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棋盘上的棋,显然又重开了一局。

从棋客们的议论中,华安安得知施襄夏输掉了和霸王凳的对局,正在和鬼道人厮杀。棋客们分析的很透彻,施襄夏这局棋仍然会放弃。他要留足精力,对付后面三个实力较弱的。

从棋局的进行中也可以看出,执黑的施襄夏全无斗志,一味地祭出奇招、险招、无理招。他对胜负已经无所谓,只是出些怪招来戏弄鬼道人。

华安安心想,现代比赛每一局都要竭力争胜。很难想象这位国手为节省体力,故意输给对方。规则不同,产生的棋局也不同。他现在非常认同这个规律。

费保定笑眯眯地找到他,两人去街上吃晚饭。

费保定压低声音说:“已经约好了,明天晚上你对阵曹假举人。这人以前也号称国手,其实棋艺不如周怀玉。现在都公认他是强二品。你必须输给他,周怀玉才肯出马和你对阵。”

华安安知道这一刻迟早要来,就装出一付无所谓的表情,问:“这里面有讲究吗?”

费保定神秘兮兮地说:“今天你赢了王佛陀,周怀玉已经认可了你的棋艺。周怀玉和王佛陀下棋,是要授二子的。明天晚上你输给曹假举人,周怀玉会把你的棋力界定在让子和二子之间,他认为他有取胜的把握。”

华安安不解地问:“周怀玉很有钱吗?”

费保定“啐”了一声,说:“他有什么钱?主要是外围的赌客会下注。周怀玉出马,会引起盐商的兴趣,他们会大把大把的把银子押到周怀玉的身上。”

华安安有些担心,问道:“那万一我下不过周怀玉呢?”

费保定开怀大笑,说:“那是一只死老虎,早就不行了。近来,我和曹四爷布局,让两个响当当的名手和他下棋,故意输给他。他还以为自己虎老雄心在,威风八面呢。”

华安安想想,既然老费和曹四爷两个行家里手都认为自己能赢,估计周怀玉的棋艺真的是退步了。

费保定说:“明天晚上和曹假举人的对局,是引周怀玉出战的关键。如果你赢了,周怀玉可能就缩回去,我们布的局就泡了汤,对大家都不好。

华安安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费保定又说:“以假乱真是不容易的。明晚对局时,周怀玉一定会亲自到场观棋,你如果领先后故意输棋,会被他看出破绽。”

华安安一愣。“那怎么办?”

费保定得意地笑了,说:“我们已经把曹假举人买通了。你们两个比拼实力,但是不要打出大漏勺。那样太假。”

他思索了一下,问道,“你一般下棋时,看多少步?”

华安安想了想,说:“一般,局部的变化算透,长的二三十步也有,短的十五六步也有。”

费保定问:“近来下棋,最长的一步看多远?”

华安安回忆了一下,说:“和唐爷下棋时,最长的一步算了三十二三步。”

费保定说:“好!你明天和曹假举人拼实力,最长不能超过三十二步。最好在棋形凌乱、变化复杂之处,少算或漏算变化,让他有机可乘。千万不要出现明显的漏着。”

华安安轻叹一声,说:“故意输棋也这么复杂。”

费保定挑着牙缝,一抬手止住他,说:“那些人都是行家,眼睛尖得很。你稍有些古怪,他就能分辨出来。”

华安安讥讽道:“也是,你们成天玩这些假棋,棋手的警惕性都磨练出来了。”

费保定说:“明日白天,你就不要再去青龙场露面,以免节外生枝。万一被哪个高手拉住你下棋,输棋就麻烦了。”

华安安心里觉得发堵。明天又没办法和莲儿换玉佩了。

华安安闷闷不乐的离开后,费保定独自坐了一会。手中的扇子忽开忽合,神情焦虑烦躁。显然,他有一个决心迟迟定不下来。最后,他猛地合上扇子,悄悄从饭馆后门走出来,沿着河岸来到一家黑赌场。

敲门声响起,屋内的吆喝声、吵骂声戛然停止。过了半天,房门开了一条缝,月光下露出一个人的鼻子。

“我找刘三。”费保定用扇子遮住自己的脸。

“你是那位爷?”

“你问他,在车轱辘胡同是谁救了他一条胳膊?他自会明白。”

屋里一阵骚动,一个胖大赌徒从门里出来,正要给费保定行礼,费保定一摆手,让他跟着自己走向暗处。

祝子山吃完早饭,从楼下给华安安端了一份上来。华安安扣着衣纽,急匆匆的从房间里跑出来,直奔楼梯。

“吃早饭。你去哪里?”祝子山问。他忽然看见华安安手中攥着玉佩。

“我不吃了,去青龙场。”华安安的声音从楼梯那边传过来。

“你不是说白天不去吗?”祝子山追了两步,心想,这小子这两天恍恍惚惚、神魂不宁的,真是被那个假小子迷住了。买糕的,你可千万别惹事。

华安安跑出店门,正碰上香香。

香香端着木盆,里面是给华安安洗净的衣服。头天没有晾干,她一早就出来找地方晾晒。

“华哥,你出门?”香香笑颜如花。

华安安停下脚步,把玉佩塞进怀里,干笑了两声。“我去,去青龙场转一圈,看看施定庵的棋局。”

香香含笑点头,一扭身,把木盆搁在地下,取出华安安的衣服,搭在一篷低矮的无花果树上。

华安安心里别扭极了。他快步走出弄堂,又渐渐放慢脚步。

“我这是干什么?”他拍拍自己的脑门,“万一被老费看见我和莲儿在一起,以他的目光,当然能看出莲儿是女扮男装的。那结果会很难看。”

他摩挲着怀中的玉佩,心里犹豫不决。换回玉佩也不急于这一时,反正她会去青龙场抄棋谱,迟早会遇上的。当然,换玉佩只是一个借口,他喜欢和莲儿呆在一起。不过,今天只能忍一忍,风口浪尖上,坏了费保定的事也等于坏了祝领队的计划。

他一脸无奈的回到花满楼,这一整天,窝在房间里再没有出去。

祝子山一有空,就钻进茅房,取出珍藏的报警器和探寻器,感受现代文明的具体实物所带来的希望,提醒自己只剩七千多小时就可以回家了。这里的分分秒秒都是那么难熬。他是有身份、有成就、有尊严的人,不喜欢成天低三下四的喊这个爷那个爷的,见个小屁孩都要叫声这位小爷。唉,封建等级社会,黎民百姓真如草芥一样。还好,现在只是躲在华安安身后搞些后勤工作,如果被迫到社会上混生活,就只好不停口的叫yes了。

香香从街上买来绸布和针线,闲时就来华安安的房间,一边绣花,一边听祝子山神聊。

华安安心想,香香真是一位温柔娴淑的好姑娘。我们到时候突然消失,对这姑娘的伤害该有多大呀。都怪祝领队,在无锡下船跑掉就好了,何必要害人家?从杭州来到扬州,仅仅只赚了回杭州的路费,这到底是图什么呢?

吃完晚饭,华安安离开花满楼,径直前往青龙场。一想到要故意输棋,他就像吞了苍蝇似的恶心。而且,输棋的过程还有那么多臭讲究,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照例在院子中搜寻一遍。莲儿不在。

施襄夏的棋局仍然在进行中。不出众人所料,施襄夏输掉了和鬼道人的对局,正在和浪后生搏杀。从现在开始,才是他的收获季节。只要赢了浪后生和下一个对手,他就能打破扬州老叟保持了近十年的记录,成为第二个击破车轮战的棋手。但是,他到现在已经坚持了两天三夜,华安安真为他担心。不过,施襄夏能坚持这么久,自然有他的绝招,就是那副令六鬼徒唤奈何的眼镜。

几位棋客簇拥着两位老人,进了一间雅室。费保定在对局大厅滴水檐的大灯笼下面,招手把华安安叫过去。

“兄弟,你千万不能意气用事。成败在此一举。”费保定小声叮嘱他。

华安安说:“大哥,我知道了。你给那位提醒了没有?”他指的是曹假举人。

费保定拍拍他的肩膀,说:“你放心,那都是老手,知道怎么做。我就不陪你进去了,免得老周疑心。你可千万听大哥的话,好自为之。”

华安安点点头,独自走进雅室。

青龙场的掮客给大家做了介绍,华安安瞥了周怀玉一眼,就赶紧移开视线。他做贼心虚,再也不敢看周怀玉一下。雅室里聚集了六七个人,至少有三个人心怀鬼胎,合谋欺骗其中的一个。

华安安心地单纯,从没有想过对别人耍阴谋诡计。这次被迫参与这种事情,在众人目光的逼视下,歪歪扭扭坐在凳子上,浑身不自在,心里委屈的想哭。

周怀玉气宇轩昂,红光满面,确实有一种江南棋王的威风和气势。此时此刻,他正被青龙场的庄家算计,自己却浑然不觉,还兴致勃勃到处和人打招呼。

曹假举人须发花白,逢人总是似笑非笑,一脸的尖酸刻薄。他的身材和费保定类似,都是干瘦驼背,只是没有费保定的个子高。

这种场合,同谋者总是避免目光接触,以免被第三方察觉。华安安低着头,谁也不敢看。曹假举人不愧是老手,谈笑风生,底气十足,似乎比天下所有的人更光明磊落。今晚,他是来采摘桃子的,心态非常放松。

大家寒暄几句,青龙场的掮客说:“曹爷今晚手下留情,这位华兄弟是费爷的亲妹夫,初入棋道,您老是老国手,可不要打压了后生辈的上进心呢。”

曹假举人一展扇子,说:“自古英雄出少年,范大当年杀败我的时候,年龄比这位小兄弟还要小几岁。这棋,让不得,让不得。”

掮客说:“不看僧面看佛面,您总得给费爷留几分情面吧。”

曹假举人哈哈一笑,说:“情面好说,先看看这位小兄弟的手段。”

两人猜先,华安安执白先走。

假棋,搞得华安安不会走棋了。费保定让他下出乱局,以便瞒天过海,让曹假举人趁乱取胜。

华安安一想,如果不按自己平常的路数走,反而会引起周怀玉的怀疑。他暗暗叹口气,走出自己的老步子。出棋的手,竟有些发颤。

曹假举人成竹在胸,举止挥洒自如,落子掷地有声。

华安安的布局像失去粘性的面条,看似成形,其实互不关联,徒具其表而已,根本经不起轻轻一扯。他盼着曹假举人赶快对自己进行一次冲击,那样就天下大乱了。

可惜,曹假举人并不是在下棋,而是在演戏。他才懒得看华安安的布局中藏着什么名堂,只顾闷头走自己棋。

华安安一见对方的断点就发怵,不知道该不该断上去。当断不断自然会引起怀疑。但是,看曹假举人一付三心二意的样子,断了之后,他应付不来可该怎么办?

这可真是一局高难度的假棋。

华安安的额头泛出津津汗水,不仅手发颤,浑身都在哆嗦。

怕鬼偏偏遇见鬼。曹假举人胜券在握,棋走得非常紧俏。不知不觉间,中腹竟然出现一个比较隐蔽的乌龟不出头。在白棋连续挖断、紧气、倒扑、再紧气之后,将会出现一大坨黑子被活埋的惨剧。

华安安简直有些愤怒,你是怎么配合的?这样的漏洞,五品以上的棋手一眼就能看出来。我还没给你出漏勺,你倒先给我送个大漏勺。你让我怎么办?

时间不容华安安犹豫,这么明显的漏着再不捡,就说不过去了。他直接挖进去,心想,你丢几个棋筋对全局影响不大,等会我再补给你。

哪知道曹假举人一时犯迷糊,竟然跟着应了起来。他提前知道华小子会输给自己,因此,对棋局根本没有留意。

这块黑棋把华安安逼上了绝境。一般赌棋的情况下,能捡到对方这么大的漏着,棋手都会喜不自胜。华安安却咬牙切齿,痛苦万分。他感到,在场的除了傻忒兮兮的曹假举人,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华安安涨红了脸,他已经没有退路。他不可能突然撤手,吐出这嘴边的肥肉。那样,明摆着是在下假棋。而且,会成为历史上最白痴的假棋。他硬着头皮,按照正常走法又走了一步,他盼着对方紧急刹车,尽量减少损失,那样的话,棋局漫长,还有逆转的机会。

谁知曹假举人执迷不悟,跟着又应了一步。

华安安彻底没招了。他极其愤怒的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大哥,你别怨我。谁让你弄个二百五来应付棋局的?

他把心一横,果断地紧气、倒扑。

当曹假举人蛮不在乎地朝外出逃时,华安安断然堵上黑棋的透气孔。曹假举人“啊”地惊叫了一声。

华安安泄愤似的提掉中腹黑棋这十几子。黑棋彻底输透了。

一道汗从曹假举人的帽子里流出来。他慌了神。

华安安愤愤不平,索性打破砂锅漏到底。仗着中腹的厚势。将黑棋撕成几大片,像对付几片破报纸,开始无情地蹂躏它们。

曹假举人试图稳住阵脚,但全盘黑棋已经糟烂不堪,神仙来了也无力回天。

两人匆匆收完官子,表演结束。由于演员配合不当,这是一次砸锅的表演,完全背离了青龙场最初的设计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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