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十几天前相比,胡宗宪那张脸更显得消瘦憔悴了,坐在总督署签押房的大案前,静静地望着他的那道没有朱批“原疏掷回”的奏疏,和严世蕃写的那封内阁的驳文。

“听说奏疏没有御批?”像一阵风,谭纶迈进门就大声问道。

胡宗宪只抬头望了他一眼:“你坐吧。”接着闭上了双眼。

谭纶沉默了少顷,没有去坐,而是凑近案前压低了声音:“上面给我来了信,这件事的始末我都知道了。波谲云诡,上面叫我将详情告诉你,你想不想知道?”

胡宗宪还是闭着眼:“不想知道。”

谭纶一怔。

胡宗宪睁开了眼,却不再看谭纶,低声地说道:“我想,总督署你就不要待了,准备一下走吧。”

“是怕这件事牵连我,还是怕我再待在这里牵连你?”谭纶紧盯着坐在那里的胡宗宪。

胡宗宪眼望着案面,并不接言,面容十分峻肃,峻肃中显然透着对谭纶这句问话之不悦。

谭纶察觉自己失言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真到了朝廷要追究的那天,我谭纶在这里,就没有你胡汝贞的罪。”

“唉!”胡宗宪一声长叹,“都十年过去了,你谭子理还是没有长进呀。我也不知道裕王爷怎么会如此看重你。”

谭纶一怔,接着也不无负气地说:“你是说我还没有学到‘为官三思’那一套?”

胡宗宪定定地望着他,良久,才慢慢说道:“你说的是‘思危、思退、思变’那一套?”

谭纶不接言,也是定定地望着他。

胡宗宪依然慢慢说道:“那我就告诉你,我胡宗宪没有退路,也没有什么可变。”

谭纶这才接言:“那我这次本不该来。”

“是不该来。”胡宗宪这句话几乎是一字一顿说出来的。

谭纶先是一愕,接着脸上显出了一种复杂的失落:“看起来,还是他们知人。”

胡宗宪:“你说的是裕王身边那几个人?那我就直言吧,他们也不过高谈阔论,书生而已!”

谭纶一股气冒了上来。

“听我说完。”胡宗宪紧接着说道,“这一次你谭纶来,我这样做了,你谭纶不来,我也会这样做,你谭纶明天走了,我胡宗宪还会这样做!因此,用不着你谭纶来劝我怎样做,更谈不上事后要你谭纶来替我顶罪!”

谭纶又愕了,定定地望着胡宗宪,目光中显出了迷惘。

胡宗宪不再看他,自顾说道:“朝野都知道,我是严阁老提携的人。千秋万代以后,史书上我胡宗宪还会是严阁老的人。可你谭纶,还有朝里那些清流为什么还会看重我?就是我胡某在大事上从来上不误国,下不误民。我的老家给我竖了三座牌坊,我都五十多了,活到七十也就再熬过十几年,我不会让老家人把我的牌坊拆了!”

谭纶震了一下。

胡宗宪:“你们都自以为知人,自以为知势!可有几个人真知人,真知势?就说眼下由改稻为桑这个国策引起的大势吧,那么多人想利用这个机会兼并田地,浙江立刻就会有将近一半的人没了田地!那么多没田地的百姓聚在这七山二水一分田的地方,今年不反,明年不反,后年,再后年必反!到时候外有倭寇,内有反民,第一个罪人就会是我胡宗宪,千秋万代我的罪名就会钉死在浙江!就这一点,你来与不来,我都不会让他们这样干。你来无论是想劝我,还是想帮我,都只有一个后果,把大局搅砸了!”

谭纶懵在那里,许久才问道:“你说明白些。”

胡宗宪:“当初你谭纶不来,我还可以向严阁老进言,也可以向皇上上奏疏说明事由,我可以慢慢做,比方把今年一半的稻田改种桑苗的方案,改成分三年做完。事缓则圆,大势尚有转圜的余地。”说到这里,他拿起案上的那个没有朱批的奏本亮了一下,“因为你来了,我胡宗宪说的话就是这个结果,因为我成了党争之人!从上到下都把我看成了党争之人,你们想要我做的事我还能做下去吗?那样我要还能做下去,年初朝廷议这个国策的时候,他们早就阻住了,就不会让这个国策落到浙江!”

谭纶沉默了,两眼望着地面。

“现在不只我说的话上面不会听了,我想在浙江做的事只怕也不会让我做了。”胡宗宪这时从大案上又拿起了严世蕃写的内阁那封驳文,“这是内阁驳我这道奏疏的回文,你先看看吧。”

谭纶瞥了一眼胡宗宪,接过那封公文走到南窗前的椅子上坐下,看了起来。

胡宗宪在谭纶看驳文这当间又走到了墙边的案卷橱前,从里面拿出一叠公文和书信。

内阁的驳文本就不长,谭纶又是一目十行,这时已经看完。胡宗宪走到了他的身前,掂着手里那一叠公文和书信:“这是年初以来,内阁不断催改稻为桑的公文,还有严阁老小阁老的书信,你看不看?”

谭纶望了望他手里那叠公文书信,没有去接,深深地转望向胡宗宪。

胡宗宪那双眼也正深深地望着他。

谭纶:“我不看了。”

胡宗宪:“为什么?”

谭纶:“我知道得越多,你干得会更难。”

胡宗宪不说话了,接着慢慢背过身去,那双一直憔悴黯然的眼中这时闪出了泪星:“《左传》上说‘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我是严阁老重用的人,终有一天要跟着严阁老同落。哪一天大树倾倒,总算还有个谭纶替我说几句公道话。”

谭纶倏地站了起来,眼中也已经冒出了泪光。

“该说的都说了。”胡宗宪紧接着说道,“你也不要回京,这个时候有你在浙江,他们多少会有点顾忌。裕王爷是以参军的身份推荐你来的,你这就到戚继光军营去。官府乱了,军营不能再乱!”

“我现在就走。”谭纶抹了一把脸,疾步走了出去。

这里也许能算是大明朝当时最大的丝绸织造作坊了。

一眼望去,一丈宽的织机,横着就排了六架,中间还有一条能供两个人并排通行的通道;沿通道走到底,一排排过去竟排着二十行织机!

每架织机都在织着不同颜色的丝帛,机织声此起彼伏。

在这里出现的杨金水郑泌昌和何茂才却显然心情很好,脸上都挂着微笑。

一个穿着蓝色粗布长褂,脚蹬平底黑色布鞋的商人模样却又透着儒雅的人正微笑着陪着三人在通道中边走边看。

“老沈。”杨金水望向陪着他们的那个商人,“像现在这样织,每天能出多少匹。”由于织机声大,他那提高了的嗓门便显得更加尖利。

那个被称作老沈的便是当下专为江南织造局织供丝绸的江南第一富商沈一石。听杨金水问他,也提高了声调,答道:“现在是十二个时辰换两班织。一张机每天能织六尺。”

“天天这样织,一个这样的作坊一年撑死了也就八千匹?”杨金水又尖声问道。

“是。我二十五个作坊,就这样织,每年也到不了二十万。”沈一石做着手势引领着三人,“请大人们去客厅谈。”

一行人走进大厅,沈一石拍了一下掌,立刻便有无数的仆人端着茶具从两侧的小门里轻步走到每个茶几后摆设茶具。

这个客厅大概也算当时苏杭一带最大的客厅之一了。北墙上方隔着一张镶大理石面的紫檀木茶几,两旁各摆着一把紫檀木雕花圈椅,东西两向却一溜各摆着八把配着茶几的紫檀木座椅。最难得的是地面,一色的大理石,每块上面还镶着云石碎星!

沈一石微欠着身子,一伸手:“郑大人陪杨公公上座吧。”

郑泌昌:“你陪杨公公说话,你们坐上面吧。”说着他已然在左边上首的椅子上坐下了。

何茂才便在右边上首的椅子上坐下了。

杨金水在正中左边的椅子上一坐,接着手一摆:“恭敬不如从命。你是主人,就坐这儿吧。”

沈一石笑着又欠了一下身子:“好,我好向各位大人说事。”说着也就在正中右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同时出来四个干练的男仆,提着四把锃亮的铜壶,轻步走到各人背后的茶几边,揭开盖碗,铜壶一倾,几条腾着热气的水线同时注进了各人的盖碗里。

一旗一枪碧绿的芽尖慢慢浮上了盖碗水面,都竖着浮在那里。

杨金水的鼻子将茶碗里飘来的茶香深吸了一下:“这茶不错!”

沈一石笑着:“今年第一茬的狮峰龙井,赶在夜里露芽的时候采的。”

杨金水和郑泌昌何茂才都端起了茶碗轻轻啜了一口。

“好。”郑泌昌赞道。

“是顶尖的上品。”何茂才跟着赞道。

沈一石歉意地笑笑:“产得少,给吕公公和阁老小阁老各准备了两斤,各位大人委屈点,每人准备了一斤。”

杨金水去端茶碗,却发现沈一石的茶碗里是一碗白水:“你自己呢?”

沈一石笑着道:“老习惯了,喜欢喝白水。”

“你看是不?都是跟自己过不去的人。”杨金水将茶碗又放向茶几,笑望向沈一石,“二十五座作坊,三千架织机,十几万亩桑田,还有上百家的绸缎行、茶叶行、瓷器行,整天喝白水吃斋,还穿着粗布衣服。你这个穷装给谁看?”

沈一石:“卖油的娘子水梳头。我的这些织机绸行可都是为织造局开的。哪一天杨公公瞧着我不顺眼了,一脚踹了我,我照旧能活。”

“别价!”杨金水提高了声调,“我敢踹你,严阁老和吕公公还不把我给杀了?”

沈一石一脸的肃穆:“言重,言重。”

杨金水也端正了面容,声音里却透着兴奋:“咱们说正题吧。一年要多产三十万匹,上面打了招呼,十万匹让应天那边的作坊干,浙江的二十万匹当然是你来干。照这样算来你至少还要增加三千架织机。盖作坊,造织机也得要日子,你筹划得怎么样了?”

沈一石点了下头,又望了望郑泌昌何茂才:“朝廷交办的事,累死了我也不敢耽误。关口是桑田。没有桑田供不了那么多蚕丝,增了织机也增不了丝绸。”

杨金水把目光望向了郑泌昌和何茂才,示意他们说话。

郑泌昌干咳了一声,说道:“桑田最多一个月就能给你,关口是买田的粮食你都备好了没有。”

沈一石:“大人们能给我多少田?”

郑泌昌:“按今年你要多产二十万匹算,需要多少田?”

沈一石:“如果是成年桑树,有二十万亩就行。可等到一个月以后改种,下半年仍是桑苗,况且中秋蚕、晚秋蚕吐的丝也少,不能跟春蚕比,因此至少要五十万亩桑田。”

“好你个沈铁算盘!”何茂才大声接言了,“那多出的三十万亩最多后年也成了成年桑树了,春蚕秋蚕加在一起岂止多产二十万匹?”

沈一石一笑:“我刚才说了,再多的织机,再多的绸行都是给织造局和各位大人开的。我就是想吞,没有那么大的口,也没有那么大的胆。”

郑泌昌何茂才都笑望了望他,又笑望向杨金水。

杨金水却盯着他们问道:“马宁远呢?什么时候到?”

何茂才:“前天就去信了,从淳安赶来,应该也快到了吧。我已经吩咐下去,让老马到了直接上这儿来。”

“什么事这么心急火燎的,我的何大人?”说曹操曹操到,这几个人话音未落,马宁远的大嗓门已经在客厅门外响起了,接着人一步跨进了客厅。

几个人都是一笑。何茂才立刻站起,迎过去,把马宁远拉到客厅的角上,压低声音说了一阵子,又和马宁远走回来。

马宁远走到椅子边坐下时已是一脸的惊疑,在那儿出神地想着。

何茂才暗中给郑泌昌与杨金水递过去一个让他们继续给马宁远施加压力的眼神。

几个人的目光立刻齐刷刷地盯向马宁远,等他表态。

“我想不清楚,这么大的事为什么要瞒着部堂!”马宁远瓮声瓮气地开口了。

何茂才:“不是我们要瞒着部堂,是阁老小阁老打的招呼。”

马宁远失声惊道:“阁老和小阁老不信任部堂了……”

郑泌昌:“也不能说是不信任。那个谭纶在部堂身边,瞒部堂是为了瞒上面那些人。”

马宁远:“那还是不信任部堂大人……”

何茂才不耐烦了:“认死理,要怎样说你才想得通!”

杨金水立刻用目光止住了何茂才,笑望着马宁远:“我问你,你听胡部堂的,胡部堂听谁的?”

马宁远犹豫了一下:“当然得听阁老和小阁老的。”

“这不结了?”杨金水又对马宁远说道,“肯干事,认上司,这都是你的长处。可干事也不能指一指就拜一拜。你认胡部堂,胡部堂认阁老,你按阁老的意思办会错?”

“还有。”郑泌昌接着说道,“阁老叫瞒着胡部堂,用意也是保护胡部堂。免得谭纶他们知道了,捅到裕王那里,第一个问罪的就会是胡部堂。”

马宁远在那里急剧地想着。

几个人都看着他。

“我干!”马宁远终于应口了,是那副豁出去的样子,“关口是那么多县被大水淹了以后不能饿死人。我不能让部堂大人到时下不来台。”

杨金水笑了,何茂才也笑了,望向郑泌昌。

郑泌昌:“省里官仓内那点粮你们当然不够,买田的粮沈老板你们要备足了。”

沈一石:“放心。买田的粮我一粒也不会少。”

杨金水这时站了起来:“现在离端午汛也就不到半个月了。这半个月沿新安江每个堰口都要派兵守着,大水到来之前,不能让任何人接近堰口。毁堰的事要是走漏半点风声,谁也保不了谁!”

郑泌昌何茂才的面容都凝重起来,一同望向马宁远。

马宁远这时却望向沈一石,突然问了一句:“沈老板,你这里还有没有百年的老山参?”

其他几个人都是一怔。

沈一石:“不多,还有两支。”

“给我吧。”马宁远说这话时竟透出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味道!

几个人都有些诧异,好像又有些会意,都对望了一眼。

郑泌昌:“怎么,老母病了?”

马宁远目光转向了门外:“不是。我是想给部堂大人送去。”

何茂才:“你可别犯愣气,将事情又露给了胡部堂。”

马宁远当下就犯了愣气,瞪向何茂才:“不相信我,这个事就交给别人干好不好?”

何茂才被他顶得一愣。

马宁远:“事情都瞒着他干,到时候担子还是他担!都累成那样了,我送两棵山参你也犯疑!”

“好!”杨金水立刻出来圆场,“又有忠,又有义,这才是干大事的人。沈老板,你这就把山参给马大人吧。”

“应当。应当。”沈一石也笑着附和着杨金水的话,赶紧转身去取山参。

马宁远提着两支山参走进总督衙门签押房,胡宗宪正在案前批阅案卷。

“派人去开堰口放水了吗?”问这句话时胡宗宪依然没有抬头。可过了好一阵子,居然不见回答,胡宗宪抬起了头。

马宁远站在案前,两只手背在背后,见胡宗宪望向他,才从出神中缓过来:“去了,都去办了。”

胡宗宪:“你背后拿的什么东西?”

马宁远这才犹犹豫豫地将那只装着山参的红木盒拿到胸前:“两支山参……部堂大人,我知道你从来不许我们给你送东西……没有别的意思,实在是看着这一向你瘦得太多了……”说到这里,马宁远的嗓音竟有些哽了。

胡宗宪也默看了他一阵,叹了口气,依然低头批卷:“好好当差,比送我什么都强。”

马宁远手捧着盒子依然站在那里。

胡宗宪还是没有抬头:“放在那里,到各处堰口去看看吧。”

“是。”马宁远把盒子放下的时候,又长长地看了一眼胡宗宪,这才掉头走了出去。

一年一度的端午汛来了,明嘉靖四十年,一场由人祸酿造的天灾正向浙江新安江沿岸的百姓逼来……

天已经全黑了,大雨还在连幕下着,从总督衙门檐下的灯笼光和大坪里点点气死风灯的光里可以影影绰绰看到这里已站满了亲兵队,每人身边都牵着马!

大门敞开着,胡宗宪披着油衣疾步走了出来。刚走到大门外,一道闪电从天空朝着总督署大门正中射了下来。

——胡宗宪的身影被那道闪电像是从头脸的正中一直到袍服下的两脚间劈成了两半。闪电消失后,接着是一声巨雷,接着是一连扯的闪电,将总督衙门大坪暴雨中那些亲兵、战马和那顶大轿照得惨白!

亲兵队长举着一把油布大伞走到胡宗宪身后,罩在他的头上。

胡宗宪大声问道:“河道监管呢?”

“去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和织造局报险情去了!”那亲兵队长也大声答道。

胡宗宪:“险情到底怎样?他是怎么说的?”

亲兵队长又大声答道:“好像是说九个县每个县的堰口闸门都裂了口子,沙包扔下去就冲走了,根本堵不住!”

胡宗宪剧烈一震,又一道闪电把他照得浑身惨白!

“天地不仁哪……”胡宗宪这句话很快就被接踵而来的雷声吞没了。

亲兵队长大声地问道:“大人,您说什么?”

胡宗宪:“去淳安!”

亲兵队长大声地对大坪里的士兵喊道:“快,把轿抬过来!”

“牵马!”胡宗宪吼断了他,紧接着大步走下台阶,向雨中走去。

那亲兵队长慌了,举着伞连忙跟了下去,一边大声喊道:“马!快将部堂大人的马牵出来!”

一匹硕长的黑马从大门中牵出来了,紧接着一个亲兵挽着一件油衣奔到伞下胡宗宪的背后,将油衣张开,胡宗宪两臂往下方一伸,那亲兵把油衣腋口对准胡宗宪的双手往上一提,紧接着将油衣的帽子往他头上一罩,转到他身前替他系好胸前的系带。

闪电一道接着一道,雷声中雨下得似乎更大了,那匹大黑马定定地站在雷电和暴雨中一动不动。

亲兵队长扔开了伞,搀着胡宗宪的一条手臂往上一送,胡宗宪跨上了那匹大黑马。

亲兵队长这才领着所有的亲兵都翻身上了马。

暴雨中,胡宗宪坐在马上依然未动,那亲兵队长夹着马靠向了他。

胡宗宪:“你带两个人立刻去大营,叫戚总兵和谭参军领一千兵即刻赶到大堤,派兵分驻各个堰口抢险,然后叫他们二位赶赴淳安见我。”

亲兵队长大声答道:“是!”接着马头一摆,领着两骑亲兵向雨幕中驰去。

紧接着,胡宗宪两腿一夹,率先向雨幕中驰去。

“干爹!”随着一声像女人般的呼叫,一个人径直推开织造局杨金水的卧室门闯了进来,趔趄着奔到大床边,扑通一下跪倒在杨金水脚前。

杨金水这时里面穿着一套白色的蝉翼睡衫,外面披着一件玄色起暗花的丝袍,正冷冷地坐在床边,望着跪倒在脚前的那人——新安江河道监管李玄。

李玄好不容易把气调匀了些,语调满是惊慌:“九个县,九个大堰口,都、都裂了……有人……有人毁堤,这是要害儿子,害干爹……”

“谁毁堤了?谁要害你了?”杨金水的声调出乎李玄意外的平静。

李玄一愣,紧接着说道:“整个堤,九个大堰口都是儿子去年监管修建的,固若金汤一般,不可能,不可能会决口,可现在每个堰口都决了口……”

杨金水:“天底下哪儿有金汤一般的河堤?哪儿有金汤一般的堰口?”

李玄更愣住了,懵在那里,怔怔地望着杨金水。

杨金水的声调突然变得柔和了:“芸娘,你起来去拿我的衣服给他换上。”

听到这句话,刚才还满眼惊惶的李玄眼睛一下直了,透过杨金水的身侧向大床里边望去。

一个苗条的女人的身影从杨金水背后的大床上懒懒地爬起来了。

——原来就是在织造局大厅堂披着丝绸的那个美人!

这时的芸娘穿着一件竟比杨金水里边的那套睡衫更薄的蝉翼丝衫,飘飘地下了床,也不看他们,径直到一旁的大柜边,打开柜门,拿出了一套杨金水的衣服,往一旁的椅子上一放,又走到床边,懒懒地爬了进去。

李玄也不敢再多看那芸娘,只好低着眼还跪在那里。

杨金水:“还不起来,把你那身湿皮剥了。”

那李玄还是跪在那里:“干爹,九个县哪!要是淹了,儿子这颗头……”

“死不了你。”杨金水有些厌烦了,“起来,换了衣就待在织造局,哪儿也不要去。”

李玄懵懵懂懂地站了起来,突然像是一下省了过来:“这个事干爹知道?”

“知道什么?”杨金水目光一冷。

李玄打了个颤:“我、我也不知道知道什么……”

杨金水:“不知道就是你的福!我可告诉你,有些事不上秤没有四两,上了秤一千斤也打不住。我们是宫里的人,只管老祖宗交代下来的事,地方上的事,捅破了天也让他们地方衙门的人自己跟自己踹被窝去。这几天河道衙门你也不要去了,淹田死人,你都在这儿待着。”

李玄这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立刻接道:“那干爹得赶紧给儿子挪个位子。”

杨金水:“已经给老祖宗报上去了,等老祖宗的安排吧。”

“儿子明白。”李玄这一句答得总算有些响亮了,这才爬了起来,到椅子前珍宝般捧起那套衣服,偷偷地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干咽了一口唾沫,却还赖在那里,接着就去解衣襟上的带子。

“这里是你换衣服的地方吗?”杨金水冰冷的声调甩了过来。

“儿子该死。”李玄不敢再解衣带,捧着那套衣服向门边走去,走到门边又停住了,回头看了一眼杨金水,又看了一眼杨金水的背后,说道:“多谢干爹,多谢干娘……”

杨金水:“去吧。”

李玄这才迈过门槛,轻轻地将门带上。

农谚云:“狂风不终朝,暴雨不终夕”,而洪水往往涨于暴雨之后。明嘉靖四十年新安江的端午汛就是这样,暴雨铺天盖地下了一天,在半夜时分终于停了。可接下来几天,上游千山万壑的山洪都将倾入新安江河流,水位将不断上涨!

雨停了,涛声更大了。天还是黑沉沉的,无数的火把在淳安境内的新安江大堤上闪烁,在涛声的巨吼中明灭不定,那样的无力,那样的弱小。无数的兵士,还有许多百姓扛着沙包、抬着沙包向着巨大的湍流声方向疾跑!

和着涛声,轰鸣的湍流声是从堰口的闸门发出的。堰口,闸门两侧那两道决口已有五尺来宽,江中的洪水正轰鸣着往这两道决口里冲挤,两道洪流汹涌地冲过决口扑向大堤那方的农田!

几只火把光下,戚继光和谭纶都站在决口边上。

沙包在决口边的大堤上已经垒成了一道墙。

一排士兵站到了垒成墙的沙包边上,还有一些青壮的百姓也站到了沙包墙边上,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戚继光。

戚继光:“准备下包。”

士兵把长枪的柄端同时插入了最底下的沙包堤面,用肩扛住了枪杆。

一些青壮的百姓也把竹杠插到了沙包的底下,用肩扛住了竹杠的上部。

“下包!”戚继光一声令下。

一面墙似的沙包同时倾入了决口。

无数的目光望向决口。

那么多的沙包,倾入决口却像一把撒进沸锅的盐,立刻被激流冲得无影无踪!

无数双目光立刻黯淡了!

“再扛!”戚继光的脸冷得像一块铁。

那么多士兵,那么多百姓立刻又急跑起来。

这一边,几只火把光下站着总督署的亲兵们,他们的前面,面对大河的堤边,孤独地站着胡宗宪。

谭纶这时悄然走到了胡宗宪的身边。

“堵不住吗?”胡宗宪显然感觉到了走到背后的谭纶,依然望着黑沉沉奔腾汹涌的河流,声音十分低沉。

“事先毫无准备,堵不住是意料中事。”谭纶的情绪却十分激愤,“九个县,九个堰口,我们这里堵不住,那八个堰口更堵不住。他们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胡宗宪:“那天马宁远给我送山参,我就应该想到的。几百万生民,千秋之罪呀……”

“如此伤天害理,遍翻史书,亘古未有!任谁也想不到……”谭纶接道,“看这个样子,得分洪。”

胡宗宪一凛,没有立刻接言。

谭纶:“淹九个县,不如淹一个县、两个县。到时候赈灾的粮食也好筹备些。”

胡宗宪:“元敬也这么想吗?”

元敬是戚继光的字。谭纶紧接着答道:“也这么想。但这个决心要你下。”

胡宗宪又沉默了,良久才说道:“对淳安、建德的百姓也不好交代呀。”

谭纶:“先尽人事。元敬准备让兵士们跳到决口里去堵一次。能堵上,便九个县都让人去堵。死了人还堵不上,对百姓也是个交代。”

胡宗宪慢慢转过了身子,火把光下那张清癯的脸更显憔悴了:“那也得赶紧疏散百姓。”

谭纶:“已经安排了,好在四处是山,百姓疏散很快。”

胡宗宪的目光慢慢望向决口方向,就在这时,那边传来了戚继光的下令声:“结成人墙!跳下去,再推沙包!”

胡宗宪一凛,谭纶也是一凛。

胡宗宪大步向决口走去。

谭纶,还有那些亲兵队紧跟着走去。

决口边,一排垒起的沙包墙上赫然站着一列士兵,手臂挽着手臂,在等待着戚继光下令。

戚继光没有下令,显然在等着胡宗宪最后的决心。这时望着大步走来的胡宗宪,他的目光中也透着悲壮。

胡宗宪走到戚继光面前:“这些弟兄的名字都记住了吗?”

戚继光沉重地点了下头。

胡宗宪:“如有不测,要重恤他们的家人。”

戚继光又沉重地点了下头。

胡宗宪抬起头面对站在沙墙上那列士兵,双手一拱,大声地道:“拜托了!”

“是!”那列士兵依然面对决口,从他们的背影上传来齐声的应答。

戚继光那只手举起了,沉重地下令:“下包!”

那排士兵一声大吼,手挽着手齐声跳了下去!

火把光的照耀下,许多人的眼睛睁大了,许多人的眼睛闭上了。

胡宗宪也闭上了眼睛。

紧接着,扛着枪杆准备撬包的士兵都把目光望向了戚继光。

戚继光的目光却紧盯着决口中的士兵。

巨吼的湍流中,士兵们的那排人头转眼沉了下去。

戚继光的心猛地一沉,紧接着他的眼又亮了。

湍流中,人头又浮了上来,手臂紧紧地连着手臂,但整排人很快被激流向后冲击!

“下包呀!”湍流中似是那个领头的队长拼命大喊,可喊声很快便被湍流吞没。

扛着枪杆准备撬包的士兵们又都紧盯着戚继光。

戚继光举着的那只手慢慢放下了:“放绳索,救人!”

立刻便有十几个士兵把早已准备的绳索抛入决口。

可那排人头又不见了,沉没在巨大的湍流之中!

整个大堤死一般的沉寂,只有涛声和湍流声。

面对决口,一些百姓跪下去了,接着所有在堤上的百姓都跪下去了。

火把照耀下的戚继光这时也闭上了眼睛,几滴泪珠从眼角渗了出来。

“我们上!”突然在百姓群中一个声音响起,接着那人站了起来,是那个曾被马宁远抓走的齐大柱。

齐大柱对着那些青壮百姓:“轮也轮到我们了!是汉子的跟我上!”

说着,齐大柱大步走向沙墙。

十几个青壮汉子紧跟着他走向沙墙。

胡宗宪的目光!

戚继光的目光!

谭纶的目光!

胡宗宪望向了戚继光,向他摇了摇头。

戚继光立刻走到沙墙前面,挡住了齐大柱那十几个人。

齐大柱一条腿跪了下去,跟着他的那十几个人也都跪了下去。

齐大柱:“戚将军,那边都是我们的父母和我们的妻儿,要跳也应该我们跳!那天,你把官兵弟兄带走不踏我们的青苗,我们就已经认你了。你就把我们也当你军中的弟兄吧!”

戚继光:“你就是那天带头闹事的那个人?”

齐大柱:“是。”

戚继光:“知不知道那天在总督衙门是谁放了你们?”

齐大柱:“知道,是总督大人。”

戚继光:“知道就好。那我们就都听总督大人的。总督大人有话要讲,你们先起来,叫父老们都起来。”

“是。”齐大柱大声回应着站了起来,“乡亲们都起来,总督大人有话要对我们说。”

百姓们都站了起来。

火把光的簇拥下,胡宗宪走近了一堆沙包,戚继光伸手搀着他,把他送了上去。

胡宗宪望着眼前的那些满脸泥水的汉子,望着那些明明灭灭的火把,他张口想说什么,但喉咙突然被哽住了……

此时沈一石的大客厅里,一张大圆桌,摆了酒筷,菜也已经上了几道。

几个人却还坐在大厅两侧的座位上,显然在等着谁。

一个长随疾步走了进来,趋到郑泌昌身后低言了几句。郑泌昌眼中掠过一丝不快,可也就是一瞬间,接着站了起来:“杨公公不来了,我们给马大人他们三个压惊吧。”

何茂才的不快却立刻发泄了出来:“他是掌纛的,这个时候要决断大事,他倒不来了,这算什么?”

他的这几句话立刻在马宁远、常伯熙和张知良身上起了反应,三个人脸上都显出了阴郁,闷闷地站在那里。

还有个沈一石,脸上也掠过了一丝忧疑,可也是很快便消失了,还和平常一样,平和地望向郑泌昌和何茂才。

郑泌昌这时必须出面压住阵脚了,先给何茂才递过去一个眼色,接着说道:“那我们先议。议完了再请杨公公拍板。马大人,你是第一功臣,今天你坐上首。”

“什么功臣,天下第一号罪人罢了。”马宁远的声音有些嘶哑,“到时候砍头抄家,各位大人照看一下我的家人就是了。”说着他首先就在打横的那个位子上坐了下来。

听了这话,常伯熙和张知良也是一凛,互相望了一眼,跟着在下首的位子上闷坐了下来。

郑泌昌和何茂才也对望了一眼,两人这才走到上首,同时端起了酒杯。

郑泌昌:“为朝廷干事,功和罪非常人所能论之。只要干好了改稻为桑这件大事,功在国家,利在千秋。田淹了,不饿死人就什么也好说。沈老板,买田的粮食要加紧抢运,饿死了人,那才是罪。”

沈一石也站在打横的位子前端起了酒杯:“各位大人放心,有一分田我就有一分粮,饿死了人,我抵命去。”说完立刻将杯中的酒喝了。

“这下该放心了吧?”郑泌昌举着酒杯望向马宁远。

马宁远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到时候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谈不上放心不放心。听说部堂大人已经去了堤上,我要是还在这里喝酒,那便是没了心,也没了肝肺!”说完这句,他一口将酒干了,搁下杯子大步走了出去。

几个人都被他晾在那里,面面相觑。

更使他们不舒服的是:马宁远刚走,一个随从就进来报告了分洪的消息。

出了这么大的事,杨金水不去见郑泌昌他们,他们也就急着找上门来了。

“分洪了!”看见杨金水从里间侧门一走出来,何茂才便急着嚷道,“只淹了淳安一个县和建德半个县!”

杨金水走到半途的脚停住了,站在那里。

郑泌昌、沈一石、何茂才三人的眼睛都巴巴地望着杨金水。

杨金水的腿又慢慢迈动了,走到正中的椅子前坐了下来。

那几个人也都坐了下来。

何茂才:“这样一来沈老板的五十万亩,还有南京苏州那边的十万亩改桑的田就难买了。”

沈一石也接言了:“当然没淹的县也可以买,但备的粮食恐怕就不够。买淹了的田十石谷子就能买一亩,没淹的田青苗已经长了一半,没有四十石到五十石一亩买不下来。”

杨金水不吭声,默默地听着,这时将目光望向了一直没有说话的郑泌昌。

“都被打乱了。”郑泌昌一开口便显出忧心忡忡,“听说分洪的时候那个谭纶也在场。”

杨金水的脸上这时才不经意地抽动了一下。

郑泌昌:“这件事我们是瞒着他干的。可背后却是小阁老的意思,这点胡部堂应该知道。现在他这样做到底怎么想的,我们摸不透。”

“他什么时候回杭州?”杨金水终于开口问话了。

郑泌昌:“已经回到总督衙门了。”

“什么?”杨金水倏地站了起来,“回了总督衙门也没有找你们去?”

郑泌昌:“我和何大人纳闷就在这里。按理说赈灾调粮也应该找我这个布政使衙门……”

杨金水两眼翻了上去,在那里急剧地想着。

“不怕!”何茂才嚷道,“改稻为桑是朝廷的国策,推不动才是个死。他胡部堂在这个时候要这山望着那山高,阁老还没死,吕公公也还掌着司礼监呢。”

“你不怕我怕。”郑泌昌接言了,“马宁远到现在还不见人,要是把毁堤的事透了出去,我们几颗人头谁也保不住。”

杨金水的目光又盯向了郑泌昌:“马宁远找不着人了?”

郑泌昌:“是。派了几拨人去找,杭州府衙门和河道衙门的人都不知道他的去向。”

“那就是被胡宗宪找去了。”杨金水的眼睛望向门外。

郑泌昌:“我也是这样想。”

杨金水:“他不找你们,你们去找他。”

何茂才:“见了他怎么说?”

杨金水:“不是让你们去怎么说,而是看他怎么说。”

郑泌昌:“我们去吧。”

马宁远果然在总督衙门!

这时的他穿着一件蓝色的葛布长衫,静静地坐在大案对面的椅子上,大概也有好些天没有修面了,面颊上本有的络腮胡都长了出来,长短不一,那双平时就很大的眼这时因为面颊瘦了,就显得更大。他把手中的一个包袱轻轻放在案面上。

胡宗宪就坐在他对面的大案前,两眼微闭。两人都不说话,那个鼓鼓囊囊的包袱摆在胡宗宪面前的大案上,便显得更加打眼!

“我对不起部堂。”马宁远还是开口了,声音已经由嘶哑转成喑哑,“但我对部堂这颗心还是忠的。”

胡宗宪还是微闭着眼,脸上也无任何表情。

马宁远:“我是个举人出身,拔贡也拔了几年,当时如果没有部堂赏识,我现在顶多也就是个县丞。我,还有我的家人,做梦也没想到我能当到杭州知府。从那年跟着部堂修海塘,我就认准了,我这一生,生是部堂的人,死是部堂的鬼。现在我终于有个报答部堂的机会了……”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伸手去解案上那个包袱的布结。

包袱打开了,里面是一顶四品的官帽和一件四品的官服。

马宁远双手捧起那个敞开的包袱:“这个前程是部堂给我的,我现在还给部堂。什么罪都由我顶着,只望部堂在阁老和小阁老那里,还有裕王他们那些人那里能够过关。”

胡宗宪的眼睛慢慢睁开了,接着慢慢站了起来,从案前走了出来,走到签押房的屋中间又站住了,两眼望着门外。

马宁远捧着那个包袱也慢慢转过身来,又慢慢走到胡宗宪面前,将包袱伸了过去。

“啪”的一声,胡宗宪在他脸上狠狠地抽了一掌!

挨了这一掌,马宁远的身子挺得更直了,双手紧紧地抓着那个敞开的包袱,两眼深深地望着胡宗宪。

“自作聪明!”胡宗宪的声音很低沉,但透着愤恨和沉痛,“什么阁老,什么裕王,什么过关?你知道朝廷的水有多深!这么大的事,居然伙同他们瞒住我去干,还说对我这颗心是忠的!”

马宁远:“我不想瞒部堂……更不会伙同任何人对不起部堂……天下事有许多本是‘知不可为而为之’。”

胡宗宪的两眼茫然地望向马宁远,渐渐地,那目光中满是痛悔,又透着陌生。

“‘知不可为而为之’?!”胡宗宪望着马宁远的目光慢慢移开了,接着慢慢地摇着头,目光中浮出的只是沉痛,“平时叫你读《左传》《通鉴》,你不以为然,叫你读一读王阳明的书,你更不以为然。还说什么‘半部《论语》可治天下’!现在我问你,孔子说的‘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什么本意!”

马宁远低着头默默地站在那里。

胡宗宪:“孔子是告诉世人,做事时不问可不可能,但问应不应该!毁堤淹田,伤天害理,上误国家,下害百姓,也叫‘知不可为而为之’吗!”

马宁远:“属下只明白应该为部堂分忧。”

胡宗宪跺了一下脚:“九个县,几百万生民,决口淹田,遍翻史书,亘古未见!还说是为我分忧。这个罪,诛了你的九族也顶不了!”说到这里他仰起了头,深长地叹道:“都说我胡某知人善任,我怎么就用了你这样的人做杭州知府兼新安江河道总管!”

“我本就不该出来为官!”马宁远跪了下去,“可我的老母,拙荆,还有犬子,部堂大人都知道,全是老实巴交的乡下人。请部堂大人保全他们。”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已经哽咽,趴了下去。

胡宗宪:“我再问你一次,毁堤的事背后指使的是哪些人?”

马宁远抬起了头:“部堂,您不要问了。问下去,我大明朝立时便天下大乱了!部堂担不起这个罪,阁老也会受到牵连。堤不是毁的,是属下们去年没有修好,才酿成了这场大灾。但愿淹了田以后,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能够施行,部堂大人不再夹在里面为难,属下这颗人头赔了也值……”

胡宗宪也黯然了,显然被马宁远这番话触痛了心中最忧患处,一声长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他们拿你的命换银子,拿浙江那么多百姓的身家换钱,你还得死心塌地地保他们,还要说是为了朝廷,是为了国策!什么国策,什么改稻为桑,赚了钱,有几文能进到国库?这一次,他们利用的不只是你,胁迫的也不只是我胡宗宪。我真不愿意看到,阁老八十一岁了,被这些人围着,这时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马宁远一震,愣愣地望着胡宗宪。

亲兵队长走了进来:“部堂大人……”

胡宗宪打断了他:“是郑大人何大人来了吗?请!”

亲兵队长答应着走了出去。

胡宗宪瞪了马宁远一眼:“你的命这次是保不住了,你的家人我会尽力保全。你先到里边房间待着,听听你保的人肚子里到底是什么肝肺。死,也不要做个糊涂鬼!”

马宁远重重地在砖地上磕了个头,爬了起来,捧起那套官服,脚步蹒跚地向里间的侧门走了进去。

郑泌昌与何茂才进来时,胡宗宪又已经闭着眼坐在大案前的椅子上。

两个人站住了,对望了一眼。

郑泌昌轻声唤道:“部堂大人……”

胡宗宪仍然闭着眼睛:“坐吧。”

两个人轻轻地走到椅子前坐下,又一齐望向胡宗宪,胡宗宪还是闭着眼睛。

尴尬的沉默。

两人不得要领了,郑泌昌向何茂才使了个眼色。

何茂才轻咳了一声,说道:“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

胡宗宪还是闭着眼坐在那里,没有接言。

郑泌昌不得不说话了:“属下听说这个事以后,立刻去了义仓,统算了一下,不足三万石粮。受灾的百姓有四十万之多,全赈了,也就够他们吃上十天半月。当务之急是买粮,可藩库里的存银也不够了。我们得立刻给朝廷上奏疏报灾情,请朝廷拨粮赈灾。”

“拨什么粮?报什么灾?”胡宗宪还是闭着眼睛。

何茂才:“自然是报天灾……”

“是天灾吗?”胡宗宪这时睁开了眼,目光盯向郑泌昌和何茂才。

二人一怔。

郑泌昌:“端午汛,一天一夜的暴雨,水位猛涨,本是想不到的……”

见他这个时候还如此厚颜文饰,胡宗宪那双眼不再掩着鄙夷:“那这道奏疏就按你说的,由你来草拟?”

郑泌昌连忙接道:“属下们可以拟疏,但最后还得由部堂大人领衔上奏。”

胡宗宪:“你们拟的疏,自然由你们奏去。我只提醒一句,同样的江河,同样的端午汛,邻省的白茆河、吴淞江和我们都是去年修的堤,我们一条江花了他们两条江的修堤款。他们那里堤固人安,我们这里倒出了这么大的水灾。这个谎,你们得扯圆了!”

郑泌昌和何茂才都变了脸色,互相望着,知道这是逼他们摊牌了!

何茂才:“部堂大人既然这样说,属下也不得不斗胆说一句了,小阁老给我们写了信,想必也给部堂写了信,一定要追查,查到我们头上,我们要不要把小阁老的信交给朝廷?部堂要不要再去追查小阁老?那朝廷改稻为桑的旨意是不是也叫皇上收回?请部堂明示!”

“你是说,毁堤淹田的事是小阁老叫你干的!”胡宗宪猛一转头,目光像刀子一样刺向何茂才。

“我、我没有这样说……”何茂才慌了。

胡宗宪:“那你刚才说的小阁老写信是怎么回事?还有要追查小阁老又是什么意思?”

何茂才:“属下、属下说的是改稻为桑的国策……”

胡宗宪:“改稻为桑和九个县的堤堰决口有什么关系?推行国策和水灾又有什么关系!要有关系,你们不妨也在奏疏里一并陈明!”

何茂才懵在那里。

郑泌昌不得不接言了:“改稻为桑的国策和这次水灾肯定是没有关系……可这次水灾愣要说是端午汛造成的也有点说不过去……属下想,一定是去年修堤的时候没有修好,河道衙门的人在修堤时贪墨修河工款,造成水灾的事,嘉靖三十一年就有过。”

胡宗宪的眼睛望向了他。

何茂才的眼睛也是一亮:“有道理!”

胡宗宪不再驳他,也不接言,只是望着他,等他接着说下去。

郑泌昌却转头望向了何茂才,示意他接过话题。

何茂才:“就这样上奏吧。至于河道衙门是不是贪墨了修河工款以后可以慢慢查。现在,就凭大堤决了口子这一款,也是大罪。部堂有王命旗牌在,可以将有关人员就地执法!这样,对朝廷也就有了交代。”

胡宗宪慢慢问道:“你说的有关人员是哪些人?”

何茂才:“当然是河道衙门该管的官员。”

胡宗宪:“该管的官员又是哪些人?”

何茂才望向了郑泌昌。

郑泌昌:“河道总管自然难逃其咎,按律,协办的两个委员同罪。”

胡宗宪:“那就是马宁远,还有淳安知县常伯熙、建德知县张知良?”

郑泌昌声音很低:“是。”

胡宗宪:“还有吗?”

郑泌昌:“牵涉的人是不是不宜太多……”

胡宗宪:“那河道监管呢?每一笔钱,每一段河堤都是河道监管李玄核查监管的,这个人要不要追究?”

郑泌昌和何茂才又是一怔,对望了一眼。

郑泌昌:“部堂大人知道,河道监管李玄是宫里的人,要治他得杨公公说话,还得上报司礼监的吕公公。”

胡宗宪:“那就是说这场水灾还是没有办法上奏朝廷?”

郑泌昌和何茂才又不吭声了。

胡宗宪也不再答理他们,又坐了下去,喊了一声:“来人!”

亲兵队长应声走了进来。

胡宗宪闭上了眼:“把马宁远带出来,在总督署就地看管。”

“是。”亲兵队长应着,向签押房里间走去。

郑泌昌和何茂才一懵。

很快,马宁远在前,亲兵队长押后,两人从里间走出来了。

郑泌昌、何茂才这才省悟刚才他们的话,都落到胡宗宪的套子里去了,两个人都低着头望着地面。

马宁远走到郑泌昌与何茂才面前停住了,两眼红红地盯着二人,但两个人都不抬头看他。

胡宗宪低吼了一声:“带走!”

亲兵队长押着马宁远向门口走去。

马宁远的脚和亲兵队长的脚从郑泌昌和何茂才望地的余光中消失了,二人这才慢慢又抬起了头,慢慢望向胡宗宪。

胡宗宪又闭上了眼睛,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两人目光好一阵对视。

“去说吧。”郑泌昌下决心地说道,“我们俩一起去找杨公公,看他怎么说。”

“我想也是。”何茂才接道,“如果以河堤失修的罪名上奏,只治我们的人,那个李玄却没事,怎么也说不过去。”

“那你们就去说!”胡宗宪这才睁开了眼,站了起来,“义仓里赈灾的粮要立刻运往淳安和建德!还有,发了这么大的灾,改稻为桑今年碍难施行,这一条,在奏疏里务必写明,请朝廷延缓。写好了杨公公也要署名,你们都署了名,我再领衔上奏!”

说到这里,胡宗宪径自走了出去。

郑泌昌和何茂才又愣了一阵子,才走了出去。如何劝说杨金水献出李玄的人头把眼前这道坎迈过去,杨金水那张脸如何难看姑且不说,得罪了宫里,得罪了司礼监,往后这个账怎么算,二人也顾不得许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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