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听雨轩夜话
时间已是深夜。街道上漆黑一团,寒风在脚下打着卷。路旁大树上的枯枝败叶沙沙地响,不断被风吹落打在人身上。
远处,有几个挑着灯笼夜行的路人。
费保定说:“夜深了,出不得城。我带你去找个旅店安歇。”
夜风一吹,华安安打了个寒噤,问:“大哥你去哪里住?”
费保定说:“我去听雨轩混一晚上。”
华安安心里一震,脱口而出:“我也去。”
年前,他去听雨轩吃了闭门羹,对那里充满了好奇。那里是京城高手云集的地方,他一直想去参观一下。
费保定犹豫了一下,说:“好吧,我领你去。但是你到那里多看多听,不要和人说话,也不要和人下棋。听雨轩鱼龙混杂,门派势力错综复杂。你胡乱赢了人家,说不定就会结下梁子,纠缠不清,弄得我不好办。”
华安安答应了,说:“今天得了五两银子,大哥你拿去吧。我看你今天也破费了不少。”
费保定冷笑一声,说:“在场面上混,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哪天不撒些小钱?你还是留着多吃些好的,补补身子。你看你如今比我还瘦了。”
两人摸黑来到珠市口,路过郭铁嘴的书场时,听到楼里不断传出一阵阵的喝彩声。几个半大孩子聚在大门外,扒着门缝正往里偷看。
费保定淡淡一笑,说:“郭铁嘴的书场还没散场呢。”
两人顺着小巷来到听雨轩门外,费保定砸了半天门。小山子拉开一条门缝,刚伸出脑袋,没等他看清来人,头上就被费保定用扇柄敲了两下。
费保定笑着骂道:“小懒猫,让爷敲了半天门,冻坏身子算谁的?”
小山子缩回头,把门打开,说:“郭大爷说了,冻死冻伤全算他的。”
院子很宽敞,似乎一座还有假山。右手是一溜三间高大宽敞的青砖瓦房。房间里灯火通明,灯光透过窗户,照亮了半个院子。不时有晃动的人影映在窗户上,忽大忽小。房间里传出棋子敲击棋盘的脆响,在深夜里格外响亮。
费保定挑门帘进了头一间大房,一股热浪顿时让两人停下了脚。等眼前清晰了,见屋里摆了一张长条棋案。案上摆了两盘棋,一位花白胡须的老道人正在和两个少年下多面打。
费保定走到少年身后,从案上掂起一颗棋子拍在棋盘上,叫道:“聚杀。”
老道人笑吟吟地说:“保定又来捣乱。”
费保定摇着扇子,嬉皮笑脸地说:“我怕你赖道人误人子弟啊。”
华安安认出了赖道人。他曾经跟老费去王家老店看望过自己,就拱拱手,微笑了一下。赖道人一愣,认出是华安安,脸上的表情顿时显得不大自然,也连忙回礼。
两人又穿过一个挂着竹帘的月亮门,进入里间。这里挤了一群人,正围着一盘棋局乱起哄。房间里乌烟瘴气,满地都是花生壳、瓜籽皮。
下棋的是两个精壮汉子。在各自的棋盒旁边,都散乱堆着一把小银锭。
“今日谁的手风顺?”费保定问那群叽叽呱呱的围观者。
一个人起身给费保定让了座位,说:“今晚上王大爷连输两局,现在第三局。大家都把宝押在他这里。”
费保定大略看了一下棋势,摸出一块小银子,却押在王大爷的对手那边。
一个后生抬起头,说:“费爷好眼力。我也看好我师傅。”
华安安一看这人,竟然是马家园的棋霸二剩子。他吃了一惊,随即镇定下来。有费保定在,怕什么?
二剩子也看见了华安安,并且认出了他。就问费保定:“费爷,这位可是跟您一道儿来的?”
费保定头也不回,说:“是我兄弟,华安安。”
二剩子堆出一副笑脸,朝华安安拱拱手。华安安也对他拱拱手,凑上前,看王大爷和二剩子师傅的对局。局势很混乱。王大爷用扇子有节奏地敲击自己的手关节,他是在计算。对面那位面无表情,一只手扣着茶碗,气势凝重,似乎随时都可能抓起茶碗砸过来。
华安安见双方的棋风都很严谨,守得滴水不漏。但又凝聚力量,随时准备强力爆发。
“大约有二品的水平。”华安安给双方做了评估。他们的防守如此出色,连华安安一时也想不出打开局面的着法。
二剩子悄悄来到华安安身后,拽了拽他的袖子,使了个眼色,领着华安安来到最里边一间。这里棋具凌乱,空无一人。
“请问大哥是费爷什么人?”二剩子谄笑着问道。
“我是他妹夫。”华安安此时正好用上费保定的虎皮。尽管已经作废了。
二剩子惊呼一声,连连给华安安鞠躬作揖,又压低声音说:“是小弟有眼不识泰山,大水冲了龙王庙,小弟给您赔罪。前日在马家园对大哥非常无礼,望大哥不记小人过,千万别往心里去。”
华安安心里舒坦极了,得意地望着二剩子略显做作的表演,说:“没事,我不计较。”
二剩子说:“小弟王恕儒,明日给您摆酒谢罪。”
华安安一乐,这无赖竟有这么文弱的名字?这和他的绰号正好成反比。他大度地摆摆手,说:“事情过去了,大家以后都别提了。哎,下棋的那两位是谁?”
二剩子说:“一位是我师傅,北京城坐头把交椅的赵元臣。对面那位,是坐第二把交椅的王殿臣。”
华安安点点头,由衷赞叹:“难怪棋下得那么好,法度森严,攻守俱佳呀。”
二剩子说:“那是。没那两下子,敢称北京城第一高手。”
华安安讨厌这种人,也不想和他闲扯淡,又回到棋桌旁观战。
赵元臣和王殿臣的棋风像两个庞大沉重的石碾,缓慢却坚实有力。双方都不敢轻易挑衅,棋局在虎视眈眈的对峙中,进入官子阶段。还过棋头后,胜负只在一子之间,就看谁的运气好了。
终于,押赵元臣胜的人哄堂大笑,纷纷抢王殿臣手边的银子。
王殿臣冷哼一声,说:“今日出门连遇两次尼姑,真是背运到家了。”
赵元臣喝了一口茶,发现茶水已经半温不凉,就“呸”地一声,把茶水吐到地下,大声叫:“小山子,懒虫,快过来给爷添热水。”
一个看客说:“今日王大爷手风不顺,三局棋输了三个子,累我输了四两银子。”
另一个看客说:“你笨呀!不会押王大爷一局,再押赵大爷一局。插花着押宝,就不会输那么多。”
大家正在热烈议论押宝的问题,一个身材矮小,短小精干的中年人走进屋里。他手里端着茶碗,脸上略显疲惫。一些化妆的残留物还在脸上没有擦净。
这人神态从容风雅,说话柔声细语,犀利的目光中含着洞穿的一切睿智。他举止间有一种游刃有余的灵动;极力内敛的霸气,总是在手指挥洒时不经意间泄露出来。他的气势,是一种海纳百川的大度,和当家作主的自信。
他一进屋,房间顿时感觉变小,嘈杂的环境马上有了良好秩序。有几个看客忙不迭地起身让座。他扫了一眼众人,发现了一张陌生面孔,就问道:“这位兄弟面生,是哪位引来的?”
费保定翘着二郎腿,说:“是我兄弟,华佳华安安。”他又转向华安安,“这位就是棋坛小诸葛、神算子郭铁嘴郭老板,也是棋界的老前辈。”
华安安连忙走过来,给郭铁嘴恭恭敬敬作了一揖。
郭铁嘴惊诧地望着华安安,也拱拱手,说:“华兄弟才华横溢,棋路别具一格,郭某早就想讨教一局了。”
华安安谦虚地说:“那是误传,小弟其实浅薄得很。”
郭铁嘴关切地问道:“年前听说兄弟在扬州受了些挫折,如今可痊愈否?”
华安安一愣。这个素未谋面的、鼎鼎大名的棋界领袖竟然如此了解自己,使他有些受宠若惊。“差不多好利索了,多谢郭前辈关心。”
郭铁嘴问了今晚赵王二人的战况,哈哈一笑,说:“我又赚了。今下午我就安排刘元亮,让他今晚全押赵大爷的宝,果然不出所料。”
刘元亮说:“三局棋给您赢了十二两银子。”
郭铁嘴吩咐说:“烦你再跑个腿,去聚仙楼叫一桌十两的席面,让他们顷刻间就送来,剩下的算你的跑路费。”
众人哈哈大笑。小山子提着茶壶,给大家泼上热茶,所有人都安坐下来闲聊。
郭铁嘴是当仁不让的谈话中心。可能是为了保护嗓子,他说话声音很轻,但是吐字清晰。
“老话说,自古英雄出少年,当真不假。”郭铁嘴侃侃而谈,“前些年有范西屏,年甫弱冠,就勇夺棋圣宝座,令人艳羡不已。如今,棋坛上又冒出一个后起之秀,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华安安端着茶碗,以为郭铁嘴在说自己,不由得脸皮发烫,喜不自胜。
费保定插话说:“郭老板说的可是湖南小子?”
郭铁嘴说:“正是。这小子去年秋天才入棋坛,竟然在十局大战中五胜三负击败童梁城,着实令人折节惊叹。”
华安安一听,原来不是自己,不由得有些羞愧。他偷眼看周围的人,都在听郭铁嘴说话,并没有人注意自己,这才略略放下心,但又觉得有些失望。
郭铁嘴说:“我听说童梁城输了棋,竟躲在开封道观中闭门不出,暗自落泪三天。”
费保定哈哈大笑:“竟有此事?”
郭铁嘴说:“想那老童也是时运不济。当年棋艺鼎盛,率先击败徐星友,谁成想却被程兰如夺走天下第一的位置。与程兰如两次十局大战,被杀到定先,跌入二品行列。霜剑十年磨砺,将将盖过程兰如,正欲问鼎天下第一,不料想天纵英才,又杀出个范西屏。如今范西屏棋艺荒嬉,去年在当湖杀的范西屏大败而走,正要大展身手,却不料横空出世,棋坛竟又冒出个湖南小子何所云,再次被小字辈踩在脚下,这老童何其不幸?这千年老二的宿命是改不掉了。”
众人哈哈大笑。
费保定问:“郭老板可曾见识过何所云的对局谱?”
郭铁嘴摇摇头,说:“我曾托人向老童索要他和湖南小子的棋谱,他竟然守如机密,根本不肯示于人。”
二剩子笑道:“郭大爷正好把这编成故事,羞臊那老贼毛。”
一位棋客呵斥道:“王恕儒,你说话积点德。童老相公把你如何了?你竟满嘴污言秽语。”
郭铁嘴一看,是童梁城在北京城指教过的一位棋客。这人向来自称是童梁城的徒弟。
在当晚这斗室之内,十几个人,竟然分为好几派。有费保定和华安安是一伙的,有赵元臣和他的徒弟,有王殿臣和他的弟子,有童梁城的拥趸,范西屏的粉丝,黄子仙的铁哥们,确实流派繁多,稍不注意,就会引发口角。
郭铁嘴抿了口茶,说:“我听说湖南小子还跟施定庵下过两局,只是不了解详情。”
赵元臣突然开口说:“这个我倒知道,听说是一胜一负。”
郭铁嘴忙问:“赵爷可见过棋谱吗?”
赵元臣冷笑两声,说:“前几天,这湖南小子找上门来,要向我挑战。他口气狂妄的能把天吞下去。我老赵可是北京棋坛的门面,怎能轻易和这种来历不明的野小子对弈。不过,我倒是从他口中得知,他是梁魏今的门下。”
费保定说:“梁老前辈棋坛异人,素来喜欢提携后进。受过他点拨的人何止千万。这江湖上冒充他门下的骗子也是不少的。”
郭铁嘴说:“赵爷,您不肯和湖南小子下棋是对的。下棋之人毕竟要讲求品级的,可不能随便乱了规矩。”
赵元臣说:“这小子能击败童梁城,跟施定庵下成平手,棋艺自然不可小觑。我还担心说出去会被人说成是我怕了他呢。郭老板这么一说,我也就放心了。”
“然后呢?然后他干嘛去了?”郭铁嘴问。
赵元臣笑着说:“我让二剩子领他去翰林院,让他去向棋待诏祝子山挑战。他一心想做天下第一,击败了棋待诏,可不是立竿见影的便当?”
费保定意味深长地含笑看了华安安一眼。这普天之下,恐怕只有他俩了解祝子山的底细。
郭铁嘴说:“这湖南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他去挑战祝子山,恐怕要吃闭门羹了,闹不好还要乱棍打出。”
众人又是大笑。
郭铁嘴说:“祝子山闻所未闻,名不见经传,竟然一跃而为棋待诏。怕也是隐士高人呐。”
费保定幽幽地说:“费某今晚刚从穆老尚书府出来,亲耳听穆尚书说,祝待诏的棋艺不在范西屏之下。”
众人都巴巴地望着他,知道他出入公卿王府,了解朝廷内幕。
费保定呵呵一笑,说:“我只是复述穆尚书的原话,兄弟们不要这样看着我。”
郭铁嘴拍了一下巴掌,说:“适逢康乾盛世,棋坛人才辈出,当真热闹得紧。范西屏一马当先,童梁城、施定庵紧随其后,棋圣之争方兴未艾,又冒出个湖南小子何所云。扬州老叟神龙见首不见尾,新任棋待诏高深莫测,程兰如改投象棋,梁魏今名播江湖,真是好戏连台啊!”
华安安自始至终不见郭铁嘴提到自己,心想,郭铁嘴喜欢研究人家的棋谱,以此来评断每个人的实力。自己在扬州的棋还稚嫩得很,他一定瞧不上眼。为什么他提到这么多厉害角色,历史上却只有梁程范施四大家,其他的棋手怎么都湮没无闻了?
谈到兴致高潮,刘元亮领着聚仙楼的一个伙计进来。伙计挑了两个大食盒。不一会,鸡鸭鱼肉摆了满满一桌。郭铁嘴又从里屋取出两瓶好酒。
华安安这才感到肚子饿得发酸。为了费保定的门面,他的两个窝头一直揣在怀里没敢吃。
众人欢聚一堂,觥筹交错,不知不觉喝到了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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