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咳……噗——”黑衣人强自忍耐,但到了最后仍旧忍不住转脸吐出一大口鲜血,飞溅在水面上,引得锦鲤们迅速游过来,追逐着水面上渐渐晕开的血丝。

“你几百次偷窥我,我都可以原谅你,从不追究,可我必须得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和谷野,枫割寺一代一代流传下来,并不是为了某个掌权人物的私利而存在。佛性仁厚,佛性即是人性,既然入了佛门,就不要再把从前的杀气带进来。关于‘日神之怒’,有了头绪,我自然会誊写资料给他。”

其实,她一进一退两次起落,半空中不断地有灰发飘落着。头发的突变,正是预示着她身体某处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我斗不过你,可你不要忘了自己也属于‘天忍联盟’的人,有责任向谷野盟主汇报一切,不得私藏秘密。”黑衣人抹去了嘴角的血迹,眼睛里忽然闪出幸灾乐祸的光芒。

藤迦轻轻摇头:“你到底要我说什么才肯离开?”

暮色正渐渐昏瞑,我还有很多问题要请教她,给这个黑衣人打断了这么久,真是教人心急。

“别急,我这就走,我这就走……”黑衣人步步后退,忽的弯腰缩颈,身子嗖的就地旋转,鱼跃出去,无声地钻入水中,与成群的锦鲤混在一起,转眼便失去了踪迹。但她临走前,却给我们留下了一点东西——四只飞旋激荡的七星镖“铮铮铮铮”破空而来。

七星镖钉进了藤迦侧面的一根竹竿里,发出四声闷响,一秒钟的时间,那根翠绿的竹竿就变得浑身漆黑一片,可见镖上淬着剧毒。

“她是什么人?”

藤迦忽然低声咳嗽起来:“这个问题不重要,她走了,我们可以继续——”

她把牌子平铺在竹榻上,伸手抚摸着那些星星点点的细小圆孔,略微沉思,像是在考虑如何向我开口。

古人遇到知音之后,往往秉烛夜游、通宵达旦地饮酒长谈,我跟藤迦之间当然没有这么深厚的交情,更何况外面还有个大人物在等待监视着,一刻不得清静。

水面上的雾气渐渐加重,我能感觉到四周环境的温度正在逐渐降低。亭子里并没有油灯或者蜡烛,或许再过半个小时,我们就要完全陷在黑暗中了。

“风,把手给我,我会让你看到——”

我受了催眠一样,慢慢伸出双手,让她握住。

“放松……放松,听我的心跳……感受它、感受它带给你的一切。”

忽然之间,四面任何潮气、寒气都感知不到了,只觉得藤迦的手无比温暖,暖意一直循着我的双臂上升,到达胸口,形成了一个柔和的气团。

“看到了吗?所有未解的秘密,都在那里。师父当年传达给我的思想,现在我会全部传给你。我等待很久了,从不散的魂魄到龟缩在蝉蜕里的生涯,然后借忍者的身体降临到这个世界,只是为了等你。”

我想出声反驳,但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大堆熊熊跳跃的篝火,隔得那么近,那些诡异翻滚的火蛇似乎随时都能钻入我七窍中来。

“师父说过,‘一切皆是定数,即便是风翻云起的变数,也是定数中早就预先写好的轨迹’。人的思想总是被无数层原始积累的膈膜覆盖住,通过尽心竭力的参悟,每破解一层,便找回一层前生的记忆。风,现在你面前的,不是觊觎‘月神之眼’的军方高手、不是枫割寺里执掌大权的公主,而只是千年之外鉴真大师座下卑微万分的女弟子。师父和十大弟子都跃入寒泉,但却留我卑微地活着,只是为了揭示所有定数里的秘密……”

那团火倏地扑面而来,灼痛难当,我猛的气运丹田,双腕一抖,想要挣脱开这种半催眠的状态。

藤迦的双手如同两条坚韧的绳索,倏地纠缠过来,绕住我的小臂。火光中,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巨大力量奔涌过来,令我凌空倒飞出去。亭子很狭窄,我一翻出去,便毫无办法地要坠入水中。

“别动,听我把话说完。”藤迦紧跟在我后面,刹那间,我们两个四只脚踩在水面上,身体凝立不动。

“那是当年寒潭前的篝火吗?再听下去,我自己的思想都给弄糊涂了。鉴真大师和十大弟子竟然能够徒手潜入寒泉,他们的水性再好,又能下潜多少米?几十还是几百、几千?就算他们是天下无敌的水中高手,总不能像鱼一样长年累月在水里生存吧?”

即使是水性精良到极点的现代游泳运动员,都不可能徒手下潜到那样的深度,更何况是鉴真大师那样的唐朝人?

藤迦头上的灰发随风飘荡,脸上的皮肤也开始渐渐干燥起皱,不再光滑湿润。她的双手仍旧缠在我的小臂上,不肯有丝毫的放松。

一群锦鲤游过来,绕着我们的脚底不停地吐着泡泡,似乎把我们当成了今晚的食物。风吹过竹墙,竹叶发出有规律的唰唰声,不绝于耳,更增添了“幽篁水郡”在暮色昏瞑中的诡异气氛。

“风,你有没有想过,师父训练十大弟子超过二十年,他们每天的练习功课是什么?”

我愣了愣,随即骇然:“你的意思该不会是——他们已经被训练成了鲛人?”一想到大人物说的大哥也变成了鲛人的传闻,我的胸膛里不由自主地又开始气血沸腾,无法自制。

藤迦幽幽长叹,点点头:“没错,师父从得到《碧落黄泉经》开始,便已经着手鲛人训练计划,而且他自己的修炼进度最快,七年之内,已经彻底完成了‘鲛人双肺’的进化,可以在任意长度的时间里潜伏水下,摄取水中的氧气和食物,完全脱离陆地生活。十二年后,十大弟子也完全进化成了鲛人——”

我不免感到脊背一阵发冷:“你呢?他们已经成了鲛人,你……也是鲛人吧?”

藤迦垂头看着脚下的粼粼波光,无奈地摇头:“我不是,师父分派给我的职责是保管经书,任何时候,都要以经书为重,哪怕是用自己的生命来维护它。他知道上下千年的一切定数,才会从玄奘大师的万卷经书中找到《碧落黄泉经》,并且为了毁灭‘日神之怒’而一生做着努力,但我在其后的千年里,一直怀疑,他应该知道转化为鲛人、进入寒潭并不是最聪明的决定。”

“《碧落黄泉经》的译本,放在藏经阁的保险箱里,上面的封印会在我死后自然失效——我已经把师父的思想顺利传达给了你,这具躯壳也没什么用处了,很快便要灰飞烟灭……”

我苦笑:“可是,你根本什么都没告诉我!我对‘日神之怒’的认识仍旧是一片空白。”

自始至终,我感受到的只有她传递到我膻中穴的那股热流,其它什么都没有。那么多疑难困惑,本以为能在她这边得到合理的解释,但现在只得到些有头无尾的提示,难道剩下的答案还要自己慢慢去找?

“风,我只是一柄钥匙而已,开启你记忆的钥匙……”

我双臂一分,挣开她的掌控,同时借力飞跃,落回到竹桥上。

藤迦在水面上轻轻旋身,暮色里,她头顶的灰发与身上的灰袍几乎要融为一体。我有种恐怖的预感,她已经不是我认识的藤迦,而是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苍老而且诡谲,像是一具灰袍包裹下的骷髅。

“风,答案在你心里,当你一层层顿悟,就会找到所有的结局。师父说过,一切皆是定数——”

她扬起头,一瞬间,眼睛里射出两道灼亮的白光,直射在亭子里那块牌子上。

像是有人在漆黑的夜里揿亮了高强电筒一样,刹那间我看清了那块牌子,包括上面所有的镂空图案和圆点。

“啊?”我失声叫起来,原先看到的后羿射日的图案不见了,现在上面镂刻的明明白白是一幅星空分布图。我只看了一眼,脑子里便清清楚楚地记住了星星的分布方位。牌子的右下角与右上角分别有一团巨大的星云,各有几十颗体积微小的星星围绕在一颗巨大的主星周围。

原先清晰可见的开弓射箭的人物形像则变成了一个俯卧的巨人,除了用力张开的四肢,后背上另外生长着四只手臂,如同太空飞行器的巨大天线一样。巨人的头顶方向,指向两团星云的中间位置。

“这是什么?这不是铁娜说过的幻像魔吗?”那是我头脑里的第一反应,六条手臂的幻像魔,曾经在铁娜的电子记事簿上出现过,但外型并不十分相似。

“师父说,当天空斗转星移到某一个时刻,星星的影子投射在海面上,通往‘日神之怒’的门扉就会开启。可惜,我无法给你更多的提示,钥匙的作用不过是开启挂在门扉上的一把锁而已,至于门后面是什么样的世界,钥匙怎么会知道?”她又无奈地笑起来。

天空中又响起了螺旋桨转动的轧轧声,从南面一直飞过来。毫无疑问,那是大人物的座机,他日理万机,肯定不能长时间地滞留在枫割寺里。

“我以为,你知道所有的秘密,可以解答世间任何难题,但我还是失望了。”我无奈地叹气,不知道瑞茜卡又从这牌子上发现了什么,竟会那么激动,并且毫无理由地从那玻璃盒子里消失了。

“师父留给我的遗命,只是为了破解它的秘密,用我全部的生命与思想。明天……或许明天我就能真正地理解它到底要告诉我们什么……”

她凌空站在水面上,身体被水雾与暮色笼罩着,僧衣飘摆不定,像是随时都会羽化成仙一样。

“谷野神秀呢?他又知道什么?还有竹门外的大人物,他能知道什么?”

“每个人的思想都需要一柄钥匙,所有真正的答案永远都是藏在你自己思想里的。”藤迦用这句话做了结束语。

当我踏过竹桥,拉开竹门走出来时,听到水亭里又响起了叮叮咚咚的古琴声。

大人物还在,抱着胳膊直盯着我,仿佛要把两道目光当成尖刀,将我思想深处的秘密全部剜出来。

路灯已经亮了,灯光把他的影子投射在竹竿上,摇摆不定。

“风,终于等到你了,藤迦还好吗?”大人物的微笑来得极快。

他身后空无一人,但我知道拐角阴暗处,随时都会跳出那些白衣保镖来。

“或许我们可以谈谈?飞机就在外面,我们可以去吃顿丰盛之极的海鲜,还有大批美女、最上等的清酒,边吃边谈,相信一定会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怎么样?”他殷勤地笑着,态度热切谦诚。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特别是我们之间的身份地位悬殊巨大的情况下。他要请我吃的,不过是另外一场鸿门宴而已,抑或是一只带着肉块的鱼钩,为的不过是我心里的那些秘密,我才不会上这个当。

我用力摇头:“不必了,我还有事。”

他大笑起来,重重地拍着我的肩膀:“年轻人,你是第一个这么毫不客气地拒绝我的人,不过我很欣赏你的勇气。”

近距离地打量他,我看不出藤迦身上有任何跟他有关的五官特征。

“藤迦说过什么?”他的眼神陡然犀利起来,像一头发现了猎物的秃鹫。

这就是大人物的特性,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随时可以变换脸色,只看环境的需要。

我冷笑起来:“说了很多,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过,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思想里对日本人的抵触情绪又占了上风,我用力挺了挺脊背,目光遥向“亡灵之塔”那边。

“哈哈,风,我可以开一个绝对令人满意的价钱给你,怎么样?”他紧追不舍。

我摸了摸鼻子,故意沉吟不语。藤迦告诉过我什么?除了那块铁牌上显示出来的古怪星云变化,我似乎什么都没领悟到。佛家讲求机缘巧合,一夕顿悟,可能我还没到茅塞顿开的时候。

“风,你肯定知道日本的国家财力是全球第二的,仅次于老大哥美国。只要你开价,哪怕是天价,我也会毫不犹豫地付钱,只要你的情报够震撼……”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财大气粗。

我耸了耸肩膀:“让我考虑考虑,或许全球第一的美国人会出更高的价钱呢!”

他被噎住了,皱眉冷笑了一声:“好吧——”

冷笑后面,隐藏着他没说出的很多潜台词。这是在日本,他可以安排任何行动,只求达到目的。

出了幽篁水郡前的长巷,我拐了几个弯,去见苏伦。

我不想放她离开,如果藤迦的参悟结果有了新的突破,或者我顺利拿到经书译文的话,需要她跟我一起研究这些东西。只有她,才是唯一能跟我息息相通的人。

那个小院里早就亮起了灯,一棵巨大的樱花树种在天井中央,枯枝四面张扬着,想必来年春天发芽盛开时,一定是繁花满树,美不胜收。做为樱花之国,日本的佛寺里随处可见这种三十年以上树龄的樱花,即使是在万物肃杀的严冬,也是一种独特的风景。

苏伦就在树下,抱着胳膊,面向东南仰望着,必定也是在看那座“亡灵之塔”。在枫割寺里的人,无论站在哪个角度,不管有意无意,都会自然而然地看到它。

我急促的脚步声惊动了苏伦,她猛的回头,脸上立刻绽开了微笑:“风哥哥,什么事?”

她的短发清清爽爽地披在耳后,清瘦的脸上带着淡淡的惆怅,让我隐隐约约有些不安,因为如果没有节外生枝的关宝铃出现,她一定会留下来跟我在一起的。一切不快,都是由我引起。

“苏伦,我得到一些新的资料,或许你应该留下来,我们共同研究一下。”我也站在了树下。没有关宝铃和席勒在场,我们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了。

当我完完整整地转述了藤迦的话之后,苏伦最先指出的疑点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如果鉴真大师他们要探索的地方是寒潭下面,也就是‘通灵之井’里面,而你曾经消失的地方却是在‘亡灵之塔’顶上,两地的平面距离大概在一百米左右,这怎么解释?难道那个巨大的水下建筑物有两个入口?既然被称为‘海底神墓’,应该只有一个入口才对吧?”

她总是第一时间找到问题的症结所在,并且跟我的想法非常接近。

树下放着石桌和圆圆的石墩,都擦得干干净净。

我坐下,提出了自己的观点:“我觉得,日本海域频繁发生的海底地震,或许是这个疑问唯一的解释理由。地壳变动,海底建筑物肯定也会随着改变位置,当然,前提是它本身的基础具备极高的抗折性和抗剪切性。我们或许可以这样理解,千年之前,鉴真大师带领自己的十大弟子潜入寒潭时,要寻找的目标就是海底的建筑物,因为那宝石——姑且就叫它‘日神之怒’吧——就在建筑物里面。当然,他们懂得如何进入那地方,否则不会冒冒失失地跳下去。”

“鲛人双肺”的理论已经牢牢地控制了我的思想,生物变异学和仿生学的高速发展,已经向我们展示了这件事的高可信度。

毫无疑问,当海底地震发生时,一切可能存在的建筑物都会发生位置上的改变,一千年内平移一百米甚至几百米都是微不足道的。它的外部结构中,存在一个或者两个入口这个问题并不重要。

苏伦皱着眉,沉默地思索了足有五分钟,忽然一声轻叹:“风哥哥,你的思想……唉,难道你不觉得自己的智力正处于急骤倒退的情况下吗?”

我愣了,自从来到北海道,发生了太多太多的怪事,自己根本没时间坐下来认真地清理一下思路,一直都在急匆匆地向前追赶,的确有迷失方向的感觉。

“你的一切理论,都是基于道听途说来的话‘百分之百正确’的基础上,其中包括关宝铃、藤迦所说的大部分听起来匪夷所思的话,根本无从证实。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以上基础经不起推敲的话,现在你得出的所有结论都是空谈?”

苏伦的话太尖锐,让我的自尊心被狠狠地刺痛了。

“我不相信关宝铃的话,至于藤迦对于历史事件的转述,我们只应该相信那经书上说的,而且是只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文字。风哥哥,你最大的症结在于轻信,并且是对于漂亮女孩子的轻信,你说呢?”

这些话,不含任何醋意,苏伦始终是站在一个公正公允的立场上。

“呵呵,人不风流枉少年,关宝铃那么漂亮,足以令全球的王公贵族们集体动心。同为男人,我觉得风先生并没有什么过错……”

只听声音,不必抬头,我也知道席勒出现了。

关宝铃的绯闻轶事已经够多,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我当然无法阻止席勒说什么,并且也不指望狗嘴里能吐出象牙来。只要他对苏伦没有恶意,我就不想再次跟他发生冲突。

席勒穿着一身质地优良的雪白西装,同色的皮鞋,并且手里握着一支鲜艳盛开的红玫瑰。当他从树后转出来,挑起眉毛,笑眯眯地对着我时,绝对是一副标准的花花公子形像。

我不相信如此喜欢卖弄的男人会是一个高明的探险家,甚至觉得他的出现本来就是别有用心的,但以苏伦的聪明智慧,怎么会看不出来?

“风先生,回到川藏边界之后,我们会翘首企盼你找到‘日神之怒’的大好消息。当然,我更希望在此之前,会有机会邀请你过来,参观我——们找到的第二座阿房宫遗址,OK?”他做作地将玫瑰花献给苏伦,声音和态度都极为傲慢。

苏伦把玫瑰花放在鼻子下面,漫不经心地嗅着,忽而一笑:“席勒,麻烦你去将搜索阿房宫的详细日志复印件拿一份来好吗?”

席勒郁闷地答应了一声,转身进屋。

“那些复印件,有很高的研究价值,我留一份下来,如果你能发现什么异常状况,直接给我电话。”苏伦的脸在红玫瑰的衬托下,更显得又瘦削又苍白。

“苏伦,不能留下来吗?等这边的事有了结果,我陪你回川藏边界去。那么多事情,一朝一夕怎么能完成?有我陪你,总会安全一些,而且咱们在一起的时候,任何问题都能迎刃而解——”我知道自己该说些更温柔、更动情的话,但迎着苏伦明亮的双眼,那些话始终有些拗口,说不出嘴。

夜很冷,但我心里似乎有块阴冷的冰郁结住了,硬硬地哽在胸膛里。

“风哥哥,有席勒在,请你放心好了——”

我哑然失笑:“他?他的真实身份你了解吗?美国人恨不得把全球资源收归己有,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你怎么能放心地把大事交给他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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