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伟啬贝勒的陪同下,王秋来到太子府禀报了天理教秘密活动的情况,绵宁十分震惊——身为八旗子弟、满族官员的哈丰阿竟然参与其间,可见天理教渗透能力之强,触角蔓延之深,而八王爷的儿子阿合保究竟是被哈丰阿打作幌子,还是确为同伙,也是非常关键的问题。

商量之后,绵宁同意王秋暂时不动郗大娘,继续密切监视的建议,因为郗大娘的妓院只是目前发现的天理教联络点之一,隐匿更深的解宗元、董先生还未露踪迹,他们才是更高层决策者。组织严密、分布庞大的地下花会,宛如群爪乱舞的八爪鱼,斩断一只爪子,可能会遭至其他爪子凶猛反扑,而京城再也经不起癸酉之变那种动乱了。

之后又谈到即将举行的会试,绵宁透露已与十一王爷密谈过,初步打算将前几年的主考官和阅卷官一锅端,全部换新人,但这一决定拖至会试前一天才公布,以让幕后操纵者措手不及;同时,绵宁还计划采取匿名复核制,从而让那些试图浑水摸鱼者遁出原形。

伟啬贝勒问八王爷有何反应,绵宁说他气喘的老毛病又发作了,已蒙皇阿玛恩准不必每天到上书房听候差遣,会试主考官易帅之事,八王爷特意上了道折子谢恩,直言前几年因主持会试寝食难安,心力交瘁,亦得罪了不少人,此次由十一王爷接手,使他有如释重负之感,此外还恳切地提了些建议,其中也包括匿名复核制。

临走时伟啬贝勒提到王秋与解宗元的香山对赌,太子笑道:“外面已传得沸沸扬扬,本王也听说了,江湖恩怨就用江湖手段解决吧,倘若王先生不幸落败本王再出面周旋,董先生这伙人越是视王先生为心腹大患,本王越是不能让他们得逞!”

出了太子府,伟啬贝勒拍拍王秋说:“有太子爷这颗定心丸,王先生可放手一搏!”王秋苦笑道:“再负于解宗元,哪怕皇上亲自挽留,在下也无颜留在京城……只是在下与解宗元对赌的方式还没确定,外面如何得知?这事儿真古怪得很。”

回到旗杆巷,叶勒图正与宇格格争辩什么,见了他宇格格抢道:“这回动静闹大了,简直要把你逼入死胡同,解宗元这厮委实太可恶!”

“什么意思?”王秋莫名其妙。

叶勒图道:“京城十三家赌坊把爷与解宗元的香山对赌放风出去,同时开出赔率,仅两天时间就吸引了数千人押注,还不包括在地下花会暗中押注的,今天中午我在街头巷尾转了一圈,都在谈论你与解宗元的陈年往事,连卢蕴都被翻出来大肆渲染,有些人把细节说得活灵活现,说什么你们俩在山东形影不离,夜宿同栖……”

“够了!”王秋见宇格格脸色难看赶紧喝止,“是不是你传出去的?”

“爷怎能怀疑上我?”叶勒图叫起撞头冤,“我这两天守在郗大娘那边一步也不敢离呀,哪有工夫跟人家说这个?再说跟爷这么长时间,爷还不知我的脾气?断断不可能做这种长舌妇的勾当。”

宇格格道:“别理他打岔,你继续说外面人还讲他跟卢蕴在山东干啥。”

“啊,这个……”叶勒图终于醒悟过来,讷讷道,“都是胡言乱语,不足为信,不足为信,呵呵呵。”

“哼!”

宇格格一甩脸“噔噔噔”进了屋,叶勒图朝她努努嘴,示意王秋进去安慰。王秋却紧皱眉头道:

“赌门对决,向来低调而隐秘,解宗元却通过各种渠道大肆宣扬,刻意制造出轰动性效果,意欲何为?解宗元行事诡异,每每计中有计,尤其擅长诱兵深入以全面剿杀,这回又打什么如意算盘?”

叶勒图道:“依我之见,要么他自认为稳操胜券,要么另有所图。”

“稳操胜券?”王秋淡然一笑,“香山之约赌什么还没确定,他凭什么认为必定赢我?看来……”他喃喃自语,陡然道,“你盯了郗大娘两天,有无发现?”

“这趟回来就是向爷报告的,”叶勒图道,“郗大娘那边近几天颇为反常,不时有四乘马车进入,有弟兄冒着危险到街头查看过,车辙痕迹很深,说明车里或是坐有不少人,或是装了非常重的东西,但出来时马车都是空的,”他掏出笔记,“单昨天与今天就有七辆马车出入,另一个异常是哈丰阿已经连续五天没在郗大娘那边露面,我琢磨着两件事应该有些关联。”

“是吗?”王秋陷入沉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以你们弟兄们的观察,估计车里装的什么?”

叶勒图毫不犹豫道:“铁器,八成是兵器之类。”

与苏克济的情报不谋而合。

王秋倒吸一口凉气,将郗大娘与天理教合作的情况简要介绍一番,叶勒图听了脸色煞白,摸着后脑勺道:“乖乖弄咚,闹了半天我们在跟一伙叛贼打交道,这事儿……只怕相当危险……”

见他有打退堂鼓的意思,王秋连忙勉励道:“太子爷已知道你们在日夜监视,特意表示嘉许,他日一举击溃天理教残部,你们功不可没。”

“噢——”叶勒图又高兴起来,“我这会儿就过去关照弟兄们加把油,争取搞明白郗大娘玩的花样。”

“注意安全,还有,暂时不要泄露关于天理教的情况。”王秋叮嘱道。

目送叶勒图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王秋独自在院里伫立,理清脑中纷乱的思绪,直至寒风浸体周身冰凉才缓缓进屋。

推开门,屋里悄无声息漆黑一团,王秋下意识往门边桌上摸火熠子,却听见宇格格温柔地说:“别点灯……你过来。”

“格格……”

王秋听出她躺在床上,已猜到她要干什么,不无惶惑地说。

突地一阵香风扑面,紧接着一个滑腻柔软胴体贴了上来,浑身热得烫手,她嘴唇贴在他耳边声音低不可闻:

“今晚没有格格,只有属于你的女人。”

“可是,”王秋叹息道,“香山对赌胜负难测,万一落败将远走京城从此告别江湖,我不能……污了格格清白……”

“我的清白为你而开……”宇格格愈说愈不好意思,索性以嘴唇堵住他的嘴唇,身体向后一倾,两人扑通滚倒在床上。

屋里空气陡地燃烧起来。

王秋是行走江湖的人,对男女大防原本看得不重,因此才有与卢蕴的鱼水之欢,与叶赫那拉虽是被迫,也有半推半就的成分。而宇格格,主要是顾忌她未嫁之身,担心她日后嫁入豪门后遭受指责,但上回拒之门外明显伤了她的自尊,并由此引出一系列麻烦。眼下她刚经历生死大劫,两人又刚刚和好如初,这种情况下,她裸身相许已鼓足最大的勇气,倘若再推却,宇格格恐怕非得羞愧自尽。

另一方面他也了解小姑娘内心的想法,刚才叶勒图关于他与卢蕴在山东的描述刺激了她,加之与叶赫那拉的孽缘,使她误解要留住男人的心必须以身相许。

“格格……”

她捂住他的嘴:“我……已决定了,只是拜托你……轻一点……”说到最后一个字她羞不能禁,将头深深埋入他怀中。

窗外北风呼啸,将院里花木吹得“簌簌”直响,寒风在胡同里左冲右突发出尖利的哨声;屋内温暖如春,黑暗中不时传来断断续续的呢喃声和呻吟声,渐渐地,一切归于平静。

对十一王府来说,这个深夜却是不平静的。

三更时分,一声惊恐万状的惨叫响彻整个十一王府,紧接着一个披头散发仅着亵衣的女子跑出卧室,站在院里大叫:

“快来人啦,王爷……王爷晕死过去了!”

很快,包括叶赫那拉在内的王妃、侧福晋、庶福晋纷纷赶到。成亲王卧室内满地狼藉,他全身赤裸横卧在床上,嘴边淌着鲜血,被子上、枕头上、床边全是喷吐的血迹,床脚有只打碎的青瓷小碗,碗里还残余些深褐色药渣。

王妃见状吓得摇摇欲坠,脸色煞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其他几位侧福晋和庶福晋也个个呆若木鸡,全然没了主张。还是叶赫那拉镇定些,先命人去请太医,再叫王府有经验的侍卫施行急救,然后指着那女子喝道:“你是谁?怎么会在这儿?为何加害于王爷?”

那女子身子瑟缩成一团,颤声道:“奴婢怎……怎敢害王爷?是王爷要喝药,说是喝了雄壮神勇,奴婢不懂这个,看着王爷……喝下去后就,就狂喷鲜血,而后,而后就昏死过去……”

叶赫那拉当即让人将碗及残渣收好,继续喝问:“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奴婢……”

那女子畏惧地瞅了叶赫那拉一眼,迟迟疑疑不敢开口。

“来人啦,把她拖下去打一顿!”叶赫那拉张牙舞爪喝道。

那女子骇得连连磕响头,带着哭腔道:“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是王府有位姓金的管家安排的……”

“王府哪有姓金的管家?”

叶赫那拉环视一圈皱眉道,屋子里静了片刻,有位庶福晋怯怯道:“上回听说门房那边有个侍卫姓金,是不是满脸胡须,瞪眼时一只眼大一只眼小?”

“就是就是,就是他!”那女人忙不迭点头,“他自称王府管家,晚上就是他派轿子接我来的,说是奉了王爷的密令……奴婢是玉花堂的,上个月王爷去玩时……”

说到这里在场之人心里基本了然。

成亲王坠马伤腰,从此不能行人伦之礼,心里耿耿于怀,遂想从青楼女子身上重振雄风,所饮药剂想必含有壮阳之效,或许药力太强身体承受不起,或许配方出了岔子,导致惨剧发生。

之后成亲王的几个儿子陆续赶到,一方面陪同太医进行医治,同时现场审讯那女子,询问事发前后的细节,另一方面劝慰家眷们各自回院休息,并四下搜捕金姓侍卫,派王府侍卫包围玉花堂,等天亮后请旨,由刑部出面拘捕玉花堂所有人等。

嘉庆帝闻讯后立即让绵宁上门慰问,同时传召宫中最好的太医参与抢救。礼部则乱成一团,因为会试相关准备事宜刚刚拉开序幕,若干细节、环节、步骤须等成亲王定夺。

绵宁来到王府,府内哭的哭、闹的闹,稍稍冷静些的则开始打算别的出路,成亲王还昏迷未醒,一群女人守在周围啼哭不已。绵宁询问得知那惹祸的女人之后未交代更有价值的情况,玉花堂也查封了,包括老鸨在内被打得死去活来,但除了说那女人是成亲王亲自指定,派金侍卫前来接洽外,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若在平时也罢了,成亲王刚走马上任来年会试主考官的紧要关头出了这等事,绵宁满心疑惑,又将那女人拘来细细审讯一番,与玉花堂一样,她将一切都推到金侍卫身上。绵宁立即下令彻查金侍卫,结果得知此前他曾在善扑营干过几年,而善扑营正由阿合保负责。

换作别人,肯定要追查到善扑营,但绵宁与父亲嘉庆帝一样隐忍守拙,只冷笑一声就此作罢,私底下吩咐手下暗中调查。

到了第二天黄昏,成亲王还是昏迷不醒,嘉庆帝不得不重新考虑主考官人选,八王爷那边不能提了,好马不吃回头草;太子身上兼职甚多,分身乏术,思来想去,只得把重任交给同胞弟弟庆亲王永璘。实际上嘉庆帝并不愿意动用这颗棋子,作为亲兄弟,他对永璘寄予相当的信任,之前已任命为镇西大将军,统领精锐八旗军以及京畿一带的驻军,拥兵近数万,若非皇帝的亲弟弟,其他人坐在这位置一刻也不得安宁。纵然如此,嘉庆帝仍有提防之心,不想庆亲王干预朝政,因此近年来都在边关要塞奔走,极少在京城露面。

消息传开后地下花会赔率大幅降低,赌客们原先指望成亲王昏迷不醒后,主考官一职应由仪亲王担任,而阿合保这个渠道则是众所周知的,如此一来指望值大减,不少赌客甚至要求撤回押注,使哈丰阿急得跳脚。

与此相反的是,押注于王秋和解宗元对赌的赌客越来越多,赔率也随着市面传播的各种小道消息一变再变,茶馆酒店、街头巷尾,到处都有投注押注的地方,据说六部衙门公务之余也激烈辩论两人孰强孰弱,最有趣的笑话是说上书房几位大臣处理各地奏章时,突然有人说了句“听说解宗元病了”,其他几个人一跃而起,忙不迭要去变更赌注。

此役的影响程度甚至深入到深闺绣房之中,那些成天枯坐于闺房无事可做的少妇贵人,见了王秋和解宗元的绣像——两人均是风度翩翩的白面书生,眉目间有几分清秀和硬朗,更加爱不释手,往往凭着个人喜好押上重注。

其深层次原因是近年来江湖门派鲜见公开的单打独斗,两人既代表各自门派的最高水平,又关系到江湖地位的此消彼长,而且令喜好八卦者津津乐道的是涉及一个公认的美女——卢蕴,使得这场对赌增添了几分趣味。

眼见押注者越来越多,十三家赌坊竟有些心虚起来:他们也不确定解宗元是否能赢得此役,然而从赔率看,解宗元已比王秋高出三个点,万一败北,将赔得血本无归。但市面上局势已经骑虎难下,无论高官达贵还是贩夫走卒,少则押几十文钱,多达成千上万,地下花会更收得钵满盆溢。

离决战还有八天时,董先生派人与王秋接洽,商讨具体对赌事宜。王秋出人意料提出以马吊牌(即麻将)决胜负,双方各提一个人参战,但最终以自己与解宗元手中的点数计胜负。董先生感到非常意外,认为四人赌博变数太大,而且历时较长,不利于公开对赌。王秋则针锋相对提出公开对赌并不在原先考虑的范畴,是董先生单方所为,不能作为影响对赌的因素。双方来往较量了几个回合,最终董先生妥协,同意王秋的提议,派解宗元和卢蕴出战,王秋则邀请上回担任与道衍明对赌的公证人——赌门前辈肖定钦参战。

肖定钦是八大赌门之一——火门的前辈高手,曾在京城创下连胜四十六场的惊人纪录,与王秋的师傅也有些交情,这些年来被爵门和册门联手打压,一直保持低调,但内心深处还是反感于解宗元等人的强势。王秋请他出手,是想依赖他的经验与稳健掌控局面,提防卢蕴放水和解宗元突出奇兵。

对赌的地点设在香山南山麓的榭水亭,那里视野开阔,一是便于参赌者观战,二是防止解宗元等人耍手脚,三是山道四道八达,万一有特殊情况可以迅速撤离。

离决战还有两天时,王秋在宇格格、叶勒图和侍卫的陪同下去香山勘查地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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