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序遣开了管辖洛平牢房的守卫, 在牢门外席地而坐:“从前看您在这里把犯人整治得服服帖帖,那些手段真是一个比一个新奇, 您到底怎么想到的?”

洛平淡淡:“每个人的情况和心境都不同,对症下药就好。”

原序思忖片刻, 拧着眉头道:“那洛大人,我该对你下什么药才对?”

洛平看着他不说话。

原序苦笑:“大人别想太多,我并没有要对您用刑的意思。说实话,我没有见过比您这件案子更难办的事了——动又动不得,放又放不得,皇上和宁王还在较着劲……”

“十五天了吧。”洛平忽道。

“什么?”

“我被关进来,有十五天了吧。”

“是, 今日刚好半个月。”

“北疆战事如何了?”

洛平冷不丁问了这个问题, 原序有些意外:“前日听说越王大败北凌军,已签订了休战协议,正要凯旋归来。”

洛平露出微笑:“这可是大喜讯啊。皇上和宁王都会把精力放在这件事上的,所以原大人把洛某的事情暂时放一放也无妨, 无需担心不好交代。”

原序愣了愣道:“……洛平, 是老天眷顾你,还是你真的神机妙算,身在囹圄,居然还能这般淡定自如?朝中的局势,你看得比我还要透。”

洛平摇头:“整日无所事事,瞎猜而已。”

正说着,原序抬头望了眼台阶, 起身相迎:“公主殿下。”

周嫣示意他免礼:“多谢原大人为我安排,请让我与洛平单独聊聊。”

“是。”原序恭敬退下。

“洛平。”周嫣首次一袭素衣出现在洛平面前,退去那些繁复的发饰,只高高绾起一个发髻,脸上亦不施粉黛,眉眼间带着周家人的英气。

她说:“洛平,你还好吗?”

洛平拢了拢囚服的袖口:“在下衣食无忧,过得很好。”

周嫣笑:“你还真是个知足的囚犯。”

洛平谦道:“殿下谬赞了。”

周嫣也在原序刚才坐过的地方席地而坐,聊家常一般地说道:“你知道吗?当初父皇对北凌存有隐忧,我一直害怕他会让我去和亲。”

“殿下多虑了,先皇绝对舍不得。”

“是啊,所以他把我赐给了振远大将军徐睿。”

“徐将军祖父为开国元老,家世显赫,又年轻有为,做驸马也算门当户对。”

“说得也是,夫君对我也很好,身为皇族之女,我也没有什么怨言了。只不过,自洛大人你入狱之后,我心里总有些不安。”

“殿下因何事不安?”

“说不上来……我觉得,北疆战胜,明明是大喜之事,却不知为何,让整个朝堂动荡起来,暗地里,有种如临大敌的感觉。”

洛平不动声色:“越王手握兵权,殿下所思不无道理。”

周嫣凛然:“如果他当真心怀不轨呢?我夫君守着秣城的最后一道防线,无论是面对宁王还是越王的野心,他都会是首当其冲的王城护卫。”

洛平抿唇不语。

他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周嫣的敏锐超出他的预计。

“洛平,我要你告诉我,你是站在哪一边的?”

“在下一介阶下囚,站在哪一边有什么关系吗?”

“有的。”周嫣说,“可能你不相信,你在我心目中,是天下间最聪明睿智的人,虽然当初愣愣的,经常被我耍。”

洛平叹笑:“实在不敢当。”

周嫣等着他的表态。

洛平从草铺上站了起来。

他走到牢门边,看着周嫣认真地说:“殿下,洛某自然是站在大承的君王一边的。”

“是吗,大承的君王吗……”周嫣轻喃,眉睫低垂,看不出所想。

洛平在墙上划的正字恰好满了五个。

那一日原序来看他,第一句话便是:“越王起兵了。”

洛平没有表现出惊讶:“我想,他是要清君侧。”

“没错,他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原序道,“可是他仗着兵权在手,未与皇上商议,就擅自在这个时候要推翻宁王……瓜田李下,很难让人不起疑心。”

“皇上是什么态度?”

“皇上也有所准备,正在调集振远将军和凛安将军手中的兵马火速回京,据说四王爷也已经从滨州赶回。”

“既然如此,越王又能怎样呢?就算他战功卓著,可他在朝中的没有势力,最多逞逞匹夫之勇罢了。夺天下,哪有那么容易。”

洛平一边随口说着,一边以指蘸了蘸碗中的水,在地上练字。

与平素所写的正经小楷不同,这幅字他写得大开大合,和着他的半敞衣襟,颇有些魏晋遗风,是狂放潇洒的草书。

原序离得远了,看不清他写的什么,犹豫片刻,他道:“朝中大臣也都说,越王在朝中势单力薄,仅凭数万士兵,就算得到了皇位,也得不到人心。可我却觉得,未必如此。”

“哦?原大人作何想?”

“我在想,这朝堂上,他只得一人心就够了,尽管那人此刻被禁锢在牢狱之中。”

洛平抬头看他,似有不解。

“洛大人,当年你被先皇罢官后,我在大理寺见过一个孩子。”原序谨慎地说着,“那孩子显然在找着什么,只可惜,他要找的东西,已经不在了。”

洛平笑了:“原寺卿,你想太多了。那孩子要找的东西,真的已经不在了。”

原序没有多说什么,负手离去。

洛平垂首看向地上的字。

水迹即将干涸,已显不出那两个字的细致轮廓。

洛平微微皱眉,不甚满意——果然,无论怎样用心,他也写不出草书的洒脱。

或者,“周棠”对于他而言,本就永远也洒脱不了。

*******

周棠是一路杀回来的。

大军过境,刚开始时朝廷未能反应过来,几座城池被他直接拿下。

由于守城之人均是宁王一派,确实符合“清君侧”的名头,故而附近城池的守将未敢支援。之后宁王紧急调度回防,却仍然止不住定北军回城的步伐。

进驻华州之时,方晋望着铺开的大承全景图摇头叹息:“没了洛慕权,小皇帝做事着实畏首畏尾了些。朝中那些所谓谋臣都是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嘴脸,什么事情都要分成好几派来辩论,小皇帝拿不定主意,这就错失了良机啊。”

周棠冷哼:“是他们自己不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以为本王就是那么忠厚老实的匹夫,帮他们打败了宁王就会收手臣服。就算小夫子在他身边又怎样?小夫子会帮他打我么,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呵,王爷未免也太自信了。”有些话周棠不去想,方晋也不敢说。

比如洛平这三年来任劳任怨地守在小皇帝身边,除了为他们铺路,究竟还为了什么。

“明日便攻下延州。”周棠在地图上指出线路。

“王爷,延州是宁王控制六王爷的地方,守城将领俱是宁王的人,但真正的城主是六王爷,三王爷和六王爷与宁王有仇,他们理应算作小皇帝的势力。夺城之后,是不是要把控制权交回六王爷手中比较好?”

周棠挑眉:“我夺的城,为何要给他们?区区周杨,让他陪他哥一起守皇陵就是了。”

“这个嘛……”方晋斟酌道,“王爷这么做,就是明摆着要削弱小皇帝了,如此一来,恐怕振远将军便要在皇城脚下等着咱们了。”

“要战便战,已到了这一步,再瞒藏着掖着也没什么意思了。”周棠道,“但周杨决不能轻易放过,我定要让他吃点苦头!”

“这是为何?”方晋不明白,周棠与六王爷之间是有什么瓜葛?

“为他曾经纵狗伤过小夫子!”

小夫子身上那些血淋淋的伤口,他一辈子也忘不掉!那时候他无力还击,如今要报仇,也并不算晚!

攻下延州之时,不知为何,被软禁于房中,原本应该平安无事的六王爷周杨,竟然被不知从哪里窜入的豺狗咬伤,被救出时浑身是血。

越王见状,即刻命人带他去医治,并以战场危险为由,把他直接送得远远的,一直送到沛州帝陵。

这所有的事,他都没有问过小皇帝一句,其心可昭。

直到此时,宁王才是真的胆寒了,小皇帝也不得不面对七皇叔要抢他皇位的事实。

谁也不愿坐以待毙,此时宁王和小皇帝各自去求援,他们找了不同的人。宁王找的是四王爷周柯,而小皇帝去了大理寺的地牢。

周衡火急火燎的心情,在见到洛平之后,竟立刻平静下来。

“洛卿,我来接你出去。”他说。

“多谢陛下。”洛平行叩首大礼。

这一日,墙上的“正”字,划到了七个半。

洛平恢复自由之时,也正是振远将军与定北军初次碰面之时。

振远将军的皇城禁卫军临时收编了凛安将军的五万大军,总共有十万余人,将王城及其四围保护得滴水不漏。

周棠的军队分到各个已拿下的城中一部分,剩下的随他前来,总共八万精兵。

两方人马都未莽撞交锋,只在各自的地盘上暂歇了下来。

洛平登临城墙高处,举目望去尽是兵阵,如黑云压城。

大风猎猎,把洛平无意识的叹息撕碎在上空:“终于来了啊,我的君王。”

之后不久,周棠收到了四王爷的来信。

出乎他的意料,这并不是一封讨伐书,而是一封求和信。

信中说,宁王去找过他,要他率领滨州的定海军协助击溃越王的军队,但他拒绝了。

原因无他。

一来,他知道定海军的实力,海战为强,他自己也不擅长陆战。

二来,他说,二哥生性猜忌,疑心颇重,若是夺得皇位,定然不会放过他们每一个人,看看他对待三哥和六弟的态度便可知晓。而他要周棠签下一份协议——

若他败了,一切自不必说,若他取胜,则不可再为难各位兄弟,否则即使拼得玉石俱焚,他也要把他从皇位上拉下来。

他能给与的承诺就是,在此期间,不再插手朝中任何纷争。

周棠答应了。

方晋说:“要讲仁义,这么些个皇子,没一个比得上周柯。”

周棠瞥了他一眼。

方晋立即补充:“当然了,乱世之中,仁义就会显得太过天真。他不支持小皇帝、不信任宁王,反而对你给予希望,其实只是因为他受够了这种兄弟叔侄相残的局面。他想快点结束,自己又下不了手,所以才选择了你。”

“……我知道。”周棠说,“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毁约。”

“这么说,王爷您准备好了?即使要背上抗旨弑君的骂名?”

“当然,这一仗,我等了这么多年。”

为了当初那人所说的“终有一日”,为了能让那人看见自己在极高之处的光华……

同一天。

“他出来了。”周棠说,“他现在又站在小皇帝身边了。”

他突然发现,自己不那么自信了。

因为他手中的一纸素笺上,小夫子的字迹分明写着:“恳求王爷,勿杀徐睿。”

他用的是“恳求”。

放过敌方主将并非不可,周棠最想不通的就是,小夫子为何为了这个人,求他。

良久,他合上素笺:“这仗我不打了。”

“……”方晋的扇子卡住了没能打开。

“……”廷廷整个人晃了一晃,差点从位子上摔下去。

“王爷……请三思……”在出战的节骨眼上主将说了这个话,就算是方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幸好,周棠还是有点理智的,心里堵着的气顺过去后,他道:“罢了,当我没说。池廷,本王现任命你为勤王大将军,直取攻城,破宁王的军队!”

“是!”

“方晋,你想办法混入城中,引导城中那队人,若他们有叛我之心,即刻铲除!”

“遵命!”

“至于振远将军徐睿……还是由我亲自来战。”

是夜,洛平宿于真央殿的侧殿中。

他无法入睡,闭上眼,便恍然看见无尽的火海,他的心也如同在火海中煎熬。

前日,洛平帮助小皇帝大刀阔斧地剪除了朝中叛乱和畏缩的势力。

他当众痛斥那些犹在安慰自己说真龙天子不会亡的腐朽之臣:“在这个紧要关头,只能主战,拼死一搏!你们这些还要讲和的人究竟是何居心!”

自然,谩骂声接踵而来,说他不自量力,说他挑拨离间,等等等等。

可周衡仍然无条件地相信着他。

洛平倚在榻上,思绪纷乱——

小皇帝就在隔壁的真央殿内吧,一定又是彻夜不眠。

他总是这样,一紧张就吃不好睡不着。

这个孩子,做皇帝做得那么辛苦又那么努力,会用什么样的心境来面对他的背叛呢……

周衡并不在真央殿内。

事实上,他就在洛平的门外。

外面刮着干冷的风,吹得他唇色发紫。伺候的太监几次要上来劝说,都被他挥手赶了下去。他抱膝坐在石阶上,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样。

他手里捏着小荷包,上面多出的线头有些磕手。

整座皇宫安静得出奇,他可以听得见屋里的人极轻极轻的哼唱。

那是首他并没有听过的曲调:

……

凤凰儿,凤凰儿。

一场繁华梦,催得雏羽争。

君不见,

当年晏晏晴光好,

杯酒话相知。

君不见,

目下灼灼梧桐老,

落凰来栖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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