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安安又一次挫败王师爷驱赶自己的企图,很是得意了两天。他眼望蓝天,见大雁北归,气象万千,心里施施然陶陶然,体会到一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孤独求败的专利寂寞。

在客店闲的无聊,他准备趁这春暖花开的好天气,回燃灯寺看望马表舅和普泰师傅。

他刚走到院子,见费保定一头撞进连升客店的大门,拉着伙计打听自己的房间。

华安安现在一看见费保定,心里就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最困难的时候,他把自己弃之不顾,同样的,又给予自己无私的帮助。尽管帮助自己,又给自己带来很多意想不到的麻烦。他对自己有时像亲兄弟,比烈日还热乎,但是,毁婚约的事情,又做的很不地道。华安安简直想不通这是什么人,自己该怎样对待他?

迎着华安安友好但又狐疑的目光,费保定乐呵呵走过来。两人见了礼,华安安把他请进自己房间,又沏上一杯茶。

费保定说:“要不是听刘远举说你住在北京城,我都差点去了五里沟找你。”

华安安说:“本来想去探望您,但听说您一直在王府做法事,根本没有空闲出来。”

费保定捋着胡须,苦笑着说:“我那位王爷,一心要成仙得道,三山五岳的天师都请来帮他做法事、炼金丹,王府里成天乌烟瘴气的,我巴不得早点出来透口气呢。”

华安安有意无意地扫视着费保定的脸色,说:“大哥可听说兄弟最近惹上了麻烦?”

费保定端茶的手一颤,表情顿时极不自然,他干笑着说:“略有耳闻。”

往事在费保定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初十那天,费保定路过王家老店,正好碰上王三哥。王三哥殷勤地说:“香香刚来过,说是探望您那位华兄弟。我告诉她,华客官年前就离开了。”费保定一怔,连忙问香香还说了什么。王三哥说,我告诉她那位华客官已经去了五里沟的一个小庙落脚,她没说什么,挎着个包袱就走了。

费保定一想,坏了。香香对华安安旧情不断,万一被福大舅发现点蛛丝马迹,这可是要人命的事儿。他返回家里,不见香香的踪影。在门外一打听,隔壁大爷说香香问过去五里沟的路,这会儿不见人了。费保定感到头皮发麻,感觉香香正在干一件极度危险的事。

他奔出西直门,一路寻找香香。谁知,一个庄稼汉给他指错了方向。他赶到柿子树下,本应往南走,却走向了北边,一直走到了二里沟。就这样,他和香香失之交臂。虽然没见到香香,以他敏锐的直觉,他相信香香一定去找过华安安。这事如果被福大舅知道,非活埋了香香不可。他满怀恐惧回到城里,直接找到赖道人,让赖道人帮他拿主意。

赖道人想了想,说:“找人把那华小子赶走就行了,赶得越远越好。香香见不到华小子,自然就断了念想,以后踏踏实实在福府过日子。”

费保定仔细权衡了利弊,摇着头说:“这样太莽撞。动粗赶华小子走,只怕打死打伤的,惹了棋待诏祝子山。这棋待诏不算什么官,可是祝子山正受到皇上宠爱。这位爷可惹不起。”

两人合计到深夜,赖道人想出了连环计。利用穆尚书和卫侍郎之间的矛盾,把华小子硬塞到他俩中间,挑逗脾气倔强执拗的穆尚书迁怒于华小子,利用穆尚书赶走华安安。这条妙计,策划的天衣无缝,费保定既做了好人又达到了个人目的。不管华安安会死会活,无论谁事后追究这件事,都和费保定扯不上关系。

因此,当事人华安安已经怀疑到费保定,也只当费保定是好心惹出的麻烦而已。

华安安观察着费保定的表情,说:“穆尚书冤枉我,说我在外面宣扬击败他的事,现在恼羞成怒,一心想驱赶我离开北京城。结果,他找来的几个高手,都被我杀败了。”

费保定憨笑着说:“这样最好。我是昨天听刘远举说的,也很为你担忧。想了一个晚上,终于想出一个办法。俗话说,胳膊扭不过大腿。咱们如今扭不过穆尚书,可是穆尚书也扭不过和亲王。因此,我今天来,就是叫你跟我去拜见和亲王。如果有和亲王做你的靠山,这北京城谁还敢再招惹你?”

华安安紧紧盯着费保定,想不出他的葫芦里又要卖什么药?

费保定被华安安看得很不自在,就打着哈哈说:“是这样,王爷这两天发散了道场,觉得无趣,让我从北京城给他找个高手,陪他下棋解闷。你想,这种好事我能让别人来做吗?自然是推荐了兄弟你。你若陪王爷下棋开心,经常出入王府,我就不信哪个狗才敢动你一根寒毛?”

华安安心想,你还当我是以前那个由你摆布的傻小子呢?我可不想再做以前那些违心的事了。我现在有的是钱。

费保定见华安安没有反应,就从袖子里摸出二两银块放到桌上,说:“兄弟,陪王爷下棋,王爷只赏面子不赏钱。可是,大哥不能让你白跑路,这二两银子你先慢慢花着。”

华安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大哥,我不要你的银子。我只是不想故意输棋了。”

他现在看出来,费保定是在王爷面前打过包票的,如果自己不去,费保定就没法给王爷交差。不管费保定以前对自己做过什么,自己都不能让费保定下不来台。

费保定说:“兄弟,你多虑了。陪王爷下棋,并非是要你故意输棋给他。不管输赢,只要能哄他开心就行。”

华安安犹豫了一下,心想,难得来一趟,如果连这个年代的王爷都没见过,只听祝领队一个人吹牛,也太无聊了。祝领队连皇上都见过,自己最起码应该见识一下王爷是什么模样吧。

“行,大哥,咱可说好,我可不会故意输棋给他。到时候你可别怨我。”

费保定无奈地搔着头皮,说:“你可千万看着他的脸色,如果他一沉下脸,你可不能光闷着头杀他的棋吃。”

费保定领着华安安来到什刹海的和亲王府。只见王府的四扇大门全部敞开,身穿土色黄、水月白、晴空蓝各式各样道服、头戴各种各样法冠的老少道士进进出出,一看就是来自天南海北、各个支流门派。有的身背松纹古定剑,气宇轩昂;有的拄着藜杖,倚老卖老;有的怀抱拂尘,自命不凡;有的肩扛卦旗,寻找生意;有的揣着朱砂,獐头鼠目,林林总总,不可胜数。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各行其是,谁也不鸟谁。

费保定向门房打了声招呼,领着华安安径直来到炼丹房外的空地上。

华安安感到惊讶,他从没见过这么多白胡子老道士,乱哄哄地聚在一起。人人仙风道骨,怀抱拂尘,都在高谈阔论,南腔北调,言语深奥。如果不是老费介绍说这里是炼丹房,他还以为全世界道教协会在这里开年会呢。

费保定拉着华安安跪到一位胖道长面前,恭恭敬敬地说:“弟子费保定,向玄机冲虚上人问安。”

没错,这位道长正是和亲王弘昼。最近,江西龙虎山张天师已经接纳他拜入山门,成为张天师的师弟。并且,上一代张天师授予他法号玄机冲虚上人。听费保定的口气,也已经拜他为师了。

和亲王望着华安安,问道:“费康,这人是谁?”

费保定回答:“回上人话,这就是最近名震京华,击败京城所有高手的华佳华安安。弟子今日特意引来陪师傅上人弈棋的。”

旁边一位白发皓首的老道士说:“围棋最通玄门,参禅悟道,对弈也是一个法门。”

众道士齐声附和。

和亲王淡定地说:“既然如此。诸位道兄且在一旁观看贫道弈棋,一同参详道机如何?”

白发老道士说:“妙极。昔有王质观棋而烂柯,吾等今日观上人弈棋,有重温烂柯之局之幽趣,当真妙极也。”

众道士围拢过来,纷纷发表感言。言语古朴玄妙,如云山雾绕,白茫茫一片。和亲王感到忽忽悠悠的,有些飘飘然起来。

一群小道士搬来了桌椅,就地摆放。每位道长一把椅子,紧紧围着棋桌坐下。唯独下棋的华安安,却只能孤零零地站在一群白胡子老头中间,格外如画。

阳光明媚,杨花如细雨纷纷洒洒。整个场地鸦雀无声,只有炼丹房里的风箱扑哒哒响个不停。

和亲王看来道业有成,他已经摒弃了围棋的基本规则,天马行空,在棋盘上漫无目标地胡乱摆子。

华安安起初一愣,后来才知道王爷下的是仙棋。他哭笑不得,也胡乱摆放起来。

旁边的道士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通玄”和“深奥”是两个出现频率最高的词。

这样乱摆下去,华安安不知该怎么收场?双方的棋子乱糟糟地挤在一起,不像是棋局,倒像是抽象派加野兽派的黑白美术作品。

眼看棋盒都空了,双方无子可用。费保定挤进来,冲王爷说:“弟子恭喜师傅上人,师傅于道法上又精进一层。我看这满盘黑白子,杂乱而有章可循,有山石,有林泉,有洞隐,有星辰四象,真是大象希形,大象希形啊!”

众道士也起身祝贺,交口称赞,说王爷已窥见道法奥义,若假以时日,必得道成仙,永享福寿。

和亲王眯缝了眼,左右斜了斜,捋着胡须说:“惭愧,惭愧,贫道于道法修行尚浅,得诸位师兄襄助,才有今日尺寸之功。”

道士们和玄机冲虚上人互相吹捧了好一阵子,华安安一句也没听懂。

和亲王对费保定说:“你这兄弟果然是棋中高手,人才难得,也还识抬举。你领他去斋棚享些福寿糕点,不要让人说我轻慢高人。”

华安安强行忍住,才没有笑出声来。他在斋棚里吃了两块祭献三清的素糕点,费保定把他送出王爷府。

“陪王爷下棋这么简单?我以后随叫随到。”华安安开心地说。

费保定说:“我看你一开始总想动杀机,惊出我一头汗。这种场合逆了王爷的兴致,别说你,连我都是吃不了兜着走。”

华安安离开费保定,在街上买了几样点心馃子以及酒肉,包在一个包袱里,溜溜达达,半下午就到了燃灯寺。

佛堂里只有几个常来的老太太在烧香礼佛。普泰正在灶房里做饭,忽然看见华安安掐着一捆柴禾进来,顿时高兴的像见了欢喜佛,连眉毛都笑了起来。

华安安问两位老人近况如何。普泰说一切如常,这个安静荒僻的小村,像古井一样,波澜不惊。

普泰很关心华安安的安全。华安安告诉他,那两个地痞再没有找过自己。

普泰欣慰地说:“我天天都在佛前祷告,盼佛爷保佑你。”

华安安撂下包袱,又去学堂看马表舅。结果,二郎庙的门是锁着的。他这才想起,马表舅一定是去学生家吃饭了。

华安安在熟悉的环境里转了一圈,到处都显着亲切温暖。普泰跟着他,亦步亦趋,问寒问暖。

华安安感慨万分,想不到从武夷山一路北上,千里蹉跎,竟在这个小庙里扎下了根,找到了家的感觉。也算是这时空之旅的一种额外补偿。

马修义一进庙里,照例先来灶房。当他看到包袱里的熟肉和酒,立刻猜出是安安回来了。他兴冲冲地大叫着安安,满院子乱找。

等香客们都走完,三个人把庙门一关,在院里的石桌上摆上酒菜,开怀畅饮。此时,月华满地,山川寂寥。唯有这月下三人,畅叙人间难得的温情。

华安安关切地询问马表舅什么时候回江西老家。马修义指着普泰说:“我与老和尚相依为命十几年,我若一走,怕他孤苦难耐,因此暂时等着。”

普泰说:“修义归心似箭,却一心记挂着老僧。他是等我收一个徒弟,有人与我作伴才肯离开。往年,庙里香火不盛,堪堪只能养活我老和尚一个,即便有人出家,我也不敢收留。如今有了安安的功德钱,我衣食无忧,如果再有佛缘的,我也就收下了。”

马修义说:“其实,我已经跟王员外说过了,迟早是要还乡的。如今只等他另觅一位塾师,我也算是对孩子们有个交代,就可以安心回家了。”

两位老人不停地感谢安安的无私馈赠,使他们的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华安安充满感情地说:“如果没有您二位老人家好心收留我,这世上早就没有我了。是我要感谢表舅和普泰师傅的恩德才对。”

他心想,马表舅可以风风光光的回家了。可是,我回家的路还是那么渺茫,充满了不确定性。万一回不去,我又该怎么办呢?

当晚,华安安又陪两位老人下棋,在庙里睡了一晚。第二天,两位老人都极力挽留他。华安安心想,祝领队随时都会去连升客店找自己,耽误了正事不好。他谢了两人的挽留,给他们留下自己的详细住址,请他们空闲时去城里找自己。

华安安在回城的路上,算了一下时间,再有半年多就到了返回时间。可是这半年,会一帆风顺地度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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