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回到客栈已是三更天,进屋时一眼看到叶勒图倚在桌边打盹,顿时涌起几分温暖与感动。

“爷回来了?”叶勒图听到动静赶紧起身,抓着王秋的衣袖看了又看,“您,您没事吧?”

“嗯,还好。”

“喝碗水?”

叶勒图递上一碗凉白开,王秋知他的意思,笑了笑捧起来一饮而尽。叶勒图松了口气,跷起大拇指道:“爷可真有定力,竟受得住她的诱惑。”

王秋摸摸咽喉,苦笑道:“诱惑?爷差点折了条命。”

“不会吧?”叶勒图眼睛瞪得有铜铃大,“她在王府里不敢杀人的!”

“你是说叶赫那拉……嗨,扯到哪去了,人家可是十一王爷的侧福晋,千万不可乱说。”

叶勒图诡秘一笑,将门窗关好,低声道:“王府嫔妃跟宫里一样,九成形同守活寡,爷想想,都是开了封的菜坛子,尝过那种滋味了,天天耗着谁受得了?自唐朝以来都城向来有‘香车黑屋’的说法……”

“这我知道。”王秋笑道。

最流行的说法是:某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晚上独自行走,突然被人掳到香气四溢的马车内,蒙上眼睛,送到一个神秘的黑屋,然后便有一位妙龄佳人出现了,两人终日欢好缠绵。问及她的身份和所在地点,佳人笑而不答。几天后精疲力竭的小伙子在睡梦中被送回原处,骨销形颓仿佛生了场大病,唯有怀里揣的银两证明并非黄粱一梦。

叶勒图道:“据我所知‘香车黑屋’确非杜撰,本朝也有其人其事,只是做得隐秘不为人知罢了,还有一种方法是通过下人寻找合适的男子,约好时间地点幽会寻欢,但皇宫王府管理极严,有条件这么做的终究是少数,绝大多数贵妇人只能靠听戏、茶会、打牌、赌博打发日子,然而爷出现了,爷俊朗清秀,谈吐举止不俗,岂不让那些成天看腻了酒囊饭袋之徒的贵妇人青睐?况且叶赫那拉情况更特殊……”

“何以特殊?”

“十一王爷……”叶勒图把声音压得不能再低,“四年前陪皇上围猎时不慎从山坡上坠马摔坏了腰,听说此后一蹶不振,再也无法行人伦之事,那叶赫那拉正值狼虎之年,能不哀怨?”

王秋回想起傍晚她热情如火,一点火星便能疯狂的眼神,不觉后怕,喃喃道:“当真危险得很……”

“所以我从宇格格那里听说爷跟叶赫那拉走了,当即抱怨她没头脑,宇格格也后怕起来,勒令我守在客栈等候,”叶勒图挤挤眼,“还好,爷守身如玉,没让宇格格失望。”

“去你的,”王秋敲了他一下,心里却倍觉暖洋洋的,转身问,“打点狱卒的事办得怎样?何时能进去探望?”

“基本差不多了,但还须等上几天,要等到打点的狱卒刚好值班——刑部大牢由不同衙门掌管,各有各的势力,须小心行事,不过爷,”叶勒图舔舔嘴唇,“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嗯,你说。”

“今儿个碰到几位狱卒头儿,听说是陶兴予脸色都有点不自然,态度也暧昧起来,害得我又加了点码,钱是一回事,说明此案蹊跷得紧,那几位头儿也再三吩咐仅此一回,下不为例,并说姓陶的是锅膛里草灰——烫手得很,爷,不管您跟陶兴予关系多亲,该让着点儿的还得让,京城的水深得很,铆不定天都能塌下来。”

王秋深深吸了口气:“谢谢提醒,我会注意的,这件事也让你受累了。”说着拍拍他的肩头。

叶勒图昂然道:“我没什么,横竖是一事无成的混混,爷不一样,一身精湛的赌技,又在江湖扬名立万,别为不相干的小事折在京城。”

两人又聊会儿郗大娘,叶勒图说:“这娘们年纪虽大,却是越老越骚,又开妓院又接客,尤其擅长挑逗奉迎,床笫功夫十分了得,京城上了岁数的王公大臣趋之若鹜,很多中年权贵也以受到她接待为荣。她将妓院赚来的钱通过种种渠道放高利贷,收益颇丰,甚至超过妓院收入。”

“借给哪些人?不怕人家跑掉吗?高利贷得豢养一帮讨债打手,还须黑白两道通吃。”王秋说。

“具体情况不清楚,总之是借给她信得过的、不会惹事的主儿,至于打手,只要随便嘀咕一句,自有嫖客帮她打理,”叶勒图笑道,“京城跟其他地方不同,没有白道,没有黑道,只有红道。”

叶勒图离开后,王秋喝了两杯茶,一时思绪难平难以入睡,信步走到院内。深秋的晚风吹在身边凛然有透骨寒意,吹得地上的枯草直打旋儿。遥望星空,不禁从郗大娘联想到另一个人。

当郗大娘拿涂了剧毒的匕首抵住他咽喉时,王秋眼都未眨说了一个名字:

“解宗元,是他告诉我的。”

“哼,果然是他!”郗大娘恨恨一跺脚,收回匕首,脸上变魔术般换成盈盈笑意,“我和解宗元都是陶兴予的债主,仅此而已。”

“他被关入天牢,性命危在旦夕,你们不心疼借出的银两?”

她笑得更甜:“钱乃身外之物,若整天为这点破事儿发愁,老娘早愁老了,那可划不来……王先生还有别的事?要不到前面楼上坐坐,大娘亲自为你挑选最嫩最甜的姑娘,保证王先生乐不思蜀……”

“在下告辞。”

解宗元!

想到这个名字,王秋心底便有火烧烟燎的感觉,又仿佛千万根尖针在五脏六腑翻搅一般。解宗元是王秋的耻辱,是王秋今生今世难以释怀的失败。

之所以抬出解宗元的名字,一是因为他也借钱给陶兴予,二是他长期隐居在京城,郗大娘应该有所耳闻,三是解宗元出身八大赌门之一的爵门,爵门与册门关系泛泛,郗大娘即便有所怀疑也不会找解宗元求证。

然而不经意间提到解宗元,使王秋脑海里泛起三年前那段苦涩而不堪回首的往事。

当年王秋少年得志,转战江苏、浙江、山东、山西、河北一路凯歌,在江湖上引起轰动。其间结识了冰雪聪明、美丽可人的女孩卢蕴,两人情投意合,很快便黏在一处结伴而行,边游山玩水边卿卿我我,好不惬意!事后想想,这也许是王秋人生中最轻松惬意,最幸福欢畅的时光。

来到石家庄后,王秋盘算横扫当地三家规模较大的赌坊,然后休整一下进军京城——按江湖不成文的规矩,只有在京城赌坛连胜五场以上才算真正的赌门高手。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王秋携佳人三天内将两家赌坊老板赢得连夜出逃,剩下一家仓猝宣布停业,至此王秋途经五省使十七家赌坊破产,名气大振。

这时解宗元来到石家庄。

解宗元委托江湖中人邀战王秋,条件只有一个:以秘密方式进行。这很正常,因为王秋已了解到解宗元是爵门的人,两人对赌隐隐有两大赌门对决的意味,输了直接影响本门声誉,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

对赌约在六天之后。

前五天,解宗元在当地地下赌场赌了七场,圈内的行话叫做热身,在重大对赌前寻找感觉,提振信心。王秋没有赌,之前他已横扫两大赌坊,积攒了足够底气。

王秋乔装打扮,以不同身份全程观看了解宗元的七场赌博。他观察得非常细致,有些场面甚至悄悄画下来,回家后再反复推敲。包括解宗元的神情、表情、摸牌和出牌动作、对家赢牌输牌时的反应,等等,细节决定成败,赌术精深如他们这种等级的高手,技巧已是浮云,决定胜负的只是一个微小细节。

对决前的那个晚上,王秋和卢蕴在住处的花径间漫步,吹着清新的晚风,拥着柔情似水的佳人,大有“人生如此,夫复何求”的念头。也就在这天晚上,卢蕴第一次提到将来。

“明天对决后不论输赢,我们都找个与世断绝的地方隐居起来,然后我为你生一大堆孩子,好不好?”

她双臂搂住他肩膀软言道。

他想了想,道:“还是等到京城之行后再说吧。”

“如果在京城落败呢?你想过失败之后做什么?隐居,还是继续苦练?”

他一犹豫:“我……我从没想过,也许……”

“王秋,世上没有无敌于天下的高手,只要在赌圈里混,迟早会被人打败。”

他轻轻在她光洁的额头一吻,笑道:“大战前夕,对我有点信心好不好?”

她眼里掠过一丝失望,转瞬便消失不见,两人默默走了会儿,她打破沉默问:“明天对决,你有几成把握?”

“八成。”

“啊?”她疑惑地说,“前几天你还说最多三成把握,难道几天来已找到解宗元的破绽?或者他的赌术与你相差甚远?”

“他的点罩。”他简洁地说。

“什么叫点罩?”

“真正的赌门高手必须做到喜怒不溢于言表,然而实际上谈何容易?只要是人,只要心里有欲望,总会多少不同地在脸上流露出来,只是境界越高的越能将这种情绪隐藏得更深,不易为人察觉而已,”王秋侃侃而谈,“譬如拿到一手好牌后有的眉头一松,有的嘴角微动,有的深吐一口气,还有的身体后倾,这些都是拿到好牌后心理放松的体现,赌门高手会因此修炼伪装表情,比如微皱眉头、轻轻摇头之类,但拿牌瞬间的反应纯出自然,根本无法掩饰,相当于练武之人最薄弱的罩门,赌门称之为点罩。”

“解宗元的点罩是什么?”

王秋没有立即回答,两人走到空旷处,确定周围三四十步均无遮掩,不可能有人隐匿在附近,才轻声道:“他的戒指。”

卢蕴凝神想了会儿,笑道:“戒指有什么名堂?我也看过两场,那只是很普通的紫金纹龙戒。”

“高手对决,彼此知根究底,断断不会耍换牌、做暗记等小伎俩,我是说他的点罩,”他道,“他有个习惯,每次拿到坏牌臭牌,右手会轻摸一下戒指,动作很轻微,也很快。”

“也许……他知道你躲在一边偷窥,故意为之?”

“这个动作很自然,没有一丝滞怠和勉强,每次做这个动作时眼神都不一样,说明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并非作伪。”

“嗯,你一定会赢的。”

卢蕴突然回身搂住他,王秋将她紧紧拥住,两人久久伫立在芬芳四溢的花丛中。

对决在一艘花舫上进行,参与者只有王秋、解宗元和当地最有声望的赌坊大佬齐爷。按事先约定,双方采用一般赌坊不常见的七骰六混——因为骰子越多越难以作弊,听骰、摇骰的难度也非常高,然后对敲押注,每次叫牌起点一千两,共玩七局。

花舫上的气氛相当紧张,一方面两人都是代表本门最高水平的少年高手,此战关系到八大赌门之间势力消长,另一方面赌局赌本巨大,须知当时正六品官员年俸不过四十五两纹银,三等轻车都尉年俸一百六十两,等级最高的一等公俸银也只有七百两,至于在京世袭八旗子弟,月俸只有可怜的一两,外加小米一斛,而双方每局牌以三次加注算,牌面赌注就达近万两。

开始两局双方都比较谨慎,不肯随便出手,也尽量避免让对手看出自己的风格,掷出好牌的并不多叫,坏牌则早早认输。第三局,王秋首先发动进攻,凭借掷出的三十八点层层引诱,险胜解宗元的三十六点,赢得一万六千两。第四局解宗元虽然只掷出三十四点,但听准王秋掷的不可能超过自己,一口气押了两万两,王秋不应,爽快认输。

第五局两人掷出的点数因受船身摇摆的影响,与预期的出入很大,而且浪花声也干扰了听力,使得局势复杂起来。解宗元揭开骰盅一看,满不在乎往桌子中间扔了两张一万两银票,王秋微微迟疑了片刻——他只掷了二十四点,在七骰六混中算是比较臭的点数,但解宗元能好到哪儿去?他左思右想举棋不定,解宗元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他,一付胜券在握的样子,右手很自然地摸了摸戒指。

“我跟。”

王秋也扔了两万两银票,解宗元冷冷道:“你确定?”说着又加了一张万两银票。

王秋掀开骰盅又看了看,从容跟进。

解宗元道:“你的点数不可能超过三十,这局牌输光了,后两局拿什么跟我赌?”

“我可以提前认输。”王秋道。

解宗元沉默片刻,没有继续加注,一把掀开骰盅:二十二点;再一把掀开王秋的骰盅:二十四点。每掀一次齐爷就惊呼一声,一是惊叹解宗元二十二点居然敢加注三万,一是惊叹王秋二十四点居然敢跟进。

仿佛为了平衡对决者的心态,第六局波澜不兴,解宗元以四十一点的高点数小胜一把,赢得一万两。

关键的第七局,画舫再度与对赌者开了个玩笑,在风浪的撞击下大幅摇摆七八下,两人又陷入第五局的糟糕境遇。

王秋看了一下点数,比上次好,二十六点,依然不具备加注的实力。玩七骰六混,二十八点是胜负分水岭,即平均每个骰子须掷

到四点以上才有六成以上把握,也才能与对手较量大小。

还是解宗元叫牌,他一甩便是三万两银票,道:“反正最后一把,不指望带回去了。”

王秋眼睛一闪,瞥见解宗元的右手又在戒指上抹了一下,心中释然,踌躇片刻道:“跟。”

“够胆量!”解宗元赞道,看也不看随手将面前的银票一股脑往中间一推,“咱们索性玩大点,清清爽爽。”

王秋和齐爷都愣住了。按事先约定,每人各带十万两银票,输光为止,事实上第六局赌完时王秋略胜一万多两,可以说不分上下,算是最好的结局。而今解宗元孤注一掷,倘若王秋应战的话,牌面赌注将达到十万两之巨!

跟,还是不跟?

齐爷瞪大眼看着王秋,虽然不是自己赌,额头上却紧张地沁出汗来。解宗元嘴角含笑,无所谓地看着河面,中指在桌上轻轻叩击,一付以暇好整的模样。

考虑再三,王秋慢慢将所有银票推到桌子中间。

“请……开牌。”齐爷嗓子干涩,艰难地吐出三个字。

解宗元信手一翻:三十八点!

王秋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看骰子,又看看解宗元。

齐爷伸手替王秋翻开骰盅,惋惜道:“只有二十六点,唉,王先生输了。”

王秋僵如木雕,脑子一片空白,只见齐爷嘴唇翕动,却不知在说什么,心里反复回荡着一句话: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仔细清点桌上银票并抹平、收拢,解宗元面带微笑抽出一张给了齐爷,又微笑道:“王先生下一站准备去哪儿?”

“先歇着,来日方长。”齐爷见王秋若丧考妣的样子于心不忍,从中缓和。

解宗元眯起眼,突然做了个很慢、很明显的动作:右手在戒指上一抹,然后冷酷道:“常在赌场混,输了就认栽,没什么奇怪的。”

王秋恍然大悟,跳起身指着解宗元鼻子道:“卢蕴!你……你……”

这时画舫靠了岸,解宗元傲慢地扫了他一眼,趾高气扬离去。王秋像疯了似的,抱着仅存的一丝侥幸跑回客栈。

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他的衣物全都洗晒并叠在床上,而卢蕴的衣物物品一件不留,好像从未住过一般。

王秋在床上躺了三天,第四天下午齐爷来看望他,顺便说了更多的内幕,使王秋大致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卢蕴与解宗元同属爵门弟子,至于在山东邂逅王秋是刻意安排还是巧合就不得而知。王秋横扫石家庄三大赌坊后,由于担心他进京搅乱生意,京城十三家赌坊老板请解宗元赶到石家庄狙击。以解宗元的赌技,其实并无击败王秋的把握,更没想到热身之际被王秋看破点罩。然而卢蕴关键时刻通风报信,解宗元惊出一身冷汗,惶恐之余将计就计,设计出引君入瓮的毒招。那天对决画舫两次摇晃也是解宗元事先安排的十多个水鬼暗中操纵所致,第一次让王秋对点罩深信不疑,第二次则是反扑,使王秋中计败北。

经此大败,加之卢蕴绝情而去,王秋心灰意冷,再无进京扬名立万的雄心,悄悄折回老家蠡口修身养性,直至听到陶兴予被捕的消息才重出江湖。

本不想再碰解宗元,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就算打败解宗元又能证明什么?然而解宗元竟然出现在陶兴予债主名单上,以王秋敏锐的直觉推断此事并不简单。

于是不停地挑衅十三家赌坊,逼解宗元出手,王秋非常希望与他再度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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