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棠看着殿前争论不休的两人, 一个头两个大。

“陛下,兵部的经费已经连续拨了三笔, 难道大承没有别的地方需要用钱么,不能一味满足他们无止境的要求啊。”

“洛卿……”

“洛丞相, 这是我军方的事情,恐怕还轮不到你一介文官插手吧。陛下,日前得到北凌上供来的千斤寒玄铁,总不能把它们收在库房里当黄金屯着,要把他们铸造成更多的兵器,就需要经费来冶炼锻造,单是铸造师的聘请费用就耗尽了兵部的余款, 臣不得已, 才上书再次恳请陛下批准拨款。”

“方卿……”

“胡扯!去年与今年的寒玄铁数量相差无几,为何今年超出预算这么多?难道不是你们兵部将士自己私吞了么!反之,吏部和户部的经费一再缩减,已经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陛下您且看看, 新晋官员的俸禄实在太低, 补给旱区的银两也从十万削减到七万,军事实力固然重要,但也不能拆东墙补西墙!”

“洛……”

“丞相大人,你十日未曾上朝,请你把事情弄清楚了再向陛下谏言!”

“方……”

“太尉大人,你趁我不在擅自呈上施压两部的折子,实乃小人行径!”

“够了!都给我消停点!”周棠终于忍无可忍, “兵部拨款削减两万给户部!吏部把近来的开支明细都交上来让朕过目!就这样,退朝!”

下了朝,周棠那个气啊。

小夫子好些天称病不肯上朝,不上就不上吧,他也不想他过于劳累,只要他过得快活就好,最好什么也别烦神。谁知不来则已,一来就跟方晋吵得不可开交,他这是要做什么!

本想把洛平叫过来好好问问,差了太监去门口堵人,结果回来禀报说洛大人出了殿门就不见踪影了,周棠登时火冒三丈。

人呢!人呢!他这都三天半没跟他独处了!人呢!

跟人吵完架就跑,跑哪儿去了!有什么委屈不满找他来说啊!玩失踪算怎么回事!

御花园的半路上碰见襄妃,也就是襄挽公主,温柔又关切地问他为何事动怒。

周棠皱眉回说没事,想要绕过回廊,忽而闻见襄妃袖里清香,不由愣了一愣。这一愣,襄妃便跟了上来。

“皇上可是上朝时遇到什么烦心事了?臣妾对政事一窍不通,也不知该怎么给皇上排解忧愁……要不,臣妾给您歌舞一曲解解闷吧。”

“……不,不必了,朕还有事。”

周棠一愣后就回过神来。

方才他闻到的那阵清香,与在小夫子身上闻过的味道有些相像,想来是西昭香料的余味,没什么奇怪的。

洛平不是出了宫门就凭空消失了,而是平时他都走西宫门,这日他走的是东宫门。

他先在东宫门处遇到了方晋的轿子,憋着朝堂上那股气,他就是不肯给他让路,在门口僵持了好一会儿,最后方晋无奈退步。

他不退不行,后面都堵了半条街了。不过退步之后,他在洛平的轿子经过自己时,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洛平回了礼——给了他一记不屑的扭头。

方晋怔忡着关好帘子,随着车驾晃悠了几下,闷声笑了起来。

好个洛慕权,这又是玩的哪一出?

洛平抢在最前头出了东宫门,却又不急着回府,反倒吩咐轿夫先行回去,自己在路边等起了人。

一旁卖饼的老板见他身着华丽官服杵在店门口,殷勤地上来招揽生意:“这位大人,小店刚出炉的老婆饼,香酥可口……”

“老婆饼?”洛平牵了牵嘴角,“挺有意思的,给我包上六个吧。”

“哎好嘞!”

老板这厢刚包好,就见此人丢下银钱抄起饼去拦了一顶小轿。

“贺大人,”洛平揖道,“还记得你欠我的人情债么?那日说好要请我吃一顿香满楼,怎可翻脸不认帐?”

贺予之脸都气白了:“你不过是帮我打听了下妹妹的消息,我什么时候应承过你香满楼的!你、你这个人……”

洛平失望道:“当真不请?哎,枉我还特意给你备了礼。”

贺予之从未如此居高临下地看过这人,见他垂目,睫毛投下一片阴影,面上一红:“我也没说不请,只是洛大人你太突然了……”

洛平展颜,笑得温和:“那便好了,我们这就去吧。”

小轿子载不动两人,洛平就跟他往香满楼徒步走去。

贺予之支吾道:“那个,洛大人你给我备了什么?”

洛平将手里的纸包递给他:“刚出炉的老婆饼。”

贺予之瞠目结舌:“老老老老婆饼?”

……

不远处的大理寺官员碰巧见了这一幕,忍俊不禁。

少卿问:“原大人,洛丞相这是要做什么?巴结一个小都司?不至于吧。”

原序摇头苦笑:“他?他这是要审犯人了啊。”

*******

秣城天街第一家,五味珍馐香满楼。

洛平让小二上了坛三白酒,给贺予之和自己满上:“我曾与你父辈同朝为官,算是比你虚长一辈,叫你一声予之可好?”

贺予之抿唇:“洛大人想怎么叫就怎么叫,下官哪敢有异议。”

酒水入杯,散发出一阵甜香,洛平没有在意他的刻意疏远,哂然道:“不愧是贺家人,要博得你们的好脸色真是不简单。”

“贺家没落,洛大人贵为丞相,要我们的好脸色做什么,秣城里谁不知道当今最有权势的人是你洛慕权,何必跟我在这儿惺惺作态。”

洛平淡淡笑着,执杯敬他酒。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是大自己好几级的官,贺予之不好推辞,负气咕咚一口全喝了。

“贺家虽然被皇上有意削了权,但是并没有彻底脱离朝政。予之,你的父亲在宁王叛乱时受了牵连,伯父也因此而被罢官,可是皇上并没有赶尽杀绝不是么,依然让你在朝为官,还把你的妹妹接进了宫里,可以说,大承并不想完全失去贺家的扶持。”

“听洛大人你的意思,是想跟我们贺家攀关系?”贺予之哼了一声,“皇上对你言听计从,我妹妹进宫的事就是你一手安排的,恕我愚钝,实在不知道你有什么必要拉拢我们。”

洛平夹菜饮酒:“我知道贺家人骨头硬,都不太看得起我,但我促成皇上纳贺家之女为妃,又在宫门口约你同行共饮,就表明你我是拴在一起的蚂蚱。今日朝堂上方太尉与我的争执你也见到了,他为武将我为文官,皇上尚武,我争不过他,所以我需要贺家在京城武将中的人脉,不让他方晋一家独大。”

“哎?你这是……”

“这么跟你说吧,我想要知道曾经与贺家交好的武官中,有哪些中途叛离了你们。”

“你要铲除他们?”

“我只是要提防他们,如果能把他们重新收为己用是最好……”洛平斟上酒,“罢了罢了,不说这些了,今日我就是来蹭吃蹭喝的,说这些未免太无趣了。来,予之,你再陪我喝几杯,早上真是让人气闷。”

贺予之有些动容,一口闷了那杯酒,话匣子就开了:“其实要说那几个忘恩负义之人,大伯是跟我提过的。伯父说,真正害得贺家败落的罪魁祸首就是那些人,但我还要在朝中安身,伯父嘱咐我不要明着与他们作对。”

“唔,你伯父很是明智,当初他托我为你妹妹说话时,对此事也颇为感慨。”

“芝儿入宫,果然是伯父拜托你的?”

洛平与他碰杯:“所以说我早已是你们贺家的同僚了。说吧,是哪几个人害了你们?”

贺予之喝了酒,望着对面人眼中氤氲的暖意,愣愣道:“当时我父亲是领侍卫内大臣,结交的人不少,后来墙倒众人推,其中尤以现任的王宗复提督、赵英总兵、吕如江都统,还有兵部李建侍郎……”

酒过三巡,洛平吃饱喝足,拍了拍贺予之说:“时辰还早,不如予之你陪我去南梦园听听戏?嗝,咱边看戏边吃饼,你看你不吃都浪费了。”

贺予之满脸不豫,忿忿道:“洛大人,这才刚到未时,你食君之禄,没有公事要忙么!整日花天酒地成何体统!”

他已经开始后悔了,把那些贺家的事告诉这个打着酒嗝的人,怎么看都不靠谱!可是这个人以前不像这样啊,虽然在他心里这人一直是个佞臣,但也不曾做过这么有伤风化的事……什么老婆饼什么南梦园的,真是……真是……

“予之你脸红什么?还是喝得高了?”洛平笑看他,“好了,你忙你的去吧。你与我不同,这么年轻还有的拼,我却要抓紧享乐去了。”

贺予之嘀咕:“你又不是很老。”

洛平晃着步子下楼,醉醺醺地说:“人不老,死得早啊……”

洛平去了南梦园,台上正唱着一首《殿前欢》。

戏子水袖一挥,唱到“白云来往青山在,对酒开怀”,洛平跟在后面悠悠哼着:“二十年多少风流怪,花落花开……”

一旁有个女侍给他斟酒,洛平伸手去接,一杯饮尽,手里便多了一颗念珠。

半块白绢团在里面,洛平展开看了,收好,又往里面重新填了半块,递给那名女侍。

芝妃在信中说,襄妃并未有什么特别的举动,只有一次去见国师,许是思念家乡,那日哭得厉害,是被侍卫扶回来的。国师不忍,恳请皇上让他多留几日,也好劝着远嫁的襄妃。

洛平回的是,留意襄妃和国师都跟什么人接触,特别是与王提督、赵总兵、吕都统和李侍郎有关的人。

台上唱道:“望云霄拜将台……”

洛平接道:“袖星斗安邦策,破烟月迷魂寨。”

当年那个处心积虑害死他的人,这一世,他定要找出来。那一出殿前欢,那一出迷魂寨,他再不会身陷其中。

与此同时,国师拜访方晋。

第二盏茶饮罢,国师试探着问:“方大人今日似乎心情欠佳,是否是因为那洛丞相的缘故?听闻今早你二人在殿前……”

方晋叹道:“那个洛慕权,当真小家子气,我跟他本是各司其职,他偏要与我争,也不知要争什么!”

“这几日我留在京城劝慰襄妃,平日无所事事,在市井里听了些闲言碎语,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国师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

“那洛丞相行事诡谲,似乎与贺家武将牵扯颇深,方太尉还要多加留意啊。”

“真有这事?”

……

一席话下来,国师言语不多,却把太尉和丞相之间的嫌隙一点点挑了出来,说得方晋大动肝火,他才适时告辞。

待他走后,方晋笑了起来。

“慕权啊,我总算知道你要玩什么了。只等你把蛇引出洞,我们再来个将相和吧。”

洛平在南梦园厮混到傍晚,满身的酒味粉香往回走,嘴里犹自哼哼着:“穿花径,穿花径,十二阑干凭……”

半道上迷迷糊糊地被一个人提回了家。

那人见他一副软泥样,怒道:“穿花|径?你一整天不见人影,跑去哪里穿花|径了!”

洛平睁开一双明润的眼瞅他,凑上去喃喃:“信不信,好一片海棠花|径……”

周棠一愣,哭笑不得,环着他的腰拖他进屋:“海棠花|径?你胆子倒不小。”

这一夜洛小安跑到爹爹门口,刚望了一眼就又跑回去了。他已经明白了,只有坏人哥哥不在的时候,他才能要爹爹抱着睡。

周棠亲了亲洛平汗湿的后背:“小夫子,我们去洗洗。”

“唔……”洛平显然不想动,他快要给折腾散了。

周棠无奈,干脆抱他起来沐浴。这些事他倒是做惯了,这些日子里洛平过得放荡,完全是当官当过瘾的模样,整天玩乐犯懒不肯动,他只好亲自伺候着。

不过他觉得相当满足,小夫子对他任性,这没什么不好。所有事情都不需要小夫子担心,他只要待在他身边就可以了。

洗去那一身乱七八糟的味道,周棠从后面抱着洛平准备入睡。鼻尖忽然飘入一股幽幽的香气,很熟悉的味道,以前不觉得,今天让他格外在意。

四下嗅了嗅,发现洛平的床帏悬着一只香囊,味道与今日襄妃袖里的味道很像,周棠定下心神琢磨半晌,总算回过味来。

数年前在勾凉,洛平的娘亲给了洛平一只保平安的香囊,洛平与他说过,那香囊出自西昭国师之手,香气独特。但他似乎不大喜欢,一直不愿意佩戴。

是了,大概这香味有西昭王族的特征,他是为了避嫌吧。小夫子也真是太多心了,他怎么会疑他呢,怎么会……

不知怎么的,周棠胸口蓦地一痛。

他听见脑海里反问的声音:你真的不会疑他吗?如果你不知道那些事呢?

若不是洛平那天夜里跟他说过自己的身世和香囊的来历,恐怕他还会怀疑他是否跟襄挽公主有什么来往。

越是让自己掏心掏肺去对待的人,越是无法忍受他的背叛。

他记得洛平当时的战战兢兢——他在怕他,从那时起就在怕他的怀疑。

想到这里,周棠忽然有些无措。

“小夫子……”他紧紧拥着洛平,勒得他几乎有点喘不过气。洛平难受地动了动,他才稍微放松手劲:“你别怕我,别怕。我会对你好的,一辈子都对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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