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将尽时,海兰珠的生命却也走到了尽头,便如一朵风雨飘摇中的娇花,在开到最盛的时候,突然地萎谢凋零了。

那一天,园子里的春花一夜谢尽,万木萧条。绮蕾在桃树下弹琴,想着那年也是在这里奏琴给皇太极和宸妃听的情形,忽有所感,停下弦来对着素玛说了一句奇怪的话:“去送送她吧,晚了,就再见不着了。”

素玛去了,可是她已经不认得她的主子,她从小服侍到大的海兰珠格格,那草原上美丽得像一个神话一段传说那么珍贵的仙女,那盛京宫里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宸妃娘娘,那娇嫩光滑像一只刚刚出蚌的珍珠样的美人儿,怎么会是这样一副枯槁的模样?

宸妃,海兰珠,她在生命结束之前,灵魂已经走远了。这个冬天,苦苦挣扎在世上的,只是一具伤心的躯壳,如今,这躯壳耗尽了最后的血气,终将化为一缕轻烟归去。

她已经两三天粒米未尽,然而见到素玛,却又像有些明白过来似的,喘着气问道:“素玛,这些天你跑到哪里去了?这么大的人了,还是贪玩。”

素玛扑到帐前跪下,哭得哽咽难言,只知磕头,将炕沿碰得梆梆响。海兰珠叹一口气,嗔道:“我又没骂你,只管哭什么?别磕头了,去,把我的鸽子笼取来,光知道玩,也不知道喂鸽子。”

听到这话,连哲哲也滴下泪来。她曾听说过的,海兰珠在草原时,颇喜欢养鸽子,说是鸽子比人飞得远,看得世面广,有知识有灵性。看她虽然言语好似清楚,神智却是迷糊,所说所想都只在儿时徘徊,便知她大限已到,由不得伤心。

这几日因常常往来探视,一坐就是半日,哲哲倒是第一次好好打量宸妃起卧的这间屋子。各宫各殿的家俱不是红木就是花梨,都是一堂一堂的,透着沉稳大方。这一间里却怪,所有的木器都是雕花嵌贝,透着轻薄鲜亮,却有点压不住似的,老有种随时随地一阵风就飘去了的轻盈,活泼是够活泼了,看着倒也顺眼,却不硬气,是留不住的样子。哲哲便叹息起来:这样的一个人儿,怎能载得住福呢?

她想起早先在草原上的时候,那时海兰珠还是小小格格,可美丽明艳已经出了名了,却偏偏生得单薄,所以寨桑贝勒老是耽心养不活,请了寄名符、长命锁、富寿玲珑玉坠子,颈上腰间累累垂垂系着好些,连手腕脚踝也都戴着金铃,说是金子坠得住,用金子压住四角,神鬼就带不走了。

也是因这份过度高贵挑剔,才耽误了海兰珠的青春,叫她老大未嫁地搁在家里许多年,直至进宫跟了大汗了吧?后宫粉黛争妍,偏她又与皇太极投缘,不肯分一点儿恩泽与旁人,怎怨得鬼神忌惮呢?

她还只是在想,素玛却跪在海兰珠帐前,絮絮地叨咕着,竟将她心里的话全都说了出来,哲哲乍听之下,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听岔了呢,或是管不住舌头,竟然自言自语起来。定一定神,才发觉是素玛在一行哭一行说,字字句句,竟都像是打自己心窝子里掏出来的一样,不禁呆了。

只听那素玛并不哭泣,只跪在海兰珠帏帐前,哀哀诉说:“格格,奴才自小服侍您,知道你一直想着要嫁一个全天下最伟大的男人,一个独一无二的英雄,您做到了;您嫁了大汗,做了东宫,您跟奴才说过,后半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把八阿哥守大,看着他成为第二代明君。这一回,咱们败了。格格,败了,那也没什么,您还年轻着哪,还可以再生呀,哪个娘娘不是生过三儿两女,您没了八阿哥,还会有新的阿哥来陪您的。干什么万事都只要独一无二呢?格格学问深,不听见说‘红颜薄命’吗?生得天仙模样已经受人忌天妒的,恩深爱重也是折福,八阿哥那样聪明灵透却偏偏短命,焉知不是鬼神忌妒折了福呢?格格但凡肯看开点儿,也断不会落得今天这样。格格又美丽又聪明,只是心太重,打小儿是这样,一辈子都是这样。心太重,得到一点就失去一些,太在乎那得到手的,还不如没得到。这就好像格格给我讲过的那个‘剖腹藏珠’的故事,若是为了一颗珠子,把肚子剖开,连命也舍了,倒不如没有那颗珠子的好。格格,您去了,素玛也不要活了,咱们一块儿找八阿哥去,我还是服侍您,死活都不离开您。那年咱们一同来盛京的时候,在路上您就说过的,到哪儿都带着我,这次,您也不要丢下素玛啊。”

她这样说着,听者无不落泪。哲哲听她比出“剖腹藏珠”的典故来,话中竟有大道理,不禁痴了,心想这丫头半疯不癫,说的话却通禅,倒不知是痴人近佛,还是因为跟着绮蕾念经的缘故。

皇太极早已哭得哽咽难言,这几日夜里守在海兰珠身边,几乎就没阖过眼睛。先还顾及体面强忍,既听得素玛这一番话,又见哲哲也哭了,再无遮掩,遂抱住海兰珠失声哭道:“爱妃,等你好了,我同你一道回科尔沁去。”

“科尔沁……科尔沁……我好想回科尔沁。”海兰珠听得“科尔沁”三个字,倒又似清醒几分,定定地看着皇太极,好像要努力辩认他是谁,喃喃道:“皇上,记得要送我回科尔沁呀,记得给八阿哥准备衣裳,同我一道儿回去。”

说完这一句,海兰珠眼中忽然放出光来,紧紧握了皇太极的手,使尽最后的力气叫道:“皇上,我去找八阿哥了,我只有舍了你了……”

海兰珠说着,两眼上插,早又昏厥过去,皇太极放声大哭,抱着她的身子只管呼唤,海兰珠哪里还有答应,只闻喉中咳咳作响,渐渐只有出的气儿,没了进的气儿。

太医们一齐跪下来,请皇上与娘娘出外暂避,说是将去的人,浊气最盛,恐于贵体有违。皇太极哪里肯舍,犹拉着手只管呼唤,哲哲只得也跪下了,禀道:“皇上好歹避一避,也好叫人给她换衣裳呀,再误一时,可就迟了。这里交给迎春照料就好,连太医也要一起回避的呢。”

宫人们见皇后娘娘尚且跪了,都不知所措,只管跟着跪了一地。太医又再四恳请,皇太极无奈,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于是宫人们进来服侍更衣,素玛岂肯叫人动手,抢上前来要自己做,只说:“服侍格格穿戴,是奴才从小做到大的,别人替她打理,哪里知道格格的心思?”

迎春怕她眼泪弄湿衣裳,让海兰珠灵魂儿不得超生,欲不叫她做,又哪里劝得,只得一旁小心,又暗暗地叮嘱了宫人留心素玛,不要叫她寻了短见。自己又出去请娘娘回宫休息。

哲哲已是望四的人,且身体发福懒动,闹这一回也着实累了,看海兰珠已口不能言,却又不能一时就去,料还有三五更的时辰可拖,遂由着迎春扶回休息。料皇太极必不能舍,遂也不劝,只命太医小心照看,见机行事。

果然到了临天明,素玛守着海兰珠吐出最后一丝微息,也不哭也不闹,亲手替主子再次净了面,又跪下来嘭嘭磕了三个响头,转身就向墙角撞去。饶是宫人留着心及时拉住,还是将额头蹭破了一层油皮,只得送回禅房求绮蕾代为照顾。

关睢宫里一时举起哀来,皇太极哭得几乎昏过去,太医们再四跪求皇上节哀,且去小息片刻,皇太极只是流泪不允。

哲哲来哭了一回,将傅胤祖拉在一边,拭泪问道:“有什么法子可以让皇上休息一会儿,这样子哭可不行,大清朝可都指望着他呢。”

傅胤祖也早在为这件事设法,只不敢擅作主张,听得哲哲这样说,心里有了依仗,遂回道:“回娘娘话,若是四周点起安息香来,再煎碗药水给皇上服下,不难使皇上少睡片刻,只怕皇上醒后生气,怪罪下来,这欺君之罪臣岂敢担当?”

哲哲叹道:“傅太医过虑了,这是忠君,何罪之有?你有什么灵丹妙药但用无妨,皇上怪下来,有我呢。”停一下又道:“太医医术高明,可有一种药,叫人不要伤心太过的?”

傅胤祖苦笑道:“都说人心难测,心病难医。测都测不来,又从何治起。除非眼下有什么人或事可以让皇上把心思从宸妃去逝这件事上转开,不要忧思太过,或可稍解。”

哲哲听了,低头默思许久,终无良策。

一时药已煎好,傅胤祖跪献皇上,皇太极正哭得口干舌燥,接过来一饮而尽,究竟是苦是甜也不知道,并未查觉是药。胤祖松一口气,果然稍时皇太极朦胧起来,渐不能支,忙命宫人扶去就寝。自己与众人也都横七竖八,胡乱找地方将息一夜。

天方亮,皇太极醒来,换过衣裳,又到灵前抚床大哭。哲哲率领众妃子一齐跪求皇上珍重,终不能劝。各宫各殿也都来拜祭了,连庄妃也扎挣着从炕上起来,由忍冬扶着过来大哭了一场。忍冬连声劝慰:“娘娘,九阿哥不满百日,您且不可伤心伤身,伤了元气啊。”

哲哲也道:“月子中的人,不宜在新丧之地久留,小心过了病气给九阿哥,反为不美。”

庄妃遂由忍冬扶着起来,又交了一块衔口的玉蝉给哲哲,拭泪道:“这是给姐姐含在嘴里的,就当我陪着姐姐了。”

哲哲见那块玉晶莹温润,兼且雕工精美,较原本拟用的玉蝉精致十倍,遂点头叹道:“还是你心思细致,知道准备。”

庄妃一窒,欲待解释,倒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借着哭啼含糊避过,又向灵位拜了三拜才离去。

一时礼部拟了诔文上来,宸妃谥号敏惠恭和元妃,大礼发送。只因宸妃无后,故摔盆截发干孝仪皆由小阿哥们代执。

皇太极听得“无后”二字,又触动起八阿哥早夭之痛来,复又大哭起来,几至昏厥。哲哲等深恐他痛极伤身,只得又命傅太医送上安歇之药,哄得他睡了。

如此几次三番,连胤祖也怕了,跪着向哲哲请罪道:“娘娘恕罪,胤祖无才,这睡药的觉吃一两服是救急之方,然而事不过三,多用只恐于龙体有碍。”

哲哲无奈,也只得由着皇太极哭灵陪床地闹去,惟尽人事苦劝而已,自己也少不得陪了几夜,便觉头昏体沉起来。实指望皇上悼亡之情于封棺后会好些,不料竟是毫无起色,此后一连数月,不但上朝问事常常脱空,连前线战报也都懒得过问。

后宫里多的是锦上添花的小聪明,却缺乏雪中送炭的大智慧,皇上从来都只是争宠的目标,又什么时候向别人乞求过同情和帮助呢?

清宫内外,一时笼罩在浓郁的愁云惨雾之中,即使战事最吃紧损兵折将的时候,也不曾这样萧条。

这日多尔衮从朝堂上回来,正坐在自家府里饮酒,英王阿济格与多铎一齐来访。三兄弟厮见了坐下,阿济格便开门见山道:“皇太极登基以来,也还算精明肯干,咱兄弟虽不甘心,却也佩服。然而如今他为着一个妃子每日里昏昏沉沉,不理朝政,却实在不像个皇上,岂止不像皇上,简直连普通勇士也不如,全朝文武都很不满他,不如想个法子,叫他把皇位还给你算了。”

多尔衮饮酒不语,多铎却笑道:“哥哥都封了郡王了,说话还是这样直爽无顾忌的。”

阿济格道:“这里只有我们三兄弟,难道还怕你两个会告我一状不成?何况我看皇太极那个半死不活的样子,就算你们告了,他也未必有心情理会呢。咱们兄弟几个成天前线作战盛京上朝的,他可好,就只知道抱着棺材哭丧。”

然而无论阿济格与多铎如何议论,多尔衮却只是顾自饮酒,因酒壶已空,遂叫:“酒来。”

乌兰却偏偏倒了茶出来,给三位王爷醒酒,劝道:“三位爷,也喝了有些时候了,又不肯吃东西,这乍暖还寒的天气,最容易着病的,小菜虽不可口,好歹略尝尝,暖暖胃口也好呀。”

阿济格见那四样小菜十分精致,不禁大喜,笑道:“好丫头,这么知疼知热的,给个主子格格也不换的。”俟她出去,遂向多尔衮道,“我知道你早已把她收房,也该给她个名份才好,便不肯扶正,至少也可以封个侧福晋吧。”

多尔衮笑而不答,却果然将酒杯换了茶。

他在盛京呆不住。在自己的睿亲王府也呆不住。

再大的花园也不及草原敞亮,再柔的清风也不如马背潇洒。连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纱帐里,都有一种阴郁的味道,令人窒息。他急不可耐地要出去,扬鞭驰骋,哪怕是上战场也好吧,只要能撒得开马蹄,挥得圆弯刀,然后搭弓上箭,一矢中的,那是何等的畅快?

在府里,惟一的马就是女人;或者说,女人就是马。乌兰,所有的婢女,老妈子,甚至厨子的妻,只要被他在“需要”的时间里碰上,就难以逃过被驾驭的命运——然而那些女人也并不指望逃脱,反而有些期盼的意思,随时随地地期望着惊喜。

相对来说,乌兰是他较为固定的伴侣,也是惟一可以与他同床共枕的。这或许是看在去了的睿亲王妃的面上,因为乌兰是王妃默许了的——从这一点看来,多尔衮的心中,对王妃其实是一直有着份忌惮的,即使在她死后,也仍然本能地敬重,不敢越过那道无形的雷池。

福晋是一种身份,也是一种名份。多尔衮从不曾给过她足够的情爱,然而于名份上却是给足了的,她是他的正室,也是他的惟一。无论他怎么纵性也好,总会避过她的耳目,虽然只是形式上的避一避;她显然也是领情的,故而对他在卧房以外的放浪从来不闻不问,只要他不叫她“看见”,那么便知道也做不知道,彼此倒也相安。

对于福晋的死,多尔衮始终存着一份亏欠,因他明知她的死因却不能替她报仇,而且是不愿替她报仇,甚至和那个杀妻仇人如胶似漆。因为这一份亏欠,他始终不肯再娶,而将那个睿亲王妃的名号当作亡妻永远的灵位。

那日庄妃送信出来,叫他无论如何要趁夜入园杀了钗儿与福子,他虽不知庄妃如此布置究竟为着什么,却猜到她必有重大图谋。不料次日即传出八阿哥暴毙之讯,很明显两件事儿是连着的。他猜不透庄妃到底用了什么法术致八阿哥于死命,又因庄妃生产而无法约她出宫见面,但他们两个曾经有过称王称后坐拥天下的誓言,所有的一言一行,都是为着这个伟大目标而努力着,这一点,他时刻都不会忘记。只是庄妃深藏在永福宫里,他怎样才能想法与她见上一面,好好谋议一番呢?

此刻能与他相谋议论的,只有兄长阿济格和弟弟多铎。可是庄妃的事是无法向兄弟们明言的,因此他只默默地喝酒,把所有的亏欠和隐衷随酒咽下,然后才忽然抬头,另起话题:“咱们和明朝的军队打了这许多年的仗,依你们看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打进京去?”

多铎笑道:“哥哥只问什么时候打进北京,并不问胜败如何,那么是已经胜券在握了。可是便赢了又如何,还不是替他人做嫁衣裳。”

多尔衮冷笑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盛京称皇算什么?最多也只是和明王朝分庭抗礼,况且我听那些个太监说,这盛京宫比起北京皇宫来,十分之一都不及。我若称王,要坐就坐北京皇宫里的金銮殿,到那时候,皇太极又奈我何?”

多铎初而一愣,接着明白过来,忙站起来拱手赞道:“原来哥哥胸中早有成竹,果然深谋远虑。论文才论武功,皇太极岂可与哥哥相比?大清帝王,舍你其谁?”

阿济格却仍不懂,问道:“你们两个说什么?皇太极现称着皇上呢,我们不打他,倒替他去打北京,只会让他把天下越坐越稳,却如何掀他下来?”

多铎笑道:“也不必掀他,只怕二哥打进北京的时候,他还在抱着宸妃的棺材洒马尿呢。到时候,还怕他不把玉玺拱手相让吗?”

阿济格这方明白过来:“你们的意思是,我们先不必理睬盛京朝廷,倒是按部就班地继续拼命去,待到打下了北京城,也不用报讯,也不用邀功,就直接进去坐了金銮殿便是。可是这样?”

多铎笑道:“你可算明白过来了。对明战争一直是由二哥挂帅,到时兵权在握,黄袍加身,皇太极鞭长莫及,何况就算他麾兵打我们也不怕,难道我们两白旗还怕了红旗不成?”

阿济格鼓舞起来,大喜道:“果然是妙计。到时候只说战事紧张,不住要求增兵,把八旗主力全部分散,我们这里再设法拖住皇太极不叫他亲征。等到二弟做了皇上,我们悄悄地里应外合,打他个措手不及,逼皇太极退位,保准万无一失。”

多铎冷笑道:“到那时候,可不只是退位那么简单了。想想我们的母亲是怎么死的?我早就对自己发过毒誓,早晚要叫皇太极尝尝被活埋的滋味,就让他替他的爱妃陪葬去吧。”

多尔衮却道:“且别张扬。若是皇太极一直半死不活的倒也罢了,就只怕他过些日子重又振作起来,不好对付;况且对明作战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谁知道到时候又有些什么事故出来?”

阿济格、多铎也都默然,心知多尔衮所言不错,皇太极心思缜密,手段毒辣,又岂是那么容易上当的呢?这件事,总还得从长计议,小心处之才是。

且说素玛自被送回了禅房,虽没有再闹着去死,却每天坐在禅房一角,眼神涣散,口齿不清,嘀嘀咕咕地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话;要不就赶着绮蕾叫格格,还直问她为什么打扮得这么古怪,非要服侍格格梳妆更衣不可。

绮蕾怜她痴心,不肯和疯子理论,只得随她妆扮。她原本和海兰珠就酷肖,再换上海兰珠的衣裳,简直就成了一个人了。

一日两人闲话时被哲哲撞见,乍看吓了一跳,还当是海兰珠复活了呢;细一看才发现分别,知道是绮蕾还了俗家装扮,这倒提醒了她。八阿哥死了,海兰珠死了,已经没有一个人可以劝慰皇上,就连小阿哥福临的出生都不能令天子展颜,太医们束手无策,大臣们的上疏和妃子们的献媚更是无济于事。当初她和大玉儿曾经借着海兰珠的酷肖绮蕾对皇太极演过一出戏的,如今何不借着这点巧合再演一出戏呢?

哲哲一生中大概就聪明了这么一次,在整个后宫乱成一片、连前朝也群龙无首的时候,她这个一朝之后、天下之母终于站出来,以宽容和智慧挽救了皇太极的斗志,也挽救了大清的命运。

因为这一点宽容和大度,她无愧于母仪天下的后位,做了生平最漂亮最伟大的一件事。

“你去陪陪皇上吧。”她对绮蕾说,“以前我因为皇上宠你,没少找你的麻烦,是我的不是。但是你是这么聪明大度的一个人,你会体谅我后宫之首的为难的,是不是?如今皇上整个人已经崩溃了,他要是倒下来,大清也就完了。你帮帮他吧。只有你才可以帮到他。他听不进任何人的话,前朝的大臣、后宫的妃子们已经想尽了办法,可是皇上一味沉溺在伤心中,把天下置之度外,他忘记了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甚至不是后宫的事,这关系天下苍生。他是皇上,他是不可以倒下来的!为了救皇上,我愿意做任何的事情,包括献出生命,可是我帮不了他了。绮蕾,只有你能帮他,你肯不肯这么做?”

当绮蕾听到哲哲的决定时,大吃了一惊,几乎不能相信这是从哲哲口中说出的话。

然而站在她面前的,的确是曾经恨不得置她于死地的哲哲,是那个口口声声称她是“察哈尔刺客”的皇后,她说:“绮蕾,我知道你一直忌惮我,我也一直忌惮着你。但是皇上跟我说过,你是个心怀天下的奇女子,不可以用常人的眼光来评价你。如果真是这样子,绮蕾,你就该为了天下人救救皇上,我如果只是一个普通人的妻子,也许宁可和丈夫抱在一块儿死也不愿意和别的女人分享他。但是我是皇后,当天下的利益和我个人的情感发生冲突时,我只能没有了自己。我不是大度,也不是理智,我是责无旁贷。别说和你分享皇上,就是让我把皇后的位置让给你,只要救得了天下百姓,我也是心甘情愿的。绮蕾,我替天下的百姓求你。”

哲哲说着欲跪,而绮蕾却已经先她而跪下了,斩钉截铁地说:“娘娘但有所命,绮蕾尽力而为。”

她再次回到了关睢宫,再次站到了皇太极面前。

面对着这熟悉的地方,这熟悉的人,绮蕾的心中,不能不浮起一种人生如梦的感慨。眼前的这个男人,曾经是她恨之入骨的,却也曾经与他肌肤相亲,他们还曾经共有过一个儿子呢。后来海兰珠代替了她的位置,住进了关睢宫,生下了八阿哥,可是,只是那么短短的几年啊,一切就像场梦一样烟消去散了,八阿哥死了,海兰珠死了,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来过一样。海兰珠,简直是踩着自己的足迹亦步亦趋地重走自己的路呢。

命运。

这命运的惊人的重合使绮蕾不能不对皇太极觉得同情,发自骨肉真心的一种同情。

她看着皇太极,他是一个帝王,主宰天下苍生的天之骄子,她安慰他,等于安慰了整个天下,为了天下,她一个小女子的献身微不足道;同时,他又是一个可怜的男人,一个失去了爱妃与幼子的伤心的丈夫与父亲,她对他的同情,是发自内心的,毫无委屈的,只要能够帮助他,她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可以做。

她,一个女人,一个他曾经爱过的女人,想要安慰一个男人,能做些什么呢?

能做的很多,也很少,但很管用。当年,她为了对付他曾经学过很多本事,是下了苦功夫的,现在,她又要用到这些本领了。再一次,动用女人的原始本钱来改变命运。

改变。命运。

绮蕾又开始跳舞了。

她对着皇太极,一层一层地,脱去她的衣裳,打散她的钗环。像花朵一瓣瓣地绽放,露出娇嫩的花芯。

花的芯,女人的心,多么诱惑。

曾经皇太极在看到她的最初,已经强烈地渴望过,渴望剥开她所有的衣裳,渴望可以像剥去层层衣服那样层层剥去缠缚于她灵魂之外的重重束缚,然而他又害怕,当她赤诚相见,心底里所有的不过是仇恨,仅仅是仇恨,再无其他。

他怎么敢奢望,有一天,她会在他面前,主动让自己赤裸?

她整个的服饰,是和海兰珠生前一模一样的。在她出现的第一瞬间,已经让皇太极觉得错愕,震动,颤栗,感慨。而随着她的舞蹈,她的身份渐渐不明,她一会儿是绮蕾,一会儿是海兰珠,而两个女人,都是他生平至爱的。

他又一次恍惚了,如被蛊惑,如中魔咒,站起来,痴痴地,痴痴地,走向她,抱住她,伏在她的怀抱里,痛哭失声。

这是一个帝王的哭泣啊。这是一只受伤狮子的哀鸣。这足以令天地震动,风云变色,让历史的如椽之笔龙飞凤舞,摇落银河。

哭泣和泪水在清洗着皇太极地动山摇的伤心,而绮蕾一阵风样温柔而恬静地拥抱着他,呵抚着他,拂动着他,唤醒着他,也解脱着他。

她脱尽了自己的衣裳,便开始脱他的,一层一层,仿佛脱去他所有的冷漠和伤心,脱去他对这世界的拒绝。而他由着她,由着她手的抚摸,由着她嘴的亲吻,三年多的冰清玉洁并无损于她的灵巧柔软,反而更使她有了一种凡人不及的诱惑与神奇。

这不是绮蕾,这是海兰珠。只有海兰珠才会这么迎合于他,顺从于他,邀媚于他。

他终于一丝不挂地站在她面前。一个赤裸裸的女人,一个赤裸裸的男人,他们可以做什么?

皇太极前所未有地狂热,前所未有地尽兴,要了一次又一次,仿佛把所有的伤心和激情都释放出来,又仿佛把所有的斗志和生机都激活起来,不知疲倦。而绮蕾尽态尽妍,俯仰承欢,将身体弯曲成各种几乎不可能的姿势来迎合他,取悦他,以女人最原始的能力来激发出男人最原始的动力。

他们这欢喜佛一般惊天动地的交合把鬼神都惊动了,不得不给予他们超乎常理的气力和精力,让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纵性,从午夜,到天明。

隔了两天,当皇太极再度走上金銮殿时,臣子们惊讶地发现,他们的皇上竟然比以前更加神采奕奕、精力旺盛。八阿哥和海兰珠接连的惨剧所带给皇上的所有阴晦已经一扫而空,他处理奏章时,比以往更果断,更英明,更有帝王之气。

因为他,终于真正得到了他一生中最想得到的那个女人。

这一次,是那个女人主动献身的。这无疑是皇太极人生情史上最值得骄傲的一笔。

那个女人曾经两度行刺于他,辜负于他,但是有过了这一夜,她对他所有的亏欠都补偿了,她为他做的,远不止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那么简单,而等于是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她救了他,救了大清朝廷,救了一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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