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冬殿的后面有一片竹林,穿过竹林就是冷宫,那里原是周棠的娘住的地方。

周棠对那个生他的女人有一种强烈的恨意,那个女人把他当成一个耻辱生了下来,又用自己的死给了他一个受诅咒的命运,这让他如何不恨。所以他以前从不靠近那座宫殿。

但是最近他常去竹林里玩耍,几乎每天傍晚都去,一直到很晚才回来。

浮冬殿的下人们对他这种行为深感不安,但无人去阻止,因为他们都害怕那里。

曾经有个小太监手脚不干净,偷了哪位娘娘的珠宝首饰,想要埋在这个竹林里,过几日却被人发现死在了里面,而且死状奇惨——

珠宝散落一地,身体折成了不可思议的角度,身上是大片的乌紫,口中流出的都是黑血,散发着浓烈的腥臭味。

由于实在太难看,那太监给匆匆地埋了。之后就鲜少有人会靠近那片地域,宫里的人们都说,那定然是七皇子娘亲的怨魂在作怪。

周棠是不信这些的,虽然他看了许多志怪故事,但他从来都觉得,人比鬼更可怕。因而他最近就挑了那片竹林,在那里练习武功和射箭。

把在朝阳宫画的“小人练武图”拿出来,他照着上面的一招一式练习,削根竹子当作宝剑,慢慢地就能打出成套的技击之术。

洛平送他的弓箭他也都放在这里练习,刚开始的时候他的箭矢总是轻飘飘地飞出去,练了一段时间之后,已经可以有力地射向目标了,虽然准头还有所欠缺。

那日他正在竹林中练习射箭,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的声响,立刻警醒地向后看去,却什么也没看见。

是有人来了吗?

有谁会到这里来呢?

正想着,又是一阵的声音在身侧传来,周棠猛地一转身,还是什么也没有看见。毕竟是个小孩子,他难免有些害怕了,手心里渗出了汗。

就在这时,他清晰地听见那声音就在自己的正上方,一抬头,看见一条碗口粗的大蛇从上面垂下来,冲他吐着信子。

那条蛇发出嘶嘶声,血红的信子堪堪擦过他的耳畔,大惊之下,周棠向后急退。但那条蛇显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扭动着向他靠近。

周棠心想,看来那个小太监的惨死并非谣传,看这条蛇的个头,无论是用咬的还是绞的,只要被缠上,肯定必死无疑!

周棠此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靠自己了。

他豁出去了,不再后退,挽起了自己的弓弦,要与那条大蛇决一死战!

浮冬殿内。

芸香备好了饭菜,等着自家主子回来。

近一个月来,小主子待在浮冬殿里的时间越来越少,一大早就跑出去,中午在朝阳宫陪皇长孙玩耍,下午又去竹林不知道捣鼓些什么,只在用晚膳时才会回来,可今天也太不寻常了,饭菜都凉了,还是不见他的踪影。

芸香算是整个浮冬殿做事最尽职尽责的了,眼见小主子逾时不归,想着要不要去跟皇上通报一声。到底是位皇子,要真在竹林里出了什么事,他们这些人的脑袋可都赔不起。

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芸香再也按捺不住了,起身出了大殿,恰巧在殿门口撞见了小主子。乍一眼看去,把她吓得叫了出来:“殿、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只见周棠浑身是血,衣服上满是破口,发髻散乱,脸上尽是脏污,眼神中杀气未退,竟像是地狱里走出来的恶鬼。

“殿下,您受伤了吗?奴婢这就去请太医!”

周棠看见她,先是怔了怔,好似刚回过神来,随即拦住了她:“不准去!”

“可是……”

“先进屋,不要声张!”

被他的眼神一扫,芸香不由一颤。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最近小主子变了很多,有时候一言一行中都透着股威严,让人不敢违抗。

进到屋里,芸香准备了洗澡水和干净衣物,周棠不让她伺侯,挥手把她赶了出去:“拿着我的腰牌出宫,去洛平洛大人府上,找他过来,不要惊动其他人。”

“奴婢遵命。”芸香躬身退了出去。

洛大人……就是上次来浮冬殿的那位年轻人吧。

殿下为何要见那位大人呢?

还有殿下身上的血又是怎么回事?

该不会是……杀了人吧?

带着一肚子疑问,芸香去了洛平的府上。

洛平见到她十分诧异,听她说了个大概,脸色就有些发白,急匆匆地赶过去,招呼也没打一声就推门进了内殿。

刚进去就闻到一阵血腥味,又看到满满一桶血水,他心里咯噔一声,觉得自己脚底下有些发软。

待看到躺在床上的周棠胸口还有起伏,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他坐到床边,见周棠蹙着眉头眼睛紧闭,轻轻拍了拍他的胸口,柔声问道:“怎么了?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听见他的声音,周棠猛地睁开眼,刚要说话,瞟见芸香还在屋内,便沉声道:“芸香,你先出去。我没事,也没有杀什么人,你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要讲,回头我自会赏你。”

“是,奴婢告退。”芸香为他们掩上了门。

小姑娘出去后禁不住好奇,扒在门上看了几眼。

她看见自家小主子一改刚才的严厉模样,扑进洛大人的怀里,咕哝着喊了句什么夫子,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委屈。

而那位洛大人温柔地拍抚着他的后背说:“没事了,别怕,别怕,我在这里。”

芸香没有继续听下去,收拾了一下院子里残留的血迹就离开了,其他下人问起,她也什么也没说。

她今天才意识到,其实自己的小主子是个很需要照顾的孩子,她不知道洛大人怎么跟小主子扯上关系的,但她看得出来,那两个人之间,外人是无法插足的。

“殿下,看来你多少学会怎么用人了,我想芸香那丫头以后会好好侍候你的。”洛平等他平静下来,没有急着提问,先夸奖了他一句。

“哼,我不收服她,哪天你要是把她勾搭走了,我可就没人侍候了。”

洛平笑了笑:“我没事抢你的宫女干嘛?好了,说吧,出了什么事?”

周棠蹭了蹭他:“我今天在竹林里,遇到一条好大好粗的蛇,它要吃我,要喝我的血,它缠着我不放,我就跟它搏斗,把它……射杀了,好多血喷出来,还是热的……”【注1】

洛平继续拍抚着他:“殿下,你做得很好,你很勇敢,也很厉害。”

“小夫子,我说了,你不要把我当小孩子哄。”

“我没有哄你,你保护了自己,确实很厉害。我看看,有没有哪里受了伤?”

“它没有咬到我,就是甩了我几下,还有些划伤。”

“嗯,上次的金疮药还有吗?”

“有的。”周棠拿出小盒子,“你帮我擦。”

“奴才遵命。”

洛平学着芸香的语气逗他,惹来周棠一记大白眼。

掀开周棠的里衣,洛平看到不少红痕和瘀青,为他揉了揉身上的瘀伤,再给伤口上了药,最后给他盖好被子说:“殿下,好好睡一觉,明天就没事了。”

“你今天陪我一起睡好吗?”

洛平愣了愣,本想拒绝,毕竟留宿于此不合规矩,他方才心急,又威胁了西宫门的侍卫,恐怕会有点麻烦。可被周棠那可怜兮兮的眼神一望,他心里就软了:

“好吧,我不走,你安心睡吧。”

周棠这才闭上眼睛。

他还特地往床的内侧靠了靠,给洛平腾出了一块地方。

洛平伸手抚了抚那块床褥的褶皱,上面还带着余温。

他在床边枯坐了好久,呆呆看了周棠好久,直到烛火彻底熄灭。最终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和衣睡在了周棠的身边。

他还是个孩子,洛平想,他还不是当年的圣上。

也许,自己还能稍微贪恋一点这样平静的时光,不用提心吊胆,不用在意朝中的流言蜚语,不用把自己的心剖开来让他欣赏。

睡下来后,很快那孩子就依偎过来。

小胳膊小腿缠在他身上,呼吸里都是天真的依赖……

洛平几乎一夜未眠。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便要起身,谁知一下子没能起来,偏头看去,竟是自己的衣袖被压在了周棠身下。

他顿时感到无可奈何,同时又觉得好笑。

这孩子是故意的还是怎么,非要让他断袖子么?

第二日,周棠睁开眼时,觉得头很晕口很干,身体很难受。

想起昨夜小夫子留了下来,下意识地就往旁边摸,可是只摸到一片布料,并没有摸到人的体温。

他坐起来,被阳光晃了一下眼,就看见窗口坐着那个人。

再看看自己手中的布料,竟是被自己压着的半幅袖子。

周棠咧嘴笑了起来,跳下床跑到洛平身边:“小夫子,你在做什么?”

洛平搁下笔:“闲来无事,随便写点东西。”

周棠拿过那张纸,看见上面写着几行清隽的字——

君初见、白马轻裘赶上殿。

谁人道、人不轻狂枉少年。

几人羡,几人厌,几人怜。

去你娘的枉少年!

周棠疑惑:“小夫子,这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洛平笑道:“没什么意思,那只是我今天要做的事。”

周棠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洛平说的什么意思,觉得他身上凉凉的,就往他身上靠。

洛平被他的热度吓了一跳:“殿下,你发烧了?回床上好好休息去,我让芸香去给你喊太医。”

“我不要太医,你再陪我两天就好了。”周棠借病撒娇。

“不行,我出去有点事,等办完了事就回来看你。”

“嗯,那你一定要过来啊。”

“好,我一定过来。”

周棠烧得稀里糊涂的,攥着那半幅袖子又爬回床上,沉沉睡去。

注1:

看到有娃子提出蛇是冷血动物这个问题,汉子在此解释一下。

准确地说,蛇是变温动物。

爬行类的血液会随着温度变化而变化,其实它们不是一直冷冰冰的,它们很喜欢晒太阳,使自己血液温度升高。在很冷的时候,它们就会睡觉(冬眠),不会到处乱动了。

所以袭击周棠的这条蛇大概是刚晒过太阳?

ps.汉子小时候喝过一碗新鲜蛇血,导致现在都有心理阴影,我森森地记得那温度和口感……【独怆然而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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