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嘉靖四十一年,执掌朝政二十年的严嵩严世蕃父子倒台。但出于种种复杂暧昧的政治关系,嘉靖帝倒严而不倒严嵩,“赐嵩致仕,年赏禄米一百石”,严世蕃等严党的核心人物也仅论罪流放,多数严党官员依然在位,奢靡贪墨搜刮之风“无稍遏减”。至嘉靖四十四年,多省灾情频发,国库益空,赋役益重,天怒人怨。徐阶高拱张居正策动御史再度上疏,该年五月嘉靖帝虽诛杀严世蕃等,天下不齿嘉靖已甚。

是年七月,海瑞调任北京户部主事。

严嵩题写的那块“六必居”大匾依然高挂在这家三开间大门脸酱菜铺正中的门楣上,被日光照得熠熠生辉!

匾牌下却门庭冷落,一条门市繁华的大街,人群熙熙攘攘,来往的人走到这家酱菜铺门前却都避道而行,无数匆匆的目光对那块匾侧目而视。

有密旨,嘉靖不让这块匾取下,他到底要看天下人如何议论自己!

这天上午,载着海瑞一家上任的轿篷马车来了。

车辕前坐着执鞭的车夫。因是暑天,车篷窄小,海瑞便也坐在车辕前,头戴斗笠,身穿葛麻长衫,较三年前,胡须花白了些,两眼还是那般犀利有神,在斗笠下敏锐地望见了“六必居”那块牌匾。

“停车。”海瑞突然喊道。

车夫拉住了缰绳,马车在六必居对面街边一间茶馆门前停下了。

海瑞跳下了马车,定定地望向对面的六必居。

“是到了吗?”竹车帘挡住的轿篷内传来了海母的问声。

海瑞对车帘内答道:“回母亲,还没到,儿子想在这里先买些酱菜,到家后给母亲和媳妇下粥。”

“去吧。”海母在车帘内说道。

“请帮我家人买一壶凉茶。”海瑞从身上掏出两枚铜钱递给那车夫。

“老爷,您老要去哪里?”那车夫接过铜钱有些吃惊地问道。

“去六必居。”海瑞答着已向“六必居”门前走去。

那车夫手捧两枚铜钱惊在那里。

立刻,便有好些过往行人惊诧的目光也同时望向了海瑞。

海瑞走到“六必居”门前停住了,抬头望着那块牌匾。

过往行人更惊异了,目光虽望着他,脚步却更加快了。

“六必居”对面茶馆靠门口的一张桌子前,立刻也有几双鹰一样的眼投向了牌匾下海瑞的背影。这几个人虽然穿着便服长衫,但坐在正中那个人一眼便能看出是宫中的提刑司太监,打横坐着的两人宽肩长腿冷面冷眼,也能看出是锦衣卫的人!

捧着两枚铜钱的车夫这时已然看见了茶馆里的这三个人,哪里还敢进去买茶,两只脚像被钉子钉住了,站在车边,动也不敢动。

最尴尬的是“六必居”店铺内的掌柜和伙计,非常奇怪,也都只望着门口这个客官,既不招呼他进来买东西,也不赶他走,只是茫然地望着。

海瑞的目光从那块牌匾上移下来了,四周扫了一眼,很快便明白了这家店铺眼下所处的困境,取下了斗笠负手拿在背后,一个人徐步踱进了店门。

对面茶馆门口那张桌前那个提刑司太监和两个锦衣卫立刻站了起来,走出茶馆,向对面的“六必居”走去。

那车夫这才敢动弹了,将手里的马杆往车辕前一插,将两枚铜钱也放回到车辕前的板子上,挪着步慢慢离开马车,走了几步便打起飞脚,一个人竟跑了。

过往的行人都不过往了,从东往西的折回东面,从西往东的折回西面,偏又不愿离去,远远地站着,等着看一场茶余饭后好在人前绘声绘色摆弄的故事。

海瑞进了店,走到了柜台前,又慢慢扫视了一眼那一坛坛一缸缸陈列在店内的盛器。

几个伙计竟然还是懒洋洋地坐在那里,没有一个人起来招呼他。

海瑞站着的柜台里边就坐着那个赵姓的老板,这时淡淡地望着海瑞:“客官要买酱菜?”

海瑞:“一个老人,一个病人,要买些酱菜下粥。掌柜,什么酱菜合适?”

“什么酱菜都合适。”赵姓老板依然坐着淡淡地答道。

海瑞敏锐地感觉到坐在柜台其他地方的伙计们都把目光望向了他背后的门口,哈着腰站起来了欠了一下身子,立刻又坐下了。

“六必居”的门口,那个太监和两个锦衣卫冷冷地出现在门边。那提刑司太监向两个锦衣卫示了个眼色,两个锦衣卫留在了门边,那太监悄悄走了进去,在店内左侧一张方桌前坐了下来。一个伙计连忙提起一把瓷壶拿着一只杯子从侧面的柜门趋了过去,给那太监倒了一杯茶,将瓷壶留在桌上,又悄悄退回到柜台里。

海瑞不露声色,从身上掏出十枚铜钱放到柜台上:“买十个钱的酱菜。”

那赵姓老板站起了,从里面的货柜隔栏上,拿开一个罩子,在一叠晒干的荷叶上抽出一片大荷叶,贴在一个素白的大瓷碗里,端着,揭开一个坛盖,用一个漏眼的勺舀出一勺酱菜滗干了酱汁倒进荷叶,又揭开一个坛盖舀出一勺酱菜滗干酱汁倒进荷叶。如是,舀了满满一荷叶心的酱菜放到柜台上,然后又抽出一片更大的荷叶,将碗里那一荷叶酱菜提出来放到另一片大荷叶上,飞快地包好了,从柜台下一把撕成条的棕叶里抽出三条,在酱菜荷叶包上一横一竖一斜绕了一个六合同心结,一扎,提起来递给海瑞:“客官,走好了。”

海瑞依然站在那里没动:“听说贵店的酱菜原来比肉还贵,现在十个铜钱竟能买这么多?”

那赵姓老板望了他一眼:“客官是给病人买的,小店愿意多给些。请拿走吧。”

海瑞不再问了,提起那一荷叶包酱菜转了身,不出门,竟径直走到那张方桌前,在那太监对面的凳子上坐了下来:“赶了半天路。掌柜,有杯子也请给我一只。”

柜台后的伙计哪个敢动,都望向了赵姓老板。

那赵姓老板把目光望向了坐在那里的那个提刑司太监。

那提刑司太监一直在假装着不看海瑞,这时却看到了赵姓老板的目光,立刻递给他一个眼色,示意他给水。

赵姓老板无声地叹息了一下,从柜台里拿起一只杯子,推开柜台门走到了方桌边,替海瑞倒了一杯水:“客官,请喝。喝了就走吧。”说完便转身。

“掌柜。”海瑞叫住了那个赵姓老板。

那老板只好又停住了脚。

海瑞:“我听说了一件事,想要向你讨教。”

那赵姓老板只好慢慢转了身,望着海瑞。

海瑞吐字十分清晰地问道:“听说贵店原来叫‘六心居’,为什么要改叫‘六必居’?”

赵姓老板的脸色立刻变了。

对坐那个提刑司太监望着别处的脸立刻转了过来,两眼透着冷光盯住了海瑞。

门口的两个锦衣卫也转了身,望向方桌这边。

其他的伙计都把目光慌忙移望向别处,或望向地面。

海瑞依然是那副毫不在意的神态,紧望着那赵姓老板,等他回答。

赵姓老板立刻折回柜台,从柜台上扫起那十枚铜钱走回到方桌前:“客官,这是你的钱,还你。这包酱菜小店不卖了,你走吧。”说着将铜钱放在海瑞桌前,便去拿方桌上那包酱菜。

“这是什么规矩!”海瑞按住了那个老板伸过来的手推了开去,“我付了钱,你交了货,凭什么不卖了?”

赵姓老板僵在那里飞快地望了一眼那个提刑司太监,又望向海瑞:“客官既是买东西,买了就请走。你我素不相识,给、给我添什么乱?”

海瑞:“我头一次进京,问些风俗掌故而已,什么叫添乱?”

那赵姓老板急了:“客官,这是天子脚下,你一个外乡人,最好不要在这里惹事。”

“错了。”海瑞站了起来,“我从不惹事,只管自己该管的事。比方说贵店,这么好的东西却无人敢买,我便得帮你管管。”

“谁说我的东西没人敢买了?”那老板更急了,又飞快地望了那提刑司太监一眼,“客官不买就走,不要耽误我做生意。”

“那就算是我自己的事,与你做生意无关。”海瑞干脆亮出了来意,“在外省我就听人说,贵店原来叫做‘六心居’,生意一直很好。自从改成了‘六必居’,就没人敢来买东西了。掌柜,你为什么要把‘心’字改成‘必’字!”

那赵姓老板和柜台后所有的伙计脸都白了,谁敢接他这个言,全将目光望向了一直阴阴地看着海瑞的那个提刑司太监,和门口跃跃欲进的两个锦衣卫。

海瑞浑然不顾,徐徐说道:“一路来我又听了一些浮言,你在‘心’字里面加一撇,如同在‘心’上插了一把刀,生意自然不好了。掌柜的怎么看?”

那个提刑司太监倏地站了起来。

两个锦衣卫也大步走了进来,站在海瑞面前。

所有的人都大惊失色,站在那里的赵姓老板懵了,坐在柜台里的伙计全懵了。

那个提刑司太监紧盯着海瑞:“说,说下去。”

海瑞竟像没有看见这三个人,又坐了下去,依然对着那赵姓老板:“其实,把‘心’字改成‘必’字,这原意未必不好。只是无人把为什么要这样改说清楚,因此浮言四起。掌柜,有纸笔请给我拿来,我替你把这个‘必’字做个注脚,正人心而靖浮言!你的生意便自然会好起来。”

那赵姓老板已经僵在那里,哪里敢动。

那个提刑司太监望向赵姓老板:“取纸笔,让他写。”

赵姓老板慢慢望向了柜台里一个伙计:“取、取纸笔……”

因随时记账,纸笔都是现成的,那个伙计从柜台上捧着纸笔墨砚,两腿打着哆嗦,从柜门里一直望着锦衣卫挪了过来,将东西放在方桌上,又慌忙走了回去。

“写吧。”那个提刑司太监望向海瑞。

海瑞拿起了笔,在砚台里探了探,又转脸问那赵姓老板:“听人说,贵店的酱菜颇有讲究,一是讲究产地,二是讲究时令,三是讲究瓜菜,四是讲究甜酱,五是讲究盛器,六是讲究水泉。是否如此?”

那赵姓老板这时虽仍在惊惧之中,但听他如此精到地说出了自己店中酱菜的六般好处,不禁心中一阵感动,却又不敢接言,便又望向那两个锦衣卫。

“回他的话。”那个提刑司太监望着他。

“是。”那赵姓老板便答了这个字,既是回了那太监的话,也是回了海瑞刚才的问话,便不再开口。

“既是这样我就给你写了。”海瑞说着,蘸饱了墨便在那纸上写了起来。

两个锦衣卫鹰一样的目光盯向了纸上次第出现的字。

那赵姓老板忍不住也悄悄望向了纸上次第出现的字。

那提刑司太监眼睛一亮,两个锦衣卫也眼睛一亮!三人虽然都不是读书人,因经常审问诏狱,都识字,那些逮拿诏狱问罪的科甲官员的供状没有少看。这时见这个人写出如此一手好字,竟是平时都不常见到的,不禁都露出了有些惊诧的目光,三个人都碰了一下眼神:此人有些来头!

最后一个字写完了,海瑞搁下了笔,抬起头望向了赵姓老板,同时用余光稍带望向那三个人:“如何?”

那提刑司太监声调有了些分寸:“你念一遍。”

海瑞站了起来,大声念道:“产地必真,时令必合,瓜菜必鲜,甜酱必醇,盛器必洁,水泉必香!这才是将六心居改为六必居之真义!掌柜,将我写的这‘六必’另做一块牌匾,挂起来。你的生意要再不好,找我就是。”说完,拎起桌上那一荷叶包酱菜,拿起斗笠,便向门外走去。

提刑司那太监立刻给一个锦衣卫飞去一个眼色。

“站了。”一个锦衣卫立刻用手搭在了海瑞的肩上,“也不留下姓名去向,叫人家到哪儿找你去?”

海瑞站在那里:“到户部来找我。”

“户部的?”那个锦衣卫望向了身边的提刑司太监。

那提刑司太监:“户部什么官?”

海瑞提高了声调:“户部主事海瑞。”说完抬起手将那只搭在肩上的手掌推了下去,又向门边走去。

“慢着!”那提刑司太监喊住了他,“既是户部的主事,那就跟我们到户部去验明了身份。”

海瑞又站住了:“可以。我正要去户部报到。几位不嫌麻烦,先跟我将家人安顿好,然后一起去。”

两个锦衣卫又望向了提刑司那太监。

那提刑司太监:“跟着吧。”

海瑞在前,两个锦衣卫紧跟在身后,走出了店门。

赵姓老板终于缓过神来,目光望向了方桌上墨迹未干的那“六个必”!

柜台后的伙计们都站起了,踮着脚尖全望向方桌上墨迹未干的那“六个必”!

那提刑司太监背对着他们却还没出门,这时突然转过身来,对那赵姓老板:“再拿张纸。”

“拿张纸!拿张纸!”赵姓老板慌忙招呼柜台后原来那个伙计。

那个伙计慌忙又拿起一张空白的纸奔了出来。

那提刑司太监从伙计手里抄过那张纸轻轻贴在海瑞写的那幅字上,卷了,拿起来才又走出门去。

那赵姓老板一屁股坐在方桌边的板凳上。

柜台后的伙计们都奔出来了:“老板,你老没事吧?”

那赵姓老板喃喃地说道:“收拾铺盖,大家伙儿各奔前程吧……”

这边海瑞拎着那一荷叶包酱菜走向停靠在路边的马车,却只见那根长长的马鞭竖插在车辕前,那车夫已跑得不见踪影!

往四周一看,远远地躲着好些人,都望向自己这边。

“车夫也不见了。”海瑞走到马车前望着跟在身后的两个锦衣卫,“钱粮胡同怎么走,烦二位引下路吧。”

两个锦衣卫没有接他的言,在等着那提刑司太监。车帘内传来了海母的声音:“干什么去这么久,车夫也走了?”

海瑞连忙对着车帘回道:“回母亲,多买了几样酱菜耽误了时辰。车夫突然有些急事走了,另请了几个人带我们去住处。”

“知道了。”海母在车帘内说了一句,不再吭声。

那提刑司太监握着那卷纸走过来了,对那两个锦衣卫吩咐道:“你们跟他走,先送到住处,再跟他去户部。”

一个锦衣卫:“公公呢?”

那提刑司太监:“我这就回宫,得把这个通天的东西呈给陈公公。”说到这里他望着不远处拉长了声音:“来呀!”

那边有一个人牵着一匹马候着,听到这既高且尖的一声,慌忙牵着马小跑了过来。

那提刑司太监接过缰绳,翻身上马,两腿一夹,向前门外大街方向驰去。

海瑞也不会赶车,这时自己已走到马头边,拽住了缰绳:“钱粮胡同,二位前面引路吧。”

已知他是户部的官员,甫进京却敢做这般捅天的事,两个锦衣卫虽然非究他不可,但已然感觉到此人有些来头。二人交换了一个目光,都客气了些:“走吧。”

这便出现了奇异的场景,一条如此热闹繁华的大街,人群远远避让,路面前头都空了下来,只海瑞牵着马拉着马车,一边一个锦衣卫向街的那头走去。

明朝的北京九门以里行轿走马规制极严,尤其是通衢大街,非有品级的官员不能乘四抬以上的轿,除了步军统领衙门和巡街御史巡行街道,有马也不能骑,只能牵着走。像前门外大街这样的地方,敢于驰马者,不是持有兵部勘合的急递,那便是极有来头的要害人物了。刚才那个提刑司太监驰马而去便已吓得好些人纷纷避让。这时,就在那太监驰去的方向,也就是海瑞那辆马车背后的方向,街面上又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刚刚因避让而躲闪现在准备涌过来的人群又闪开了,让出一条道,只见三骑马一路小跑着向这边奔了过来。

三骑马小跑着越来越近,三个人也都穿着便服,来头显然也不小。

“闹大发了!十三爷也来了!”六必居对面那个茶馆里有个茶客望着小跑过去的三骑马脱口叫道。

“哪个?哪个是十三爷?”另一茶客连忙问道。

那个茶客走到门边一指,许多茶客都拥到门边齐看。

那个茶客:“最前边那位,就是万岁爷钦封的第十三太保爷。一准也是抓那个人来了。”

众人惊诧间,那三骑马已经追到了海瑞的那辆马车边,放慢了步子。

“十三爷!”跟着海瑞的一个锦衣卫连忙行礼,“先停下。”又叫海瑞停了马车。

“十三爷安好!”跟着海瑞的另一个锦衣卫赶着行礼。

那十三爷勒着马缰,紧问道:“是不是刚才在‘六必居’的那个户部主事老爷?”

“是。”一个锦衣卫连忙答道,“这么快十三爷就知道了?”

那十三爷的目光立刻向戴着斗笠的海瑞望去,虽看不见面容,身影还是熟的,立刻翻身下马,注目望去:“真是恩公!”说着当街便跪了下去。

他这突然一跪,把那两个锦衣卫惊住了。跟着他来的另两个锦衣卫也有些意外。按礼制,镇抚司的锦衣卫只能上跪皇上,下跪司礼监和镇抚司的长官,其他各品官员见了也只是举手行礼,一概不跪。

几个锦衣卫见自己上司竟对这个户部的小官下跪,又口称“恩公”,自是私跪,与职分无关,几个人便不能跟着下跪,只好侧了身子低着头站在一边。

海瑞望着跪在身前的齐大柱——十三爷,眼神里也颇是感慨,但很快便恬淡了:“快起来。这里不是行礼处。”

齐大柱激动地站了起来:“太夫人夫人呢,还有小姐呢,都在车上吗?”

“是谁呀?汝贤,怎么又停下了?”海母在车帘内问话了。

“太夫人!是儿子齐大柱接你老来了!”齐大柱听见了海母的声音,连忙走向车帘。

车帘掀开了一角,露出了海母满头白发的脸。

“儿子大柱给你老磕头。”齐大柱说着退了一步又要跪下去。

“说了不是行礼处。”海瑞挥手止住了齐大柱,连忙过去撩着车帘,扶着将要出来的母亲的手臂,“母亲,是大柱。”

“大柱啊?”海母两眼向齐大柱望去。

齐大柱一步便跨了过去,伸出那双大手搀着海母:“太夫人,是我。听说恩公和太夫人你们这几天到,儿子已给太夫人租了一所院子,地都洗干净了,然后这两天便一直在东便门码头等着。谁知你们走了陆路。”

海母笑了:“难得你这样挂牵着我们。媳妇呢?”

齐大柱:“在家等着呢。听说太夫人和夫人来北京,也是好几晚睡不着觉了。”

“母亲。”海瑞望着母亲,“大柱现在是镇抚司的官员,专为皇上当差的,我们不能耽搁他的公事。让他先走。”

海母从儿子的话里和眼神中明白了些意思:“我明白。让他走吧。”说着便放下了车帘。

海瑞望向齐大柱:“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往后你在镇抚司当你的差,不要来找我,找我,我也不会见你。”

齐大柱被他说得懵了:“恩公……”

“我不是谁的恩公。”海瑞的脸更肃穆了,“你走吧。二位,我们走。”说着便去牵了马缰,拉着马车向前走去。

那两个锦衣卫有些为难了,望着马车又要跟去,又不知如何跟十三爷说。

齐大柱刚才是匆忙间听说六必居被锦衣卫带走了一个户部官员,便猜想可能正是自己在等的海瑞,却不明白为了何事,这时紧盯向那两个锦衣卫:“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们小题大做的?”

两个锦衣卫对望了一眼,有些尴尬,其中一个低声禀道:“回十三爷,这位老爷在六必居说了些犯忌讳的话,还写了一幅犯忌讳的字,提刑司黄公公叫我们先把他送回家,然后送到户部去等候处置。”

齐大柱这才失惊了:“一幅什么字?黄公公呢?”

另一个锦衣卫:“是给皇上改的那个‘必’字另作了一番说法。说什么是为了‘正人心而靖浮言’。黄公公已经拿着那幅字送司礼监陈公公那里去了。”

“糟了!”齐大柱跺了一下脚,“黄公公走了多久了,骑马了吗?”

一个锦衣卫:“骑了马,要追也追不上了。”

齐大柱好一阵急想:“你们还是跟着去,把海老爷好好送到家,不要去户部。”

两个锦衣卫:“知道了。”二人连忙转身向那辆马车追去。

“回镇抚司!”齐大柱跨上自己的马向西边前门方向驰去。

两个锦衣卫连忙跟着上了马,追着驰去。

远处,许多躲着观瞧的人都拥了出来。

正是夏练三伏的天,北镇抚司这天正好是七爷当值,光着膀子露出一身铁疙瘩般的肌腱,顶着太阳正将一根粗竹竿串着的两只偌大的大石锁扛在肩上,一只脚提起,一只脚金鸡独立,在那里练“马桩功”。

齐大柱满头大汗从院门进来了,也不好打断他练功,在他身边站住了,默默地等着。

朱七双掌撑起竹竿,单腿依然未动,只是换了个肩,问道:“什么事?”

“师傅,弟子遇到难事了。”齐大柱说得显着焦心。

朱七依然扛着竹竿,乜了他一眼:“死人的事吗?”

齐大柱:“那倒没有。”

“没死人急什么?”朱七扛着石锁换了一条腿。

齐大柱:“这件事说的是六必居。有人在皇上改的那个‘必’字上做了文章。”

朱七怔了一下,两腿落了地,双掌将竹竿撑起抛在地上,立刻望向了齐大柱:“什么文章?是口说的还是墨吃纸?”

“落了墨了。已经被提刑司的人送到陈洪陈公公那里去了。”齐大柱说得很急,“师傅,写这个字的人是弟子的恩公。”

朱七:“哪个恩公?”

齐大柱:“海老爷海瑞。”

“是他?他不是在江西吗?”朱七的面容也凝肃了。

齐大柱:“杀了严世蕃以后内阁调了一批人进京,海老爷也调了户部主事。”

朱七知道事情严重了:“都写了些什么,知道吗?”

齐大柱:“说是给六必居另作了一番说法。”

朱七默在那里想了起来。

“师傅。”齐大柱着急地望着朱七,“您老能不能去找一下陈公公,将这件事压下来?”

“糊涂。”朱七两眼闪着光,“通天的事,谁敢压?再说陈公公正巴不得有这个事呢。”

齐大柱:“那皇上见了,弟子的恩公可要担罪了。”

“不要再说什么恩公!”朱七的声色严厉了起来,“在这里当差只有皇上没有什么恩公!”

齐大柱低下了头。

朱七缓和了些语气:“知道他为什么要写这个字吗?”

齐大柱:“弟子当时不在,下面的人听到,海老爷说写这几句话是为了‘正人心而靖浮言’。”

朱七凝神望着前方仔细想了起来。

齐大柱更急了,满脸的汗流了下来。

朱七倏地转望向他:“听明白了。这个海瑞是裕王爷举荐的人,跟你一点关系没有。你只去做一件事,赶快把这事去告诉徐阁老,然后回到这里待着,不许再去见他。拿衣服给我。”

齐大柱立刻走到屋檐下拿起了朱七的衣服双手展开。

朱七后伸两臂穿了内衣,齐大柱又拿起了他的长衫展开,让他穿上。

“走吧。”朱七自己系着腰带一边向院门走去。

“师傅去哪里?”齐大柱紧跟在他的背后。

“还能去哪里?事情捅到了陈洪那里,当然只有去见老祖宗了!”朱七说着已经跨出了院门。

有明一代,明太祖朱元璋出身赤贫,得了天下,给官员定的俸禄近乎苛刻,倘若家境贫寒中了科举进了官场,仅靠俸禄,实难以给付各项开支。地方官尚好,家居动用车轿马匹都是衙署供应。当了京官,尤其是四品以下的小官,年领俸禄不过数十两白银,倘遇国库拮据,甚至有以胡椒布匹等折银抵发俸禄。长安米贵,宅居车轿长随皆需自备,养家更是艰难。

海瑞在福建南平当了几年教谕,在浙江淳安江西兴国当了几年知县,“素丝不染”,在北京政治格局发生巨大变化时,突然接到奉调进京的公文,已是囊空如洗。车马费有限,乘不起船,只得走陆路,靠几十里一所驿站按七品官调任的等级赖以有食有宿,隔站换车。从兴国动身前,第一件事便是给前一年调任北京都察院御史的王用汲写了书信,请他代为物色一所小宅院,并言明月租铜钱不得超过五吊。这便有些难为了王用汲,就算在远离六部的靠东北城边找一所简陋的四合小院,最低月租也得八吊。王用汲动了个脑子,准备跟房东签两份契约,一份上写明实数八吊,自己每月暗中替海瑞贴补三吊;一份是海瑞必须自己跟房东签的,写着月租五吊,由海瑞按月给付。

就这样找的这所居宅,也只有一进三向有房的四合小院,空空荡荡,家具动用全无,且门窗破旧,内墙剥落。花了好些时日,王用汲自己掏钱请来了泥瓦木工,直到这天早上才算抢着修补完了。

“人快到了,那里不要钉了。”王用汲对两个尚在敲钉窗页的泥木工说着,又对北面正屋里喊道,“还有里面的,都赶紧收拾器具,你们走吧。”

那两个泥木工还是钉完了最后一扇窗,屋里也走出了几个泥木工,一个为头的走到王用汲面前行了个礼:“王老爷,那我们就走了。”

“把剩下的工钱付给他们。”王用汲对站在院门外张望的一个长随说道。

那长随走了进来,从衣襟里掏出五吊铜钱递给那个为头的。

为头的:“谢王老爷赏。”带着那群泥木工提着家伙走出了院门。

王用汲又对那长随吩咐道:“叫外面的人把剩下的东西都搬进来!还有,赶快将北屋正房的地洗了!”

“是。”那长随连忙吩咐院门外的几个佣工,“立刻将剩下的动用家什搬进来!将北屋正房的地洗干净!”

立刻有几个佣工抬着箩筐将装着的锅碗瓢盆搬进东面的厨房,另两个佣工将最后一张桌子和放在桌子上的几把椅子搬进了北屋的正房,又连忙奔出来,走到院子右侧的一口井台边放下轱辘上的桶打水。

这所宅院的房东是个中年长衫人,一直站在王用汲身边,见王用汲自己掏钱将宅院修饰半新,这时满脸堆笑:“托王老爷的福,小人这处祖屋跟着沾光,总算修了一遍。”

“用两只桶两个人洗。快点!”王用汲催着那一个取水一个提桶的佣工。

两个佣工不再一人取水一人提桶,都提着水桶奔进北面正屋。

“多余的话都不用说了。”王用汲这才转对那中年长衫,接着从身上掏出一份契约,“等一下海老爷到了,你按这份房租契约跟他再签一份。”

那中年长衫人:“王老爷,房租契约昨日您老不就跟小人签了吗?”

王用汲:“昨日那份是我跟你签的,你不要跟海老爷说。今日你跟海老爷把这份签了。”

那中年长衫疑惑地接过那份契约,立刻变了脸色:“王老爷,说好了是八吊铜钱的月租,这上面怎么写成五吊铜钱?”

王用汲:“我这位同僚是个清官,家里也没有底子,每月八吊铜钱的房租他出不起,最多只能出五吊铜钱。”

“说好了八吊。五吊铜钱打死了小的也不租的。”王用汲还没说完那个房东便急了。

“听我说完。”王用汲端严了面容,“八吊还是八吊,每月他给你五吊,我再给你三吊。”

“慢着,让小人想想。”那房东睁着眼琢磨了半天,似乎明白了,“王老爷是说,每月的房租按昨天我们签的八吊付钱,海老爷明里给小人付五吊,王老爷您再暗中给海老爷每月贴付三吊?”

王用汲:“明白就好。不许让海老爷知道。还有,这些家具动用也说是你原来就有的。今后海老爷另搬了宅子,这些东西就都留给你。”

“小的明白,一切都按王老爷的吩咐办。”那房东又眉花眼笑了。

“老爷,有辆马车来了,像是海老爷一家。”那个长随在院门外隔着门向王用汲禀道。

王用汲大步走出了院门,一眼便望见了那辆徐徐辗来的马车,也望见了戴着斗笠、穿着葛布长衫那个熟悉的身影,便快步迎了过去。

海瑞当然也看到了快步迎来的王用汲,连忙取下斗笠,也快步向他迎去。

王用汲笑着,海瑞也笑着,两个人迎面走近了,相距一尺都站在那里。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竟然一时无语。

“我猜到了。是不是想说,我如今当京官了,不比在地方,一定要送我两套丝绸衣服?”海瑞收了笑容,假装严肃地说道。

“你猜到了,我就不送了。快接太夫人和嫂夫人去。”王用汲说着,几步抢到辗近的马车边。海母已掀开车帘,王用汲见海妻面色苍白地靠在车内,便一手搀着海母走进院门一面大声吩咐,“车内有病人,快抬把椅子来!”

“没有这个礼。”海母转对搀着她另一边的海瑞,“汝贤,你自己把媳妇背到屋里去吧。”

海瑞望了一眼王用汲,回答母亲道:“是。”

“不用了!”随着这一声,两个锦衣卫不知什么时候解开了马,一个在车前,一个在车后,愣生生地连人带马车从院门抬了进来。

院子里的人都看傻了!

两个锦衣卫抬着马车站在院子里,气定神闲,前面那一个望着海瑞问道:“放在哪里?”

海瑞:“请抬到西屋门边吧。”

两个锦衣卫毫不费力地将马车连人又抬到了西厢房门边轻轻放了下来,拍了拍手走到院门外,一边一个站在那里。

王用汲扶着海母已在北屋窗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这才注意到了这两个人,走近海瑞,低声问道:“什么人?”

海瑞淡淡答道:“锦衣卫的。”

王用汲一怔:“刚进京,怎么惹上他们了?”

“书信里就跟你说了,总会惹上他们的。迟惹不如早惹。”海瑞依然淡淡地答道。

那房东看到这两个人便已十分紧张,这时在一旁听到了他们俩的对话,立刻变了脸色,懵在那里。

王用汲找的这所小四合院甚合海瑞之心。北面当南三间房,正中一间客厅,客厅东面一扇门通海母卧房,西面一扇门通的那间房既可供海瑞做书房,也能让他时常夜卧于此,照料母亲。最难得是院子里西边有一株槐树,甚是茂盛,夏季浓荫半院,一张小桌几把竹椅,吃饭纳凉两得其便;院子东边靠厨房不远便是那口井,不到一丈深便是清水,这在北京城可不易得,于每日都要提水洗地的海家尤其可心省力。

王用汲雇来的那几个搬东西的佣工早已一哄而散了。午饭是王用汲那个长随叫的外卖,这时也吃了。那长随从正屋客厅收拾了碗筷端着走了出来折向东面的厨房。海瑞安排了母亲在自己卧房里歇了,这时和王用汲从客厅正门走了出来,第一眼便看到院门大开却空荡荡的,两个锦衣卫已经不见了人,第二眼却看见从厨房里走出了那个中年长衫房东,苦着脸偏装着笑向两人走来。

“这位是?”海瑞望向王用汲。

王用汲:“一直忙着忘记引见,这就是房东。正好,跟海老爷把契约签了。”说着便陪着海瑞向槐荫下小桌前走去,两人坐了下来。

那房东也跟了过去,却不坐。

王用汲抬头望向他:“要签契约,也请坐吧。”

那房东好别扭,先望了一眼院门,又望向王用汲和海瑞,声音压得好低:“禀两位老爷,没走呢,都在胡同里站着。”

海瑞和王用汲对视了一眼,接着都望向那房东。

那房东以为二人没听明白,便做了个抬车的手势,又伸出两根指头:“那二位,胡同里待着呢。”

“这不干你的事。”王用汲打断了他,“跟海老爷签约吧。”

那房东又飞快地瞟了一眼院门,冷不丁地竟向二人跪下了,压着嗓子:“两位老爷开恩,小人祖上打成祖爷那时就在北京城生计,从来安守本分,巡检老爷的衙门都没去过,请两位老爷抬抬手,保小人一家平安。”

他虽然说得七绕八拐,海王二人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二人又对望了一眼。

王用汲沉下了脸:“你这话什么意思?谁让你一家不平安了?”

那房东还跪在那里:“老爷是都察院的青天,如何不能明察小人的苦情?请老爷另外找一所宅子住,小人情愿将老爷这几日修补小人这所院子的钱补给老爷。”

王用汲急了:“什么话!哪有租出的房子人家刚搬进来就叫搬走的!”

那房东哪里肯签,还是赖跪在那里。

海瑞反倒有些为难了:“既尚未签约,你不肯租给我,我当然只好搬出去。可一个老人一个病人刚刚躺下,今天我也搬不了。”

“哪天都不搬。”王用汲无奈只好摊牌了,“刚峰兄放心,他的约我在昨日就签了。租期一年。你们只管住。”说到这里又望向那个房东,“那份假约也不用签了,你立刻走。”

那房东要哭的样子:“王老爷海老爷,你们都是吃皇上俸禄的,文死谏武死战,都是效忠朝廷。小人可是平头百姓,惹不起这个祸。”

听他越说越不像话,一向性情温和的王用汲也动了气:“你到底走不走?再不走,我把门外那二位请来,你跟他们说去。”说着便站了起来。

“别,别价!”那房东弹簧般站了起来,“小人走,这就走。”说着便向院门外走去,恰在此时槐树上的一只知了突然叫了,那房东又吓了一跳,如丧考妣地走出了院门。

王用汲也坐下了,低着头默在那里。

海瑞是心地何等明白的人,这时都知道了王用汲替他的安排,更知道这时他还陪自己坐在这里之不易,便也沉默着。

头上槐树的枝杆间知了叫得更响了,院子里却更静了。

王用汲那个长随从厨房门口提着一壶茶两个杯子走过来了,替两位老爷倒好了茶,将瓷壶放在小桌上。

“去院外等我,把院门带上。”王用汲没有抬头。

“是。”那长随也走出了院门,把两扇门从外面反手关上了。

“国事难,家事亦难。”王用汲端起了茶杯望向海瑞。

海瑞也端起了茶杯向王用汲一举,二人喝了一口,都放下了杯子。

海瑞这才望向他:“朋友有通财之义。你替我用的钱,我反正也还不起,也不说谢你,我受了。我也不是一来就存心惹祸。国家病成这样,官员要都做了甘草,大明朝便亡国有日,天下皆苦,何以家为。朝廷既然把我们都调进了京,同赴时艰吧。”

“汗颜。”王用汲也望向了海瑞,“我调都察院也快一年了,参与了一些办案,也上了几道疏,说句自责的话,和甘草也差不多。倒是刚峰兄一到京便下了一剂对症的药。一石惊天,总算把宫里到各部衙门这潭死水搅起了波澜。”

“没有那么大的用。”海瑞挥了一下手,“我就是想说一句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黑和白都没人敢说了,遑论其他。这几年在兴国我也想替百姓做些事,可每件事都做得艰难又都收效甚微,就因为朝纲不正官场全无是非。”

王用汲:“国事要干,家事也不能太疏忽。刚峰兄,不是我说你,在兴国这三年,你对不起这个家。小侄女遇难的时候你要是在身边她或许有救,嫂夫人也不至于夭折了胎儿自己也病成这样。毕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责备的是。”海瑞声音低沉但十分诚恳。

“进了京就好了。”王用汲本是极阳光极乐观的人,这时有意一扫各人心中沉闷的阴霾,“有个好消息没来得及告诉你和太夫人嫂夫人,你猜猜。”

“李先生进京了!”海瑞居然一猜便中。

“一个月前进的京!”王用汲显出了“故知”的快意,“明里是来给裕王爷看病,心底里还牵挂着想进宫救皇上的命。但愿徐阁老和吕公公能让皇上受谏,了了李太医这一点忠心,也不枉裕王爷请他来的一片孝心。”

“身在江湖,心存魏阕。知李太医的人不多。”海瑞也感叹起来,“记得在浙江时我跟你说过,这半生也就你和李太医是我海瑞的难及之友。”

“李太医当得起,我不算。”王用汲挥了下手,“估计你写那幅字的事朝廷要闹腾几天。过了这几天李太医自然会来看你和太夫人,正好给嫂夫人诊脉。”

听他说到这里,海瑞肃穆了,望着他低声说道:“润莲兄,我说句心里话,你听真了。要是没有你在北京,今天六必居那幅字我也不敢写。不准今天或是明天我就要到诏狱去。真那样,家人还得拜托给你。”

王用汲被他说得也肃穆了:“第一我答应你,第二应该不至于此。我毕竟比你早一年来北京,朝局比你知道多些,对皇上也比你知道多些。你写的那幅字虽然是直指皇上去的,但耿耿此心,以皇上之睿智不会不明白。这就是我刚才说的,药对了症,便坏不到哪里去。”

这时海妻在西间卧房咳了起来,开始声音还不大,接着便咳得厉害了,还带着喘不过气来的声音。

海瑞立刻站了起来。

“快去看看。”王用汲也立刻站了起来。

海瑞慌忙向西间卧房奔去。

王用汲不好进去,站在那里,却看到北面正屋的客厅门口海母也出来了,便连忙走了过去:“太夫人。”

海母:“王大人,只怕得烦你请个大夫来。”

王用汲扶着海母向院子西边走过去:“都安排了,太夫人放心。”

谨身殿精舍,这时一向坐着嘉靖的蒲团空着,嘉靖竟然躺在一把竹躺椅上!

徐阶坐的便是当年严嵩那个绣墩,摆在嘉靖的躺椅边,膝上放着一大摞公文,静静地望着微闭着双眼、眼圈发黑、额上满是汗珠的皇上。

嘉靖病了!

神坛边的金盆里镇着好大一块方冰,然后是一金盆的冰水,吕芳正拿着一块雪白的带绒棉布面巾浸泡了,绞干,叠成一条,捧在左掌里,右手又拿起一块干的雪绒面巾,悄悄走了过来,先用干面巾轻轻拭了嘉靖脸上的汗,然后将冰巾敷在嘉靖的额上。

嘉靖四十一年的五月,严嵩致仕回籍,徐阶接任了内阁首辅,将两京一十三省各部衙门深藏的积弊理了一遍,这才发现国事已经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糜烂。从那时候起,徐阶和高拱张居正等人便开始拆东墙补西墙,更把好些原来被严党瞒着的事一点点透露给了嘉靖。嘉靖便觉着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丹药也吃得更多了。到了今年,根烂枝枯的几件大事同时发作了:北边陆防和东南海防军费都严重不足,蒙古俺答飘忽突袭,辽东好些部落也开始挑起战衅;东南浙江的倭寇平定了,又在福建广东大举掠城灭地;两京以及好些省份许多官员的俸禄积欠日久已经怨声载道,在陕西甚至发生了韩王府一百五十多个宗室官员索要多年积欠,围攻巡抚衙门鼓噪殴打巡抚布政使烧毁府衙的事;不得已想增加些赋税以解国库亏空,贪吏又从中加码盘剥,以致近在北京城边顺天府的宛平大兴都出现了百姓不堪重赋纷纷弃家逃生的惨景,有全里无一人丁者。五月,徐阶等策动御史林润等人上疏再劾严世蕃罗龙文及其余党,嘉靖一怒杀了严世蕃等人,逮拿罢免了一批严党,抄没家财。到了六月,嘉靖的病情便连自己都瞒不住了,这年夏天便不停地流汗,却依然听从方士之言,反时令而行之,也不打开窗户通风,还是穿着厚厚的棉布大衫。只打坐的时间大大缩短了,平时能一坐几个时辰,这时最多只坐两刻便要躺下,躺下还流汗。

国事蜩螗如此,徐阶每日在内阁处理完政务,尽量还赶到这里,守着嘉靖,想方设法让嘉靖批准或默许他与高拱等人补救时弊的一些奏陈。尤其这一个月,要将抄没严党的家财逐一理清,补救国库的巨额亏空。今天就是前来奏陈这件大事的日子,本应下晌才来,突然接到了齐大柱报告的那件事,便改了主意,晌午前就来到了玉熙宫精舍,捧着一大摞公文择要陈奏,再和吕芳配合着将海瑞捅的那个娄子尽力弥缝了,以免牵涉到裕王。

吕芳将那条冰巾敷上去后,嘉靖的烦热舒缓了些,眉目还是锁闭着,开口说话了,依然是乱石铺阶,却已无平时那份从容:“无非是东边起火,西边刮风,天塌不下来。只要是烦心的事,尽管说,朕喜欢听。”

这自然是反话,吕芳不禁悄悄向徐阶递过来一个眼色。

“是。”徐阶这时已经练就了一眉目的春风一面孔的秋水,尽管嘉靖闭着眼睛,他还是欠了一下身子,然后拿起公文上那张纲目,用那带着吴音的官话煦煦说了起来:“启奏圣上,抄没严世蕃、罗龙文、鄢懋卿等一干贪吏家财的单子户部都算出来了,一共有黄金三十七万余两,白银六百四十余万两,其余古货珍玩折价也有近三百万两。”

嘉靖的两眼倏地睁开了:“说下去。”

徐阶:“是。内阁召集各部商议了一下,奏请给兵部拨款三百六十万两,其中一百六十万两给俞大猷戚继光部充作闽广抗倭军需,二百万两拨给蓟辽总督充作北边的防务军需。”

“准奏。”嘉靖想了想,吐出了这两个字,又闭上了眼。

徐阶将两张票拟递给吕芳,吕芳接了过来走到御案前,站在那里开始批红。

徐阶接着奏道:“好些省份积欠官员俸禄,尤甚者如山西、陕西、北直隶、河南、云南、贵州都已拖欠一年以上,吏部奏请拨给二百七十万两先把这些省份的欠俸发了。”

嘉靖不吭声了。

吕芳那只红笔便停在那里,也不过来接徐阶的这纸票拟。

“分吧。”嘉靖好久才说道,“还有哪些省部欠了俸禄,都说出来,把这点钱都分完了了事。”

徐阶:“回圣上,其他省份,还有两京各部衙欠俸的情形要好些。臣等商议了,从其他口子想办法慢慢补还。”

嘉靖脸色好看了些:“那就你们说了算,将刚才说的那些省份所欠俸禄补发了。”

“不敢。臣等遵旨。”徐阶作如是答,轻轻抽出那张票拟递给吕芳。

吕芳批这纸票拟时,那支红笔便有意写得特别慢,好像特别沉重。

“换块冰巾。”嘉靖果然睁开了眼,望着吕芳突然说道。

吕芳的红由于批得很慢,这时尚未写完,连忙搁了笔,在铜盆里洗了手,去金盆里绞了另一条面巾,走过去替嘉靖换下了额上的那条面巾。

嘉靖又闭上了眼:“为军的分了钱,为官的也分了钱,该给朕的百姓分钱了吧?”

“皇上如天之仁!”徐阶连忙颂圣,“今年数江西灾情最重,三月发桃花汛四府州县都遭了大水,入夏以来七个府又都是旱情,江西奏请免了这些地方今年的赋税,另请朝廷拨款在他省买粮三百万石赈济……”说到这里徐阶停了下来。

“说完!”嘉靖手一挥。

“是。”徐阶接着奏道,“去年下半年以来,有些地方加重了百姓的赋税,譬如顺天府的宛平大兴两县,去年一年征的赋税竟是往年的三倍,天子脚下,百姓逃亡,十室九空。”说到这里徐阶动了情,掏出袖中的丝巾印了印眼眶:“户部奏请拨二百万银子还给加了赋税几个省的百姓,其中顺天府就要拨六十万两,让流亡在外的百姓好回乡耕种。”

“不用说了!”嘉靖拿开了额上的冰巾扔在一边,“顺天府和宛平大兴两个县令都拿了没有!”

徐阶:“回圣上,已革职,正在审讯。”

嘉靖:“先把他们的家也抄了,还百姓的钱!”

“是。只是抄了他们的家也是杯水车薪。这二百万其实也不够退还多征的赋税,安定人心而已。”徐阶答着,还是将那几纸奏请拨款的票拟抽了出来。

吕芳惘惘地望着嘉靖,没有立刻去拿徐阶手中的票拟。

“朕都舍得,你还装什么样子?”嘉靖阴望着他,“拨吧,都拨了。无非是朕住的地方破一些,宫里的人都穿着旧衣服上街讨饭去!”

吕芳不得不接言了,望向徐阶:“徐阁老,皇上的万寿宫才修了不到一半,宫里十万张嘴也都等着吃饭呢。这笔钱内阁没有算进来?”

徐阶站起了:“再苦也不能苦君父。臣等都议好了,剩下的二百多万都上呈宫里,一部分修万寿宫,其余的供宫里各项开支。”

嘉靖闭上了眼,这时当然不会直接说叫吕芳批红的话。

徐阶和吕芳只好静候在那里,精舍里突然沉寂了。

“百姓们常说的一句话,破财消灾。”嘉靖知道这一笔好不容易抄没来的财物用在这些地方,内阁已经是尽了心了,却依然心臆难平,“朕把这些钱都分了,上天也应该让朕的病好了。吕芳,都批了红吧。”

徐阶立刻在他身边跪下了,吕芳这时哪能去批红,也连忙跟着跪下了。

徐阶:“仁君天寿!可圣上也得将息龙体,以慰天下苍生之念!”

吕芳:“奴才赞成徐阁老的话,天佑主子,主子也还得珍惜仙体。”

“你们真以为朕病了?”嘉靖突然又翻了脸,“朕会病吗?”

徐阶和吕芳自他生病这一段时光以来,都被他这种近乎狂悖的折磨弄得有些疲了,这时只好跪在那里深低着头,不敢接言。

嘉靖不再逼问他们,自己竟撑着从躺椅上站了起来。

“主子!”吕芳慌忙爬起,要去扶他。

嘉靖挥手甩开了他,脚步飘浮,还是强撑着自己走到蒲团前坐了下来,盘上了腿。

吕芳悄然紧站在他的身后,随时做好扶他的准备。徐阶这时也爬了起来,站在嘉靖的身侧,紧张地望着他,准备万一他要倒下也去帮着扶驾。

“人有病,天知否?”嘉靖没有倒,闭着眼又怪诞地喃喃说了这么一句,便开始运功练气,这一练,额上的汗反而涔涔而下,脸色也立时难看起来。

“皇上、主子!”徐阶和吕芳都跟着变了脸色,二人同时呼唤着便过去搀他。

“丹药!”嘉靖执拗地坐在那里,从牙缝中迸出这两个字。

“还是叫太医吧!”徐阶急喊道。

吕芳一时也没了主意,便想唤宫外的当值太监。

“你、你们想朕死吗……丹药!”嘉靖说这句话时大汗淋漓的脸已经发黑了。

“搀住了!”吕芳急松开了手,让徐阶一个人搀着嘉靖,自己奔到神坛边揭开金盒拿出一颗鲜红的丹药,端了那杯盖碗奔了过来,“主子,丹药来了!”

嘉靖费劲张开了嘴,吕芳将丹药送进他的嘴里,一手扶着他的后颈,一手将碗里的水喂他喝下。

嘉靖挣扎着用这口水咽下了丹药,接着便将身子上引,是想伸直腰。徐阶连忙使劲帮着他往上扶。嘉靖又开始运气,这丹药竟有如此神效,也就稍许时间,他见了精神,脸上的汗也慢慢收了,面容也透出了红色,却是那种血液上涌的红!

徐阶和吕芳虽暂时松了口气,面忧更重了。

“徐阶。”嘉靖这时的声调又平和了。

“臣在。”徐阶答得甚是沉重。

嘉靖:“你适才说什么来着,想叫太医院那些人来给朕瞧病?”

徐阶动了感情:“皇上圣明。”说完这句眼眶湿了。

嘉靖转望向吕芳:“吕芳,你也有这个意思?”

“主子!”吕芳比徐阶对嘉靖的感情自然更深些,这时也再不顾嘉靖是否震怒,声音有些哽咽,“只要吃五谷,就是大罗天仙也难免生病。奴才和徐阁老是一样的心思,斗胆请主子恩准太医给主子瞧瞧。如太医院那些人不行,便另访外省高明的大夫来给主子瞧瞧。”

嘉靖望了望吕芳,又望了望徐阶:“你们都过来些。”这一声唤得好是温情。

“臣、奴才在。”徐阶和吕芳都慌忙揩了眼,靠了近去。

嘉靖轻声地说道:“朕今年虚岁六十了,修了这么些年,六十是一关。过了这关,不定就能长生不老。太医院那些庸医帮不了朕,谁也帮不了朕,知道吗?”

这就是徐阶和严嵩之不同处,虽一样身居宰辅,毕竟儒学正宗,对嘉靖这句话没有表示赞同,只低头以沉默对之。

吕芳身份不同,心里好一阵难受,却只得答道:“奴才明白。”

“明白就好。”嘉靖仍然轻声地,却突然转了话题,“裕王的病怎么样了?你们请了哪个神医进京来给他看了?”

吕芳望向了徐阶。

“皇上圣明。”徐阶答道,“是原来在太医院当过差的那个李时珍进京了。裕王爷吃了他开的几剂药,病情已见好转。”

“给裕王看病的人进京了,给朕看病的人也进京了吧?”嘉靖服了丹药又有了底气,眼神又犀利了,“那个在六必居给朕开丹方的人是谁!”

这件事终于提出来了,徐阶和吕芳互相都不再看对方,默在那里。

嘉靖斜了一眼徐阶:“该下午奏对的事,徐阁老巴巴地在上午赶来奏对,不就为了看那个人给朕开的丹方吗?吕芳,把陈洪呈来的那幅字拿给他看吧。”

吕芳只得走到装奏疏的壁柜边,从里面拿出了陈洪送来的那卷字,递给了徐阶。

徐阶展开凝神地看了起来。

“徐阁老。”嘉靖叫他。

徐阶:“臣在。”

嘉靖:“君臣佐使,这副丹方开得如何?”

徐阶慢慢抬起了头:“回圣上,臣愚钝,看不出这幅字有什么君臣佐使。”

“是看不出还是不愿说?”嘉靖声音尖利了,“你巴巴地赶来,不就为了给这个人说话,给裕王说话吗?”

这就是伺候这位皇上的极难处:极敏锐!极多疑!极猜忌!又极不留余地!

这话如何回答?徐阶只能低头不语。

“还有吕芳。”嘉靖的目光又犀向了吕芳,“朱七上晌找你说什么来了?”

“回主子的话。朱七上晌来正是给奴才禀报这件事。”吕芳任何时候都如实回话。

“镇抚司提刑司都归陈洪管,报了陈洪还不够,还要来找你?”嘉靖的话越来越尖利,“既找了你,你怎么看?”

吕芳:“主子圣明。这不过是外地新上任的一个小官不知天高地厚在六必居胡诌的几句话。朱七来找奴才,也是担心主子这一向仙体违和,想让奴才先给主子奏明了,以免主子动了真气伤了仙体。”

嘉靖:“朕问你怎么看?”

吕芳:“回主子,这几句话奴才也看了,并没有犯十分要紧的忌讳,更和裕王爷没有半点关系。”

“跟裕王没有半点关系?”嘉靖一声冷笑,“这个人在哪个衙门任职,姓什名谁?”

吕芳:“回主子,好像叫海瑞。”

嘉靖的目光倏地盯向了他,附带又扫了徐阶一眼:“好像叫海瑞?官员里有几个叫海瑞的?”

吕芳:“主子圣明。这个海瑞应该就是从兴国知县任上调来的那个海瑞。”

嘉靖:“那不就是朕的儿子推举的那个海瑞?还说跟裕王无关!”

吕芳只得跪下了,徐阶也跟着又跪下了。

吕芳磕了个头:“奴才哪里敢欺瞒主子,这个海瑞是今天早上进的京,路过六必居就写了这几句话,裕王爷都闭门养病一个月了,哪里会知道?”

嘉靖脸色平和了些:“那你们说,他明知‘六必居’的‘必’字是朕叫严嵩改的,为什么要去题这几句话?”

徐阶这就不得不回话了:“臣今天就把他叫到内阁,叫他明白回话。”

嘉靖:“朕现在要你们明白回话。他为什么要在朕改的这个字上做这样的文章!”

吕芳刚才既解释了徐阶并不知道这件事,徐阶便只得沉默了,等吕芳回话。

吕芳紧张地想着,其实是早就想好的话:“主子,奴才想不透彻。可奴才也向朱七问过,这个海瑞题这几句话时自己说,他写这几句话是为了什么‘正人心而靖浮言’。”

“想替朕靖浮言?”嘉靖望着吕芳,又盯向徐阶,“看起来外面对朕的浮言还真不少!”

徐阶必须答话了:“皇上圣明。文王制易,周公制礼,彼时天下皆有浮言。当时皇上让严嵩题写六必居,也是为了我大明天下之安定。愚民焉知圣心!今年五月严世蕃等伏诛,严嵩题写的匾额还挂在那里,有些浮言自是难免。臣以为海瑞题写这几句话,也许正如他自己所说,是为了‘正人心而靖浮言’。”

这番奏对诚恳而且得体,嘉靖慢慢有些接受了,但心中的猜忌依然未去:“一个举人出身的户部主事,那么多言官不来靖这个浮言,他倒来靖这个浮言。这个人本事倒大!”

徐阶无法回答,又低下头去。

嘉靖知道为了避嫌吕芳也不会答这句话,便又点名:“吕芳,徐阶看样子是不会明白回话了,你回朕这句话。”

“回主子,一个六品的小官能有什么本事,难得他有这个心。”吕芳豁出来要说实话了。

“什么心!”嘉靖逼问。

吕芳:“替主子说话的心。”

嘉靖又倒着目光看吕芳了:“是他在替朕说话,还是你在替他说话,或是替朕的儿子说话?”

吕芳抬起了头,满眼凄然:“主子,凡是真心替主子想的,奴才就认定他至少有点良心。这个海瑞写的这几句话确乎能替主子起些正人心的作用,只不过胆子忒大了些。不像有些人,今天上一道疏,明天上一道疏,只为了博个忠名。”

嘉靖的目光慢慢顺了过来,脸色依然阴沉:“我大明朝有胆子的不少,有良心的不多。至于这个海瑞到底安的什么心,是不是良心,朕不知道,也许裕王知道。他既是裕王用的人,你们就把他写的这几句话送给裕王,让裕王亲自抄一遍,落上款,再刻块匾,送到六必居去挂上。看看还会有些什么浮言!”说到这里他将手里那卷纸提了起来。

吕芳双手去接那张纸。

“不用你去,叫陈洪进来。”嘉靖喝开了他。

吕芳缩回了手,这才知道陈洪早就候在殿外了,只好走到精舍门口:“主子有旨,陈洪来了吗?”

陈洪欠着身子幽灵般从大殿外走了进来,走到精舍门口跪下了:“回主子万岁爷的话,奴才陈洪候旨。”

嘉靖:“跪在门口干什么?这里你就进不得!”

陈洪磕了个头,站起来依然低着头小媳妇似的走了进来。

吕芳和徐阶都低着头不看他,也不看嘉靖。

嘉靖:“三件事:先把那个海瑞写的这幅字送给裕王叫他抄了,落他的款刻块匾送到六必居去挂上。”

“是。”陈洪低声答着,挪步走了过来,双手接过那卷纸。

嘉靖:“然后到镇抚司去,告诉那些奴才,提刑司镇抚司都归你管,有事只能向你禀报。再有谁越过你向别人告状的,你知道该怎么办。”

“是。”陈洪这一声故意答得既慢且低。

“答响亮些。”嘉靖有意逼他。

“是!”陈洪有理由答得响亮了。

嘉靖:“还有件事你明白,朕就不说了。”

“是。”陈洪这一声答得不高不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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