“……”司云靖的手指又是没忍住细微的一动。

池萦之起身行礼,“天色晚了,臣请告退。”

但经过了今天的几轮来回,太子爷在宴殿中被引发、又酝酿了整个下午的熊熊怒火,此刻已经如滔天怒海,不可遏制。

——轮到火气上头的司云靖跟她没完了。

幽静的宫墙下回荡着太子爷寒凉的话语声:“站住。孤准你走了么?”

池萦之带着几分茫然和不解抬起脸来。

眉眼姝丽的少年世子安静地站在朱色宫墙下,黛青衣袂在风中摇曳,风姿飘逸,如画中人。谁想到她喝醉了会说出那大逆不道的三个字来。

装乖卖巧,说的就是她,一个字都不错。

司云靖眸色沉沉,心中冷笑。此人实在是……

“——过分可爱。”

脱口而出的四个字,惊到了他自己。

旁边站着的羽先生带着震惊的视线转了过来。

司云靖面无表情地僵在原地。

怎么回事!

他、他又失言了?!

“殿下,”令狐羽轻咳了一声,几步走近过来,准备救场。

被怒夸可爱的池萦之倒没什么。她猜想还是因为万人迷光环的副作用,有些心虚地低了头,眼观鼻,鼻观心,做出虚心受教的一幅姿态。

“臣……长得尚可,”她小声道,“但不敢劳烦殿下再三夸赞……”

司云靖:“……”再三夸赞?

司云靖阴沉地想,我是失心疯了,再三夸赞一个小姑娘似的弱鸡男子可爱?

连续失言了两次的太子爷不再遵从储君忍耐宽仁的雅量传统了。

他背着手冷眼打量了池萦之片刻,开始无情地品头论足。

“——过分可爱,倒也没说错。陇西王家的嫡子,御旨册封的藩王世子,生得面若傅粉,腰若细竹,按照南唐那边士子们的评法,简直是罕有的风流相貌。”

他的话风一转,冷冷道,“只可惜你生在英勇尚武的大周朝。”

“堂堂男儿,肩不能提,手不能扛,上不得马,举不起刀。我若是你父亲,索性把你一棍子打死,免得放出来丢人。”

池萦之:“……”这么说就过分了啊。

她按了按蹙起的眉心,辩驳道,“臣虽然生得不甚健壮,却也不是肩不能提手不能扛之人。臣自小得父王随身教导,开弓上马,骑射六艺,都是学过的。”

她无奈地一摊手,“殿下对臣太过苛责了。相貌乃是天生,臣也不想这样啊。”

她摊开手的时候,正好一股穿堂风呼啸刮过,掀起了宽大的袍袖,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

司云靖的眸子凝在她手腕处,顿时想起了这位带着金铃铛手钏赴宫宴的好事来。

原本性情就不甚宽厚的太子爷,怒气如疾风暴雨,说话更加不留情面。

“呵,长得跟闺中小姑娘似的,还喜好戴金手钏。”

他刻薄入骨地评价,“索性换身衣裳,直接出去选花魁罢。”

宫墙下,羽先生不忍直视,默默地走开几步背过身去,暗想,自家殿下只怕是压了许多年的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加在一起算总账了。

若是池家小世子受不住刺激,等下跳了太液池,得赶紧捞起来。

他背对着宫墙下两人,竖着耳朵,听太子爷语气嘲讽地继续,

“池小世子选中了花魁,孤也得去看看热闹,怎么着也得——”

说到这里,声音忽然微妙地顿了一下。

“——金屋藏娇。”

池萦之:???

令狐羽:!!!

东宫第一近臣令狐羽震惊了。

一次两次还能说是失言,但三番四次是怎么回事。

莫非自家太子爷心里当真对池小世子……?

羽先生从瞬间闪过脑海的无数猜想和震撼中回过神来的时候,蓦然察觉背后的两人很久没动静了。

他诧异地一转身,顿时脸色大变。

池萦之不知何时上前两步,略踮起脚尖,粉嫩润泽的唇瓣正堵在太子嘴上。

——这货总算闭嘴了。

听着四周难得恢复的清静,池萦之闭着眼想。

不好意思,她要加快剧情了。

宫墙下的这一幕,她是看过剧本片段的。

宫墙下,太子爷当面质问:“真的是池小世子?长得像闺中小姑娘。”这一幕预示京城副本的开始,也是六百章对手戏的开端。

刚才那句‘金屋藏娇’,是极度危险的一句台词。

按照剧情走下去的话,她会经历一百章的试探,两百章的掉马,三百章的强取豪夺。

最后达成的关键剧情节点,应该就是剧本警告她躲不开的静室生命大和谐、以及不可描述后获取太子守护承诺的那一幕……

实在是太麻烦了。

六百章的剧情从从到夏,又夏入冬,不知经历了一年还是两年。

她这么怕麻烦的人,想想看就觉得寒毛倒竖。

既然七八十章的蜀王世子剧情线可以跳过去的话,为什么六百章的太子剧情线不能直接跳到结尾呢。

把最麻烦、最浪费时间的来往试探、惨烈掉马、强取豪夺,改成有来有往,你情我愿,早点跳到太子线最后的关键节点:静室生命大和谐,获得守护承诺,完事儿。

太子剧情线结束后,京城副本还有一千章其他剧情要走呢。

唇角温热的触感分开,她倒退了两步,按规矩行礼告退。

“天色晚了,臣请告退。”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阻止她。

司云靖捂着嘴唇站在原地,盯着她的眸光暗沉,神色阴晴莫测。

相比来说,刚才含怒训斥的时候,情绪反倒更容易揣测些。

池萦之想了想,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客客气气地道,“宫门即将下钥,臣还有些事要做。等事情了结,今晚定当拜谒东宫。”说完转身就走。

身后依旧没有人拦她。

出去的时候,禁军正准备下钥锁宫门。

“哎呀赶巧了。这位大人快些吧,迟点就出不去了。”巡值的禁军不认识她,不停催促着快些出宫,不要耽误了他们的差使。

池萦之站在宫门外头,隔着半尺厚的铜门缝隙问里面忙碌着锁门的禁军,“几位兄弟可知道前殿有一位射箭极厉害的曲大人?”

几位值守禁军茫然地互看一眼,“曲大人?没听说过皇宫里有姓曲的厉害人物啊。”

池萦之问了个空,心里纳闷,看看天色已经全黑了,时间地点都不是问话的时候,转身便往皇宫外金水桥方向走。

走了几步,赫然发现身后跟了人。

月色刚上枝头,斜斜映射下来,将身后那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池萦之只要不是个瞎子就能看见。

这么明目张胆的跟踪方式,显然不怕露了踪迹。

皇城脚下,池萦之这边倒也不怕。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过了金水桥,池萦之在汉白玉栏杆尽头停了下来,也不回头,淡定道,“前头就是下马碑了。阁下如果有话要说,我们就在这里说。如果无话可说,只是送池某一程的话,我们在此分道扬镳正好。”

身后那人大笑了起来。

笑声爽朗明快,显然是不怕人听见的。

身后那人笑完了,操着一口正宗的京城口音说,“好吧好吧,我们就在金水桥这儿说。池世子你找曲先生?你们认识?”

池萦之终于转过身来,借着浅淡的上弦月色打量着面前的陌生跟踪之人。

此人看起来差不多弱冠年纪,高个子,长手长脚,一双漂亮的丹凤眼,脸颊带着些少年的圆润,轮廓是过于浑圆了些,但五官生得好,皮肤又白,倒不觉得难看。

来人穿了身厚实的蜀锦立领夹袍,系了件毛色光润的紫貂皮披风,后背靠在汉白玉栏杆上。虽没有自报家门,举手投足、衣冠穿戴,却处处显露出锦衣玉食的矜贵之气来。

池萦之猜想他或许是今日赴宴的众多陪同随员之一,人数太多,在正殿里没有注意到。

“阁下认识曲先生?”她谨慎地说,“不知道他身在何处?还请赐教。”

那人倚着桥栏杆,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细缝,“曲先生在哪里,我是知道的。但现在不急着说。池世子还是先惦记着另一件事吧。”

他伸手遥遥一指身后紧闭的鎏金兽首朱红宫门,

“如今宫门下了钥,外官不递牌子求见的话,谁也别想夜进皇城。池世子你呢,初来乍到京城,是没有腰牌可递的。”

池萦之眨了下眼。

来人抚摸着腰间挂着的玉牌,悠悠然吐出了最后一句:“池世子有没有想过,你如果夜里进不了宫,又如何信守对皇兄的当面承诺,今晚前去拜谒东宫呢……”

池萦之:“……”

皇城这种宫廷政要起居的机密地方,它怎么处处不隔音呢。

所以她跟太子爷在宫墙下的那一段,到底有多少人看见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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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鱼第二十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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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西王府的徐长史今天跟着自家世子的车来了皇城,车驾在下马碑处停下,一直原地等着。

眼看天色黑下,一同赴宴的楼世子早走了,自家主人却迟迟不现身,不由地焦虑万分,翘首探望宫门处。

直卡着宫门下钥的时辰,自家世子爷跟另一人并肩走过了金水桥,他长呼了一口气,以为跟着池萦之出来的那人是沈家小侯爷。

直到来人走近,感觉身材尺寸不大对,似乎过分圆润了些,徐长史迎过去两步,借着月色仔细打量来人的五官面容,顿时惊骇万分。

“宣王爷?!”

他指着那矜贵打扮的圆脸高个贵胄子弟失声道,“世子爷,你怎么和他,这、这……”

宣王司云筳,当今皇帝膝下幼子,与太子爷司云靖一母同出的胞弟,京城头一号的浪荡人物,名号传到了西北边关的猎艳高手。

徐长史郁闷地想,自家世子爷今天头一次进宫,怎么好的一个没结交,反倒跟这位混到一处去了?

池萦之也挺郁闷。

宣王刚才真是问了个好问题。

试想一下,今晚因为进不了宫而鸽了太子爷,下次见面时,不好意思地一笑,“太子殿下,本来是真心地想夜晚拜谒东宫,找你睡觉。但夜里叫不开宫门,我就回家自己睡觉啦。”

不知道她还能不能活到明年……

池萦之和自家徐长史面面相觑了片刻,从烦恼的沉思中回过神来,轻斥道,“正是宣王殿下当面。还不过来见礼。”

宣王司云筳哈哈地笑了,过去自来熟地揽着她肩膀,越过了车轿等候的下马碑,径直往东华门方向走。

“除了我还有谁呢。没想到小王的名号如此响亮,你们陇西郡来的人都知道我。”

宣王神情愉悦,“走,池老弟,相请不如偶遇,咱们一起快活去。快活完了我送你进宫。”

池萦之:……

徐长史:……

冬日天黑得早,京城四处亮灯、宫门下钥时分,其实才刚过了饭点不久。

徐长史和池萦之都想歪了,宣王嘴里的‘快活’,原来是很纯洁的快活。

宣王指路,池萦之出钱,两个人在靠近东华门不远的热闹集市中寻到了一处生意极好的小食摊位,两人包下一张木桌,就在人来人往的长街旁边打起了边炉。

跟过来的宣王府便衣侍卫和徐长史众人,坐在另两张木桌上瞪眼看着。

热气腾腾的汤水在冬天的夜风里升腾起乳白色的雾气,雾气朦胧了眉眼,周围贩夫走卒的叫卖声,车马往来的嘈杂声都化作了京城夜市的热闹背景。

一盘用刀削得极薄的鲜红卷片羊肉盛放在黑漆托盘里,宣王吃得眉开眼笑,脸颊鬓角透出热汗,“宫里御膳房的菜看起来摆盘漂亮,盛上来的速度太慢,吃到嘴里都是冷的。哪有街边现做现吃的滋味鲜美。是吧?池老弟。”

池萦之在宫墙下吐得狠了,此刻喝了碗羊骨汤,又叼着一块羊肉细细品尝着,鲜活的滋味入了肠胃,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宫里的菜品还行吧,我不怎么挑食。”

她夹着一筷子鲜红的羊肉在汤炉子里涮着,感慨着说,“只要别像你家那位哥哥似的,非得往我嘴里塞鸭蛋就行。”

宣王捧腹大笑起来,“得家兄亲手喂食,这是何等稀罕之事,就算吐空了胃袋也得吃啊。”

宣王笑够了,戳着锅里的羊肉问了一句,“说起来池老弟,你大晚上的进宫找我哥,究竟是要干嘛呢。”

池萦之捞羊肉的筷子一顿。

两个人连吃带闲扯淡,扯了半个多时辰,可算是问到正题了。

“找你哥有事要谈。“她淡定地说,”下午在宫墙边,不怎么方便摊开来讲。”

“哈哈哈……”宣王摸着鼻子笑了,“现在挺方便的,池老弟说来听听?”

宣王可以和她称兄道弟,她可不敢贸然和皇家几兄弟搭上关系。

宣王行六,她在外头按照民间的惯例叫法,称呼六郎。

“还是先说曲先生的事吧。六郎方才说,你认识曲先生?”

“认识,当然认识。”宣王笑道,“天下的九品大宗师有几个?有名有姓的,个个神龙见首不见尾。难得碰到个活的,当然个个都想招揽。就连我——”

池萦之听得筷子都掉了,“……你也想招揽曲先生?”

“不不不。”宣王矢口否认, “我倒是想,但我只是想想而已。上头那么多哥哥叔叔们,哪里轮得到我。再说了,”

他端碗喝了口羊骨汤,放了碗道,“曲先生如今跟着我父亲呢。”

池萦之这下真的惊到了。

她蹙眉问,“他竟跟了你父亲?我怎么记得他当年是跟着你哥入京的呢。”

“哈。”宣王用筷子指着她笑道,“说漏嘴了。曲先生护送我哥入京的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你居然知道?曲先生和陇西王府交情匪浅哪。”

池萦之便也拿起筷子,慢腾腾往宣王的座位处一指,“六郎也说漏嘴了。你竟不知道曲先生是我小时候的教习师父?看来你们的关系并不怎么亲近啊。”

宣王:“……”

宣王摸着鼻子把话题扯回来,“行了,曲先生的事到此为止。至少我知道他在京城的行踪动向。你哪天想找他,可以来问我。现在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他摸着下巴,饶有兴致地又问了一遍,“究竟是什么样的要事,需要池老弟你夜访东宫,找我哥——夜谈呢。”

池萦之举起筷子,继续夹汤炉子里的羊肉,“宫墙下临别前,我对你哥做了一件事,六郎没看见?”

她淡定地说,“没看见的话,就不必问了;如果看见了的话,你又何必再问呢。”

宣王啪的把筷子往木桌上一放,倾身过来,“我瞧见了。”他小声说,“就是瞧见了,惊讶于池老弟你的胆子,这才追出来。”

他捂着嘴小声问,“你当真看上了我哥?我听他们议论说,今天宫宴之上,你戴了叮当乱响的金铃铛手钏,特意跑到我哥面前转悠,吸引他的注意?”

池萦之:“……”

她想起了静室里的强取豪夺戏码,被逼迫戴上的金铃铛。

她在现实里不过稍微变通了一下,怎么感觉就变味儿了呢。

真是流言可畏哪。

“话说反了。是你哥先看上了我。”哑口无言半晌,她最后分辩了一句。

宣王若有所思,盯着池萦之上上下下打量了片刻,哟地笑了,

“我想起来我哥的原话了。——‘美貌可爱’。”

他盯着池萦之被热气蒸得湿漉漉的黑长睫毛,秀气的鼻梁,嫣红的嘴唇,手指搭着下巴沉思,“只看脸的话,确实挺可爱的……”

“六郎问满意了吗?”池萦之用筷子搅着汤炉子,“羊肉都捞完了,汤也吃得差不多了,六郎打算什么时候送我进宫?”

宣王把汤碗竹筷往桌上一丢,潇洒起身, “现在就走。”

旁边木桌坐着的几个便衣王府侍卫急忙跟着站起来,把周围拥挤的集市人群驱散到两边。

池萦之跟着走了几步,感觉方向不对,往斜背后一指,“我怎么记得皇城在那边呢。”

“皇城是在那边。但我家在前头。”宣王回头打量了她身上一眼,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池老弟啊,看你穿的这身配色古雅、式样庄重的大袍子,你晚上去东宫,是打算给我家太子哥哥进谏呢,还是讲学呢?”

池萦之:“……”

池萦之:“有劳费心了。”

“不客气。”宣王率先走在前头,在热闹的集市中央悠闲踱步, “只愿池老弟记得今晚我为你费的心思。等下进去了东宫,别辜负了我一番苦心就好。”

池萦之落后两步跟在后头,走了一段路,越想越不对劲。

宣王这人性子如何她不了解,但以今天的反应来说,忒怪了。

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藩王世子。

藩王世子,一个少年男子,对他亲哥‘心怀不轨’,当面亲了他哥一口不说,晚上打算跑去东宫继续不轨。

宣王作为亲弟弟,不但不阻止,居然还火上浇油,唯恐天下不乱,喂她吃饱了,给她送衣服,送她进东宫……

池萦之脚下一个急停,站在路边转角处不走了。

走过了两条街,离开了人来人往的热闹集市,前后都有便衣侍卫把守着,此处小路僻静无人,正适合讲话。

“宣王殿下,”池萦之换了个称呼,“臣夜访东宫只是为了私事。殿下做人兄弟的,却为什么如此热衷地帮助于我呢。”

宣王坦然地走过来两步,拍了拍她的肩膀,叹道,“别多心。我也只是为了我的私事。”

池萦之:???

“我这位太子哥哥是什么样的性子,你刚来京城可能不清楚。但我……唉,是深受其害啊!”

宣王叹息,“我这个人呢,没什么大志向,平时也就爱听个小曲儿,看些新排的歌舞,结识结识青楼里的漂亮小姑娘。但我哥这人呢,他自己不爱亲近女色,也不许别人喜欢,以兄长的身份整天拘着我这弟弟,跟我老子似的!”

池萦之听到这里,隐约悟了。

果然听宣王继续道,“池老弟啊,今晚送你去东宫,不只是帮你,也是帮我自己。若是你能一举拿下了我哥,他连男人都碰了,从此以后,我看他还有什么脸教训我……”

“走吧。”池萦之听明白了,催促宣王赶紧回王府给她拿衣服。

宣王看起来怨气颇深,话匣子打开就合不上了。接下来步行回王府的路上,跟她喋喋不休地抱怨了太子爷一路。

半个时辰后,在宣王府里换好了衣裳的池萦之看着自己的新造型,陷入了沉思……

宣王这货,跟他哥到底有多大仇多大怨?

竟然把她打扮得如此风流且撩骚。

寒冬腊月的,只穿了件轻薄的湖色杭绸春杉,外加一件薄如蝉翼的绯纱罩衣。衣襟开���极低,拢都拢不住,露出了一小截漂亮的肩胛骨。

发冠拆了,垂落的乌发两边扎起,编成了七八股辫子,每股辫子都编进了细细的金丝带,最后用一根粗金丝发带系紧束好,白玉簪固定,碎发垂落耳边。

——那白玉簪是南唐士子最近流行的骚气款式,尾部也缀了个玉兰花的小铃铛,走起路来叮铃叮铃轻响个不停。

独自站在内室半人高的穿衣铜镜前,池萦之倒没太注意露出来的一小截肩胛,而是伸手抚过失去了立领遮掩的喉咙下方。

如果是真正的少年郎,那里应该有一处突出的喉结。

虽然推说年岁还小,喉结生得不甚明显也并不惹人注意,但只要伸手去摸,应该还是会摸到的。

而不是向她现在这样……

喉咙下方的肌肤平而关滑,什么也没有。

池萦之对着铜镜里的自己凝视了一会儿,把衣襟大开的春杉拢了拢,若无其事从内室里转了出来。

“哎呀。”外间等候着的宣王眼前一亮,鼓掌赞道,“池老弟啊,你穿这身可太合适了。我有信心,今晚你必定能顺遂心意,一举拿下我哥!”

池萦之嘴角微微一抽,“……承蒙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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