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明惊呼一声,顿觉这村民笑容中也似充满了诡秘之意,情不自禁倒退了两步,叱道:“你……你要做什么?”

那村民笑道:“小人只是将捉的蛇拿给客官瞧瞧。”伸出木棍,在蛇首上轻轻一敲,毒蛇红信一闪,又缩回竹箩之中。

易明厉声道:“深更半夜,来捉毒蛇,显然必非安分良民。”手肘一碰易挺:“抓住他,问问他究竟是何来路?”

那村民立时大惊失色,颤声道:“客……客官请慢动手,小人半夜来捉毒蛇,只不过贪得几两银子。”

易明道:“什么银子?哪里来的银子?说清楚些。”

那村民战战兢兢,颤声道:“前两天山上来了位活佛,不但有降龙伏虎之威,而且还能生吃毒蛇,据说他老人家曾在西天佛祖面前发下心愿,要吃满十万条毒蛇方能修成正果,重回西天,是以他老人家终日便以毒蛇为餐,还出了一两银子一条的高价,来向小人们收买毒蛇。”

他说的虽近神话,但易挺等三人一听入耳,便已猜到那生吃毒蛇的“活佛”,必定是个行迹诡异的外门高手。

易挺皱眉道:“那活佛长得是何模样?”

村民惶声道:“小人们肉眼凡胎,可不敢去瞧他老人家,只知他老人家终日在山上一座山神庙里参禅打坐。”

易明道:“你们瞧不见他,如何拿得到银子?”

那村民道:“小人们捉了毒蛇,只要装作一箩,送到山神庙前,第二日清晨一觉醒来,便会发现那竹箩已飞回小人们的桌上,竹箩里毒蛇已不见了,却装满了佛爷赐给小人们的银子。几天以来,从未错过。”

易明还想说话,却被易挺使了个眼色止住。

村民道:“不……不知客官还有何吩咐?”

易挺道:“这就是了,你们快去捉蛇吧,咱们也该回去安歇了。”一手拉着易明,转身大步而去。

水灵光见到易明居然竟抛下如此奇秘诡异之事不再过问,也乖乖地跟她哥哥走了,心里不觉有些惊奇,忍不住笑道:“今儿天气只怕不好。”

易明瞪大了眼睛,奇道:“有何不好?”

水灵光微微笑道:“若是好天气,你怎肯回家安歇?”

易明“噗嗤”一笑,道:“你当我哥哥真是安分守己的人么?小时他的调皮捣蛋,当真是人人见了都要头大如斗,如今他虽然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来,可也装不久。此刻他哪里是要回去安歇,只不过是要躲开那些村民的目光,然后再走另一条路,偷偷绕上山去。”

水灵光瞧了易挺一眼,笑道:“是么?”

易挺垂首笑道:“哥哥的事,妹妹总是最清楚的。”

他非但不敢接触水灵光的目光,而且被水灵光瞧上一眼,脸就有些红了,只是水灵光心有别属,却全未在意。三人绕了个弯子,果然再次觅路上山。

易明两只眼睛一闪一闪的,充满了兴奋之情,口中不住喃喃道:“那活佛的模样,长得必定奇怪得很。”

水灵光见她一遇着新鲜的事,便像个孩子似的,心中不觉暗暗地笑,其实她自己一想到世上竟有日食数十条毒蛇之人,心里那好奇之心,也是再也无法忍耐,脚步也不觉越走越快了。

三人究竟俱是少年心性,都只想到此事之新奇与有趣,竟无一人想到,此行实是步步危机,充满凶险。那“活佛”既然僻处在半山废庙之中,自是一心要隐迹藏形,若是有人要去窥探他的秘密,他怎会轻易放过?他既以毒蛇为粮,想必早已练成了一种极为毒辣的外门功夫,以易挺等三人的武功,难保不遭他的毒手。

荒山寂寂,冷月窥人,荒草之间,虫声啾啾,荒山在夜色笼罩下,到处都弥漫着一种凄清幽秘之意。易明脸蛋儿虽是火热的,但手足却早已冰冰冷冷,一路不住低语道:“莫要害怕,这草里不会有毒蛇的。”

她叫别人莫要害怕,自己心里却害怕得很,一路提心吊胆,生怕被草里的毒蛇窜出来,在脚上咬一口。水灵光暗暗好笑,突然轻呼道:“蛇!”

易明“嘤咛”一声,整个人都扑到水灵光怀里,面上已吓得全无一丝血色,颤声道:“蛇……蛇在哪里?”

水灵光笑道:“蛇在那活佛的肚子里。”

易明又笑又啐,道:“原来你是个坏东西,我真恨不得要你真被毒蛇咬上一口,那才称了我的心。”

突听易挺沉声叱道:“噤声!”

水灵光、易明随着他日光望去,只见林木间,背山处,隐约已可看见一座庙宇的朦胧黑影。昏黄黯淡的灯光,自残砖瓦间透了出来,更增加了这废庙的神秘与诡异,当真有如神话中妖魔鬼怪的居处。

三人不约而同,提气蹑足,伏身而行。忽然间,一阵沙沙的脚步声自山下传了上来。三人心头俱是一跳,齐地在乱石树木间藏起身子。

只见一盏白纸灯笼,自山下飘了上来,来到近前,才可看到灯笼后的四个青衣人,手里各各提着只竹箩。这四人垂首急行,既不敢东张西望,也不敢抬头望上一眼,走到庙门前,远远便停下脚步。四人轻轻放下了竹箩,一齐跪了下去,对着破庙,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口中还似在喃喃默祷。

白纸灯笼,火光荧荧,将这四人已骇成铁青的面色,照得更是怪异可怖,这时乳白色的夜雾,已自荒草间升起。夜雾弥漫下,寒风吹动中,一盏白纸灯笼,随风摇晃,四个行迹诡异的青衣人,面对着破庙跪拜。

这又是何等奇诡幽秘的景象。

易明情不自禁,悄悄拉起水灵光的手掌,紧紧握住。她指尖已不觉有些颤抖,掌心也不觉沁出了冷汗,只是她心头虽然充满恐惧,却也充满了兴奋。

忽听破庙中有人缓缓道:“去吧!”短短两个字,语声出奇的低沉,却又出奇的有力,每个字都像是一柄铁锤,在人心上重重击了一下。

易挺等三人心头都不觉一凛:“此人好深厚的内力。”那四人早巳匆忙爬起,倒退数步,转过身子,飞也似的奔下山去。

这时残破的庙门,突然“呀”的开了一线。一个头戴竹笠,身穿灰袍,瘦骨嶙峋的灰须老者,自庙门里一闪而出,身手之轻灵,已是武林一流高手。他往返两次,霎眼间,已将四只竹箩都提了进去,庙门瞬即阖起,发出“吱呀”一声,仿佛恶魔的叹息。

接着,破庙中便传出一阵低语,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易明附在水灵光耳边,轻轻道:“里面有两个人。”

水灵光道:“另一个想必就是那活佛了。”

易明道:“不知……不知他是何模样?”

两人附耳低语,易挺也不知她两人在说什么,但瞧了水灵光一眼,他竟突然长身而起。

易明赶紧拉住他衣角。易挺俯身低语道:“既已来了,好歹也得去瞧瞧,那活佛究竟是什么人物?”

易明不觉奇怪道:“哥哥的胆子怎的突然大了。”

只听易挺道:“你若是害怕,就留在这里。”

易明咬了咬牙,立即站起。三个人屏息静气,一步步走过去,谁也未曾施展轻功,只怕风声惊动了庙中的高手。

那破庙果然已颓败不堪,砖瓦间随处都有破隙。三人在贴近地面处各自寻了个较小的裂口,眯起眼睛望了进去。但见这残败的破庙里竟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神案龛幔,早已被抛出,庙中空无一物。惟有一盏孤灯,放在中央,发着昏黄的火光。闪烁的火光中,一个满身红衣如火的僧人,盘膝坐在迎门的一个蒲团上,寂然不动,宛如佛像。他身材极是高大威猛,一颗头颅,更是大如笆斗,赤红的脸膛,焕发着一种妖异而眩目的红光,甚至连头顶与双眉俱都是红的颜色,惟有一双目光,却是黑白分明,锐利如电。他生得倒也并非十分狰狞古怪,只是从头到脚那一身妖异眩目的鲜红颜色,却委实红得慑人魂魄。

易明定睛向他瞧了两眼,连眼睛都似已刺痛起来。再看方才提人蛇笼的那灰袍人,此刻盘膝坐在他身旁。瞧两人坐的方向,这灰袍人显见乃是那红衣僧的门人弟子。

水灵光等三人也瞧不见这灰袍人面目,只见他双手不停,将笼中的毒蛇,一条条捉了出来。那般狞恶凶猛的毒蛇,到了他那枯瘦漆黑的手掌中,竟都变得生气全无,听凭他翻来覆去,随意摆布。顷刻间,灰袍人便已自毒蛇中选了十余条最大的,放在笼中,恭恭敬敬送到那红袍异僧面前,然后倒退而回。

这时易明等三人都似已觉出将有一幕残酷的景象在眼前出现,三人眼角的肌肉,都不禁激动得颤抖了起来。只见这红袍异僧微一伸手,便将一条毒蛇攫在手中,接着,他竟张开那血盆般巨口,一口将蛇头咬住。

易明等三人都不禁心头一寒,但见这红袍异僧并未有任何动作,只是胸膛不住起伏。而那粗壮的毒蛇,竟随着他胸膛起伏,渐渐萎缩了下去,转眼间,便只剩下一条蛇皮空壳,血肉竟都已被那红衣异僧吸入腹中。易明只瞧得胸口作呕,若非咬牙忍住,早已吐了出来。但那红衣异僧却似将这毒蛇视为天下无双的美味,不到盏茶功夫,便将六七条毒蛇血肉都吸下了肚。

他生吃毒蛇固然骇人,但这张口一吸便将毒蛇血肉吸得干干净净的内力,却更是令人可惊。只见他满身散发的那妖异红光,越来越是鲜艳夺目,目中神光,也越来越是充足,似乎每多吃一条毒蛇,他功力便更增进一分。

易明又惊又怕,实在看不下去了,伸出手,悄悄拉了拉水灵光的衣袂,意思自是要水灵光走了。水灵光点了点头,也悄悄拉了拉易挺的衣袂。但三人还未站起身子,那灰袍人突然回转头,似有意,似无意,向三人偷窥之处瞧了一眼。

三人心头俱是一震,而水灵光之震惊尤胜于易家兄妹,只因她已瞧出这灰袍人竟是她本就认得的人物。幸好这时那红袍异僧低声说了句话,灰袍人便又转过头去。水灵光等三人,哪里还敢停留。三人不约而同,悄悄退步,转过身子,飞掠而出,直奔到回头瞧不见庙里灯光,三人这才松了口气。

易明喘息着道:“好厉害!”

易挺沉声道:“那红袍僧所练的外门毒功,显已登峰造极,他若发现了咱们,只怕咱们谁也休想活着下山了。”

易明道:“他是谁?你可认得?”

易挺叹道:“江湖侠踪,我虽也颇不生疏,但此等显已隐居世外的大魔头……唉!我还是不认得的好。”

水灵光忽然道:“但他弟子我却认得。”

易明张大眼睛,道:“谁?”

水灵光缓缓道:“他便是寒枫堡主冷一枫。”

三人回到山村小店,易明犹自惊奇不已,不住喃喃道:“冷一枫?他怎会做了那魔头的弟子?”

易挺叹道:“连冷一枫都肯拜他为师,此人之身份武功,自可想而知,咱们还是莫要招惹他的好。”

易明道:“谁招惹他了?我只是想……”

易挺道:“最好连想也莫要去想。”瞧了水灵光一眼,突然又道:“我倒并非心寒胆怯,但咱们此行为的只是寻人,又何必多管闲事?”

易明“噗嗤”一笑,道:“我瞧你正是已心寒胆怯了,你不承认也没有用……水姐姐,你说是吗?”

水灵光含笑瞧了易挺一眼,易挺脸又红了,干咳两声,道:“明晨还要赶路,还是早些睡吧!”他竟再也不敢瞧水灵光一眼,逡巡着走了出去。易明少不得又有一番嘀咕,然后方自渐渐入睡了。

水灵光却是翻来覆去,难以成眠。她白日虽然也有笑容,但每值夜深人静时,她当真是思潮翻涌,百念纷生,剪也剪不断,理也理不清。再加易明这一夜竟不停地做着噩梦,不时梦呓着道:“蛇……蛇……火……火一样的蛇……”

水灵光轻叹一声,披衣而起,悄然推开窗子。窗外星月满天,夜凉如水,她口中却在低念着铁中棠的名字。

“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不知何时,她心中悄悄涌起了这两句残缺不全的诗句。她忘记了诗是谁人作的,也记不起这字句是否与原诗一样。但此时此刻,这两句残诗竟在她心中留连不去,她仔细咀嚼其中之滋味,只觉一种销魂之意,直泛心头。

突然,风中传来一阵悲泣之声,悲悲切切,本已令人神伤,听在水灵光此刻伤心人耳中,更是声声断肠。她目中竟也不知不觉地流出了眼泪,不知不觉地掠窗而出,仿佛落魄似的,向哭声传来处走了过去。她却不知如此星辰,如此月夜中,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人也是难以成眠,也在推窗而望。

此人正是易挺。他瞧见长发披肩、白衣如雪的水灵光突然出现在月下——月光下的水灵光,更有一种出尘绝俗的美。他也不知不觉瞧得呆了,失魂落魄地掠窗而出。

哪知水灵光竟纵身掠出了墙。

易挺一惊,方待跟出去,但心念转处,却又停下了脚步,微一沉吟,便去唤醒了沉睡中的易明。

易明睡眼惺忪,一跃而起,大呼道:“蛇……”转眼瞧清了易挺,心才定了,却不禁皱眉道:“什么事?”

易挺道:“水姑娘听见哭声,一个人走出去了,我……我有些不放心,你跟去瞧瞧好么?”

易明嘟着嘴,皱着眉头,道:“你既不放心,你去好了,我还要睡……”话未说完,身子又要倒下。

易挺连忙拉住了她,强笑道:“女子半夜啼哭,说不定是谁家的大姑娘小媳妇受气,我一个男子汉,跟出去算什么。”

易明轻叹一声,摇头道:“我为何要是你妹妹,我为何不是你哥哥?”一面匆匆穿起了衣衫。

等她追出去时,水灵光已走得远了。幸好她走得不快,那一身雪白的衣衫,在夜色中又十分惹眼,易明终于发现了她,提气纵身,赶了过去,本待埋怨几句,但瞧见水灵光面上那凄婉的神色,又只得忍住。

水灵光见她来了,凄然一笑,道:“你听。”

易明这时才觉出那哭泣之声,果然甚是悲切,心也不禁动了,皱眉道:“谁家的女子受了欺负,咱们去瞧瞧。”

哪知这哭泣之声听来虽近,其实却极遥远,只因这山村之夜,委实太过静寂,是以远处的哭声听来也极清晰。水灵光本是漫步而行,此刻却不禁越走越快,到后来两人索性施展开轻功身法,飞掠而去。这里已是崂山,山脚下,有一点香火,宛如地上的孤星,那哭泣之声便是自香火处传过来的。

水灵光与易明赶到近前,星光下,但见那一枝香火,乃是插在山脚下的一块青石上,却有两个黑衣素服,身材纤弱的女子,正跪在香火前啼哭,她们的面上,竟蒙着块黑纱,似是不愿被人瞧见她们的面目。

易明停下脚步,又皱起眉头,道:“原来她们不是受了别人欺侮,只不过是自己在这里啼哭而已。”

水灵光黯然道:“瞧她们哭得如此悲泣,所哭的想必是她们十分亲近的人,却不知那人听得见她们的哭声么?”说着说着,她早已又是满眶泪珠。

易明暗叹忖道:“水姐姐真是多愁善感。”口中却道:“那人若是死了,有人为他如此伤心,他死的也算值得了。”

水灵光凄然道:“但……但……”

易明截口道:“但是那人若未死,却令别人为他如此伤心,他不是混账,便必定是个呆子。”

她两人说话的声音虽不大,却也不小,但那两个黑衣女子悲恸之下,竟似谁也没有听到。晚风似也在伴着她们的哭声呜咽,在这凉夜中混成一阕断肠的乐章。水灵光本已泪流满面,此刻更是泣不成声。

易明轻叹一声,摇头苦笑道:“人家哭的人,你连认都不认得,你却又陪着人家哭个什么?”

水灵光流泪道:“她们哭她们的亲人,我哭我的伤心事,大家都是伤心人,能在一起哭哭,也是好的。”

易明怔了一怔,揉着眼睛道:“你说的话,我不懂,但……但你若再哭,我……我也忍不住要哭了。”

水灵光道:“好,哭吧……哭吧……但愿天下的伤心人,都能到这里来,尽情痛哭一场……能哭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好。”

易明道:“你们都有人好哭,我……我却连一个能为他哭的人都没有,我……我岂非比你们还要可怜多了?”说着说着,她越说越觉伤心,终于也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而且哭的声音,比别人都大。

朦胧的星光,映照着四个痛哭着的少女……婆娑的树影,在呜咽的晚风中回舞着柔枝。这是何等美丽,却又是何等凄凉的图画。

四个人又不知哭了多久,那两个黑衣少女突然回过头来,抽泣着道:“姐姐们……莫要再哭了吧!”

易明道:“你们哭得如此伤心,却为何要我们不哭?只要你们不哭,我们也自然不会再哭了。”

那黑衣少女道:“我们……我们又怎能不哭?但姐姐们若无什么真的伤心事,还是莫要再哭的好。”

易明道:“你又有什么真的伤心事?”

那黑衣少女仰面向天,道:“一个人死了,他一生之中,不知为人牺牲了多少,但却从无一人知道。”

另一少女接道:“他牺牲了一切,但却连他的兄弟亲人,都不能谅解他,他的师傅,也将他当个叛徒。”

黑衣少女道:“他生而无母,他的爹爹也死了,他在世上,惟有一个最最亲近的人……但……但……”

另一少女道:“但最后他却是死在这亲人手上。”

简简单单几句话,却叙出了个惨绝人寰的事,再加上这少女们凄婉的语声,又有谁能不为之断肠?

易明更是听得痴了,呆呆地出了会儿神,喃喃道:“若真是这样的人,我……我也要为他哭的。”

垂首哭泣着的水灵光,突然抬起头来,反手抹了抹脸上泪痕,颤声道:“你……你们说的是谁?”

黑衣少女们转过头,望向她。星光映着她那苍白、憔悴,但却美绝人间的娇靥,满天星光,都似乎没有她一双眼波明亮。黑衣少女们竟也似痴了,良久良久,说不出话。

水灵光道:“你们……你们为什么不说话?”

两个黑衣少女,突然痛哭着一齐扑在地上。

水灵光花容更是惨变,道:“你……你……”

黑衣少女泣不成声地断续着道:“我们……我们哭的人,姐姐你……你本也知道的……”

水灵光颤声道:“谁?……究竟是谁?”

黑衣少女道:“铁……中……棠。”

易明再也忍不住脱口惊呼出来:“铁中棠?”

水灵光早已一把抓住了那少女的衣襟,嘶声道:“铁中棠?你……你说的真是铁中棠?”

黑衣少女凄然道:“世上还有什么人,比铁中棠牺牲的更多?……除了铁中棠外,我还会为谁如此悲痛?”

水灵光全身都颤抖起来,有如风中之枯叶,口中却大呼道:“你骗我,铁中棠不会死的,不会死的……”

黑衣少女道:“他真是不该死的,但却真的……真的是死了……水姐姐我又怎忍骗你?”

水灵光道:“你……你认得我?你是谁?”

黑衣少女道:“冷……青萍……”

水灵光轻呼一声,目光望向另一少女。那少女将蒙面的黑纱,轻轻掀起,露出她那能令任何男人销魂蚀骨的面容,露出她满眶泪珠……

她,正是温黛黛。

水灵光身子摇了摇,全身上下,突然变得一片虚空,再没有任何力量能支持住她的身子。只因她深知别人的话纵然会假,但这两人却是万万不会骗她的——她软软地倒了下去。

易明娇呼着抱着她,一面大叫道:“是谁杀死了铁中棠?是谁敢杀死铁中棠?快告诉我。”

温黛黛垂首道:“他的义弟云铮。”

水灵光身子又是一震,易明也呆住了,呆了半晌,方自喃喃道:“云铮……云铮……他在哪里?”

温黛黛道:“他也死了!”

水灵光柔弱的心,哪里还能忍受这任何人都难以忍受的打击?她一声惨呼还未出口,便已晕厥过去。

易明仰首向天,嘶声道:“苍天呀苍天,世上为什么有这许多悲惨的事?难道你就不伸手管管么?”

她却不知就在今夜里,悲惨的事此刻还未发生哩!

铁中棠虽然未死,但却比死还要痛苦得多。在这段日子里,他所忍受的,除了他之外,世上只怕再也无人能够忍受。他的心,当真已磨炼得有如钢铁。

他咬紧牙关,将一切不该想的事都自脑海中逐出,设法忘记——若非自己也有着一段刻骨铭心,椎心刺骨,连梦魂中都难以忘怀的悲情往事的人,决不会知道这“遗忘”两字做来有多么困难,多么痛苦。

但坚强如铁的铁中棠却做到了。他将全部精神,全部意志,全都集中起来,不分昼夜,苦苦练武。他拼命折磨着自己,鞭策自己,决不让自己有丝毫休息,只因他只要稍有停顿,那痛苦就有如毒蛇般啃噬他的心。

人类,确是种奇怪的动物。天下万物中,惟有人类心灵的痛苦,甚于肉体,也惟有人类能以肉体的折磨,减轻心灵的痛苦。

夜帝,却终日石像般呆坐着。

这幽秘的地窟陈设虽华美,但少了他豪迈的笑声,一切就变得黯淡无光,寂寞、冷清得无法忍受。那些可爱的少女,也早已失去了她们可爱的笑容,有时她们面对铜镜,甚至已忘却了自己笑时是什么模样。她们也在不停地鞭策着自己,昼夜不息地清理着被她们炸毁了的秘道,清理着秘道中的碎石。

终于到了一日,她们计算距离,已将至出口,再有半日的工作,就可将整条秘道完全打通。这时她们的容颜已憔悴不堪,她们头上的青丝也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她们华丽的衣衫已破碎而褴褛。她们昔日那柔细的纤纤玉手,如今已生满了粗糙的老茧,她们明媚的眼波,也充满了泪珠。但那却是快乐的泪珠,只因她们辛苦的工作,终将有报偿了。

到了这一日,铁中棠也抛下了一切,参与她们的工作,石像般的夜帝,也似乎有了生气。眼见地道已将打通了,这时他们心里的激动与兴奋,纵然用尽世上一切智慧,也无法形容。

哪知,就在这最后关头……

突然有一方千万斤的巨石,轰然而下,隔断了那最后的道路,隔断了她们一生中最大的希望,毁灭了她们一生中最大的快乐,使她们所有的辛劳,俱都化为泪水,使她们初露的笑容,又复化作眼泪。在这短暂如流星过目,却又漫长如永无止境的刹那里,少女们全身力量又复化做了虚空。她们一个个痛哭着跪倒在地,再也无力站起。

夜帝目光赤红,身子颤抖,须发一根根倒竖而起,那一双紧握着的铁掌中,握满了说不出的悲痛与愤怒。

铁中棠呆望着那一方绝非任何人力所能移开的巨石,黯然道:“苍天呀苍天!你难道真要将我们困死在这里?”

但这时红尘中却已开始流传着一件耸动天下的消息:“夜帝又将复出。”这消息是自常春岛流传出的,温黛黛自也知道。

水灵光从短暂的昏迷中醒来后,温黛黛便简略地叙出了一切事发生的经过——她自是流着眼泪说的。

水灵光、易明也是流着眼泪在听。

只听温黛黛接着道:“他们死了,我活在世上又有何生趣,本也想随他们死了,倒也落得干净,但……”她目光深深凝注着水灵光,道:“但我们这样死了,岂非太不值得?我们好歹也要为他们做出一些事来,然后才能死。我们的死要死得有价值,只因惟有我们死得有价值,才算对得起他们。”

她这话虽是在说自己,却也无异是说给水灵光听的。

水灵光目光凝注着天边最远处一点星光,喃喃道:“不错,要死得有价值……我万万不会平白死的。”

温黛黛暗中叹了口气,道:“但那常春岛,我实也无法再呆下去,只因若是再呆下去,我如不死也要疯了。”

这期间只有易明悲痛较浅,是以心中仍有些好奇。她眨了眨眼睛,忍不住问道:“闻说留在常春岛的人,从此便是断绝红尘,那日后姑娘又怎会答应你走的?”

温黛黛道:“她没有答应,是我自己走的。”

易明睁大了眼睛,吃惊道:“原来你是逃出来的!闻说那常春岛有如龙潭虎穴一般,你怎能逃得出?”

温黛黛道:“常春岛虽然一向纪律森严,但最近一阵子,却有一件事,使得常春岛也有些乱了起来。”

易明道:“能使常春岛惊动的事,那想必非同小可……呀!是了,莫非是为了雷鞭老人要去寻仇?”

温黛黛道:“雷鞭又算得什么?娘娘怎会将他放在眼里?他不去还罢,若是去了,只怕也休想回来。”

易明皱眉道:“那却是为了谁?世上难道还有比雷鞭老人更强的人么?……呀!是了,还有一个。”

两人对望一眼,心里自然已知道此人是谁。易明道:“但……但是他……他已有许多年未见了。”她并未说出此人的名字,水灵光却也已猜到,她只觉心头忽然闪过一丝奇异的兴奋与激动。

只听温黛黛已缓缓道:“不错,多年以来,夜帝俱都未在人间现身,但那只是因为他已被娘娘用计困在海滨地窖之中。”

水灵光再也忍不住脱口惊呼出来,颤声道:“那……那地窟在哪里?你……你可知道么?”

温黛黛道:“我纵然知道,也已无用了,只因那夜帝已在不久以前,自地窖中脱身而出。”

易明喃喃道:“这就难怪常春岛要被惊动了……”转目瞧了水灵光一眼,只见她激动的面容上,半是失望,半是欢喜。

她失望的是:她爹爹既已重入红尘,从此势必又将如神龙天矫,翱翔天下,她又不知要等到何时听到他的消息。

她欢喜的自然是:她爹爹终究仍然健在人间,无论如何,她终有一日总会见着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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