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保定失去了早前的傲慢和矜持,逢人就说自己着了道,一口咬定桐城公子的香炉里有古怪。众人笑而不答,因为输棋,他这个京城大棋客的光辉形象在人们眼里已经严重褪色。

田家张罗着给庙里布施香火油钱。大娘子满面春风向本队的棋手一一致谢。丫鬟们手提礼品盒,向棋手们每人赠送一盒礼品,都是本地特产,茶叶、酒和丝织汗巾。茶叶尤其有名,是上品大红袍。

祝子山对华安安说:“趁他们高兴,快向他们辞行。”

华安安朝田爷拱拱手,说自己还有要紧事,就此告辞。田爷非常惊讶,拉住华安安,请他无论如何吃了庆功酒再走。在华安安的再三要求下,田爷跑进佛堂请出大娘子。主人盛情挽留,华安安坚决要走。于是,大娘子让丫鬟取出一个红布包裹的银封,双手捧给华安安,对他在关键时刻鼎力相助表示谢意。

华安安银子到手,立刻和祝子山离开仓颉庙,直奔界溪街。

祝子山捏着红布包,觉着里面是四块银锭。两人拆开一看,果然是四十两雪花官银。

华安安高兴地说:“大娘子多给了十两,她对我的表现很满意啊。”

祝子山说:“我得多谢你,小华。别的不说了,一年后回去,我会好好谢你。”

华安安客气地说:“祝领队,你就在县城租间房子,每天游山玩水,保养好身体,我们会在基地欢迎你的。”

祝子山苦笑着说:“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当初非要拉你做实验员?原来是为了我今天的处境预留了一手。”

两人心情愉快,出了城门,拦下一辆运货的马车,讲好送他俩到张桥畔,路费七十文。

天空晴朗,艳阳高照,远山含翠,池塘风摆荷叶。

华安安心满意足地望着这三百年前的风景,感到心旷神怡。“觉着像回了一趟老家。”他对祝子山说。

祝子山咳嗽两声,一脸的落寞,苦笑着说:“我这次的表现糟糕透顶,你回去打报告,可以如实汇报。这是一个典型的反面教材,可以列入条例了。”

华安安安慰他说:“主要是你的身体反应太厉害。看来,上了年龄就不适合执行任务。领导会考虑到的。”

大老远,就看见界溪街道上车马拥堵不堪。他们的马车距离街口几百米,就挤不进去了。

两人没办法,只得下了马车,顺着墙根挤进街道。街上人声鼎沸,各地的茶商、山货商,操着南腔北调,正在议论纷纷。通往张桥畔的道路上,一长溜的货车全部停在路上。老板们和马夫们各自扎堆,都在小声嘀咕。

祝子山感觉出事了。“交通肇事?”

华安安也觉得不妙。他俩挤出牌坊,见十几名士兵端着长矛堵住路口。一名军官歪戴着官帽,手里扬着马鞭,冲人群大喊,让他们不要乱动。

华安安感觉脑袋“嗡”地一下,头大如斗。他远眺通往张桥畔的狭窄河谷,只见几队士兵握着长矛正在灌木丛中搜索着。

祝子山忙问旁边背包袱的小贩。小贩说:“听官爷说,昨晚在林家池塘抓了十多个山贼,今天解押来县。这些山贼在磁湖山杀死官差,逃到张桥畔附近。知县老爷带了几百个兵正在搜山。这条路已经戒严,任何人都不能通过。”

祝子山听完悔恨交集,他使劲捶打自己的胸口,连声叹息。

华安安像掉进冰窟窿,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傻眼了。

两人沉闷了半晌,祝子山又问旁边人,能不能找官差通融通融。那人白了他一眼,说:“趟这浑水干嘛?你没看见前边路上都是丘八,他们正愁找不到贼人。”

“这要等到什么时候?”祝子山又问。

那人没好气地说:“等吧,往杭州去的行商都在这儿堵着呢。也许天黑就放行了。”

另一个人说:“我看未必,抓不到贼人,怕明天也不一定放行。”

祝子山满怀歉意地望着华安安,说:“都怨我,没想到一碗馄饨惹出这么大的麻烦。”

华安安皱着眉头,心里乱极了。憎恨、埋怨、愤怒、绝望,一时间齐聚心头,都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出来。落到现在的处境,也不能全怪祝子山。祝子山一直反对他下棋,是他自己甘愿冒险赌一下。下棋也不光是为了给祝子山挣一笔生活费,自己不也是手痒难耐吗?

他沉默了一会,眼前一亮,说:“嘉丰镇那边不是有条盘山公路吗?我从那里绕过去。”

祝子山看出他意识混乱,真担心他会情绪失控。“小华,那条路现在还没有。咱们就在这里等吧,不到最后一刻,咱们决不放弃。”

华安安掩饰不住失望,默默地靠墙站立,努力恢复自己的正常思维。过了很久,他问:“流落到这里真有那么可怕吗?”

祝子山说:“可怕的是失去朋友和熟悉的环境,人会孤苦无依没有安全感,自己丧失信心。”

“这是哪里?”

“还在基地周围,不过是相差三百年时间。”

“这里不是火星吧?”

“不是。”

“还好。去一趟火星要好几年,在这里最多也只是一年。我着急回去干吗?我答应我妈妈今年春节回家的,看来要推迟了。”

“天黑以前,还有机会。”

“祝领队,你的眼神怪怪的,不要这样看着我,我很正常。”

“哦,你想通就好。我们有你挣的银子,万一回不去,我是说万一,我们的温饱没有问题。比起别的实验员,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最好条件。”

“万一走不了,这一年算不算上班?”

“当然算。工资、津贴、奖金,一样也不会少,可能还有出差补贴。”

“你说,一年后我们能不能顺利回去?”

“我们有这么优越的条件,没有理由回不去。”

“万一回不去呢?”

“除非你在这里找到梦中情人,自己不想回去。”

“我的梦中情人,可不是这么小的脚。”华安安笑着,用手比划桐城公子佳丽的小脚。

祝子山看他恢复正常,心里长长吁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前景不妙。他估算了官兵的搜山效率,副发射器启动之前,他们是抓不到山贼的。如果不顾一切硬闯,可能会被那些凶巴巴的官兵永远留在这里。

他把报警器藏在袖子里,隔一会就偷偷看一下倒计时。时间是无情的,它在一秒一秒压缩华安安的想象空间,就像华安安在棋盘上压缩吴老虎的想象空间。

聚在街道上的行商们谈完生意经,看官府仍然没有放行的迹象,有的人等得无可奈何,干脆调转马头,大声吆喝着,要找旅店去卸货。一个人动摇,别的人也犹豫了,直到有个人喊:“赶紧回去卸货,去晚了界溪市就没有空房子了。”街上顿时乱成一锅粥,,大部分商人调转马头,赶着马车去寻找落脚点。警戒线这边,只剩下一些不死心的行脚散客和家住附近的苦力。

华安安冷冷地看着街上人聚人散,沦落此地正一步一步成为现实。

在基地训练时,总觉得那些失踪的实验员都是英勇的失败者,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失败者。这也不奇怪,实验员百分之七十的损耗率,能返回的都是运气极佳。华安安忘了估算一下自己的运气。

他不甘心,但也只得认命。只上午一盘棋的工夫,就使得返回基地的时间由12小时变成8760个小时。

“祝领队,多亏你早早就让陈宝邓坚走了,万一拖延到现在,咱们这次就全军覆没了。”

“想起来就后怕。”祝子山说,“我的感觉总是很准。就担心下棋会出现意外,没想到怕啥来啥。”

华安安苦涩地笑了,说:“我是不信邪,事事都想赶巧,事事都赶不巧。留下来陪你,也不错,省得你孤独一人,失去信心。”

祝子山笑着说:“你下棋的时候,我都打听了。县城西郊山脚下,有空房出租,还有野生大鱼塘。我已经准备钓一年的鱼。”

一些苦力涌到军官跟前,央求他放自己回家去。得到的答复是军官手中的鞭子。

几个苦力把辫子一甩,绕到自己脖颈上,大咧咧喊道:“大不了今晚不回家,到穷人居喝他一宿。”

一个中年书生模样的人用扁担挑起自己的书箱,说:“走吧走吧,瞧这样子捉不到山贼,今夜界溪市也不得安宁。肯定要挨个查验路引,少不了挨耳刮子,还是去县城的好。”

这句话提醒了祝子山。“路引”是个重要凭证,类似介绍信。没有路引,会被当做流窜犯抓起来的。

他又看看时间,距离副发射器启动不到8个小时。照华安安现在的体能,从现在走回中继基地,至少需要三四个小时。回去后还要做清腹和药物准备,时间已经很仓促。

他痛惜地看看华安安,说;“邓坚陈宝大概已经清腹完毕,正在结扎辫子和药物准备。”

华安安无奈地看着远方张桥畔的方向。“我想好了,现在回不去,那就一年后再回去。留在这里,无非看不成电视、上不了网。”

祝子山哀叹一声,说:“再等一会吧。不能放弃一丝希望。”

两人站起身,在三岔路口闲逛,一边注意警戒线上的动静。

张桥畔方向走来一队士兵。街上的人都踮起脚尖,想看清队伍里有没有被捉的山贼。等队伍走近了,带队的军官对警戒线的军官说:“大人有令,今晚界溪市封堵路口,谁也不准通行。等会开始盘查路引,没有路引的统统押到县衙等候甄别。”

祝子山一揪华安安的衣袖,说:“坏了,咱们没有路引。”

华安安问路引是什么东西。祝子山给他介绍了路引的重要性,说:“看来,咱俩只有去县城躲避了。”

眼见红日离西山只有一尺高,华安安彻底失去了希望。从现在开始,他必须面对全新的生活。“好吧,只好回云海楼找田家人去了。”他苦笑着说。

他原打算任务完成后,回一趟老家,再去定鼎俱乐部办理手续。落到现在的境地,只能延后一年了。

两人哭笑不得,找了一辆马车,离开界溪街。

回到云海楼,天色渐渐暗了。店伙计正擎着竹竿,把店外的灯笼挑下来,点燃蜡烛,再一一挂上去。

华安安和祝子山对视一眼,搞不清田家的包房退了没有。正在犹豫,一位客人扶着门框歪歪扭扭走出来,脚被门槛绊了一下,顿时扑倒在地,哇哇大吐起来。

华安安仔细一看,竟然是陈好逑老先生,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他心里一喜,连忙和祝子山上去搀扶。田爷从门里摇晃出来,一眼看见华安安,伸手就抓住华安安的肩膀,怪叫道:“华先生!你可是田家大功臣啊。我找的你好苦。”

华安安看他喝醉了,便伸手扶住他。田爷不住声的大叫:“华先生回来了,弟当敬你三倍。”

楼里酒席上的人,但凡能站得起身的,都摇摇晃晃迎出来。他们态度热情,酒气熏天,拽住人就不撒手。祝子山真后悔闯进这个场合里。

田家的亲朋好友安顿两人坐下,酒杯立刻斟满。他们一个个面红耳赤,充满殷勤期待,都希望敬上华先生三杯,聊表谢忱之意。

华安安望着酒杯。这不是酒,而是契约,一个为期一年的契约。他看了一眼祝子山,探寻领导的态度。祝子山非常为难,不知该不该让他喝。

华安安端起酒一饮而尽。这杯甘冽醇香的酒,比唐僧破戒还要苦涩。

不回就不回了。青山处处埋忠骨,那么多前辈不也没回去吗?他彻底断绝了念头。

祝子山小心应付别人的敬酒,手里不停地给华安安夹菜。他清楚华安安的胃早已经空了。

我们闯入这个不属于我们的世界,身体来了,运气却被挡在门外。他心里感叹。事事不顺心,这余下的365天该怎么过呢?至少,华安安对田家有功,我们还不至于饿肚子。可惜,我这个高级电器工程师毫无用武之地。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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