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谷末端的山坡上, 一队与刚才的追兵来自不同方向的红巾匪骤然现身。前面的方晋察觉形势有变,立即转为守势, 一边命令南山匪张弓备战,一边掉转马头想要提醒周棠。

然而他还是晚了一步, 对方先发制人,在那声大喝之前,一支箭矢便破空而来,径直向周棠飞去。

周棠高坐马上,又是一身显眼服饰,这一记暗袭命中率极高。亏得他反应迅疾,箭簇的寒芒一闪而过, 他竟凭着直觉侧身翻滚下马, 堪堪避过了心口要害。

不过那支箭来势太猛,还是从他的左侧腰腹上擦过,生生带下一层皮肉。

周棠落地时踉跄了两步,疼痛令他眼前发黑, 有一瞬间的闪神。

四周的侍卫迅速将他护在中央, 欲为他挡住再度飞来的箭矢。奇怪的是对方放了那支冷箭之后,突然安静下来。

此时红巾寨、南山匪、越王三股势力呈鼎足之势,谁也不敢妄动,局面变得复杂起来。

红巾寨这支队伍的领头人对方晋带领的南山匪说道:“大家同为草寇,相煎何太急呢?今后有利均摊,我们寨主也不会亏待了你们。今日之事权当误会,寨主命我送你们一盒雪花银, 聊表诚意……”

咚!

那人话音未落,刚端出来的木盒上就钉上了一根箭矢。

方晋手中的弓弦轻颤,他朗声道:“恕方某不识抬举,我南山匪建立之初,便是奔着你们越州第一大寨的名头去的,要我们联手也可以,让你家寨主归我管,从此只有南山匪,没有红巾寨!”

那人微一怔楞,大概是没想到这么个新成立的小山寨口气倒不小:“你不要太嚣张!”

方晋很是不屑:“你能耐我何?平头百姓的小钱我们敢抢,贪官污吏的赃银我们也敢抢,四方山匪的生意我们照样抢!没有我们不敢抢的东西,我们为何不能嚣张?”

那人显然被激怒了:“哼,你们不要给脸不要……唔!咳!”

他终究是无法把这句话说完了,又是一根箭矢,这次没有扎在木盒上,而是扎在他的喉咙里,大量的血沫从他口中呛咳出来。

红巾寨人一片哗然,有人骚动着要回击,被一个看起来稍有地位的人拦了下来。

“这一箭是我送还你家寨主的。”周棠道。

冷箭谁不会放?关键要看谁放得更有准头。

周棠挥开保护自己的侍卫,手持一张乌木弓,弦上又搭了一支箭,细看的话,那弓弦上悬着几滴血珠,是他的手指从腰腹的伤口上带的。

嘣地一声,这次的箭矢直指方晋,力道很大,不带半点犹豫。若不是方晋有所准备,说不定也要吃大亏。

“这一箭是送给这位什么南山匪的寨主的。”

弓弦上的血珠溅在周棠脸颊上,衬着他唇边傲然的笑容,艳丽无双:“你们倒是大胆,公然在本王面前谈论黑吃黑,当本王真被刚才那软绵绵的一箭射死了么!”

红巾寨的人被他眸光扫到,竟感到一阵寒意,不知怎么连毛孔都立了起来。有人不服气,反唇相讥:“越王好像搞错状况了吧,不管怎么说,现在这里两匪一官,你觉得哪一方的胜算更大?”

周棠轻哼了一声,向着他们重新搭上三支箭,挑衅道:“那就来啊,这条峡谷太窄了,本来就容不下这么多人。”

……

红巾寨和南山匪皆有数十人,而越王身边仅有寥寥十几人。红巾寨的人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要跟他们硬拼?在带伤的情况下?

周棠的三支箭射翻了两个人,有一箭放空了。逞强到这个地步,他知道自己快要支持不住了。但是此时此地,没有其他办法,他现在是大义为民的越王,决不能跟穷极恶的红巾寨谈判。

混战开始时,方晋便做出了撤退的姿态。他无心恋战,只抄起那个装着雪花银的木盒,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山谷,俨然一副强盗风范。

红巾寨人没想到此人这么无耻,原本料想的联手应战变成了腹背受敌,赔了夫人又折兵,顿时慌了阵脚。

南山匪冲出去后,方晋立即下令:“回山!”

廷廷愕然:“我们就这样丢下他不管了吗?对方那么多人,他又有伤在身……”

方晋皱着眉回答:“若是这点事情都应付不了,他就枉为我烛山门下的弟子了。”他不允许任何人回头帮周棠,“听令,回山!”

不是他不想援救周棠。

南山匪和越王必须撇清关系,他只能这么做,他也相信周棠懂得该怎么做。

*******

洛平披星戴月地下了南山,直奔越王府。

据守门的仆役口述,当夜他打开王府大门时吓了一大跳,差点以为是冤鬼索魂来了。

“那时候的洛先生脸色太可怕了,头发散乱,嘴唇白得跟纸一样。”证人甲说。

“是啊是啊,洛先生回房之后我去给他送茶水,看见他在画好大一张图,好像是阵法一类的东西,先生该不会是撞邪了吧!”证人乙说。

“不止呢!洛先生还半夜去请邻街的张木匠去了,用大把的银子砸得张木匠当晚就开工了,现在还趴在西市口呢!”证人丙说。

“都给我干活去!府里就剩下你们几个了,敢偷懒,工钱不想要了?”程管家说。

众人赶忙噤声,各忙各的去了。

程管家望着空荡荡的王府,心中喟叹:王爷、方先生、洛先生,这三个主子真是永远不得安生……不过跟着他们,好像真的能成大事的样子。

这三人的心思都让人摸不透,尤其是洛先生,昨夜火急火燎地回来,忙活了一宿,早上拿出代行王令的牌子直接带走了王府内的所有侍卫。

王府里冷冷清清,西市口却热闹非凡。

张木匠正带着五个学徒工拼了命地赶工,那是个异常大的圆形高台,上面按着八卦方位刻画了许多华丽而繁复的阵法。

通方的街道上处处张贴了公告,说的是越王将在七日后举行盛大的祭天仪式。

洛平走后的第二天,岷山的知县便带着几个人前来求见知府和知州大人。那几人中有村民、秀才、客商,最出乎杨知州预料的是,居然自己的心腹姚鹏飞也在其中。

一干人等声情并茂、泪如雨下地诉说了“越王夜战群匪、光荣负伤”的事迹。

此事火速传遍了大街小巷,激赏者有之,怀疑者有之,更有人听了他们的叙述,非常担心越王的下落:“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能活着回来吗?”

程管家出面解释:“王爷此次出游,实为暗访各地匪情,他说了,若是平安归来,便要向天宣告,誓要清剿匪患,若是不幸蒙难,便要用己身祭天,向越州百姓谢罪祈福。”

这是洛平临行前交代他的,他一字不漏地复述。

听了这番说辞,不知哪家的千金当场就感动哭了:“越王少年英雄,老天有眼,定不会把他带走的!我要再见越王一面,甘愿以身相许!”

……

洛平见到周棠的地方,是在距离通方城二十里地的山路上。

彼时周棠已经失去了意识,由一名侍卫护骑在马背上,整个人摇摇欲坠,衣服被血污染得不成样子,脸上也是一片灰黑,早已没有了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身边的侍卫也仅仅剩下了八人,看来这一次交锋虽然赢了,但损失惨重。

周棠一行人看到洛先生带着那么多人前来迎接,知道自己和王爷已然安全无虞,心里终于松懈下来,有个年纪轻的,当即栽倒在马背上昏睡过去。

洛平上前对护着周棠的侍卫长说道:“辛苦了,王爷就交给我吧。”

“是。”侍卫长的胳膊上也有伤,忍着痛轻轻将王爷放下马来。

洛平见状转向随行而来的大夫:“先给他们处理伤口,不急着上路。”

大夫给越王检查了伤势,发现腰腹处的箭伤最为严重,由于崩裂开来,又有感染,导致了他的高热昏迷。

“洛先生,这伤要及时剜去烂肉,不然越拖越麻烦啊。”

“那就剜。”洛平很坚决,声音冷静得有些过头。

“哎哎,老夫知道了。”大夫不敢怠慢,立刻操作起来。

刀刃带着烧过后渐渐淡去的红色,切割在周棠的皮肉上。第一刀下去,明明并没有什么声响,洛平却觉得自己的心口哧啦一声,灼烫而尖锐地疼。

当初他也被这样剜过肉,那时只觉得是皮肉之苦,并没怎样难忍。如今看周棠被剜,竟比割在自己身上还要痛。

他看着大夫一刀一刀地给周棠去腐,之后上药包扎,一切处理妥当后,听见大夫说“暂无大碍”,他才松了一口气。

在大夫给其他伤员诊治时,洛平难得地没有帮忙。

他坐在地上,怀抱着周棠,让他枕在自己的膝上。手掌轻轻拍抚,好似在哄一个孩子。

周棠方才因为剜肉的疼痛,眉头和鼻头一直皱着,嘴唇也咬得死紧,全然表现出那股不肯服输不肯示弱的孩子气。

在洛平的安抚下,他慢慢舒展开纠结的神情,身体也终于放松下来。

洛平轻声说:“小棠不用怕,我来接你了。”

周棠强撑开了眼皮,目光虽没有焦距,但那双点漆般的黑眸定定地仰望,星光一样亮,眼角也浮上一层欢喜的笑意。

只是他说出的话仍是胡话。

“小夫子……我的……灯火……”

“嗯,没有灭。”洛平认真地回答着他的胡话,“我们回去之后,我带你去一个高高的台子上,那里有属于你的,最旺盛的灯火。”

周棠回到王府的两天后清醒了。

醒来时,一只微凉的手正贴在他的额头上,带着他熟悉的气息。

周棠睁眼笑起来,感觉到那只手要离开,他一把按住道:“小夫子,你要是拿开这只手,我肯定又会发烧了。”

“……”洛平没有搭理他,却也没有撤开手。

倒是周棠觉得有点奇怪了,偏头看向他。待看清小夫子熬红的眼,心里顿时愧疚难当,暗骂自己太过任性,当下就放开了他的手。

“小夫子你别守着我了,赶紧去睡会儿吧。”

“无妨。”洛平端起旁边的药碗,“大夫说你醒来之后就喝下这碗药,我刚让人热好的,快起来喝了。”

“哦。”周棠乖乖喝药。

“这药有安神的功效,喝完了你就再睡一会儿,还有些低烧,发身汗就好了。”

“我知道了,小夫子你快去休息吧。”

“行了,你睡着了我就去休息。”

周棠无法,只能重新躺好,闭着眼等待那碗药的“安神功效”出现。

可惜事与愿违,他越想睡着就越睡不着,万般无奈之下,偷偷瞟了眼洛平。

小夫子……居然已经睡着了。

于是他放心大胆地睁开眼,盯着自家小夫子看。

洛平斜靠在床边,周棠只需坐起来,脸颊便凑到了他的鼻端。

绵长的呼吸轻抚在睫毛上,凑得越近,体温融合得越多,叠加起来的温暖,让周棠感觉头脑有些发热。

他想,自己这样贪婪的心思,小夫子到底能不能体会到呢?

那片淡薄的唇近在咫尺,如果真的亲上去,他会有所回应吗?

第一时间更新《当年离骚》最新章节。

相关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