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更衣室出来,服务员递给朱韵一条长毛巾。

温泉区分两部分,室内和室外,朱韵在室内区看了一圈,没有李峋的身影。她往室外走,越走越冷,外面天已经黑透了。

朱韵小心推开玻璃门,一股寒风吹得她皮肤一紧,她把毛巾搂得更严实了。但手巾只包得住上半身,她一双雪白的长腿裸露在外,微微战栗。

她低头看路,地上铺着鹅卵石,沾了雪,有些打滑。这里没有路灯,只有每座温泉汤池里有灯光,照得水汽也变成了幽深的浅绿色,碧波摇晃,不时露出未经修剪的黑色枝桠,水珠落池的声音柔和清冽。

朱韵顺着鹅卵石小路往前走,接连几个池子都没有人。她越走越冷,牙齿打颤,两旁的温泉显得格外有吸引力,就在她快要坚持不住往里钻的时候,终于看到李峋的影子。

他十分安静地出现在她的视线里,抱着手臂,闭着眼,靠坐在温泉池里,挂着水珠的肩膀之上露在外面,身体上流淌着池底晃动的光。

水汽让她看不清他的脸,她猜想他或许是睡着了,但其实没有,他总是不经意移动身体,好像找不到能彻底放松的姿势。

朱韵走过去,李峋很快察觉,他睁开眼,朱韵蹲在旁边。

李峋侧着头看她。

这个角度,这个神情,不可避免地又让她想起了从前。

她第一次主动找他的夜晚,他坐在学校的操场上,她战战兢兢地叫他,他抬眼看她。那时跟现在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笔记本的灯变成了温泉池的灯,而他们也都不再青春年少。

这是故人的专利么,随便一句话,随便一个眼神,都能找出无限意义。

她记得太深了。

他们无言对视,朱韵小声问:“不舒服吗?”

李峋从她来后就不再动了,摇头说:“没。”

朱韵蹲在那不说话,过了一会,李峋问:“你蹲那不冷?”

朱韵反应过来。

“……冷。”

李峋扬扬下巴,“下来啊。”

朱韵屁股坐在池边,被凉得一缩。她将小腿落到温泉中,跟外面的气温做对比,池水顿时显得滚烫,她又将腿抽出来了。

“怎么这么烫。”

李峋修长的手指从水中捞起,指向一个方向。朱韵看过去,是池边一个小小电子牌,上面显示水温,四十一度。

“不算热。”李峋说,“慢慢下。”

朱韵重新将腿放入水中。奇怪的是听完他的话,她真的觉得水没有刚刚那么热了。

酒精是不是有麻痹的作用,或者可以催眠?

朱韵将毛巾留在岸上,随着她慢慢入水,她泳装的纺纱裙摆慢慢飘起来,伴着水流轻轻飘动。

“还冷么?”李峋问。他的声源在距离她二十公分的位置,未损品质。

朱韵摇头,“不。”

暖和了,不冷了,世界和平了。

“你喝了酒,尽量少泡温泉。”他又说。

朱韵的目光落在自己飘起的裙摆上,她脑子还有点木,也没听清李峋都说了什么,只隐约听到“酒”字。

“你怎么不喝酒……”她问。

李峋没说话。

朱韵转头看他,又问:“你怎么不喝酒?”

李峋忽然笑了。他也侧过头,与朱韵四目相对,池下的手勾起她的裙边轻轻一沉,裙摆下翻,像水中吹散的烟,烟下便是光洁饱满的大腿。

他声音平淡,半开玩笑地说:“我要是喝酒,你还走得了么。”

他们的距离很近很近,周围太热了,朱韵觉得脸颊滚烫,不知道是温泉的原因,还是其他。

朱韵听清了他刚刚的话,心里忽然涌出一股冲动,转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走不了就不走了。”

他调侃的神色渐渐淡下。

“你喝酒是为了壮胆?”

朱韵脸上更烫,李峋靠回池边:“有些话不能酒后说,你酒品真是跟以前一样差。”

朱韵哑口无言,她潜意识觉得自己被他埋怨批评了,理由她全认。她忽然感觉到他们正处在一股极端矛盾的情绪里,就像这环境,身体在温热的泉水里浸泡,脸颊和头脑却吹着寒风。

李峋久久没有听到朱韵动静,他转眼,看到她眼睛红了。

他皱眉。

“哭什么。”

“没哭。”

“我瞎吗?”

本来朱韵是没掉眼泪的,可李峋语气不好,两句话硬生生给她眼泪逼出来了。李峋见她这样,语气更差。

“让你别哭!”

“你喊什么?”朱韵被他刺激得也抬高了音量。

李峋身体往另一侧偏,眯起眼睛。

“咱俩现在谁喊呢?”

朱韵脑子一冲干脆上手,她推他肩膀,李峋毫不示弱,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他大手一用力,朱韵肩膀顿时一缩。

“疼!”

李峋瞬间松手。

朱韵低着头,捂着自己的手腕,久久不语。

李峋凝眉,他记得自己刚刚没有用太大的力气。朱韵半天不抬头,他伸手想拉过她手腕看看,就在这时,朱韵忽然浅浅地说了句:“咱俩是不是没戏了。”

李峋手停住。

朱韵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温泉蒸出的水汽,只能集中全部注意,才能听到一丝一毫。

“你所有心思都在公司上,以前田修竹帮公司画幅画你都生气,现在为了项目你主动找上门用他。你还记得以前我们说过的话么,你从来不提,我也不敢提……那段是不是就被我俩默认无视了。”

沉默蔓延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李峋没什么情绪地说:“你现在不是提了?”

朱韵:“我喝酒了。”

李峋短促地笑起来,笑到最后有点无奈。

“果然是酒壮怂人胆。”

朱韵又恢复静音模式,乌黑的发丝垂在池水里随波摇曳。

李峋胳膊沿着池边搭着,余光里的女人浑身湿润,每一寸皮肤都是诱惑。

他的视线渐渐如同夜一样沉。

那裙摆的每一道弯褶都内敛地表达了她的诉求,她对他全无防备,只要他想,就可以为所欲为。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所有恩恩怨怨都悬而未决,他不能这个阶段打乱节奏。

而且他也无法判断她的决定是深思熟虑还是一时冲动,他不能在这样的状态下去抱一个醉酒的女人,尤其那还是朱韵。

李峋淡淡道:“你不用有什么心理负担,我以前就告诉过你,太实诚是要吃亏的。”

朱韵看向他,李峋冷笑道:“这种东西对我来说没有约束力,你要放不下就当是我背叛了好了,年纪轻轻的誓言有什么可当真的。”他渐渐靠近她,玩笑似地说,“就算真下地狱也无所谓,我经验丰富,毕竟从小到大已经观光过很多次了。”

他近在咫尺,在分析他的话之前,朱韵先察觉到他眼角浅浅的纹路,还有鬓角边的被风吹干的发丝里,竟然有几根白色。

池水反光?

不待她细看,李峋已经起身,他拾起岸边的手巾。

“你喝酒别泡太长时间温泉,淹死没人管。”

说完就走了。

朱韵看着那双长腿消失在夜色中。

她把自己埋进温泉里好一会,猛地钻出,浑身冒着热气,她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

温泉水从身上一滴一滴落下,寒风缩紧了她的肌肤,她久久看着水中光影晃动,低声自语:“……东拉西扯,没一句真话。”

等她收拾妥当回屋的时候李峋已经开始写代码了。

朱韵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表,已经一点多了。

他拼成这样让这几天一直放松疯玩的朱韵脸上有点挂不住。放下儿女情长不说,同是公司的项目组长,他给她压力有点大。

“你要不要歇一歇?”她问。

李峋:“睡你的觉。”

朱韵钻进被窝,她把一排红灯笼关了,问李峋:“要不要给你留个灯?”

“留。”

朱韵有点想让他早点睡,找理由说:“可留灯我睡不着觉。”

李峋:“睡不着把脸蒙上。”

朱韵:“……”

鬼管你。

朱韵埋头睡觉。可惜说起来容易睡起来难,她翻来覆去半天越来越精神,偷偷从被窝里露出一双眼睛,贼兮兮地瞄着李峋。

他后背开阔,因为屋里开着空调,他只穿了一件单衣,背后的肩胛骨因为手臂的动作轻轻起伏。

男人的骨骼跟女人截然不同。

朱韵翻身,看到李峋床上的包,那是她临走前捡起来的。包的口还开着,里面的塑封照片露出一角。

朱韵鬼使神差伸出手,想要把照片拿回来。

“老实点。”

朱韵一惊,以为李峋后背长眼睛了,结果一转眼,跟他在桌旁的镜子里对个正着。

朱韵淡定地躺回去。

明明是她的东西,怎么反倒她像贼一样。

李峋的视线也回到屏幕上。

又过了一会,朱韵依旧毫无睡意,她盯着天花板,问道:“你过年去哪?”

李峋:“睡你的觉。”

朱韵:“付一卓过年回家吗?”

李峋敷衍道:“可能吧。”

朱韵:“他要是回家你去哪过年?”

李峋专心致志写代码,连敷衍都懒得给。

他不回答,朱韵翻过身。

“算了。”

这回换成她没动静了,李峋敲键盘的手慢慢停下,过了好久,低声说:“他应该不回家。”

朱韵又翻回来。

“你去他那?”

“嗯。”

“好吧,你帮我祝他新年快乐。”

“可以。”

“那我睡了。”

“嗯。”

“你——”

李峋狠狠扣电脑,拧过头。

朱韵:“睡了睡了。”

李峋死盯着她,朱韵拿脚趾头也想得到现在他的脸色,她用被子紧紧蒙住头,再不敢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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