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子山感到,他是这次“骗婚门”事件中的唯一受益方。

费保定原先对他不理不睬,现在对他优礼有加,亲热的不得了。

“以后会骂死我。”祝子山苦笑。

虽然这件亲事是费保定逼迫的,但他不知底细,完全出于一片好心。祝子山不能责怪他。祝子山放弃原则,明知道会给人家造成伤害,仍然答应这件婚事,做的确实不地道。

他现在只想赶快到达扬州,赚上几十两银子就跑路,否则良心天天受到道德的谴责,让他非常郁闷。

船舱里的气氛也有了变化。费保定在华安安的面前端起了架子,华安安却必须恭恭敬敬,小心谨慎。两人都觉着不自在。尤其是华安安,夜里在祝子山耳边咬牙切齿的低吼:“我要发疯。”

祝子山却小声说:“这是生存的代价,最终的受害方不是我们。忍着。”

刘仲翁向费保定贺喜,费保定少不了在酒楼宴请刘仲翁和祝子山。

香香呆在楼上再也不肯下来,整日和刘家的眷属们说悄悄话。她害怕见到华安安,但却时常倾耳聆听楼下的动静,分辨华安安带着广西味的官话。

画船缓缓驶离码头,编入长长的运河船队是行列中。

费保定渐渐熟悉了华安安的棋路,这种攻防兼备,处处把握大局,拼命抢占实地的棋,使他觉得十几年来,终于窥探到恩师程兰如的门径。他暗暗惊奇,这小子起点很高,他的师傅真是位不世出的高人。

他现在把华安安当自家人看待,也就不再脸红脖子粗的一争长短。这反而使他心如澄空,棋下得也就高远悠扬一些。自觉得渐入另一番境界,恰是一种难得的受用。

这盘棋下了足足一整天。

华安安凝眉苦思,觉得费保定越来越难对付,这使得他频频长考。经过数天较量,费保定对他的棋产生了抗体,正慢慢显露自己的真正实力。

午睡起来,两人接着续弈。华安安觉得有些力不从心,局面正在失控。在紧要关头,棋盘上都是从未经历过的复杂场面。如何进行取舍,正是考验棋手真正实力的地方。他破天荒地觉得自己那么渺小,那么单薄乏力,根本无力扳动棋局的操纵杆,只能眼睁睁看着它随波逐流。胜负将取决于谁走出最后一步臭棋。

费保定对复杂局面的掌控能力,远远强于华安安。但他已经输习惯了,不知道自己竟能赢下华安安。他的棋过于飘逸,对许多一举获胜的机会都视而不见。直到华安安和他强行开劫时,他才醒悟自己错失多次机会,懊恼不已。

刘仲翁晚饭前下来散步,一问才得知,这局棋从午饭前下到现在还没结束,不由得大为惊叹。他稳稳地坐下来,盘点了双方形势,说:“你们郎舅两个,自家人下棋,怎么跟拼命似的,六亲不认?”

费保定脸皮一臊,忙打开扇子扇了几下,解嘲说:“仲翁言之有理,可我二人都是靠这手艺混饭吃的,一上棋盘,就忘乎所以了。”

刘仲翁笑着说:“费兄觉得你妹夫棋艺如何?”

华安安顿时脸红了,连忙去甲板上吹风。

费保定伸出大拇指,说:“这个,国手的材质。”

刘仲翁说:“那你可要着力培养。我看你妹夫,棋内的才情是有的,棋外的的功夫可浅薄得很。”

费保定点头称是,说:“仲翁是明眼人,一眼就看出端详。我这妹夫,出身边远贫寒,少不更事,不知道世道艰辛。我的确是要开导他。”

果然,没人的时候,费保定见华安安独自呆在船头甲板上,就走过去说:“安安,昨个仲翁的话你可听到了?”

华安安点着头,却茫然地望着运河上的点点船帆。

“这棋呢,是咱俩讨生活的手艺。”费保定语重心长地说,“棋艺不论高下,能过好日子才是真章。我走南闯北这么些年,见的棋手如过江之鲫。有的人棋才高,却一辈子孤苦无依,处处遭白眼,没有出头的机会。有些人,棋艺比为兄还差,却左右逢源,顺风顺水,日子过得滋润风光。”

华安安不解地问:“那是为什么?棋艺高的理应有更好的回报才对。”

费保定呵呵一笑,说:“咱们以棋为生的,一不耕田植桑,二不经商市贾,全靠有钱有势,附庸风雅的达官贵人过活。会来事的,见风使舵,曲意逢迎,逗得人家开心啦,赏银多赚些。不会来事的,棋艺再高,人人避而远之,又怎么赚钱呢?”

华安安皱起眉头,说:“围棋是一门高雅的艺术,有陶冶情操,开拓智力的功能。如果照你所说,把它庸俗化,成为营生的手段,它怎么能提高呢?”

费保定对他义正词严的话似懂非懂,以为他说的是广西方言。

华安安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严厉,便缓和下来,说:“范大不是生活的很适意?”

费保定说:“我的爷。你怎么能和他比?他是天上星宿下凡,都是命中注定的。咱们就是一凡人,怎么也达不到他那出神入化的棋艺,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华安安心想,这些人太迷信,真把范大当成神仙了,真是不可理喻。他心里生出一种厌恶的感觉。“那你说怎么办?”

费保定说:“当嬴则赢,当输则输。要会讨达官贵人喜欢。”

华安安点着头,恍然大悟似的。“啊,正是你们这些棋手,不把围棋当成永无止境的艺术去探索,而是当成可以随意玩弄的生活工具。所以,中国的围棋水平自范大、施定庵之后就慢慢没落,最后被小日本反超过去。”

费保定觉得作为大舅哥,有资格也有责任来开导华安安。“棋手生活,只有四种挣钱门路。一是去达官贵人府上献艺,做清客。但是时间有限,赠金厚薄也不一。而且须得有名望,人家才肯请你去。”

他清清嗓子,细声说:“二是开门授徒,收些束脩。三是著书立说,得些酬金。这些都需要名望。没有在江淮潇湘三十年摸爬滚打,是挣不来这些名望的。兄弟,你觉得这三样,你能干的来那种?”

华安安摇摇头。

费保定说:“第四种,下棋赌彩,这才是我们的正经营生。可是,你想想,人家既然知道你棋艺高,谁又肯白白输钱给你?因此,这里有些门道,叫做当嬴则赢,当输则输。”

华安安眉头一皱,他最讨厌下假棋。在广西棋校,他的启蒙教练就不断地告诫学生们,“棋虽小道,品德最尊”。“故意输棋、下假棋,那是对自己和对手的最大侮辱。投机取巧下假棋,永远也不能登上围棋艺术的最高峰。”

这些教诲深深烙在华安安的心里,因为这是区别围棋是一门艺术或仅仅是一种智力游戏的根本标准。毫无疑问,华安安是把围棋当成一门高雅的艺术来追求的。

费保定见华安安默不作声,知道这妹夫性格傲气,没有经过棋坛风浪的打磨,棱角分明,一时半会转不过脑筋,便叹口气,说:“你刚入棋道,不知生活艰辛。时间久了,就会明白我的一番苦心。”

一离开甲板,费保定就去找祝子山。他实在搞不清这两人什么关系,但他知道,祝子山在妹夫跟前说话管用。这让他有些气恼。若不是为了香香的未来,他才不愿跟华安安这种毛头小伙浪费唇舌。

听完费保定的话,祝子山说:“这有点难啊,他的牛脾气你也知道。不过,我会好好劝他。听说范大下棋还偷子呢,下个假棋算什么?都是为了生活嘛。”

费保定笑着拍祝子山的肩膀说:“还是祝兄通达情理。回头到了王府,我一定给你某个好差事,再给你寻个外房老婆。”

祝子山吓了一跳,连忙摆手说:“这可使不得。不行,不行,我可是正经人呢。”

费保定看他嘴里说不行,脸上却乐开了花,便捶了他一拳,说:“调教这小子的事,我可全拜托你了。”

华安安一回到船舱,祝子山一本正经地和他说:“小华,你觉得棋手和实验员,哪个在你心里分量更重一些?”

华安安诧异地望着他,说:“当然是实验员。围棋没有我,对它毫无损失。基地少了我,某次重要实验就有可能无法展开。”

祝子山说:“你认识了自己的真正价值,这很好。我们现在的任务就是活着,活下去。坚持到明年秋天,返回基地,实现我们人生的真正价值。你知道,救援通道开启后,并没有落难的实验员成功返回。究其原因,就是他们缺乏特殊环境下的应变能力,也就没有生存能力。现在有你的围棋专长,咱俩才没有流落街头沦为乞丐。现在就靠你支撑这次的任务了。”

华安安想起中继基地的那具骷髅,认真地点点头。

祝子山干咳一声,说:“下棋这件事,虽然你有职业棋手的原则。但是,我还是要求你,多挣银子。只要有了足够多的钱,我们才能返回磁溪县,并且有能力应付突发事件。你知道,邓坚他俩至今没有下落,或许,我们有一天还要有足够的钱才能找到他俩。”

华安安抿嘴笑了,说:“一定是费保定叫你来劝我的。其实,我已经想通了,我只是个过客,下棋无论成败,其实和我没有关联。我也不希望成为清朝十大家之一,也不愿在这个时代留下痕迹。因为,下一次出任务,我还可能去未来世界呢。”

祝子山大笑,说:“这就对啦。我们实验员就要有这种通脱豁达的健康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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