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平的话让周衡骇然:“你喜欢的人?”

洛卿喜欢的人?

——洛卿你有喜欢的人吗?

——有的, 臣有喜欢的人。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是个任性又无赖的人,不过有时也很听话很温柔。

——哦, 怎么没见你跟她在一起呢?

——那人在很远的地方……

周衡忽然瞪大了双眼:“你喜欢的人是七皇叔!”

洛平喜欢的人是周棠,周衡一下子难以接受:“你喜欢他, 所以要让他得到江山么?那你留在我身边又是为什么呢?你对我说过的话,全都是虚情假意的吗?”

“陛下,洛某的真情真意从来都不值钱,也知道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信,我确实背叛了你,但不曾害过你。天下只能有一个君主,而他比你更适合。”

“那你又何必救我出宫?让我死在他手上不是更好!”

“不能让他杀了你。”洛平道, “他是周家的子孙, 残害自己的兄弟亲人并不是他的本意,我不能让他真的把自己当成一个诅咒。”

上一世便是前车之鉴,周棠从小就被冠上那些莫须有的罪名,本来他并没有罪, 可是人们都把他当做带来灾难的人, 就连自己的亲生父亲也避之如洪水猛兽,到了后来,他自己也这么相信了。

他自己都以为,杀光至亲是理所当然的事。

所以那时候,他亲手杀了徐睿,冷眼看着周嫣跳下城楼,又把前来阻止的四王爷囚禁于大牢。宁王以挟持君王的罪名被铲除之后, 他便借一场大火烧了真央殿,把自己的侄子、当朝的皇帝烧死在其中。

“陛下,其实你比他幸运得多,因为你的身边一直有那么多疼爱你的人,即使没了皇位,你也还有瑶贵妃相伴,而他的身边,并没有这样的人。”

“他不是还有你么?”周衡嘲讽道,“你为了他欺君犯上,帮他谋得皇位,你为他做了这么多事,事事出自真心,他还不知足吗。”

洛平摇了摇头:“洛某的真心,真的一文不值。待他坐上帝位便会知道,这个天下那么大,一切都是他的囊中之物,多我一个不会多,少我一个不会少。”

“既然这样,你为何还要喜欢他呢?”

洛平微怔,苦笑了一下没有作答。

周衡没有原谅他的意思,洛平与禅师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

只是他没有回到秣城之中,而是独自坐在酒肆里发呆。

受到战火波及,酒肆已不像从前那样和乐喧闹,躲避在里面的大多是无家可归的百姓。

与皇城中的人不同,比起那个高高在上的主子,他们更加在乎的是下一顿吃什么。

洛平把身上的财物全都供给这些人吃喝了,他们很是感激,问他身份姓名,洛平开玩笑般回答:“在下姓丞名相,大家喊我丞相就好。”

“哈哈哈哈,哪有人叫这个名字的,真是想当官想疯了啊哈哈!”

洛平陪着他们一起笑。

这一待,就是六天。

酒肆里的人干脆都喊他“丞相”了,反正他们也不知道正宗的丞相是谁。

洛平远远地看那皇城易主,看大火映照出的红色的天空,听着恍若就在耳边的厮杀声,还有孩童间传唱的那首落凰。

而此时,周棠已经在秣城里拍桌子摔板凳、砸砚台碎茶碗,发了无数次的火,关了好几名文官了。

这几个文官都是赫赫有名的大文豪,包括瑶贵妃的哥哥——当朝一品宗正李元丰。

不为别的,就为那一纸登基诏书。

他要登基,这几个食古不化的硬骨头文人偏偏不肯给他拟诏。无论他怎么威逼利诱,他们都是那句:“乱臣贼子怎配做我大承的君王!”

他斩了三个文士以儆效尤,但仍旧有人不惜咬舌自尽,也不愿给他写个一言半语。

周棠需要一个有权威的文人替他草拟诏书,来昭示天下前代的朝臣已向他臣服,可他现在的身份不被这些人认可,他总不能自己写一份诏书让自己登基,那就真的贻笑大方了。

周棠把桌子拍得颤了三颤:“把李元丰给我押上来!若是他还不肯写,就撕了他的嘴,让他再也骂不出来!”

廷廷战战兢兢地去押人了,临行前向方晋投去了求助的目光:想想办法吧,再这么下去,人就要给杀光了,王爷这般火大,其实也不完全是因为这件事啊……

方晋接收到这个眼神的讯息,咳了一声道:“王爷,不如……我们去请那个人吧。”

周棠斜眼瞪他,明知故问:“哪个人?”

方晋胆子到底肥一点:“呃,就是那个少年时期便被先皇大加赞扬,忠言直谏,才思敏捷,文采斐然,教书育人最为成功,后来又成了小皇帝肱股重臣的那个……洛、洛慕权……”

“他?”周棠冷哼一声,挖苦道,“他被先皇罢官十年,没皮没脸的提前回来要做官,之后又背叛了全心信任他的小皇帝,明明走投无路了,偏偏还要救他,还拿一个破绽百出的赝品尸体糊弄我!完了还不主动请罪!这种人,半点文豪的骨气都没有!我要他何用!”

方晋暗自嘀咕:太有骨气的不是都被您杀了嘛我的小祖宗喂你怎么这么难伺候。

此时李元丰被押了上来,周棠道:“宗正大人,本王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哼!我是断然不会给你写上一个字的!你这个不忠不孝的……”

“来人!给我撕了他的嘴!”

方晋连忙插话:“王爷且慢!”

“又怎么了!”周棠正在气头上,通常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白说。

“王爷,此人动不得啊。”方晋劝道,“他对洛平有知遇之恩,说是洛平的恩师也不为过,他若是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恐怕慕权定要心情郁结。王爷也知道,越州负伤之后,他的身体一直就不怎么好……”

李元丰觉得自己肯定要舍身取义了,这个不长眼的手下不知在叨叨些什么,说他是一品官员影响力大还算有说服力,怎么尽扯上洛平了?而且他方才在门外分明听见越王大骂洛平,又怎么会为了这个人饶他!

岂料,周棠默然一会儿,说:“那就暂且放过他罢,不过既然如此,用他来威胁洛平,说不定会有一点用的。来人,把他绑上,随我去城郊酒肆!”

方晋:“现在?”

“现在!立刻!”

“是!”

方晋和廷廷总算松了口气。成了成了,只要见到洛平,一切都好办了!

李元丰完全不在状态。哎?怎么地?怎么地就放过他了他怎么没看明白?浑浑噩噩地被押上囚车,他跟着越王来到城郊一家不起眼的酒肆。

孩童用稚嫩的声音唱着:“当年夜夜晴光好……”

洛平纠正他们:“是晏晏,不是夜夜,当年晏晏晴光好。意思是,那一年的阳光明媚,人们言笑晏晏,把酒言欢。”

“喔。当年晏~晏晴光好。”孩童有听没有懂。

“目下桌桌梧桐老……丞相先生,梧桐煮老了怎么还端上桌啊?”

“丞相先生丞相先生,你看我跳得好不好看呀?”

洛平莞尔:“小笙儿若是再长高一点,跳起来就更好看了。小器宇你又唱错了,是灼灼。目下灼灼梧桐老,梧桐也不是吃的,是一种树。这句话的意思是,光阴似箭,现在那株梧桐树已经年老枯朽,被大火燃尽了……”

周棠在门外握紧了拳头,气得浑身发颤。

洛平光明正大地在这儿教人唱《落凰》是什么意思?且不说这首歌是他皇姐唱来讽刺他的,他就那么舍不下周嫣吗!

另外,他这么耐心地教小孩,是新收了可爱小弟子还是怎么的,所以就把他这个正牌学生忘得一干二净了?

还有,丞相先生这个称谓是怎么回事!他在过家家酒吗!

“洛大人真是博爱啊,自己的学生有难不去理会,对别家的孩子反倒很上心,居然还有闲工夫在这儿教人唱歌谣。”

小笙儿见了周棠黑黑的脸色,吓得躲到洛平的身后:“丞相先生,这个人好可怕啊,他要杀了你吗?”

洛平拍了拍她的小手:“不会的,他是个很好很温柔的人,不会杀了我的。”

小器宇壮着胆子站到洛平面前,对周棠道:“不准欺负丞相先生!”

周棠怒极反笑:“我欺负他又怎么样了?轮得到你这个黄口小儿来管?”

里面的大人听见门口的嘈杂声赶紧出来看,一见到锦衣华服的越王便知是个大麻烦,抱起还在叉着腰的小器宇和可怜巴巴的小笙儿就跑了。

周棠刚听了那句“他是个很好很温柔的人”,火气好歹消下去一点,负手走到洛平跟前,凑近了说:“丞相?谁给你封的丞相?周衡那家伙?他封的还能作数么?”

“……”洛平笑了笑,“我自己编的名字,过过干瘾而已。”

“周衡被你藏到哪里去了?你不明白么,他必须死,不然我这个皇位做得不安稳。”

“他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那日他逃出城,就已经远远离开秣城了。世人都当他已死,他在秣城以外什么势力也没有,放过他吧,他毕竟是你的亲侄儿,好吗?”

熟悉的温和的声音拂过耳畔,周棠纵然有天大的不满,也发作不出来了。他定了定心神,正色道:“洛平,我要你为我草拟登基诏书,你可愿意?”

洛平刚要开口,周棠补充道:“你若不愿意,我即刻将他斩首,首级就悬挂在你这酒肆的门头上。”

洛平脸色白了白,歉疚地望向憔悴了许多的李宗正。

李元丰正好有话跟他说:“我死不足惜,慕权你不要听他威胁!给他这样的乱臣贼子拟诏,你会成为千古罪臣的啊!”

洛平:“罪臣之名,都是别人给安上的。洛平此生不求盛名,不在意那些。我本就是拥护越王称帝的,恐怕要让李大人失望了。”

“你、你拥护他?”

“正是。李大人,越王是洛某最得意的门生,他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的。”

“……”李元丰懵了。

洛府烧了,真央殿也烧了,朝阳宫也烧了,洛平跟着周棠去了翰林院。

这几日周棠都待在这里,把文士们全都关进牢里,一个一个相逼。

洛平路过那片荷塘,忽然道:“还记得你在这里练的字吗?”

周棠当然记得那个歪歪扭扭的“江山”,如今,那两个字就要真正成为他的东西了。

他拉着洛平进到房里:“我是名副其实的篡位,你真的不在意成为罪臣?”

洛平微笑摇首:“若真的不在意,便不会在酒肆那里等你来‘威胁’了。就算是骂名,也不能太难听,否则我为你写的诏书,岂不就掉价了。”

周棠望着洛平从怀中取出一张生宣,上面是整整齐齐的小楷。洛平把它放在桌上:“你看这篇如何?”

“你早就写好了?”周棠捧起来看,洋洋洒洒的骈文,恢弘大气,庄重有力,赫然是一篇上等的登基诏书。

“你是我唯一的学生啊,你要做皇帝,我当然要……”

洛平的话被闷在了周棠的肩膀上。

周棠拥着他,还有些愤懑地说:“是啊,小夫子,我是你唯一的小棠,现在我终于要当皇帝了,你怎么能不在我身边?”

就是因为你当上皇帝了,所以我快要功成身退了吧。

“你要放周衡走,要悼念周嫣,我都可以不计较,可你现在不准以任何理由逃走了。”

“我从来没有想要逃走。”他还有没做完的事,做完了,才能了无遗憾地走。

周棠死死盯着他:“这可是你说的。”

洛平一愣,待周棠解他的衣带才反应过来,登时面红耳赤:“不要胡闹!”

周棠却不理他,用解下的腰带缚住他手腕:“你看你还是想要逃!”

“不是……唔……”

“你从来就没有好好听话过,我总觉得,你一直打算有一天要离开我的,是不是!”

“……小棠……不……嘶,轻点……嗯……”

周棠用较重的力道在洛平的脆弱处揉捏着,准备把余下的怒气都发泄出来。然而看见小夫子额头细密的汗水,感觉到这具身体轻微的颤抖,他又不自主地缓下手劲。

手指在他的胸膛上游移着,深深吻着这个人:“我就要做皇帝了,小夫子,大承的一切都是我的,你也是我的,我一个人的……”

洛平轻轻回吻他,咽下了那句苦涩的话:可你却永远不会是属于我的。

“啊……”被贯穿的胀痛感和快感如浪潮般席卷而来,洛平睁着迷离的眼,看着与自己赤裸相对的人。

他已经成长为一个俊朗出色的人,有着王者的眉宇和气魄,也有着王者的独占欲。

是的,他可以是他一个人的小夫子,而他却不可能独占他。这是段绝对不公平的感情,他已经奢求了一世,最终一无所有,还有力气再去奢求另一世吗?

……

桌上的诏书草稿被揉得乱七八糟,洛平沙哑地叹息:“罢了罢了,重新誊写一份吧。”

说着坐在桌旁提笔书写。

周棠一脸餍足地坐在他身后,手臂环着他的腰,不轻不重地按捏着。

洛平感觉到一阵刺痛一阵酥麻,不禁又端出夫子的架势骂道:“还没当上皇帝,就开始沉迷声色了,你是想要做一个昏君吗!”

周棠衔着他的耳垂:“我才不是昏君,昏君不会只要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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