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冬天干燥而寒冷,王秋便买了只红泥小炉,每天下午文火炖山药,将洁白如玉的山药煮得酥软如泥,就着酽得发苦的浓茶,边吃边喝边看点书,乐在其中。

自打搬到旗杆巷后,宇格格来的次数反而少了,停留的时间也愈发短,有两回脸色很不好看,眼角隐隐残留着泪痕。王秋明白怎么回事,并不挑破,还像平时一样与她吟吟诗,聊聊天,谈些令人神往的江湖掌故,或者示范出神入化的赌术手法。偶尔她突然忘情地扑到他怀里,与他吻得天昏地暗,但仅仅如此,不敢再有逾礼之处,因为叶勒图也住院里。每当宇格格来访叶勒图都知趣地避到一边,可若闹出大动静,以叶勒图的精明不难知道怎么回事。

一天晚上叶勒图受王秋委托宴请负责监视郗大娘的哥们儿,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家吐了两回,然后呼呼大睡。王秋捏着鼻子收拾完残局,刚铺好被子准备入睡,外面有人敲门。

“谁?”他心一紧,随手握了把雪亮的匕首贴在门边问。

“我。”

“啊,宇格格……”

“嘘,快开门!”

王秋一呆,过了会儿道:“叶勒图也在。”

“他喝醉了,快开门。”

王秋脑海如惊涛翻腾,刹那间拥起千万般念头,然后咬咬牙道:“夜深了,孤男寡女多有不便,格格请回吧。”

“王秋……我,我就想进去说两句话……”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不行,”王秋恳切地说,“王秋乃草莽江湖之人,自感卑微,与格格有云泥之别,王秋无论如何都不敢做出对不起格格,有辱皇家声誉之事。”

宇格格快哭出来:“你真笨啊,王秋,难道你不知我的心意?今夜过后,我就是你的人了,在我哥那边再无顾忌,我们也好一心一意谋算日后出路,岂不更好?”

王秋叹道:“这却是我千方百计要避免的,满汉之分如同天壑,你又是尊贵的皇家格格,此事非但不足议,想都不能想,我岂能以格格清白要挟,逼你哥就范?格格请回吧,我也要休息了。”

“王秋,你当真这般硬心肠,无情无义?”宇格格终于忍不住,哇地哭出声来,双拳在门上乱捶。

王秋默默伫立在门后,一言不发,只听她哭得肠断肺裂,绝望而悲切,继而转为嘤嘤低泣,啜泣中格外伤心,黑夜中王秋也眼中泛光,鼻子微微翕动,两腮绷得比石头还硬。

哭声渐低,宇格格哀哀长叹一声——仿佛是钝刀在王秋心里深深割了一下似的,方才离去。

听着她脚步声远去,王秋依然站了很久,直到寒风冻澈了全身,两腿有些麻木了才缓缓回屋,站在床边,思绪杂如乱麻,一时不知做什么才好。

“好一个不识风情的鲁男子!”身后有人说道。

他一惊,转身看竟是卢蕴,心里直叫侥幸:若刚才心一软把宇格格放进来,正好被卢蕴撞个正着,后果不堪设想!

“怎么进来的?”他淡淡问。

她扑哧一笑:“心乱了不是?居然问这种幼稚之极的问题,登门入户、翻墙入室本来就是爵门绝技嘛,何况你整个注意力都系在那位心甘情愿以身相许的格格身上,自然不留意我了。”

“喔,你很喜欢躲在旁边看好戏是不是?正如上回看着我被明英诬陷下狱!”

“王秋,我早劝过你京城水深,耽搁下去有性命之忧,”卢蕴扑忽的眼睛在他脸上温柔地扫了扫,“那是我出于私谊的提醒,与明英没有关系。”

王秋冷笑道:“以解宗元的脾气,应该想置我于死地吧,可惜明英不识时务,居然想敲我的竹杠发点小财,结果贻误时机,这一点大概是解宗元没想到的。”

卢蕴幽幽道:“别在我面前动辄提解宗元好不好?我说过我们只是同门师兄妹关系,仅此而已,事实上,”她稍稍犹豫一下,“自从石家庄一别,进京我一直独自居住,除了谈事,与他素无往来……”

“算了,我不想听,”王秋烦躁地挥挥手,“你今晚来想说什么?又劝我离京?”

卢蕴正色道:“你听着,解宗元以及更高层次的人已注意到你追查地下花会,因此庆臣家满门失踪,虽然你攀上太子这根高枝,那些人暂时不敢明着动你,但陶大人的性命岌岌可危……”

王秋心头一震,不动声色继续听。

“他们本想从陶大人嘴里挖些信息,但如果有可能被你抢到先手,不如快刀斩乱麻,再有就是太子奉旨禁赌禁戏,在这节骨眼上暴露目标肯定会遭来灭顶之灾,王秋,别充当双方博弈的棋子,早点回去吧,”她说着站到他面前,两人相距不过半臂,柔声道,“虽然你不再信任我,但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恳请你再信我一次,这回是真的,千真万确!”

她素净如玉的俏脸上未施粉脂,灯光下更显得清爽晶莹,熟悉的体香缥缥缈缈从鼻端直入王秋心底,他这才注意到今晚她的衣着很特别,外面披着裘皮大衣,里面却是当年在山东初次相见时的低领蓝衣紫裙,胸口绣四五朵腊梅。还记得两人第一次的那个夜里,外面风很大,窗户“咣咣”响个不停,屋里却温暖如春,她穿着这身衣服躺在床边,脸上绯红如火,他便一层一层脱掉她的衣服,直至眼前呈现出雪白粉嫩的胴体……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夜她的风情,她的痛楚,她的甜蜜。

正如此时此刻与她四目相对,他不得不承认内心深处依然未能忘怀她——卢蕴与宇格格是完全不同类型的女孩。宇格格像大草原上奔跑跳跃的骏马,矫健多姿,奔放而直接,她笑的时候旁若无人,脸上宛如玫瑰突然怒放;卢蕴则是地道的江南少女,空灵如出水芙蓉,眉目如画,骨子里透出纤细和娇弱的味道。

对从小在苏州水乡长大的王秋而言,卢蕴的美更有种邻家女孩的亲切感。

“王秋,猜到我今晚的来意吗?”

他摇摇头。

“与三年前那个晚上一样,只要你肯离京城,随便去哪儿,”她低下头,“我都愿意放弃现有的一切,只身追随……”

她定定看着他,目光渐渐迷离,突然抬手解开裘皮大衣,再解开蓝衣紫裙,一件接一件,她动作很缓慢,手法却灵巧自如,瞬间现出光溜溜的胴体,三年了,依旧那么迷人,那么柔嫩,那么细腻。

“三年来没有一个男人碰过我的身体,如果不信,你一试便知。”她低低说,眼中充满了热烈和期待。

王秋挣扎着移开目光,长长吐了口气:“我在不在京城,对你,对解宗元有这般重要?”

“你不明白的,”卢蕴流下泪来,“我希望你好好活下去,即使陪伴你左右的不是我,而是那位格格,京城——确实杀机重重。”

王秋脚尖一挑,右手凌空接过裘皮大衣围在她胴体上,道:“谢谢你的好意,王秋心领了,但此时退出万万不能……你走吧。”

说罢缓缓转过身去。

卢蕴凄苦笑了笑,默不做声一件件将衣服穿上,大滴大滴的眼泪“啪啪啪”直往地上掉,每滴泪珠都摔成细细的小水珠,四处飞溅。

随后,她悄悄离开。

真是一个混乱不堪的夜晚。王秋自嘲地想,再也难以入眠,一直辗转反侧到天亮。

叶勒图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站在院子里惬意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又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大叫道:“世上没什么比酒醒之后喝一碗大麦粥的感觉更好啦!”

“爷五更天就起床帮你熬粥,文火慢炖近两个时辰,味道当然不同。”

“这么早?”叶勒图眨眨眼,“爷,是不是孤枕难眠啊?待会儿我到贝勒府给宇格格捎个话儿,让她……嘿嘿嘿……”

“去你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王秋狠狠捶了他一拳,暗想昨晚拒不开门是彻底得罪宇格格了,以后别说常来常往,见面是否打招呼还是问题,这样也好,长痛不如短痛,免得藕断丝连让别人说闲话。

喝了两杯茶,叶勒图掏出一卷纸,上面密密麻麻写了数百个名字。王秋浏览一遍,皱眉道:“才两天工夫,郗大娘竟有这么多客人?”

“上面都是识得名字的,还有很多面孔实在生得紧,只得作罢,不过我关照兄弟们对频繁出入妓院的,三天两头露回小脸儿的,还有一看就不像嫖客的多留意,必要时腾出人手跟踪,爷放心,那帮兄弟们常在街头混,懂得如何不露痕迹。”

“几张画像上的人都没出现吧?”王秋凭记忆将解宗元、卢蕴以及本门前辈道衍明的头像画下来,吩咐要重点关注。

“没有,兄弟们将几张画像记得死牢,像刻在心里似的。”

叶勒图夸张地说——对那帮无所事事的八旗子弟而言,王秋交办的事纯属美差,几个人每半天一班,任务是躺在窗前吃吃喝喝并盯住对面妓院出入人员,毫不费劲,每天还有一两银子的报酬,他们恨不得这种舒服的日子越长越好。

王秋对叶勒图的干练贴心颇为满意,说开销方面别客气,爷不是精打细算的主儿,主要把事情办周全了,另有重赏。叶勒图连连点头,说那帮家伙大手大脚惯了,不算着点儿,金山银山都能给用光。

两人边谈边出了门,叶勒图问到哪儿去,王秋说还得找苏克济,那个老江湖说一半留一半,现在回头想想有些事儿必须问清楚。

苏克济还在衙门办事,等到正午才回家,王秋拉他到附近小酒馆喝两盅,苏克济笑嘻嘻也不推辞,只建议离家远些,免得街坊邻居看了说闲话。三人遂步行来到两条街外的一家清真馆,让伙计烫两壶酒,切些羊肉、牛肉和下酒杂碎,又叫了两斤涮羊肉。酒菜显然很对苏克济胃口,乐得眉开眼笑,频频举杯,大快朵颐。

席间叶勒图老想着问事儿,不停地朝王秋使眼色,王秋恍然不觉,尽扯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三个人当中王秋不善饮酒,叶勒图虽说酒量大但昨晚喝多了,未免后劲乏力,倒是苏克济并不见外,自斟自饮喝了六七两。

酒足饭饱,苏克济两眼眯成一条缝,身体摇摇晃晃,自嘲说平时有午觉瘾,站在路边都能睡着。王秋忙叫伙计泡了杯浓茶,移到僻静角落,悄悄问:“上回大人提及有人通过某个渠道邀请大人入伙,大人慎重从事予以拒绝,请问那个人是谁?在哪个衙门任职?”

苏克济慢慢吹开浮在杯面的碎叶,啜了一口,闭着眼睛品味片刻,道:“下官受侧福晋恩泽,因此凡王先生问起的事,下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该说的上回都说得很清楚。”

听出他话里的潜台词,王秋遣开叶勒图,诚恳地说:“承蒙大人关照,王秋已受益匪浅,本不该再有奢求,然则事态日益恶化……大人可知叶勒图的远房亲戚庆臣自杀身亡,全家几十口人全部失踪?”

“啊,竟有此事?”苏克济骇然,“上个月下官还碰见他,约好春暖花开时一起到京郊钓鱼,他……他……”

“他也与地下花会有关,欠下大量赌债。”

苏克济脱口道:“不会的,庆臣怎么会输……”他似乎意识到什么,惊恐地闭上嘴,神情间非常不安。

“凡是赌博输赢都在两可之间,哪有必胜的说法?”王秋紧紧相逼,“大人何以认为庆臣不可能输?难道他本身就是地下花会重要成员,掌握或者操纵会试机密?”

“别问我,别问我,我什么都不会说……”苏克济一反沉稳笃定的态度,神情慌张地站起身,跌跌撞撞走到门口,一把推开试图阻拦的叶勒图,出门前又大声说,“我什么都不会说!”

说罢迅速离开饭馆,别看他身形略显臃肿,行动却很灵活,三步两步便穿过街道消失在胡同深处。

“你问了什么?他在害怕什么?”

看着他仓皇的背影,叶勒图诧异地问,王秋也莫明其妙,将刚才的对话回忆琢磨了一遍,道:“只不过提了一下庆臣的事,他好像不知情。”

“我们整个家族就扎克塔尔知道,昨天有人到都察院打听,里面的人还以为庆臣叔病了呢,”叶勒图道,“爷,我怎么有种慌慌的感觉?是不是这件事儿内幕真的很深?”

王秋反问道:“你以为我被诬入牢差点没命是偶然?我们的调查每深入一步,随之而来的危险就增加一分,直至图穷匕见,叶勒图,你年纪还小,又有八旗子弟的身份,没必要跟着我冒风险,明天起还是搬回家住吧,以后愿意的话暗中帮我做些事,否则就当做不认识,我不会怪你。”

“爷怎么了,居然说这种生分的话?”叶勒图挺起胸膛大声道,“我叶勒图别的没有,就是有点胆量,既然决定了跟在爷身边,您拿棍子也甭想赶走我,爷吩咐吧,下一步干什么?”

王秋感动地拍拍他,眼眶不禁有些湿润,感慨自己没看错人,结识了这么一位有侠义感,敢作敢当的年轻人。

“先回去吧,既然苏克济不敢说,必定有他的苦衷,

过些日子再说。”

叶勒图停住脚步:“那可不行,万一这几天他又出了意外怎么办?不如再通过宇格格找叶赫那拉,以恩人身份逼他说出秘密。”

这个途径王秋何尝没想过,但此一时彼一时,眼下这两个女人都是他尽量回避的,尤其是叶赫那拉,想到那天晚上的疯狂和放荡就不寒而栗。

“唔,算了,不要强人所难。”他敷衍道。

叶勒图奇怪地瞅了他一眼,突然笑了起来。

“臭小子,有什么好笑?”王秋心虚地说。

“爷跟宇格格之间有事儿?平时说十句话必定提到她,今儿个却绝口不谈,其中肯定有问题……两人吵架了?闹别扭了?还是爷惹了她?”

叶勒图故意将“惹”字咬得特别重,一脸坏笑。

王秋啼笑皆非,道:“她是高高在上的格格,我只是一介草民,朝堂是朝堂,江湖是江湖,万万不能乱了规矩,爷怎敢惹她。”

“爷,这方面您真是食古不化,”叶勒图道,“就拿叶赫那拉来说,连宇格格都看得出她的眼神,是真想一口吃了您,您当然是不乐意的,可纵使吃了又如何?您还是您,她还是十一王爷的侧福晋,总不成好好的王妃不做天天跟着您吧?人家无非图个眼前快活,您又没损失……”

“越说越不像话了!”王秋喝道。

“当然宇格格不同,”叶勒图灵巧地躲开去继续说,“她终究要嫁人,入洞房时必须是处子之身,大概这才是爷忧虑的吧?其实您错了。王府贝勒、格格们受长辈奢侈之风影响,作风也开放得很,加之王府、贵族之间互动较多,少男少女嘛意乱情迷后一时冲动在所难免,但并不妨碍她们日后出嫁,知道为什么?嘿嘿嘿嘿,她们圈子里流传着好多种作伪的办法,每一种都保证天衣无缝……”

“再不闭嘴爷真要发火了!”

“爷其实想问,皇宫选嫔妃不是都要验明正身吗?那是皇宫,普通人家哪怕王府才懒得费那事儿,只要嫁过去安分守己过日子,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哈哈!”

王秋趁他笑得开心,一把捉住他胳臂,喝道:“今儿个让你尝尝飘门的家法!”正待动手,突听叶勒图叫道:

“格格,救命啊!”

抬头一看,宇格格满面寒霜,骑着高头大马踹蹬扬鞭直冲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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