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订了几天残局,华安安的心态渐渐沉静下来,心思完全扑进千变万化的棋局中。真有些当初在棋校时,每天拼命做死活题的感觉。

按理说,只要时间充裕,就没有职业棋手解不出的死活题。他大概浏览了一下七百五十个残局,,按照自己每天一题的速度估计,一年后要带着未完成的作业,回到基地接着做。可怎么寄得回来呢?

唉,当时选择《天部》多好,星定式已经研究透彻,早就有了定论。自己只要照本宣科,轻轻松松就搞定了。何苦选了最复杂的难为自己和祝子山?

费保定和他一起办公,就显得轻松多了。嘴里哼着小调,一手摆弄棋子,一手龙飞凤舞记录解题步骤。一吃过午饭,就优哉游哉跑到街上闲溜达,有时候晚上回来,有时候夜不归宿。吊儿郎当的,老来乐也不管他。

华安安叹口气,下决心当业余棋手,现在反而干起了职业棋手的工作。当初做职业棋手,净出些业余棋手的成绩。命运真是作弄人。

他觉着,自己和钱相公对局后,费保定对自己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以前是死乞白赖纠缠自己,总想从自己身上搞出秘密。现在,爱理不理,用鼻孔看人,一脸老虎看穿了黔之驴的底细后的阴险和骄狂。

不过,华安安无所谓。你把我当成了冤家,以为我会抢你的饭碗。笑话。凭着祝领队藏在袜子里的四十多两银子,我不工作也饿不着。

祝子山每天清晨出门,到处打听一个鼻子下面长黑痣的家伙。他跑遍处州城,听说城外有一个厦河村,是瓯江中游最大的船码头,重要的货物集散地。就不辞辛苦,天天往那里跑,希望在人海中发现那两个的踪影。午饭时间,他赶回来,下午帮华安安记录棋谱。日子就这样忙碌而又毫无价值的一天天打发过去。

这天,华安安午睡醒的稍稍晚了,他去书房时,从窗户看见费保定站在书案前,正在翻看自己的解题步骤。

费保定见自己的举动被华安安看见,就讪笑一声,回到八仙桌,继续整理手头的工作。

华安安毫不介意,他俩校订的题材不同,互不干扰。即便都是研究《黄部》,互相探讨一下也挺好。他和这些把棋艺当成独门秘技的古代棋手不同,他是一种开放的态度。

他来到书案旁,把上午的思路又梳理一遍,开始思索杀棋路径。

一只瘦长枯黄的手很突兀的伸进自己的视野,轻轻点在一颗黑子上。

他诧异的扭头去看,原来是费保定。

费保定神秘兮兮地说:“不对。这是漏招。”

华安安懊恼地说:“我把这里的变化都算尽了,唯此一着。”

费保定不急不恼地说:“咱俩拆招看看究竟?”

华安安说:“行,你输了就别再捣乱。”

费保定冷笑一声,掂起一颗白子,拍在棋块中央一个很别扭的地方。

华安安也夹起一颗黑子,犹豫了一下,没有落下去。他感觉自己掉进一个狭窄的黑窟窿里,上不来下不去,卡住啦。这家伙真犀利啊,一眼就看出破绽。

“这局残棋我还没校完,这个漏招迟早会发现。”华安安强辩。

费保定冷笑着说:“你校完的那六局残棋,我只轻轻瞥了一眼。哼哼,六局残棋,竟有五局有漏招。”

华安安脸涨得通红,从匣子里取出校完的棋谱,往书案上一拍。“你说说,哪个有漏招。”

费保定随手捏起一页,扫了一眼,指着上面的“去四八”,说:“你自己验算一遍。如果不服气,咱俩接着拆招。”

华安安气鼓鼓的翻出原图,把残局摆上棋盘,找出费保定所说的那步棋,反复看了几遍,没有问题。

费保定露出一副今天吃定你的神情,洋洋得意地在华安安做梦也没想到的角落拍下一颗棋子。

华安安红着脸验算几遍,确实是漏招。

“费大哥,你真厉害。”

“小菜一碟,棋手就靠这吃饭,手艺不精可不行。”

“费大哥,你说我这几局的漏招在哪里?”

“笑话。我是你什么人?自己去想。就这手段也敢来校订残局?‘我拿手的的就是《黄部》,’真是贻笑大方。”

费保定把华安安揶揄了一通,踱着方步走出书房。老规矩,逛街去了。

华安安红着脸站在原地傻了半天。他对自己的围棋生涯失望到极点。没想到,自己连业余棋手也做得这么失败。辛辛苦苦好几天,穷思竭虑,六道题竟然错了五道。尽管书房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仍感到无地自容。这事如果被老来乐和陈老爷知道了,还不把自己羞死?

他万念俱焚,觉着在陈府校订残局,实在是侮辱老来乐和陈老爷的一片赤诚。

秋风吹动窗扇,院子里黄叶满地。

华安安清醒过来,这里不能待了,还是老老实实回磁溪县做个钓鱼翁。什么叫有意义的事?保养好身体,回到基地做实验员,那才能真正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围棋,你伤透了我的心,拜拜。

他默默地把六局棋谱藏到自己怀里,把书案收拾整齐,棋具放回原位,万分惆怅地站在院子中,任凭秋叶落满双肩。

端茶的小童进了院子,看华安安正在苦思冥想,也不敢惊扰他,就顺着墙角溜过去,心说,校订残棋是费脑子,看这位先生都傻了。

吃过晚饭,陈老爷和一群士绅名流来到书房,提出要费保定和华安安来一场龙争虎斗,让他们也一饱眼福。

费保定昂首阔步走进书房,举止洒脱自如,潢潢然一副京城大棋客的派头。和华安安对局,他已经掌握了道德制高点。华安安是谁?一个棋艺粗糙、蒙事混饭吃的小乞丐。

华安安耷拉着脑袋跟在费保定屁股后面。他不想下棋,更没脸见老来乐和陈老爷。他很想装病。但是,陈老爷高朋满座,兴致勃勃,他不能拂了陈老爷的面子。

一位士绅夸道:“一位是久历江湖身手老到的大棋客,一位是初出茅庐崭露头角的少年俊才,此番对战,必是精彩绝伦。我等困守井底,能有此眼福,都是托了陈老爷的福啊。”

陈老爷说:“这位华先生,须臾之间就破解了田家招贤榜的残局,当真了得。我汇编残局总集,得此力助,当真是老天助我。”

费保定坐在华安安对面,气势像盘旋在半空的老鹰,俯瞰着越来越渺小的华安安。他含嘲带讽地说:“华俊才棋艺高强,花枪耍的花里胡哨。咱俩交情一场,你可千万手下留情,不要让我在众人面前出丑哦。”

华安安白了他一眼,这人真是个中山狼,得意便猖狂。不过,他现在知道费保定的力量远远强过自己,今天晚上,但愿输得不要太惨就行。

猜先结果,费保定执白先行。他第一手不是飞挂,而是直接碰在黑星上。棋盘上顿时火星四溅,双方都看对方不顺眼。他已经看破华安安的底细,华安安下棋求稳是因为计算力差,不敢面对乱局。凭着自己的强悍战力,只要搅乱局面,就可以乱中取胜,击败这小子,不费吹灰之力。

众士绅看两个棋手吹胡子瞪眼的较上了劲,心里大呼过瘾。

华安安虽然没心思下棋,但是看到费保定这样蔑视自己,一时心头火起,心想,你这种蛮干的业余棋手我见多了,就没一个能从我手里讨过好去。今天不能杀败你,我就只能受你的窝囊气了。

华安安一改往日的谨慎小心,出手不假思索,棋路流畅,每步都是最高效率的棋。

费保定的胡闹,只是自找苦吃。眼看他像浅池中的大鱼,浑身是蛮力,却无从发挥,掀不起有冲击力的大浪。在浅池中扑腾了几下子,水越来越少,倒把自己折腾的够呛。棋没到中局,他已经下不动了。

他想不通,这小子破解残局,七局就错了六局,算路漏洞百出。怎么一下棋,就跟换了个人似的,高屋建瓴,处处领先一步。思路奇特,如九天霹雳,让你防不胜防。自己空有一身沾衣十八跌的硬功夫,却打不着他、摸不着他。这是为什么?

他当然想不通,他比华安安年长三百岁,华安安的棋艺却比他领先三百年。

棋艺总是在继承上一代、超越上一代和否定上一代的基础上不断进步的。自然规律无从打破,穿越除外。

费保定的脸色一会青一会白,此时,他倒真盼着华安安能手下留情,不要让自己在众人面前颜面尽失。

华安安看局势已经赢定,就瞅了费保定一眼,看他满脸沮丧。心想,你也是靠下棋糊口,不能砸烂你的饭碗,给你留条活路吧。把你逼急了,无端端得罪一个老祖先。罪过罪过。

于是,他手里松了松,让费保定喘口气,也得了些实地。

棋局终了,华安安赢了七个子。

费保定擦着汗,心里不停地说着惭愧,真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这个华安安,身手不凡,一定得过高人传授。此人可敌可友,以后该如何对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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