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也红得像血,在首辅严嵩案头的紫金钵盂里轻轻漾着,在次辅徐阶案头的紫金钵盂里轻轻漾着。两支“枢笔”,各自伸进各自案头紫金钵盂里蘸了朱砂,两个人都将笔锋在砚台里慢慢探着,一双八十岁老人戴着眼镜的花眼,一双六十多岁老人戴着眼镜的花眼,望着面前用多种纤维掺着树叶捣碎了秘制的青纸,望着都已经写了一多半的鲜红的骈文,琢磨下面的词句。

青的纸,红的字,一流的馆阁体。任他天下大乱,两个宰相这时却在西苑内阁值房内为皇上写青词!

史书记载,嘉靖帝数十年炼道修玄,常命大学士严嵩徐阶等撰写青词,焚祭上苍。二人所撰青词“深惬圣意”,时人呼二人“青词宰相”。殊不知,多少军国大事,几许君意臣心,都在这些看似荒诞不经的青词中深埋着伏笔!

“老了。”严嵩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搁下笔,又取下眼镜,扶着案沿慢慢站了起来。

徐阶却仍有两句没有写完,这时也不得不搁下了笔,随着站了起来,也取下了眼镜,隔案望着严嵩:“阁老写完了?”

严嵩轻轻捶着后腰:“一百六十九字竟写了一个时辰,不服老不行啊。”

徐阶:“阁老如此说,我就真应该告老了。也是一百六十九字,我还有两句没有想好呢。”

“少湖。”严嵩望着站在侧案后徐阶的身影,这一声叫得十分温情,“你是在等我啊。凭你的才情,凭你的精力,一个时辰不要说一百六十九字,一千六百九十个字也早就写好了。”

“阁老。”徐阶想解释。

“你厚道。”严嵩打断了他继续说道,“就像我伺候皇上,二十年了,熬到了八十,依然无法告老。一个人熬一天不累,熬十天就累了,小心一年不难,一辈子小心就难了。做我的副手,也好些年了,难为你处处让着我。”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明君在位,悍臣满朝,阁老最难。”徐阶这句话说得甚是真诚,是否发自内心,在严嵩听来至少不都是虚言。

严嵩有些感动了,无论如何,昨夜想好的那些话现在都是该说的时候了。尽管眼花看不真站在侧边书案后的徐阶面上的表情,他还是望着徐阶的面部:“少湖,青词要下晌才呈交皇上,剩下几句你也是一挥而就间事,烦请将椅子搬过来,我有几句话跟你商谈。”

“是。”徐阶尽管也已六十出头,这时身子依然十分硬朗,那把黄花梨太师椅轻轻一端便端了起来,稳步走到严嵩案侧放了下来。

“坐,请坐下谈。”严嵩伸了下手自己先坐下了。

徐阶礼数不废还是躬了躬腰才跟着坐了下来。

“冒昧问一言,少湖你要真心回答我。”坐得近了,严嵩望着满脸谦恭的徐阶。

徐阶:“阁老但问就是,属下不会有一句虚言。”

“好。”严嵩赞了一句,接着仍盯着他的脸问道,“你说这世上什么人最亲?”

如此煞有介事竟问出这样一句话来,徐阶不敢贸然回答,想了想才答道:“当然是父子最亲。”

严嵩脸上浮出一丝苦涩,接着轻摇了摇头:“未必。”

徐阶更小心了,轻问道:“阁老请赐教。”

严嵩:“《诗经》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按理说,人生在世,难报之恩就是父母之恩。可有几个做儿子的作如是想?十个儿子有九个都想着父母对他好是应该的,于是恩养也就成了当然。少湖,你我都是儿孙满堂的人,你应该也有感受,父子之亲只有父对子亲,几曾见子对父亲?”

这番话岂止推心置腹,简直脾肺酸楚,徐阶那股老人的同感蓦地随着涌上心头,但很快又抑住了。面前这个人毕竟是严嵩,是除了当今皇上掌枢二十年的权相,当此朝局暗涌湍急之际,也明知自己并非他的心腹,这时为什么说这个话?而这些话显然处处又都点在严世蕃身上,这里面有何玄机?

徐阶不敢接言,只是也望着他,静静地听他说。

严嵩也正望着他,想他接着自己的话说个一句半句,无奈徐阶默如孩童般,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知道要转换话题了。

“你不好答,我们就说另外一件事吧。”严嵩依然面目和煦,“你说今日皇上叫我们写的青词为什么要突出一个‘贞’字?”

徐阶:“天有四德,‘亨利贞元’,这也是题中之义。”

“少湖啊。”严嵩这一声带着叹息,“老夫如此推心置腹,你又何必还这般疑虑重重。你真就不知道皇上叫我们突出这个‘贞’字的圣意?”

徐阶岂有不知之理,此时仍然大智若愚:“贞者,节也。圣意应该是提醒你我要保持晚节。”

严嵩的脸没有了和煦,换之以凝重,紧盯着徐阶的眼:“如何保持晚节?”

徐阶的脸色也凝重了:“请阁老赐教。”

严嵩不再绕圈:“用好自己的人,撑住危局!”

徐阶:“请阁老明示。”

严嵩:“那我就明说了吧。胡宗宪是我的学生,他的字叫汝贞;赵贞吉是你的学生,他的名也有个贞字。皇上这是告诉你我,东南的大局要你我用好胡汝贞和赵贞吉!徐阁老以为然否?”

徐阶这就不能不表态了:“皇上圣明,阁老睿智,应该有这一层意思在。”

严嵩:“这就是我刚才问你这世上什么人最亲的缘故。有时候最亲的并不是父子,是师徒!儿子将父母之恩视为当然,弟子将师傅之恩视为报答。少湖,为了皇上,为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这一次浙江的改稻为桑一定要推行,一定要推行好。严世蕃他们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我这边只有靠胡汝贞去维持,你那边要靠赵贞吉去维持。为了不把浙江的百姓逼反了,应天那边必须立刻借粮给浙江。你要跟赵贞吉说,火速将粮食借给胡宗宪!”

“阁老放心!”徐阶慷慨激昂地接道,“我今天回去就写信,命兵部六百里加急送给赵贞吉,叫他借粮!”

严嵩扶着案沿又站起了。

徐阶跟着站起了。

严嵩伸过手去,握着徐阶的手:“我都八十了,内阁首辅这个位子,不会传给严世蕃,只有你才能坐。”

那边是北京内阁值房,这边是苏州应天官驿。

“不要动。”

胡宗宪靠坐在椅子上,手腕正被几根手指按住寸关尺,突见谭纶疾步走了进来,刚想坐起,便被那郎中喝住了,只好又慢慢靠了回去。

谭纶也便站在门口,不敢再动,更不敢说话,静静地望着那个诊脉的郎中。

那郎中约四十出头,长髯垂胸,乌黑得显出亮来,两眼微睁着,显出两点睛光。他正是一代名医李时珍。

这只手的脉切完了,李时珍:“那只手。”

胡宗宪望着李时珍:“先生,可否让我先听他说几句话?”

李时珍望了望胡宗宪,又望了望站在边上赔着笑的谭纶,轻叹了一声:“你的病好不了了。说吧。”

胡宗宪凝重地望向谭纶。

谭纶:“部堂在驿站跟高翰文说的话管用了。高翰文一到任便否了郑泌昌他们的议案。”

“这是意料中事。”胡宗宪脸上并没有显出欣慰,“赵贞吉到底愿不愿意借粮?”

谭纶沉吟了片刻:“叫苦。面子上到处在张罗,两天了才给我们凑了不到十船粮。”

胡宗宪的面容更凝重了:“再过几天没有粮,高翰文想扛也扛不住了……去找赵贞吉,就说,我也不要他的粮了。叫他立刻来见我。”

谭纶:“我这就去。”说着走了出去。

胡宗宪长叹了一声,靠在椅背上,望着门外怔怔地出神。

李时珍:“把我从那么远叫来,你的病还看不看了?”

胡宗宪这才想起了,歉然苦笑了一下,又把手放到了面前的垫枕上:“失礼了。请先生接着诊脉。”

李时珍望了望他那只手,又望着胡宗宪,却不诊脉。

胡宗宪不解,也望着李时珍。

李时珍:“错了,是那只手。”

像是故意不让李时珍诊完脉一样,刚搭上手,应天巡抚赵贞吉跟在谭纶身后走了进来,胡宗宪连忙欠身相迎。

赵贞吉的目光里含着歉意,但从里面又透着圆滑。他笑了笑,对胡宗宪说道:“你不派子理去找我,我也应该来看你的。部堂,借粮的事我们再谈,病总得看吧?不是你,李太医也不会这么远赶来。让李太医先写了方子,我们再商量,好吗?”

胡宗宪闭上了眼睛。

赵贞吉转对坐在案前的李时珍:“请李太医开方子吧。”

李时珍却坐在那里不动:“我早就不是什么太医了。”

赵贞吉愣了一下,赔着笑:“是我说错了。太医要一千个都有,李时珍在我大明朝却只有一个。”

李时珍虽然仍板着脸,但对他这一捧却也欣然受了,语气便好了些:“真要我开方子?”

赵贞吉:“看您说的,胡部堂可是我大明朝的栋梁,救了他,是大功德。”

李时珍:“那我开了方子,你会照方子拣药?”

赵贞吉:“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只要不是龙肝凤胆,我都派人去拣。”

李时珍:“没有那么多名堂。我这药遍地都有。”

赵贞吉:“那先生就快开吧,我立刻去拣。”

“这可是你答应的。”说完这句,李时珍在案桌上摊开了处方纸,拿起笔蘸饱了墨,在砚台上探了探,郑重地写了起来。

就在这时,躺在椅子上的胡宗宪又咳起嗽来。

赵贞吉和一直站在旁边的谭纶几乎同时走了过去。

谭纶端起了他身旁茶几上的水:“部堂,喝点水。”

胡宗宪还在咳着,摇了摇手。

“开完了,准备拣药吧。”李时珍在案前搁下了笔,拿起那张处方吹了吹。

赵贞吉连忙走了过去。

李时珍:“不急。这处方让谭大人先看。”

赵贞吉停在了那里,谭纶连忙走了过去。

李时珍望着谭纶:“照方子,大声念一遍。”

谭纶点了下头,从李时珍手里接过了处方,才看了一眼,目光便亮了。

李时珍:“念吧。”

赵贞吉望向了谭纶,胡宗宪已不再咳了,静静地躺在那里,显然也在等听着谭纶念处方。

谭纶轻咳了一声,念道:“病因:官居一品,职掌两省,上下掣肘,忧谗畏讥!”

赵贞吉一怔。

胡宗宪也睁开了眼。

谭纶提高了声调,接着念道:“处方:稻谷一百船,即日运往浙江,外服!”

胡宗宪的眼中有了亮光,望向李时珍,欣慰感激之忱立刻从脸上溢了出来。

谭纶适时将那张处方递给了赵贞吉。赵贞吉接过处方却懵在那里,慢慢也望向了李时珍,苦笑道:“李先生,这个玩笑开大了。”

李时珍十分严肃:“李某半生行医,在太医院也好,在市井乡野也好,对皇上,对百姓,都只知治病救人,从来不开玩笑。为的什么,为的救一个人就有一分功德,救十个人就有十分功德。赵大人,你一念之间便能救几十万生民,这份功德,如天之大,怎可视为玩笑?”

“扶我起来。”胡宗宪撑着躺椅的扶手坐了起来。

谭纶连忙过去搀着他站了起来,胡宗宪对着李时珍一揖。

李时珍这时连忙也站了起来,身子侧了一侧,以示谦不敢受。

胡宗宪望向李时珍:“胡某有个不情之请。”

李时珍:“胡部堂请说。”

胡宗宪:“淳安建德被水淹了以后,不只缺粮,恐怕还有瘟疫流行。教百姓采药避瘟也是件大事。先生可否屈驾一往?”

李时珍立刻应道:“什么时候走?”

胡宗宪:“能不能借到粮,我今天都得走了。”

李时珍:“我随你去。”

胡宗宪:“胡某先行谢过了。”说着又要行揖。

“好了好了。”李时珍止住了他,又望向赵贞吉,“赵中丞,你答应我的药还拣不拣了?”

赵贞吉拿着那张处方对李时珍苦笑了一下,又望向了胡宗宪。

胡宗宪这时却已不再看他。

赵贞吉:“部堂,我有些话想再跟部堂陈述。部堂可否移步,容我慢慢跟您谈?”

胡宗宪这才又望向了他。

李时珍拿起了药箱:“还是我移步吧。”说着向门口走去。

赵贞吉:“李太医……”

李时珍:“我说了,不要再叫我太医。”说完这句已走了出去。

胡宗宪连忙对谭纶:“子理,去陪陪李先生。”

谭纶连忙跟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两个人。胡宗宪依然躺在椅子上,赵贞吉坐在他的身侧给他捏着手臂。

“汝贞,我不瞒你,瞒你也瞒不住。”赵贞吉说道,“一百船,两百船粮应天都拿得出,却不能借给浙江。你心里也明白,不是我不借给你,朝局不容我借给你。还有,你好不容易躲了出来,这时候何必又要把自己陷进去。”

“连你也以为我是在躲?”胡宗宪坐直了身子,“给皇上上辞呈,不是我的本意。”

赵贞吉:“知道。你在浙江那样做,任谁在内阁当家都会逼你辞职。”

这便是诛心之论了。胡宗宪望着赵贞吉。

赵贞吉:“我没有丝毫揶你的意思。官场上历来无非进退二字。你我二十年的故交,豁出去我给你交了底。朝廷有人跟我打了招呼,叫我不要借粮给你。”

“谁?”胡宗宪眼中闪着光。

赵贞吉:“这你就不要问了。”

胡宗宪单刀直进:“是小阁老还是徐阁老他们?”

赵贞吉沉吟了,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愣要把我也拉下水去?”

胡宗宪:“我不要你下水,只要你在岸上给我打个招呼。”

赵贞吉:“那我就告诉你,两边的人都不希望我借粮给你。”

胡宗宪沉默了,好久才顾自说道:“你不说我也能想到。你说了,我胡宗宪总算没有失去你这个知交。”

赵贞吉被他这话说得也有些动情了,十分恳切地说道:“既来之,则安之。你到应天来借粮,上边都知道,浙江那边也知道。粮没借到,你的心到了,这就行了。这不病了吗?就在应天待着。我给你上个疏,替你告病,在苏州留医。”

胡宗宪:“那浙江呢?就让它乱下去?”

赵贞吉有些急了:“事情已经洞若观火。浙江不死人,这件事便完不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逝者如斯,死一万人是个数字,死十万人百万人也是个数字。你和我都挡不住。”

胡宗宪的目光又锐利了,像两把刀审视着赵贞吉。

赵贞吉有些不安了,更确切些说是后悔自己失言了,立刻说道:“汝贞,你要听不进去,就当我今天什么都没跟你说。是的,我今天可什么都没说。”

胡宗宪:“我胡宗宪不是出卖朋友的人。我现在要跟你说的是粮。我还是浙直总督,以浙江的身份是向你借,以总督的身份是从你这里调。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胡部堂!”赵贞吉不再叫他的字,“你虽然管着两省,可没有内阁的廷寄,应天没有给浙江调粮的义务。”

胡宗宪:“调军粮呢?”

赵贞吉一怔:“要打仗?”

胡宗宪:“我告诉你,浙江一乱,倭寇便会立刻举事!戚继光那儿已经有军报,倭寇的船正在浙江沿海一带聚集。你们总以为我在躲退,我躲得了改稻为桑,也躲得了抗倭的军国大事吗!”

赵贞吉沉吟了:“要是军粮,我当然得调。可军粮也要不了这么多。”

胡宗宪的声调有些激愤了:“当年跟我谈阳明心学的那个赵贞吉哪儿去了!以调军粮的名义给我多调些粮食,救灾民也就是为了稳定后方,也没你的责任,你还怕什么?”

赵贞吉又沉吟了:“好,我尽力去办。但有一条我还得说,改稻为桑的事你能不管就不要再去管。给自己留条退路。”

胡宗宪的声调也低沉了下来:“只要我还在当浙直总督,就没有退路。”

太阳落下去了,杭州漕运码头上,一张张白帆却升起来了,随着升起的白帆,桅杆上还升起了一盏盏灯笼。灯笼上通明地映出“织造局”几个醒目的大字。

一条条船上都装满了粮包。

舳舻蔽江,桅灯映岸。

码头上阶梯的两边布满了执枪挎刀和提着火铳的官兵。两顶大轿边站着郑泌昌和何茂才。

“总是这样。到了要命的时候就不见人!”何茂才一开口就急,“船等着开了,你们沈老板到底还来不来?”

沈一石作坊的那个管事赔着笑:“找去了,立刻就来。”

何茂才:“真是!”

郑泌昌也不耐烦了:“派人分头去找!”

立刻有几个人应着,跑了开去。

郑泌昌转对何茂才:“不能在这里等了。我得立刻去知府衙门。”

何茂才:“沈一石还不见人影,你去知府衙门干什么?”

郑泌昌:“高翰文毕竟是小阁老派来的人,把他弄成这样,我们还得安抚。你也得立刻去给小阁老写信,告诉他出了倭情,我们不得已必须立刻买田。”

何茂才想了想:“信还是你写合适吧?”

郑泌昌:“你写个草稿,我回来照抄还不行?”

何茂才:“好吧。”

月亮圆了,白白地照着沈一石这座幽静的别院。

刚走近院门,管事便是一惊,愣在那里。

院子里,沈一石披散着头发,正抱着一张古琴扔了下去。

——院子中间已经堆着几把古琴和大床上那张琴几!

沈一石又提起了身边一个油桶,往那堆古琴上洒油。

洒完油,沈一石将那只桶向院墙边一扔,掏出火石擦燃了火绒,往那堆古琴上一丢。

“蓬”的一声,火光大起,那堆琴烧了起来!

沈一石就站在火边,火光将他的脸映得通红,两只眼中映出的光却是冷冷的。

管事见状悄悄地退了两步。但见着火越烧越大,那个管事害怕了,往身旁左侧望去。

外院的墙边有一个大大的铜水缸。那管事悄悄地往水缸方向移去。

“过来。”沈一石早就发现了他,可两眼还是死死地盯着那堆火。

那管事只好停住了,屏着呼吸走了过来。

沈一石还是盯着那堆火:“什么事?”

那管事:“回、老爷的话,粮船都装好了,巡抚衙门和臬司衙门派人在到处找老爷,等着老爷押粮去淳安和建德。”

沈一石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说的这些话:“去吧。”

那管事:“请问老爷,要是巡抚衙门的人再来催,小人怎么回话?”

沈一石还是盯着那堆火:“就说我死了。”

那管事一怔,小声地嘟囔道:“小人不敢……”

“滚!”沈一石终于发火了。

那管事连忙退了出去,退到院门外却又不敢离开,远远地望着那堆火,又望向外院那个大大的水缸。

沈一石这时拿起了早放在他身旁的一个堂鼓和鼓架,朝琴房走去。

见沈一石进了琴房,管事连忙走近水缸,拿起水缸边的桶从水缸里打出一桶水,又折回到院门边,远远地守着那堆火。

一阵鼓声从琴房里面传了出来。

鼓竟然也能敲出这样的声音!

两个鼓槌,一个在鼓面的中心,一个在鼓面的边沿,交替敲着。中心那个鼓槌一记一记慢慢敲着,发出低沉的声音;边沿那个鼓槌却雨点般击着,发出高亢的声音。

——低沉声像雄性的呼唤,高亢声像雌性的应和!

琴房里大床上的红氍毹被抽走了,琴几和琴也没有了,剩下的只是一张大床了。

坐在大床上的芸娘此时没有任何反应,两眼仍怔怔地望着门的方向。

两个鼓槌都击向了鼓面中心,越来越快,越来越重,发出愤怒的吼声!

芸娘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也还是怔怔地望着门的方向。

沈一石刚才还血脉贲张的脸慢慢白了,汗水从披散的发际从额上向面颊流了下来。

鼓槌从鼓面的中心都移向了鼓面的边沿,轻轻地敲击着,像是在追诉曾几何时夜半无人的月下低语。

芸娘的目光动了,慢慢望向了那面鼓,但也就少顷,她的目光又移向了门的方向。

鼓声越来越弱,发出了渐渐远去的苍凉。

终于,一切都归于沉寂。

沈一石手里还握着鼓槌,两眼却虚望着上方:“你走吧。”

芸娘似乎动了一下,却还坐在那里。

沈一石:“你欠我的都还清了。走吧。”

芸娘慢慢坐直了身子,慢慢从床上下来,又慢慢向门边走去。

沈一石还是那个姿势,面对着大床,手握着鼓槌,站在那里。

芸娘却停住了,转过身来,慢慢提起了裙裾,面对沈一石跪了下去,拜了一拜,然后站起,拉开了门闩,走了出去。

两滴泪珠从沈一石的眼角流了下来。

映着“织造局”字样的灯笼围着一顶四人大轿飘过来了。

“来了!”沈一石作坊那个管事大声招呼着,“我们沈老爷到了,准备开船!”

站列在码头上和粮船边的官兵都立刻动了起来,按照各自的队形,分别跑向每条粮船。

大轿停下了,那管事连忙跑过去掀开了轿帘,两盏灯笼照着沈一石从轿帘里出来了。

那管事突然惊了一下——一向布衣布鞋的老板今天却穿着一身上等蝉翼的绸衫,头上也系着一根绣着金花的缎带,站在那里,河风一吹,有飘飘欲飞之态!

手里也多了一把洒金的扇子,这时打开了扇了扇,又一收,径直向码头阶梯走去。

管事随从立刻簇拥着他跟去。

下阶梯了,沈一石一改往日随遇而安的习惯,竟然轻轻地提起了长衫下摆。

那管事何等晓事?立刻在他身侧弯下腰帮着捧起了他长衫的后幅,以免拂在石阶上。

前面两盏灯笼在前边照着,后面两盏灯笼也跟过来了,在沈一石的身前两侧照着。

随从们都有些失惊,老板今天头梳得亮亮的,脸上还敷了粉,俨然一个世家公子!

惊疑间,一行前引后拥,把沈一石领到了码头正中那条大船边。

“老爷小心了。”那管事招呼着。

沈一石依然大步如故,登上了那条宽宽的跳板,登上了那条大船。

跳板被收起了,一条条船都在解着缆绳。

沈一石站在大船的船头,望着江面突然说道:“你,立刻去钱塘院叫四个姑娘来。”

那管事在他身后一怔:“现在?”

沈一石:“坐蚱蜢舟,一个时辰后赶上船队。”

“是。”那管事慌忙向船边走去,跳板却收起了,他倒好手段,踊身一跳,向岸上跳去。

“扑通”一声,人还是落在浅水里。那管事下身透湿,不管不顾向码头阶梯奔去。

不在这般地方,不知道什么叫月明如昼!

山似碧螺,水如玉带。浩浩荡荡的船帆吃满了风,行在新安江江心,船在动,水在动,山也像在动。

不到一个时辰,钱塘院四个姑娘的蚱蜢舟就赶上了沈一石的大船。同时与蚱蜢舟靠近沈一石乘坐的大船的还有一条乌篷船。

管事立刻走了过去,朝乌篷船上的船工叫道:“把缆绳抛上来!”

乌篷快船上一个船工从船头立刻抛上来一条缆绳,大船船尾的船工接住了缆绳,在船碇上一绕,然后脚蹬着船碇将缆绳一拉,那条快船便靠紧了大船。

乌篷船上的人将几桶装着活鱼的桶递上来了。

管事对大船船工说道:“跟着我,提到船头去。”

几桶活鱼摆在了船头两边,管事轻声在沈一石身后禀道:“老爷,放生的锦鲤买来了。”

沈一石的目光望向了水桶,红色的锦鲤在水桶中挤游着,一条拍尾,数条齐拍,不堪挤迫。

沈一石弯下了腰,便去捞鱼。

“衣袖,老爷。”那管事叫道。

沈一石浑若未闻,捞出了一条红鲤,两袖已然濡湿,蹲到船边,双手尽量伸向水面,将那条鱼放了。

月照江面,波光粼粼。那鱼在水里一个打挺,跃出水面,又落入水里,这才得水游去。

沈一石蹲在船边看着,脸上露出了怔怔的笑容。

随着那条鱼消失在深水中,沈一石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他慢慢站了起来,不再看几只水桶中仍在挤跳着的那些锦鲤,而是又望向了上游远方朦胧的群山。

那管事在他身后怯怯地问道:“老爷,这些鱼还放不放生?”

沈一石仍望着远方的群山:“叫那几个婊子出来,让她们放。”

“明白了。”那管事走到船舱门边向里面叫道,“姑娘们,老爷叫你们出来放生。”

艳红翠绿,四个粉的是胭脂,青的是眉黛,浓妆艳抹的艺妓一窝蜂提着裙裾飘出了船舱,尽管知道沈老爷冷落她们,但笑是她们的行规,一阵咯咯声,四人都碎步拥到了船板的水桶边。

“大官人!”

“沈老爷!”

“阿拉放生了,侬过来看哉!”

“放你们的吧。”沈一石衣袂飘飘依然伫立船头,“多做些功德,下辈子托生做个良人。”

四个艺妓对望了一眼。

为首的那个艺妓还想讨好:“这是大官人的功德,阿拉姐妹跟着大官人比做良人还好。”

“贱!”沈一石嘴里迸出来一个字,“抬起桶立刻给我放了!”

四个艺妓不敢再接言,各自撇了下嘴,两人一桶,费了好大的劲将水桶抬到船舷边,已是娇喘吁吁,已无力将水桶提到船舷上,一个个只好又把桶放下了,望向站在一旁的管事。

为首的那个艺妓向管事求援了:“管事老哥,帮阿拉姐妹个忙吧。”

“不许帮。”沈一石背对着她们,“不想做良人,就叫她们四个跳到水里去。钱塘院我拿钱去赔。”

四个艺妓脸都吓白了,全愣在那里。

那管事:“还不快倒!”

“倒!阿拉倒!”

沈一石一句话四个人都有了力气,两人一桶,立刻将盛满了水和鱼的水桶提到了船舷上沿。

有两个把住了劲将桶一倾,桶里的鱼和水都倒进了江中。

另两个力气小些,胆子也小些,一失手竟将桶连着鱼和水都掉进了江中。

“扑通!”一声,江面被砸下的桶溅起好大一片浪花。

四个艺妓都吓了好一跳,慌忙望向仍然背立在船头的沈一石。

沈一石:“叫她们都过来。”这句话是对管事说的。

“是。老爷叫你们都过去。”那管事连忙招呼四个还愣在那里的艺妓。

四个艺妓怯怯地走到沈一石身后,屏住呼吸站住了。

沈一石仍然没有回头:“我用白话念一位古人的几句诗,谁要答得出这是哪个古人的哪首诗里的句子,我就给她赎身。”

四个艺妓又是一怔,对望了一眼,眼睛都亮了一下,接着紧张起来,全望着沈一石的背影。

沈一石船头而立,音调翻作清朗,大声吟诵起来:

浮过夏水之头而西行兮,

回首不见故都之门墙。

怀伊人难诉我心之哀伤兮,

路漫漫不知归于何方。

借风波送我于江水之间兮,

水茫茫天地一流殇!

吟诵声很快被江风吹散,剩下的只有风声和船头底部的浪流声。

四个艺妓面面相觑,有两个满眼茫然,有两个竟真在想着。

“有知道的赶快回答老爷。”那管事急了,催道。

“我知道。这是屈原的诗!”为首的那个艺妓兴奋地叫道。

“屈原的哪首诗?”沈一石倏地转过身来,两眼闪着光望着那艺妓。

那艺妓犹豫了一下答道:“是《离骚》?”

沈一石的眼又暗了,摇了摇头:“可惜,你今生从不了良了。难为你能猜出是屈原的诗,赏她一百两银子吧。”说完又转过身去,一任衣袂飘飘,望着远山上空那一圆明月。

月亮在杭州江南织造局后院的院墙上落了下去,天一下子亮了。

四个太监,就是在琴房逼高翰文写字的那四个太监,排成一行从二院外走过来了。胖太监手里端着一个盛着热水的赤金脸盆走在最前面。一个太监端着一个也盛着热水的白银脚盆走在他后面。另两个太监一人捧着一块吸水丝麻面巾,一人捧着一块淞江细棉脚帕跟着。

仔细一看,才发现端脸盆的手在微微抖着,那水在脸盆里便四周地漾;端脚盆的手也在微微抖着,脚盆里的水也在四周地漾;后面两双捧着面巾和脚帕的手也在抖着。四个太监一个个都是吓得要死的样子。

终于走到了门边,四个太监八只眼都可怜兮兮地望着门口那个太监,是那种想从他脸上乞求到消息的眼神。

门口那个太监便是贴身随行杨金水的那个太监,这时还一身的风尘,脸上没露出任何消息能告诉他们,只轻摇了摇头,接着轻轻地把门推开。

四个太监心里更没底了,都愣站在门外,不敢进去。

门口那太监有些急了,瞪着眼下颌一摆。

那四个太监只好哆嗦着走了进去。

坐在卧房正中椅子上的杨金水满面风尘,显然是刚回来,因此身上也依然是沾着尘土的行装,两眼翻着,望着上方,脸冷得像铁。

四个太监站成了横排,费力想控制那不听话的手和脚。可手还是在抖着,脚也还是在抖着。

“都有哪些人知道我回来了?”杨金水的眼望向了门口那随行太监,冷冷地问道。

四个太监一哆嗦。

门口那随行太监连忙进来了:“干爹,咱们是从后门进来的,知道的人也就那两三个。”

杨金水:“打招呼,有谁露出去说我从北京回了,立刻打死。”

随行太监:“是嘞!”答着疾步走了出去。

一番交代,杨金水的眼又翻望向上方。

四个太监又抖了起来。

“好热啊。”杨金水突然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

四个太监立刻像听到了观音菩萨说话,立刻拥了过去,放脸盆的放脸盆,放脚盆的放脚盆,抢着给他取帽子,脱鞋。

瘦太监将面巾提着两只角在脸盆里漾了漾,轻轻一绞,递给了胖太监,胖太监接过那团面巾一抖,摊在掌心,便去给杨金水擦额头。

“脏。”杨金水嘴里又迸出一个字。

胖太监的手立刻僵在那里。

脚底下那个正准备捧起杨金水的脚放到脚盆里的太监,手也僵在那里。

四双眼睛一碰,立刻急剧琢磨起来,很快都明白了。

胖太监慢慢地将面巾放回脸盆里,率先从怀里掏出了那张银票。

另外三个太监都从怀里掏出了各自的那张银票。

四个人并排跪了下来。

胖太监:“好狗不吃外食。沈老板给的银票儿子们收下都只为作个证据,等着干爹回来。”

“外食是有毒的。”杨金水的眼这时才望向他们,从第一张银票开始扫视过去:“真有钱。一赏就是四千两。”

四个太监立刻顺着话风纷纷表态:

“不就有几个臭钱吗?就想收买我们?”

“也不想想,他的钱靠谁赚来的。”

“惹恼了干爹,一脚踹了他……”

“吃了。”杨金水不耐烦了。

四个太监的话戛然而止,互相望着。

最小的那个太监最早悟出了这句话:“干、干爹赏我们吃银子呢……”

听清了,那三个太监立刻将各自手里的银票塞进嘴里大嚼起来,那个小太监也连忙将银票塞进嘴里嚼了起来。

明朝的银票本就是用掺了麻做的纸印成的,纸质韧硬,便于流通,嚼起来本已十分费劲,吞下去的时候就更难受了。四个太监一个个吞得眼珠子都鼓了出来。

“干净了?”杨金水问道。

“干净了……”四个人银纸还在喉咙里,又不得不抢着回答,那个难受自不用说,答起来便不流利。

“真干净了?”杨金水盯着又问道。

四个太监又怔住了,不敢互望,各自转着眼珠子琢磨。

这回是胖太监最早悟出:“回干爹的话,只要还在肚子里便不干净。”

矮太监立刻接言:“拉、拉出去才干净……”

“总算明白了。”杨金水语气平和了下来,“叫几个人帮帮你们吧。屁股上打一打容易出来。”

“干爹饶命!”四个太监嚎了起来。

“嚎丧!”杨金水怒了。

四个人立刻止了声。

杨金水:“那个高翰文沾了芸娘没有?”

“老天爷在上!”那胖太监立刻接言,“手都没挨过。”

杨金水的脸色好看些了:“这个主意谁出的?”

胖太监:“回干爹的话,应该是沈老板和郑大人何大人一起商量的。”

杨金水:“在粮船上挂着织造局的灯笼去买田是谁的主意?”

四个太监一下子愣住了。

杨金水:“说!”

还是那个胖太监:“谁出的主意儿子们确实不知道。不过粮船挂灯笼的时候郑大人何大人都在场。”

瘦太监:“沈老板出行时轿子前打的也是织造局的灯笼。”

杨金水那张脸青了,两眼又翻了上去:“好,好……脏水开始往皇上的脸上泼了……好,好。”

四个太监吓得脸都僵住了。

随行的那个太监在外面打了招呼回来了:“回干爹,都打招呼了。”

杨金水:“这四个人拉到院子里去,每人赏二十篾片。”

四个人像是缓过神来了,却还没有完全缓过神来,怔怔地跪在那里,望向杨金水。

随行的那个太监:“够开恩了。还不谢赏?”

四人这才全缓过神来,一起磕头:“谢干爹!谢干爹!”

随行太监又向杨金水求告:“干爹,现在也不能兴师动众,就让他们打鸳鸯板子吧?”

杨金水:“太便宜这几个奴才了。”

这就是同意了,随行太监立刻转向四个太监:“开天恩了,打鸳鸯板子,还不快去?”

“谢干爹!谢大师兄。”四个人又磕了个头,这才爬起来,大赦般退了出去。

那随行太监从赤金脸盆里绞出面巾,走到杨金水面前,给他轻轻地擦着脸,一边低声说道:“刚听到的,郑泌昌何茂才他们摆平了高翰文,现在又叫裕王举荐的那个淳安知县杀灾民去了。一边杀人,一边打着织造局的牌子买田。”

杨金水睁开了眼,对那随行太监:“拖不得了。你立刻去,拿兵部的勘合,用织造局的公函,通知驿站八百里加急直接送到宫里,我有信给老祖宗。”

随行太监:“晓得。”

——篾片打在屁股上十分的脆响,被打的人却没有发出呼叫声——两条宽宽的春凳,一左一右摆在院内,左边的凳上趴着胖太监,右边的凳上趴着高太监,两个人嘴里都咬着一根棍子,裤子都褪到了脚踝边,露出了两张白白的屁股。

小太监拿着篾片在左边一下一下拍打着胖太监的屁股。

矮太监拿着篾片在右边一下一下拍打着高太监的屁股。

由于是互相轮着打,胖太监和高太监已经先打了小太监和矮太监,因此小太监和矮太监这时已然是忍着疼强撑着,一只手撑着自己的腰,一只手再打别人,手劲自然也就不强了。

明朝的太监遍布天下,规矩却都是宫里定下的,责打有九款八式七十二法,最重的是廷杖杖脊,手毒的,几杖下去便取了性命。最轻的是篾片拍臀,犹如父母责打孩童,让你知痛便了。所谓拍,是相对抽而言。一片下去往后一拖曰抽,一片下去及时抬起曰拍。如果是抽,不到半个时辰屁股便淤肿起来,呈乌黑色,半个月都得趴着,还下不了床。如果是拍,半个时辰后屁股虽肿却不淤,最多有些青红,三天便行走正常了。七十二法最留情的责打又数“鸳鸯板”。由于是你打了我,我再打你,鸳打鸯,鸯打鸳,互相留情,便会惜心拿捏手法,雷声大,雨点却小,因此宫中太监便起了这么一个雅名。这也便是四个太监这次受了责还谢恩的缘由。

打得慢,中间空歇时间长,便更不疼些。篾片还在一上一下地拍着,芸娘从外院门中慢慢走过来了。在织造局四年,芸娘也惯经了杨金水打人,但有意让她亲眼看着太监打屁股还是头一回。芸娘知道雷雨终究要来,因此反而十分平静,也不看两边,只慢慢向卧房门走去。

杨金水还坐在椅子上,两脚却已泡在脚盆里,见芸娘进来便笑。

芸娘站在那里竟报以平静的一笑。杨金水反而有些意外,笑容便也休了,直望着她。

芸娘这才慢慢蹲了下去,给他洗脚。

“别价。”杨金水的脚像柱子般踏在脚盆里,“弹琴的手,金贵,千万别弄粗了。”

芸娘便又站了起来,在他身边怔怔地坐下。

杨金水望着她,两只脚轮换地互搓着:“沈一石,高翰文。有钱,又有才,风流雅士。跟他们,没有丢我的脸。”

芸娘两眼望着地面,怔怔地坐着。

杨金水提起了湿淋淋的脚踏在脚盆的边沿上:“像我这两只脚,踏在脚盆上稳稳的,没事。可要是踏在两条船上就不稳了,就要掉下去。跟我说实话,这两个人,你愿意跟谁?”

芸娘慢慢抬起了目光,望向杨金水。

杨金水的目光中竟泛出慈蔼:“你和我,假的。再说我在杭州也最多一年了,也不能把你带到宫里去。伺候我这些年,也该给你个名分了。就做我的女儿吧。”

芸娘微微一震。

杨金水:“来,给干爹把脚擦了。”

芸娘又站起,走了过去,拿过脚帕,给杨金水擦脚。

杨金水:“我问的话你还没回呢。沈一石和高翰文哪个好?”

芸娘的手又停在那里,人也停在那里。

杨金水低头望去,只见脚盆的水面溅起一滴水珠,又溅起一滴水珠。

原来是泪珠从芸娘的腮边滴了下来。

“是不是两个都舍不得?”杨金水的脸色阴沉了。

芸娘还是愣在那里没动。

“那我就给你挑吧。”杨金水把擦干了的脚又踏进水里,站了起来,“跟沈一石是没有下场的!”

脚一用劲,盆里的水便漾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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