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格格到底是满族少女,身子底结实,躺在床上歇了两天,吃了些补品,第三天就闹着到郊外散心。别说伟啬贝勒,连王秋都坚决不准,只得在自家后花园溜了几圈作罢。

叶赫那拉听说宇格格身体有恙,特意过来探望,王秋赶紧躲进旗杆巷一天没出门。或许知道宇格格心中有数吧,由始至终叶赫那拉未提及王秋,只在临行前不经意说苏克济最近去过十一王府,看模样比以前消瘦多了。

当晚王秋来到贝勒府,先在宇格格的别院附近转悠了半天,确定叶赫那拉已离去才进去,宇格格见了他冷不丁说“侧福晋在屋里呢”,王秋吓得全身一颤,险些要退出门外。

“这么经不起吓唬,”宇格格不屑道,“你们男人都这样畏首畏尾吗?”

王秋苦笑:“不愿生出事端而已。”

两人调笑了一阵,宇格格无意中提起关于苏克济的话,王秋一愣。自从苏克济答应以参赌方式打入地下花会后,一直未与王秋联系,王秋也考虑地下花会经过这么多变故,在吸收赌客方面会更加谨慎,不会有太多进展,因此并未催促。当时约定的几种紧急联络方式中,直接到十一王府报信是备选之一,而且是极其危险下的选择。

“你复述一遍她的话,要一字不漏。”王秋说。

宇格格不解道:“没什么,就说消瘦罢了。”

王秋默默想了会儿,陡地起身道:“不行,我得看看去!”

“看谁?”宇格格一时会错了意。

“苏克济。”

回到旗杆巷,叶勒图却不在家,留张纸条说是去了八大胡同,只得唤了两名侍卫骑两匹快马直奔苏克济家。驰至离苏宅还有两条街左右距离,三人下马换上软底皮靴,一路疾行。绕到苏宅背后,瞅瞅附近并无暗哨,两侍卫托着王秋从后墙翻入。

院里静悄悄,只有书房亮着一点烛光,王秋悄悄掩过去,拿唾沫捅开窗纸,却见苏克济独自坐在里面,桌上放着一副碗筷,一壶酒。苏克济满脸愁容,喝一口酒,长叹一声,然后看着蜡烛呆呆出神。

“大人何事惆怅?”王秋推门进去问。

苏克济一惊而起,顺手抄起桌上的菜刀,见是王秋才松了口气,颓然道:“下官被王先生害惨了。”

“此话怎讲?”

“本以为事关地下花会操纵会试,下官以身试险算是为天下读书人讨个公道,”苏克济喘了口气道,“哪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特别是那个郗大娘,她……她……她是天理教的人!”

“啊!”

王秋大惊失色,瞬间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脑中腾地闪过当初进郗大娘房间时见到的八卦图案和经卷,以及墙上的八个字,当时就觉得在哪儿见过,因为“真空家乡,无生老母”正是天理教的八字真言!

天理教,是嘉庆帝这一朝相当禁忌的话题,它由京畿一带的红阳教与坎卦教、河南八卦教中震卦教等秘密教会融合而成,具有严密的组织和教义。嘉庆十八年天理教组织京师、河南、山东等地教徒起义,其中京师的一支在林清等人的率领下,与内宫太监刘得才、刘金里应外合,居然攻入紫禁城东华门和西华门。幸好事发时嘉庆帝不在京城,正带领一班皇子读书的绵宁亲自用火枪打死两名翻墙而入的教徒,并下达一连串的命令组织反击,迅速平叛,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癸酉之变。

事后痛心疾首的嘉庆帝下颁“罪己诏”,封平乱中表现优异的绵宁为智亲王,加岁俸一万二千两,给那支立下大功的火枪命名为“威武”,同时严厉查处一大批负有责任的官员。尽管如此,被攻入紫禁城是数千年未有之事,朝廷颜面大损,尤其极伤嘉庆帝自尊,因此天理教成为朝野禁忌的字眼。

显然,天理教的介入使得地下花会操纵会试之举更加诡谲复杂。

见王秋怔忡的样子,苏克济深深叹道:“原来王先生也不知深浅,唉……”

那天收了王秋的银票后,苏克济很快找到哈丰阿,支支吾吾暗示对赌榜很感兴趣,哈丰阿也不是轻易上当的主儿,旁敲侧击盘问了很多问题,最终约定接受他下注,起点三千两白银,并叮嘱不得泄露,否则有性命之忧。从当晚起,苏克济便敏感地察觉宅院周围常有陌生人走动,暗知是哈丰阿手下负责监视的,当下蛰伏在家十多日,除了每日正常去衙门应值,绝无走动。又过了几日,哈丰阿主动上门,神秘兮兮掏出一叠纸,说是最新的参加会试的大名单,目前包括皇上和太子最多十个人见过。

苏克济也是老江湖,打趣道:“那下官是第十一个了,甚幸甚幸。”哈丰阿认真地说:“别小觑这个,想赢得赌榜,没这份名单可不行。”苏克济道了声谢,便想将名单收起。哈丰阿双手紧紧按住道:“别开玩笑,此卷独此一份,不能外泄,你最多只能多看几眼,将大致名单强记下来,然后逐个查证以权衡其实力。”苏克济失声道:“老弟不是害我吗?数以千计的考生,哪能短短会儿就记得住?即使记住了,又哪来的精力逐个打听底细?”

哈丰阿诡秘一笑,说:“赌榜嘛本来就是这般赌法,看谁有能耐搞到翔实的资料,看谁有耐心细细考证,看谁有魄力押准对象,所以很多人说赌榜就是体力活儿。不过谁叫咱哥俩交情好呢?我有个取胜的捷径,不知老哥是否感兴趣?”苏克济装出见猎心喜的样子,连声说:“老弟快说,我洗耳恭听。”

哈丰阿低声道:“会试这玩意儿看似高不可攀,神秘莫测,说穿了还不是那回事?监考再严,规矩再大,那都是给老百姓看的,真正生杀予夺的大权掌握在考官手里,说你好你就好,说你不好就不好,绝无翻案的可能,您要说万一哪个考生实在太好压不住怎么办?往试卷上泼点墨,然后批以卷面不整洁就行了。简单吧?往往表面上复杂的事,就要用简单的手段来处理。”

“喔,老弟认识会试考官?”苏克济问。

哈丰阿笑道:“我这点儿芝麻官算什么?给人家拎靴子都不配,不过我正好熟悉一个大有来头的人物,此人前两年成功预测六十多位贡生,准确率高得惊人,凡跟在他后面押注的都狠狠赚了一把!”

苏克济故意胡乱猜测了几个人的姓名,哈丰阿连连摇头,说:“老兄别费这个神了,总之我敢打包票,信他绝对没错。”苏克济突然眼睛一亮,低低说:“要么就是你老弟以前的主子?”

“嘘!”哈丰阿制止道,“法不传六耳,这事儿当我没说,你也当没听见,心中有数就行。”

又过了几天,市面上渐渐风传各地上报的考生名单,对比之后发现哈丰阿的名单真实无误,遂主动找上门,直截了当要求加押。此举似乎在哈丰阿意料之中,不慌不忙说:“加押可以,但起点为五千两白银,你承受得起?”苏克济暗想王秋果然是赌门高手,早就洞察地下花会这套伎俩,便搔搔头,又啧啧嘴,面露难色说:“这么多银子?那,那算了吧。”哈丰阿漫不经心说:“回去凑一点,找亲戚朋友借一点就行了。”苏克济摆摆手道:“上次三千两已经把老本都押上,五千两,嘿嘿,玩不起啦。”说着装出意兴阑珊的样子转身离开。

“等等。”哈丰阿上前拉住他说,“别看现在投入大,咱们有绝对可靠的内幕消息,押一个赚两倍,这种包赢不赔的买卖哪儿找去?咬紧牙关多押点,明年还不知什么状况呢。”

苏克济脸上露出心动的样子,然后又灰溜溜说:“我明白老弟的意思,但五千两银子……实在没法凑。”

“我有办法。”哈丰阿凑上前挤眉弄眼道,“老哥听说过郗大娘吗?艳名冠京城的那个,她开了家地下钱庄,实力雄厚,老哥若有意借钱我可以代为牵线。”苏克济犹犹豫豫道:“那是不是高利贷?要押地契房契的,万一还不起我岂不倾家荡产?”哈丰阿热切地说:“怎么会?咱们哥俩相识多年,我还会坑你?来,我帮你算笔账,看看借郗大娘的钱合不合算。”

噼里啪啦打完一通算盘,算出的结果是借五千两银子,刨去本金利息最后净赚三千四百两。

“怎么样?这么好的事到哪儿找?”哈丰阿笑嘻嘻说,“要不下午我就陪老哥找郗大娘?”

“让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苏克济使出拖刀之计,过了三天方在哈丰阿的陪同下来到八大胡同郗大娘的妓院,一直走到第四进院落,那是郗大娘单独接待客人的地方。

按哈丰阿的说法,借款手续很简单,只须把房契地契交给郗大娘,核实无误后便拿到五千两银票,整个过程最多一个时辰。然而那天郗大娘似乎特别忙,小院里人进人出,都是些陌生面孔。她将哈丰阿、苏克济安置在西厢房,那些陌生人则在东厢房。虽然中间隔着客厅,仍可隐约听到那边叽叽喳喳的声音,再坐了一阵子连哈丰阿都没了人影。

刚开始苏克济慎记王秋的关照,端坐在座位上不敢轻举妄动,等了约一炷香工夫,那边仍无动静,哈丰阿也没有出现。苏克济有些不耐,起身在门口转了转,细心听对面,依稀有“嚓嚓嚓”的刻意压低嗓门说话的声音,心念一动,遂快步来到屋后,沿着墙根一步步挪到东厢房窗下,将耳朵贴在墙上偷听。

东厢房里约有七八个人,郗大娘、哈丰阿都在其中,似乎为“昨晚意外失手”之事激烈辩论——就是王秋等人中途杀出救走陈厚全家。有的认为此事与王秋有关,主张纠集人手包围旗杆巷,将王秋一刀灭了;有的认为应该谨慎行事,通报给董先生定夺;还有的担心陈厚捅出娄子,对整个行动造成影响。听得出郗大娘急欲结束会议,不时压制比较激烈的话语,但指责哈丰阿的声音越来越多,认为他一味想从拉拢赌客、介绍高利贷中捞取好处,对教会的任务敷衍了事,极端不负责任。哈丰阿起初不怎么辩解,随着攻击升级也按捺不住,反驳说你们这帮王八羔子只知道躲在幕后出点子,想过指令的可行性和危险程度没有?说我无能,你们去试试?这一来捅了马蜂窝,屋里众口一词抨击哈丰阿,连郗大娘都压不住场子。

苏克济正在费劲地琢磨“教会”所指何意,突然在众多声音中听到“咱天理教”,如遭雷殛,身子颤抖着差点没瘫到地上。作为癸酉之变的经历者,他太清楚天理教的厉害了,也清楚介入此事的危险程度,这帮人连皇帝都敢拉下马,连紫禁城都敢攻进去,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果然过了不久便有人提到那次叛乱,说皇宫是谁攻下的?咱天理教的!要不是皇帝佬儿不在里面早被剐了,还怕区区王秋?明儿个大伙一起灭了他!

住嘴!郗大娘尖利地说,整个屋终于安静下来。郗大娘继续道,眼下适逢多事之秋,而我们的计划也到了关键时刻,切不可意气用事坏了大局!王秋算什么东西?凭他一人之力能挡滚滚巨轮?何况董先生已打算亲自对付他。目前大伙儿要稳住阵脚,各司其职,为不久而来的伟业贡献自己的力量……

苏克济愈听愈觉得心寒,哆哆嗦嗦扶着墙返回西厢房,连喝三杯茶才勉强镇定下来。

又隔了会儿郗大娘和哈丰阿先后进来,三个人谈些什么,事后苏克济忘得一干二净,只觉得脑子晕乎乎的像塞满了棉花,完全丧失了思维能力。经哈丰阿的指点,他在契约上按指印、签字、画押,并立下保证书,至于那张五千两的银票,拿在手里没焐热又到了哈丰阿怀里。

回到家,苏克济彻夜难眠,一闭上眼就浮现当年皇宫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场面,以及事后严查厉究,多少颗人头落地,多少官员引咎受惩,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原以为平息叛乱后经过数年清剿,天理教应该分崩离析瓦解殆尽,怎料它竟然死灰复燃,隐身于天子脚下蠢蠢欲动,而且以操纵会试为契机,密谋策划一场更大的行动!

想到仍在狱中苦熬的陶兴予,再想起已惨死的王未忠,苏克济终于理解到他们的悲愤与郁苦。天理教卷土重来,这可是震惊朝野的大事,没有确凿证据,没有充分的人证物证,岂能轻易断言?然而以这伙人的隐蔽——居然将聚集地点设在妓院,如何能获取令人信服的证据?

苏克济辗转反侧了一夜,出了几身冷汗,天亮后又独自在书房枯坐了几个时辰,好不容易挨到正午,趴在墙头观察好一会儿,确信附近没有暗哨,从后门胡同绕出去,拐了七八道弯来到十一王府,以隐晦的方式给王秋留下口信。未料到王秋心中有鬼,平时躲避叶赫那拉还来不及,因此直拖到现在才知道。

“下一步该怎么办?要不要设法向朝廷禀报?”苏克济焦急无措地搓手道,“最要命的是,没人相信又怎么办?毕竟空口无凭啊。”

王秋也觉得很棘手。

事态的发展超出了他的预料,事关叛乱大事,不是一个江湖中人能随便判断的。他沉吟良久,道:“无妨,在下明天就向太子爷禀报,无论信与不信,至少让朝廷有个准备,至于你,仍按部就班参与赌榜,一切遵从哈丰阿的指令行事,把阿合保提供的名单弄到手再作打算。”

“万一,万一哈丰阿拉我入伙怎么办?一旦拒绝,他们会不会图穷匕见?”

“应该不会,”王秋安慰道,“从义父、王大人以及庆臣的遭遇看,他们通常采取引君入瓮的方式,借阿合保的特殊身份放出所谓内幕消息,使参赌者借高利贷后投下重注,结果当然输得倾家荡产,然后以逼债相胁拉他们入伙,倘若拒绝要么被灭口,要么蒙冤入狱,当然也有顶不住压力而加入他们的朝廷命官……”

他心头不禁闪过卢蕴的俏影,这个执着冷静的女孩,她所说的“事业”莫非就是与天理教策划谋反大业?

想到这里,他全身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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