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赫那拉虽答应帮忙,但十一王爷仍处悲痛休养之中,暂时无法出府。宇格格闲来无事,又叫王秋到郊外打猎。王秋有些踌躇,建议带叶勒图一起去,宇格格娇嗔道:“带他干嘛?在旁边碍手碍脚。”

出了城门,眼前全是开阔平坦的大路,两人纵马驰骋,很快驰出十多里开外。这时数里外出现一股巡骑,高头大马,银盔亮甲,旋风般扑到两人马前,为首的吆喝一声,声音洪亮地说:“原来是宇格格,今儿个好兴致,跑到郊外散心?”

此人粗髯高鼻,虎背熊腰,竟是那天夜里在天牢遭遇的八旗驻京步军副尉明英!

宇格格爱理不理,道:“是啊。”

“郊外荒僻人稀,时有盗贼出没,要不要我带人护送一程?”

“不必。”

“倘若打猎野炊,多个人搭搭手也是好的,”明英表现出极大的耐心,“郊外无论哪个山旮旯,没有我明英不熟悉的。”

“说过了不必,”宇格格将皮鞭在空中一挥,瞪大眼说,“你到底让不让路?”

明英讨了个没趣,才将注意力转移到王秋身上,上下打量一番,大剌剌道:“你就是靠点小赌技在京城招摇撞骗的王秋?我看也一般得很,嘿嘿。”

王秋不为所动,一拱手道:“草民见过明英大人。”

“免礼,”明英傲慢地挥挥手,突然想起什么,满脸狐疑道,“咦,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面?不是赌坊那种乱糟糟的地方,爷从不赌钱;也不是大街酒肆,凡经我盘查的都有记录在案……对了,是刑部大牢!当时里头的人说你们承右翼前锋营统领和刑部左侍郎的批准,探望死囚犯赵禀坤,对不对?”

已经发生过好几天的一件偶然遇见的小事,明英竟然记得如此清楚,连名字都说得一字不错,王秋暗骇,直觉这家伙是个厉害人物。当下既不承认,也不辩解,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对方。

明英继续道:“赵禀坤案是他因为老婆跟邻居私通,趁傍晚潜入邻家厨房投毒,毒杀邻居一家四口,赵禀坤是老皇城根人,从前朝起世代在京城居住,所有亲戚朋友仅限于京城,而王先生老家远在江苏,绝无可能与他有瓜葛,当然谈不上打通关节进去探望,因此王先生那夜探望的不是赵禀坤……近来天牢关押了十四个死囚犯,祖籍在京城的有八位,另两位是河北人,还有一位是东北人,一位山东人,一位四川人,剩下那位,”明英锐利的目光紧盯王秋,“便是朝廷重犯,因参与组织地下花会欠了巨额赌债的陶兴予,一是参赌,二是他原在苏州为官,嘿嘿,都与王先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果然才智过人!能从看似无关紧要的几个线索抽丝剥茧般分析出真相,而且有条不紊,层次分明,王秋佩服不已,当下更不敢搭腔,眼光微瞟宇格格。宇格格何等机灵,寒了脸叱道:

“明英,你这是什么意思?本格格好容易有心情到郊外一游,你却一再刁难阻挠,是不是郭焘吩咐的,赶明儿叫我哥问问他!”

郭焘是八旗驻京副护军参领,明英的顶头上司。郭焘品衔虽高,却是伟啬贝勒府的包衣奴才,见了宇格格都得叩头称奴。明英识得她话中的厉害,赶紧唿哨一声,示意手下分到大道两侧,抱拳道:

“明英多有得罪,还望格格海涵。”

宇格格都不拿正眼瞅他,哼了一声,抽了一鞭,策马从他们中间穿过,马蹄扬起的灰尘纷纷扑到明英等人脸上,明英恨恨“呸”了一声。

“副尉大人,属下看这王秋一副娘娘腔,所谓赌术精湛恐怕是骗人的,分明靠小白脸逗姑娘们欢心,没什么了不起。”一位手下看出明英满腔怒火加妒意,火上浇油说。

京城八旗圈里,无人不知明英对宇格格情有独钟,为获取她的芳心,明里暗里不知花了多少心血,费了多少心思,最慎重的一次居然搬来德高望重的恭王爷上门说媒,无奈宇格格就是不松口,翻来覆去就三个字,不愿意。

明英也是怪脾气的主儿,铁了心非她不娶,数年来拒绝了十多位名门望族千金的明示或暗示,屡屡对宇格格发动攻势。哪知半途竟冒出来一个赌门高手,使得她不顾满汉之分和门第之别,成天像棉花糖似的粘在他身边,怎不叫明英怒火中烧?

另一位手下继续扇风点火:“大人,人家都说飘门高手无所不精,什么都赌,大人何不扬长避短,拿出看家本领杀杀他的锐气?”

明英一犹豫:“我们当差的有什么本领?无非打打杀杀罢了。”

“大人奔跑、骑术、射箭、摔跤、格斗样样擅长,随便挑一种定可击败那个小白脸儿。”

有位经常进赌场的手下道:“赌门规矩是若无正当理由,任何时候都不可以拒绝挑战,摔跤、射箭这些小白脸可以推说不会,但赛马——大伙儿刚才都见他骑马,他不可以拒绝的!”

“赛马……”

明英喃喃道,陡地眼睛一亮,想起前一阵子宇格格聚会时喜滋滋告诉别人,她与王秋赛马时赢了大半个马身,是王秋进京以来第一次败仗。宇格格的马术固然精湛,但比起自己至少相差一个级别。

想到这里他嘴角含笑,自言自语道:“不错,以己之长攻其之短,老子不但要让他难堪,还要……嘿嘿……弟兄们,跟我走!”

众人调转马身,沿着王秋和宇格格走的方向追过去。

此时两人刚刚抵达钦道牧场,晚秋的风格外猛烈,吹得衣襟烈烈作响,河面上几乎看不到飞鸟,草丛和林间若隐若现的野兽也少了许多。

“匆匆一年又快过去了,真是人生苦短岁月如梭,”宇格格歪着头道,“关于将来,王先生有什么打算?”

王秋心一跳,她的神情,她的语气,与三年前的卢蕴何其相似。思虑良久,他缓缓道:“在下在京城的时日终究有限,数月之后,在下只是格格回忆中某个片段而已,不值得太多羁绊。”

“我可不这么想,”宇格格把玩着皮鞭道,“认准的事不妨执着做下去,不管后果如何,顾虑太多将一事无成。”

“格格所言极是,然而王秋此行困难重重,形势波谲莫测,实在……”

话才说了一半,远处响起急促的马蹄声,明英一行由远而近追到两人面前。

宇格格不客气道:“明英,不是叫你别碍事吗,怎么又跑来了?”

明英干笑两声,拱拱手道:“刚刚听手下说王先生乃江湖八大赌门之一飘门的高手,精通赌术,本官不才,斗胆向王先生领教两招。”

宇格格满脸寒霜道:“明英,你真是来找碴不是?今儿个王先生陪本格格打猎,其他事一律免谈!”

“也好,王先生先打猎,我等弟兄在一边候着。”明英软中带硬。

宇格格欲发作,被王秋阻止,低声道:“格格休怒,俗话说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我先跟他周旋,不行的话再请格格出面。”

王秋策马来到明英对面,道:“《大清律例》云‘凡赌博,不分兵民,俱枷号两个月,杖一百’,且严禁官员参赌,否则‘革职枷责,不准折赎’,请大人明鉴。”

明英轻蔑一笑:“照此说法京城十三家赌坊岂非要关门?王先生岂非无事可做?何况我们不赌钱,属于同场竞技,不算赌博。”

“大人文武双全,草民自感不如。”

“王先生的意思是认输?”明英步步紧逼。

王秋一笑:“不比,哪来输赢?”

“所以才要比,”明英道,“本官想与王先生赛马。”

宇格格气涨红了脸,叱道:“你明知汉人不善骑射,找王先生赛马纯属无理取闹!”

明英哈哈大笑:“格格说笑了,既然格格能与王先生赛马,明英为何不能?”

“啊!”宇格格哑口无言,愧疚地瞅了王秋一眼,暗自懊恼不该口无遮拦把上次较量的事说出去,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下给王秋添麻烦了。

王秋道:“大人一再强求,草民勉力为之。”

明英大喜:“好!我们从这里出发,先到对面山丘者为胜……至于赌注,王先生想要什么?”

“草民无欲无求。”

明英眼珠一转:“倘若王先生赢了,本官可带你入天牢探望陶兴予,如何?”

真是天上掉下的金元宝,王秋几乎要一口答应,但转念一想明英用心险恶之极。因为之前自己并非承认探望陶兴予,现在答应无疑是认可明英的推测,风声传出去,将引起各方面关注,包括解宗元、郗大娘、董先生等幕后势力,自己在京城的处境将更加困难,也会给伟啬贝勒等人带来麻烦。

明英这厮,实在是粗中有细的人物!

王秋摇摇头:“草民并不认识陶兴予……还是大人先说,倘若草民输了怎么办吧。”

“立即离开京城!”明英不假思索道。

宇格格又要嚷嚷,王秋阻住她,道:“草民刚刚与十三家赌坊有两个月留京之约,按约赌规矩后约不能推翻前约,大人再斟酌一下。”

明英转头询问手下,得知约赌确有此说法,想了想道:“若王先生输了,以后必须尊我为长辈。”

王秋又摇头:“看来大人平时从不涉赌,约赌还有一条规矩是不得乱了纲常伦理。”

接二连三被否决意见,明英黝黑的脸更黑了,退后两步与手下商量一番道:“若我赢,王先生两个月之内不得踏入伟啬贝勒府半步;若王先生赢,以后本官及手下在任何场合见了王先生决不刁难盘问,如何?”

“很公平的赌注,草民接受。”

明英心花怒放,喝道:“王先生爽快,那么比赛开始!”

“慢,”王秋跳下马,“按赛马规矩,必须先检查自己及对方的马。”

“哪来这么多破规矩。”

明英嘟囔道,敷衍了事地前后左右瞅瞅,手一拍说好了。王秋却察看得很仔细,双手几乎摸遍两匹马全身每个部位。宇格格提心吊胆跟在身后,低声嘀咕说输了也没什么,顶多以后我去找你。王秋但笑不语。

检查完毕,两人飞身上马,同时站到一道浅渠前。随着一声唿哨,两匹骏马如离弦之箭飞出去。明英自幼从军,一年倒有三百天泡在操练场上,骑术、射箭、格斗、摔跤等技练得炉火纯青,十八岁起多次参加武试且名列前茅。他胯下这匹骏马更是朝夕相处多年,早已驯得心念相通,宛若兄弟一般,正因为此明英才对赛马如此自信。

王秋骑的马虽然是贝勒府精心饲驯,只能算中上之品,早上宇格格并未特意挑选,随便牵了两匹。从客栈到牧场不过数十里路,王秋尚未完全摸透它的脾性。路况方面王秋仅跑过一次,明英则不知在牧场里驰骋过多少回。因此刚跑出两箭地,明英已领先半个马头。

“早点认输吧,免得到时差距太大!”明英仍有闲暇逗王秋开心。

王秋不急不躁策马挥鞭,丝毫未受落后的影响。转眼间过了半程,明英至少领先两个马头,而他的坐骑在军中是出了名的后劲足,冲刺能力强,王秋根本没有翻盘的机会。

明英手下早就闹翻了天,有的吹口哨,有的打响鞭,有的唱着不成调的歌,为明英喝彩加油。宇格格默默走得远远的,盘算如何找郭焘告黑状,好好出一口恶气。

离小山丘只有一箭之地了,明英已领先整整一个马身,在赛马中这种差距应该是压倒性胜利,明英得意忘形卖弄起身法,居然单脚脱蹬在马背上来了个“倒挂金钩”。

也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明英胯下骏马不知为何,右前腿突然一软,马身倾斜,明英在众人惊叫声中随着马往地上一摔,强大的前冲力使他骨碌碌往右前方滚了十多步,正好滚至王秋的马蹄下!

宇格格绝望地闭上眼,脑中只有两个字:完了!

明英几名手下不约而同刀剑出鞘,准备将王秋砍成肉泥!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王秋陡地脱蹬甩鞍,身体下沉,使出蒙古骑手的绝招“俯叼羊”,单臂一把将明英抄起,两人悬挂在马身一侧急速冲至小山丘。

马身尚未停稳,明英已挣脱开去,一个侧翻落在三步开外,手按刀柄,脸上又恼又羞,眼露凶光看着王秋。

王秋平稳抱拳道:“大人与草民同时乘马过了终点,平分秋色,应该算是和局。”

听了此言明英渐渐缓过劲来,脸色变幻莫测,握在刀柄上的手背青筋毕现,显然内心犹豫不定,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发作。这时宇格格和他的手下纷纷赶来,有的查看他的坐骑,有的关切他是否受伤,宇格格情知这回明英栽得不轻,大大折了脸面,不再出言相讥,只有意无意挡在王秋身前。

明英沉着脸独自呆了半晌,右手终于松开刀柄,大步来到两人面前道:“今日之事我不会承你的情,告辞!”

说完他转身就走,其坐骑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他斜看一眼,突然踹了它一脚,咒骂道:“操你娘!”反身跃上一名手下的马扬长而去。

目送明英等人消失在地平线,王秋长长吐了口气。宇格格拉着他衣袖,满面惊诧地问:“上次你输给我半个马身,这回为何马术提高了一大截,居然能击败明英?他的马跑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绊倒,是不是你做的手脚?”

“吉人自有天相。”

“你骗人,”她眼睛亮晶晶的,脸上满是笑意,“快告诉我,好不好?”

面对她青春明媚的笑容,王秋一时竟看呆了。

“要不咱们交换,只要告诉我其中奥妙,我也应允你一件事,行不?”她摇着他的手臂央求道。

“什么事?”

宇格格俏脸微红,眨眨眼道:“随便。”

“真的随便?”

王秋忍住笑意恶作剧般逼近她,她毫不忸怩与他对视,等到两人的脸几乎碰到时才掠过几丝惊慌,匆匆闭上一双清澈的大眼睛。他的唇轻轻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她“嘤咛”一声,整个身体蜷进他怀里,接着不知怎么回事,两人的唇便黏在一处,天旋地转间两人紧紧拥抱,腾起的火焰烧得他们口干舌燥,激荡的热流在体内左撞右冲,心儿仿佛要跳出喉间。

隔了好久,两人才慢慢分开,王秋低低道:“在下失礼……”

宇格格狠狠拧了他一下,红着脸道:“都这个样子了,还好意思称在下?”

她拧得很重,王秋却一点儿不觉得疼,反而充满了甜蜜的感觉。

“快说说怎么打败明英的。”

王秋手一翻,手指间变戏法似的多了根细细长长的草茎:“就是它。”

宇格格翻来覆去琢磨了半天,道:“不过是很普通的野草嘛。”

“它叫鹿跌崖,又名断轮草,生长在福建、江西一带的深山大泽里,”王秋比划道,“你瞧草茎上的分杈,细细圆圆,如果用力挤压……”他两指用力揉了数百下,挤净分杈里的草汁,这时分杈突然开裂成锯齿状,尖头朝外,宇格格用指头轻轻一触竟有些疼。

王秋继续道:“深山野鹿在草丛间奔跑时缠绕到断轮草,草茎在鹿蹄践踏下挤掉草汁后开裂,锯齿深深扎到鹿蹄里,野鹿剧痛,失足摔下悬崖,顾名思义鹿跌崖。”

“喔,你借检查马匹之际把鹿跌崖拴在马蹄上,马跑到一定时候也被锯齿所扎,自然人仰马翻了,”宇格格弄清原委哈哈大笑,“回头找几根给我藏着,我也能打遍京城无敌手。”

王秋笑道:“鹿跌崖乃飘门不传之秘,十分罕有,五年前我在福建深山寻觅了两个月才采了三株,何况草茎拴的部位、掌握的分寸非常重要,太松稍跑几步就脱落,太紧马因疼痛不肯放开来跑,容易露馅,此时拴的手法也有讲究,一般要能在马摔倒时形成的角度正好使草茎松开混在草丛里,就算对方有所怀疑也无从查找。”

“怪不得,”宇格格道,“不过总算赶走明英这个讨厌鬼,我再也不想看到他。”

“明英是个心机深沉且难对付的主儿,这回招惹了他,不知会带来什么麻烦。”

王秋目视远方,眼中隐有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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