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安安在马家园楼下迟疑了半天,风势小了,凌乱的雪花渐渐在眼前飞舞。他抬起头,见漫天通明,无数的雪花正悄寂无声地扬扬洒洒。今晚,将是一个雪夜。他真的绝望了。他不屑于向王三哥这样的市井小人恳求通融,那么,自己今晚在何处安歇?他掸掉肩上的雪花,漫无目的向街上走去。或许,今晚上,自己将高傲地冻死在雪地中。在谁家的屋檐下?或是,在哪个避风的墙角里?

祝领队,别了。你安心做你的翰林吧,你永远也不会找到我了。你只知道我失踪,却不会知道我失踪的原因。

“华高手,站在街上不冷啊?”一股酸臭味道迫近华安安。

极度虚弱无助的华安安,正需要外界的关注。居然有陌生人向他打招呼,顿时带给他些许温暖。他停了下来,转过身。

那个下棋时总爱凑到他跟前看棋的,让他避无可避的醋糟精,此时满怀敬意地站在他身后,一脸的敦厚和殷勤。

华安安仔细打量对方,发现这老人不修边幅,形容猥琐,眉宇间却透出浓厚的书卷气。这是一位落魄的老儒生。

“不站在这里,又能去何处?”华安安心止如水。

“您是高手。”老儒生说,“我看过你下棋,真是如龙在天,高深莫测,令在下好生佩服。”

华安安冷笑一声,说:“高手又能怎样?实话对你说,你佩服的这个高手,衣食无着,今晚交不出房租,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说完,心中充满酸楚,转身就想离开。

老儒生理了理肩上的褡裢,急赶两步,说:“您可以去达官贵人的府上讨些营生,那样收入才丰厚。”

华安安见这人是热心肠,自己也想吐吐苦水,就说:“没有门路,怎么去?”

老儒生想了一下,说:“倒也是,可恨这八大金刚霸占了马家园。”

华安安苦涩地一笑,说:“我无所谓了。”

老儒生又紧赶两步,问道:“我听说你是扬州来的,在京城可有亲友投靠?”

华安安摇着头,说:“有是有,可是没法联络。”一提起这事,他不由得对祝子山生出一肚子怨气。

老儒生跟着华安安走了半条街,突然鼓起勇气说:“华高手,我倒是有个办法。不过,太委屈您这高手了。算了,不提也罢。”

华安安停下脚步,仿佛阴霾重重的天空透出一缕光线,心里又看到了生的希望。“你要是有办法,就说出来听听。我会写字,打算盘,还会记账,干什么都行。”

老儒生羞愧地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我是说,您如果真的衣食无着,没有落脚处,倒是可以去我的塾馆里住些日子。但都是粗茶淡饭,怕亏待了您。”

华安安似信非信,疑惑地望着老儒生。天底下哪有这好事?

老儒生一激动,嘴角都是白沫。“华高手,萍水相逢,邀请您这样的高人去我那里住,确实唐突得很。但我是一片诚意,请不要见怪。”

华安安连忙说:“不会不会,”

老儒生自我介绍说:“鄙人姓马,名静,字修义,祖居江西九江,自由饱读诗书,十几年前来京赶考,谁知名落孙山,盘缠且已用尽,返不得江西家中。没奈何,在城西五里沟受聘做了塾馆先生,教授三二十个顽童,靠些束脩度日。我这人,没有别的爱好,就痴迷棋道,时常来马家园弈棋自娱一番。”

华安安听到对方也是落魄人士,心里涌起同病相怜的感慨,对马修义也客气起来。

“马先生,你的生活也不宽裕,我怎么好去打扰你。”

马修义呵呵一笑,说:“实不相瞒,这五里沟的村边上有座小庙,叫做燃灯寺。庙里有个老和尚,名叫普泰,也痴迷棋道。闲暇时,我俩就通宵对弈,聊以打发无聊光阴。你要是去了,普泰不知有多高兴。以我二人之力,招待您一个人还是宽松的。只是粗茶淡饭,怕您见笑。”

华安安心想,我都快饿死了,还挑剔粗茶淡饭?这些天,不都是天天吃烧饼吗。人到绝境,他也顾不上矜持,问:“马先生,您真的请我去?”

马修义说:“若论我一个人,真没有能力招呼你。但是你要去了,我想普泰和尚高兴还来不及呢。他一定欢迎你去。”

华安安紧紧盯着马修义的眼睛。“那我就真的跟您去了?”

马修义搂着自己的褡裢,满脸皱纹都乐开了花。“一言为定。这下,普泰不知怎么高兴呢。”

华安安试探了马修义好几遍,确定马修义是真诚相邀。他犹豫了片刻,最后拿定主意,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厚着脸皮去老马的学校蹭上几顿饭,先把眼前这场雪躲过去。

他问马修义什么时间回五里沟。

马修义笑着说:“我出门已经好几天,身上的钱也花光了。随您方便,什么时间走都行。”

华安安说:“我在北京城一分钟都不想呆了,咱们现在就去你那里?”

马修义欣然应允。

两人回到王家老店,华安安把房间里的物品归拢到一起。其实就是他和祝子山的衣服杂物。他犹豫了一下,把砂锅和草药也装进自己的包袱。自从香香走后,他再没有喝过药。他找到王三哥,把祝子山的包袱托付给他。

王三哥见怪不怪地问:“华客官找到住处了?”

华安安说:“这是我哥祝子山的包裹,回头他来找我时,烦您把包袱交给他。”

他想了想,必须给祝子山留下一封信,标明自己的详细住址,省得他满世界瞎跑。马修义随身带着笔墨纸砚,华安安就一边问马修义的详细地址,一边歪歪扭扭用毛笔写出来。

“祝领队,您好。我没钱了,暂时跟着马修义老先生去西直门外,旱河边的五里沟村的小学校去住。马老先生说,出西直门不拐弯,直走二十里就是五里沟。你要是方便,就赶快来找我。华安安,乾隆三年腊月初三。”

华安安把信塞进包袱,嘱咐王三哥一定要交给翰林院棋待诏祝子山大人。

王三哥见他说的有模有样,一时间也有些后悔。怎么就把这样一位官属给打发了。

华安安和马修义一路谈笑,离开西直门。凭直觉,他相信马修义是个好人。他对未知的生活虽然有些忐忑,但是更充满好奇。

离城二里,他有些后悔了。原来,城里和城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他的衣服略微单薄了一些,在城里,只是有点冷;一出城,郊外的风带着冰粒子,劈头盖脸袭过来,像手术刀一样割得脸蛋生疼。浑身就像寒风中的枯叶一样瑟瑟发抖。

马修义虽然衣着破旧,但是棉衣臃肿,还有风雪帽披在头上,手上也套着棉手套,一付很保暖的样子,在寒风中精神抖擞,健步如飞。

华安安缩手缩颈,脑门和脸蛋已经冻木了,眼睛也睁不开。回城吗?可是他刚刚退掉客房,现在连耍赖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哀叹了一声,不就是二十里路吗?在冻僵之前赶到就是。走了几步,他又觉着,再走二百米,自己就成冰雕了。

马修义回头看见华安安步履蹒跚,脸色冻得发青,鼻涕流到了嘴唇上,就笑着说:“南方人不经冻啊。”

他从褡裢里掏出一幅绒布围巾,给华安安包在头上,说:“您得像我这样蹦蹦跳跳着走,身上才暖和。等到了庙里,生一盆火,惬意啊。”

华安安把围巾紧紧裹住头脸,觉得脸上的肌肉不再僵硬,这才艰难地说了声谢谢。他不由得感慨,这天气,真的会冻死人啊。流落街头的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马修义说:“有件事得给您说,怕您得吃点亏。”

华安安心想,现在就是割我二两肉,我也只能认了。

马修义说:“塾馆地方狭小,只有一件卧房。我想让你住到庙里,可是普泰这个秃驴,爱清静,不是远来的香客,他就百般推脱,不让在庙里住。因此上,我想给他说,您是我的表外甥,赴京赶考,没出落脚,这样他就不能推脱了。我就沾您这点便宜。”

华安安一笑,我管你叫亲爷爷也行啊。反正比你小三百多岁呢。他爽快地答应了。

走到半下午,雪势渐急,稠密的雪花像白色的浓雾,遮挡了前方的视野。大地上快速敷上薄薄一层雪。远处影影绰绰出现一带山峦,被雪染的黑白杂乱,斑驳陆离,一派萧瑟的荒凉景象。

“那是什么山?”华安安问。一路小跑,他身上走热了,心情也慢慢开朗。

“那是香山。”马修义说,“说话就到五里沟。你看见前面那颗柿子树吗?那里是三岔路口。往南一里地,就是五里沟。往北是三里沟。”

两人来到柿子树下,掸掉身上的雪。马修义指着南边说:“村头那座小院子,就是燃灯寺。估计,普泰和尚把晚饭都吃过了,正在佛堂念经哩。”

华安安好奇地向下方张望,那是一个不起眼的北方村落,在漫天大雪中格外沉静。几个顽童正在村边丢雪球,一只柴狗成了他们戏弄的目标。

马修义领华安安顺着田间小路来到燃灯寺门外。燃灯寺位于村头,是座孤零零的小院子。如果不是马修义介绍,华安安绝对想不到这里是座寺庙。它太普通,就像寻常的农家院落。

从磁溪县一路北上,他见了许多庙宇寺观,尽管建筑风格各异,但都有宏大巍峨的佛殿,或者高矮不一的佛塔。

这个燃灯寺,大门上居然连寺庙的匾额都没有,只在门楣上刻了一个大大的卍字。

这也太简朴了。就算是盗版的,也该有块匾额吧?霎时间,华安安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骗了。

马修义推开院门,请华安安进去。

一进院子,首先是一座夯重的石鼎。石鼎打磨的很粗糙,像喂牲口的石槽,只是比石槽多出四条支脚。

绕过石鼎,下两级台阶,就是燃灯寺的院子。院子两边是几间厢房,门窗都紧闭着。厢房门窗破旧,有些连窗户纸都没有。透过窗棂,里面黑洞洞的有些吓人。

院子尽头是佛堂,修葺的还算整齐。佛堂的门额上,挂的不是大雄宝殿的匾,而是“燃灯禅寺”的匾。

两人进了佛堂,见烛光明亮,香烟缭绕。巨幅的黄幔撩起,正中央是燃灯古佛金身,在烛光里熠熠生辉。黄幔旁边有几个或坐或立的小号神像,或嬉笑,或矜持。佛像漆画的富丽堂皇,但是塑像水平实在糟糕,比例严重失调。

供桌上有几根粗壮的红蜡烛,中间供奉着香炉和几盘点心。供桌的旁边,摆放着功德箱。供桌下面还有几个草蒲团,摆放凌乱。倒是有两个木鱼和木槌,整整齐齐摆在一边。这里看似简陋,但是设施齐全。

“终于见到神了。”华安安有些自嘲。看到这里的简陋环境,他才明白,马修义所说的必须和普泰和尚两人合力,才能招待得起他,是实实在在的话。

马修义在佛堂外面掸净身上的雪,摘下帽子,把褡裢往蒲团上一撂,就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地对着佛像喃喃念了几句。

华安安怕马修义见怪,也放下褡裢,对着燃灯古佛跪下,双手合什,心里说:“上帝保佑,让我平平安安等到祝领队来接我。还有,让我们顺利回到自己的年代。还有,帮助过我的人,希望你也保佑他们。谢谢。”

这时,佛堂后面的里间屋里,传来一个老年男性的声音,音质宏润,语调平和。

“修义,是修义回来了吗?”佛堂后面传来缓慢的脚步声。

“和尚,是我。我还引来一个人。”马修义站起身,弯腰捡起自己的褡裢和帽子。

一个和马修义年龄相仿的微胖僧人从黄幔后面走出来,他一看见华安安,就口宣佛号,躬身施礼。这僧人气质从容深沉,像是位有造诣的真和尚。

华安安连忙还礼。

马修义说:“和尚,这是我表姐家的孩子,华佳华安安。他来京城赶考,正好和我在城里碰上,两下里一交谈,竟然是我表外甥。你看,十多年没见,已经是一表人材了。”

和尚面含微笑,说:“可喜可贺,你可要善待你外甥。”

华安安在路上已经想好,既然马修义让自己住到庙里,自己就得跟和尚套近乎。怎样跟和尚套近乎呢?自然是多给香火钱。于是,他从褡裢里取出剩下的二十多个铜钱,全部投进功德箱。然后又对着佛像顶礼膜拜。

听到功德箱“哗啦哗啦”一连串响声,又见华安安谦恭有礼,和尚脸上露出微笑,对马修义说:“令外甥知书达礼,仪表非凡,一定考场得意,金榜题名。”

马修义说:“我外甥目下无处落脚,我想安顿他在你庙里住下,日后香火钱定然多多奉上。”

和尚嗔怪道:“咱俩十多年交情,你说什么客套话?就是住上一年半载也是该当的。只是,厢房倒是空着,就是天寒地冻,缺少铺盖。”

马修义笑着说:“这好办,我还有一床薄被,可以将就铺盖。”

和尚领着两人来到院子,打开一间厢房,让他俩进去收拾整理。

房间很小,除了一个宽大的土炕,空无一物。幸好,炕上铺着一领厚厚的草席,足有一寸多厚。

马修义皱了下眉,说:“和尚,你如果还有铺盖,再借一套来使用。这光炕光墙的,让人冷的如何受得?”

和尚想了想,说:“前年我徒弟还俗之后,倒是留下一床铺盖,只是破烂不堪了。”

马修义呵呵一笑,说:“那也将就了,聊胜于无。把你徒弟的铺在下面,把我的铺在上面就行。”

随后,马修义跑回村子,抱来自己的被子。他给华安安安排妥当,炕上铺的又软又厚,非常满意,就对华安安说:“条件简陋,也只能委屈您了。

华安安心里热乎乎的,孤苦伶仃这么多天,终于有人关心自己。他握着马修义冰凉无力的手说:“马先生,我一定会报答您的。请您相信,我说到做到。”

傍晚,马修义和普泰和尚在灶房做饭,华安安站在佛堂台阶上,望着漫天大雪,庆幸自己能遇上了马修义这样的好心人。如果在北京城里再拖延一天,他真不敢想象自己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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