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多钟,家驹在家里洗漱,以备精神焕发地去会贾小姐。他在那里洗脸,二太太捧着毛巾一旁侍候。家驹脸上带着水,侧着脸说:“我是这样说,并没让你这样做。”

二太太低着头: “你说得对,女人最大的武器是温柔。家驹,以前我错了,你能原谅我吗?”

“无所谓什么原谅。咱俩本来不认识,两个生人突然在一起生活,相互不适应这很正常。”说着继续洗脸。

二太太表情更加温顺:“晚上回来吗?”

“还不一定,看客人是不是去崂山或者打不打麻将。我尽量回来。”家驹接过手巾来擦,接手巾的一刹那,嘴角有一丝胜利的微笑。

家驹往脸上抹雪花膏,二太太先期来到梳妆台前,拿好头油预备着。家驹坐在梳妆台前,二太太递上头油之后,又去衣橱里取出领带捧在手里。

“家驹,咱什么时候回张店?我好给咱爸咱妈买点礼物。要走就得快走,我的肚子再大了就不方便了。”

让二太太这一温柔,家驹有些惭愧,打好领带之后,双手放在二太太的肩上。二太太就势伏在他胸前:“你答应我,别再去找欧桂花,她不是好人。”

家驹借着搂住她的机会,抬起手来看了一下手表:“六哥说得对,得留着钱干大事业,不能再乱花钱。”

二太太在他怀里说:“我当初是让你的风度给迷住了,不管你家里是不是有太太,无意中伤害了你张店家里的太太。以后我就叫她大姐吧,反正她也比我大。当初我想嫁给你,我爸妈都反对,但是我爱你,谁也不能阻止我。可是欧桂花就不一样了,她是看见你的钱,是冲着你是大华染厂的东家来的。现在大华比以前有名,还上了电台,她更不会放过你。家驹,我给你生第一个孩子,这是咱俩爱情的结晶,是纯洁的。”

家驹的眼珠乱转,随声应付: “是纯洁的,第一个孩子……”家驹想走,但当时的情势又使他不能生硬地离开,就借势拿烟,推开了二太太。

家驹点着烟,在餐桌前坐下来。二太太冲着外面轻唤:“小红,先生的咖啡好了吗?”

小丫头端着咖啡过来放下。二太太问:“你还吃点点心垫垫吗?”

“不用了,这就走。”

二太太对丫头说:“那你去吧。”丫头出去了。她出来门,捂着嘴笑。

家驹抽着烟说:“咱爹那里倒是不用买什么礼物。只是你自己多带点衣服。张店是个县城,虽说旁边就是洪山煤矿,可是冬天不兴生炉子,怕你一下子受不了。你没在乡下或者县城里生活过,去体会一下,也是有好处的。”

二太太把手放在家驹的手上:“咱爸咱妈都那么大年纪了,他们都不怕冷,我更没事。我回去以后好好的,让二老高高兴兴的,和大姐也搞好关系。我不会让你为难的。家驹,当初你一登上讲台,我就看傻了,你穿着白西装,那么潇洒。你讲的什么我全没听见,光看你了。我现在得到了你,我要好好珍惜,不让别人来碰你,你是属于我的,家驹,你永远是我梦里的白马王子……”

家驹怕缠绵下去一时难脱身,就看表,佯装惊异:“哟,我可得走了。”说着站起来。

洋车等在院门口,他下楼上了车,回头望时,见二太太正从窗口处,甜蜜地笑着向他招手。家驹忽然觉得自己很虚伪。

临海大酒店是一座三层的楼,是走了样的西式建筑,门前有柱子也有白石拱顶,本是想豪华,但这一弄看上去倒像个西洋的中学。

家驹穿着灰西装来到门口,门童把门拉开。虽说是中餐馆,但那些服务生倒是西式打扮,短立领的白制服,带着牙线的紫红裤子,头上还扣着顶浅筒帽。如果说饭店像中学,那这门童就是中学乐队的号手。

家驹遵循西洋传统,手里还拿着一簇花,以康乃馨为主,加配石楠竹及苏铁,看上去像求婚。他进门之后两眼乱找。门童问:“是大华染厂的卢董事长吗?”家驹一愣,随之说是。

门童说:“贾小姐让你在餐厅六号台等她,她一会儿就下来。这边请,卢先生。”门童把手伸向前方,引导航向。

家驹没动,站在原地问:“她住在这儿?不是不让元亨……”

门童说:“对,住201房。贾小姐说你也可以直接上去。先生要上去吗?”

家驹想了想,还是跟着门童去了餐厅。

吕登标从结账台上回过身来,看着家驹走去,捂着嘴乐。

这餐厅靠着海,家驹点上支烟慢慢抽着,看着窗外的景色。他向上推了一下眼镜,想着可能发生的事情,嘴角上,有一丝笑意。那束花躺在餐桌上,等着被献出去,然后再回来。

家驹背对着餐厅门口,但当贾小姐出现时,他从周围人们的目光里,就知道身后出了情况。他从容地转过身,随之站了起来,脸上出现了惊异和喜悦。

贾小姐妩媚地笑着,向家驹款款走来。她胯骨很宽,人也高大,长发披肩卷曲。下身穿着米黄色的马裤,小腿侧部是一排扣子,半截小腿套在棕红马靴里。上身是银灰色的东洋绸灯笼鼓袖的衬衫,束在腰里。还扎着三指宽的水手皮带。她这一身行头,衬得餐厅里其他几个新式女性保守委顿,光彩全无,像是夏天太阳底下的电灯。

家驹伸手拿过那束花,笑笑,献上。

贾小姐先闻闻花,随之嫣然一笑:“卢先生久等了。”伸过手来让家驹亲吻。家驹没想到她这套西洋路数如此地道,稍一停顿,一是意外,再就是怕周围的人嗤笑。但那有红指甲的手就在那里,他已经退路全无,于是躬身轻吻手背:“贾小姐真是楚楚动人。”

贾小姐轻描淡写地勾了他一眼:“谢谢。打动卢先生可不容易。”家驹拿起菜单,推了推眼镜正要点菜,贾小姐从上边一把拿了过去:“不用点了,今天我请卢先生,已经安排好了。”她象征性地回脸对服务生说:“上菜吧!”服务生深鞠一躬,去了。

二人相对而笑,脉脉含情,眉来眼去。春天似乎不只在外边。一个涨潮的海浪打在窗上……

家驹脱掉西装,另一个服务生马上接过去,同时把衣撑伸入西装的肩,反叠过来,十分地道。

家驹卷起白衬衫重新坐好,用手撑住台边,正式进入操练状态。

贾小姐看到了家驹手腕上的方形手表:“这手表真别致,浪琴?”说着就拿住了家驹的手。家驹的表情出现浅层次的慌乱,忙给贾小姐更正:“摩凡陀。是上学的时候买的。”

贾小姐点点头,把家驹的手放回原处。大面积的侵占转为小范围的骚扰——用手指轻抚。家驹深谙此道,亦将手放在她的手背上,做原地运动。他不由得喟然长叹:“知己——红颜——春日——海天,这才是新式的四具美!”

贾小姐虽是穿着新派,但那文化水准未必听得懂家驹的话。家驹见周围的人向这边看,不等贾小姐的恭维到来,就说:“speak in English,please?(请用英语好吗?)”

贾小姐笑笑:“我的英语还不足以与卢先生交谈。”贾小姐看他一眼,然后把目光投向窗外,笑着,笑得很甜蜜遥远。她也没让家驹把手拿开,听任他私下里抚慰。

菜上来了。贾小姐缩回手来:“菜上来了。”

另一个服务生用盘子端过一瓶红酒,请家驹鉴定。家驹拿过来看看瓶贴:“scotch whisky(苏格兰威士忌),这酒比中国白酒都猛烈。”

贾小姐甜蜜地挑衅:“卢先生怕吗?”

家驹笑笑,表示这不过是小场面,自己不怕。

服务生把酒往杯里灌,家驹看看酒杯,再看看服务生:“boy(男孩,在餐厅中专指服务生),这酒不能倒这么多。”

服务生刚想停下,贾小姐说:“倒吧,这是中国。”

家驹也承认贾小姐说的是实情,就由着服务生倒了大半杯。

二人举起酒,在眼前深情一停,碰杯。

登标手扒着餐厅的门边,脸也贴在门边上,把两道目光使劲伸将进去。看着家驹和贾小姐轻声说笑,鼓鼓捣捣,他满脸艳羡,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垂头丧气。

这时,海边华灯初放。

旁边小桌上的一对新式男女自知抵不住这对近邻,站起来走了。路过时,那男的还向家驹他俩轻轻躬身。

贾小姐铲一只海参要喂家驹,家驹看看四周,想接过勺子自己吃,贾小姐向旁边一躲。家驹无奈,就像被形势所迫的证券交易商,稀里糊涂地赶紧张口吞进。

贾小姐喝了几杯酒,脸颊潮红温烫,人也显得更妖冶动人。她问家驹:“你在国外那么久,怎么没带一个洋小姐回来?”家驹的烟飘近她,她厌嫌而又妩媚地用手驱赶。

家驹借势出击:“那时候老实,只知道家里给订了亲,所以没往这方面想。唉!是不是很傻呀?”

贾小姐一歪头:“现在后悔了?”

家驹笑笑:“无所谓后悔,现在想找个洋小姐也不是难事,只是中国女人已经够好了。”说时,眼睛盯向贾小姐。

贾小姐抿嘴一笑,把酒再举起……

天黑实了,再也看不见外边,那瓶酒也喝完了。家驹的脸上出了油光。

服务生又拿着一瓶酒过来,躬身问贾小姐:“小姐,还要打开吗?”

家驹已有醉意,左肘枕着台面,右手在头上摆:“思雅,今天就这样吧。别再开了,我行了,再有一小杯就醉了。”

服务生拿着酒走了。

贾小姐两眼放亮光:“卢先生醉了?”

家驹索性跃出战壕:“光这酒还不要紧,主要还有你这人。良宵美宴,海景佳人,真是人生一乐。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今天之约,是一个灿烂的记忆,它会在我人生的阅历中闪着光芒,让我终生难忘。”说罢又把头垂回去。

贾小姐看着他的头顶笑:“家驹,我也一样。‘舍家趁夜随君往,何惜红颜当酒垆。’古人都那么浪漫,我们……”

家驹一听这话,酒减了一些:“是这样,有时是要放弃一些东西。我们走吧,再这样下去,我大概会此情难抑。思雅……”

贾小姐本想去挽家驹,可他却真的自己站了起来。贾小姐笑笑:“你这是有酒做着防护,说出一些心里话。”

家驹已经完全暴露,也就只能承认现实:“一切都是随遇而安。”说着搀着贾小姐堂而皇之地向外走。

他俩相携着走向餐厅门口,那束花被遗落在桌上。

家驹搀着贾小姐来到楼梯口——其实他俩是相互倚着,才不至于全摔倒。她借醉撒娇,把头倚在家驹的肩上,闭着眼命令:“送我上楼!”

家驹搀着她上楼。

服务生帮他们打开门,家驹搀着她进了房间。这是一个套间,外面有沙发。家驹想扶她坐下,刚往沙发那里走,贾小姐就下达了下步的行动指示:“扶我去床上!”

家驹扶着她到床边,看样子是想渐渐松手扶着她躺下,这时,贾小姐由侧转正,抱定了家驹,二人缓缓地倒下去。

一阵热烈的忙……

序曲过后,贾小姐闭着眼交代下一步的工作:“把靴子脱下来……”

登标连蹦带跳地奔下楼,绸褂子衣襟向后飘着,飞奔出酒店。

账房有三十多岁,站在柜台里笑了。

大华染厂的伙房就是餐厅,那边的大锅里热气缕缕袅袅,屋中央吊着一盏小电灯,衬得屋里昏暗。十几张粗木桌子,围坐着一些工人。寿亭蹲在板凳上和工人一起吃饭。他光着膀子,左手里是个大窝头,右手端着黑碗喝稀饭。中间是一大盘子咸菜。吴先生坐在寿亭旁边,吃得较斯文。

登标擦着头上的汗,走到寿亭身后,神秘地说:“掌柜的。”

寿亭侧回头,然后夹了一下子咸菜放在稀饭上,和登标一起出来。

登标喘着:“掌柜的,东家和大洋马上了楼。”

寿亭把碗放在窗台上:“噢,你看见了?”

“嗯,我亲眼看见的。”

寿亭乐了:“你估摸着能弄出点实事来?”

登标也笑了:“掌柜的,你是没见,那大洋马太馋人了。我说不出她那股子味来。这么说吧,别说东家,就是你,掌柜的,兴许也扛不住她。”

寿亭又气又乐:“去你娘的,我扛什么呀!人家又没找我。登标,你说,她为什么舍身陪东家?”

登标摇头。

寿亭接着嘱咐:“这事,对谁也不能说,特别是年下回家,更不能对你表姐说。买卖人,这种事儿免不了。”

登标:“掌柜的放心,我不说。说了之后我翠表姐更伤心。掌柜的,你说,东家咋那么招女人喜欢呢?”

寿亭笑笑:“这是让咱们给比的。你看咱这些人,土了巴叽的。东家和咱们比起来,就像谷子地里蹿高粱,人家能看不见?”

登标点头,认为说得有道理。

寿亭忽然醒悟:“快,快去给二太太送信儿,就说东家陪客商打麻将,今天晚上兴许回不来。送完了信,你再去宾馆门口守着,别让东家回了家。要是一旦弄到两岔里去,二太太还得来找我闹。”

登标为难:“你是说东家能在那里住一夜?”

寿亭笑了:“一夜不一夜说不准,反正一时半会儿完不了。你先去守着吧。”

“他要是夜里在那里住下,我也一直守着?”

寿亭一瞪眼:“怎么着?要不你去车间干活,我另让人去?”

登标见势不好,没敢说别的,撩起衣襟擦擦汗,走了。

寿亭回手从窗台上端过稀饭,笑着摇摇头。吴先生跟出来了:“掌柜的笑什么?”

寿亭说:“美人关,美人关,连皮带肉地往下粘。没治!我说老吴,你说这大洋马为什么热咱东家?”

老吴很外行地摇摇头:“掌柜的,这事儿你都弄不懂,我就更别说了。你要是说做账嘛——”

寿亭打断他:“我又没问你账。我是想,这大洋马不缺吃不缺穿的,这是想干什么呢?难道是‘王司徒用计间董吕,凤仪亭吕布戏貂婵’,想离间我和东家?”

老吴说:“掌柜的,甭管谁戏谁了,这回你可得摁着。东家已经有俩貂婵了,再弄回一个去,咱年下怎么见老东家?我现在就犯愁。”

寿亭端过窗台上的饭碗,对老吴说:“不管怎么着了,明天咱就知道了。这一时里,东家是山顶上的碌碡往下滚,想刹也刹不住了。”

早上,贾小姐走进元亨染厂的明祖办公室。明祖站起来,下意识地在贾小姐身上找受伤线索:“怎么样?”

贾小姐坐下:“什么怎么样?”

明祖赶紧赔笑脸:“我说那方子。”

贾小姐审视着自己的手背:“还有些周折。”

明祖凑过来:“噢?现在还不行?”

贾小姐保持原姿势:“那方子是陈六子自己配的,投料的时候谁也不让看。”

明祖有点急:“这么说咱白陪他……”

贾小姐抬起眼来: “白陪什么?净胡思乱想。卢家驹去要了,他说问题不大,等会儿给个信儿。”

明祖退回来:“这方子是一个工厂的命根子,怕是不那么简单。”

贾小姐说:“什么不简单?东家说了掌柜的就得听。我看陈六子离开卢家驹,自己也没法儿干。”

明祖笑笑:“我看卢家驹要不来那方子。等会儿你给他打电话,看看咱俩谁说得对。”

阳光从南窗里射进来。寿亭在办公室,与吴先生对账。吴先生合上账本夹在腋下,说:“掌柜的,你好几天没睡觉了,还是先睡一会儿吧。”

寿亭揉揉眼,点上支烟:“老吴,咱只有一趟槽子,就是白天黑夜不停地干,也不到孙明祖的四分之一。趁着现在卖得好,多挣点儿钱,回头咱再上一套机器。你把钱拢一下,回头让东家先和德和洋行聊聊,怎么着也得再上套机器。就是上套机器,也得用四五年才能撵上元亨。”

家驹进来了,形态有些垮,眼神躲躲闪闪,不敢正视寿亭。他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就想去自己的椅子上坐下。

寿亭笑着问:“才一夜就扛不住了?”

家驹摆摆手:“六哥,别提了,我遇上难事了。”说着坐到他那椅子上,把寿亭的烟缸拉过来。

寿亭站起来:“怎么着?大洋马想嫁给你?”

家驹点烟:“那倒简单了。老吴,你先出去一下。”

老吴看看家驹,眼里带着乐子走了。

家驹看着老吴带上了门,站起来凑到寿亭跟前:“六哥,我作了大孽了!”

寿亭也紧张:“怎么了,快说,你他娘的快说呀!”

家驹摇摇头:“唉,六哥,大洋马要咱染布的方子。”

“什么?”寿亭的眼瞪圆了。

家驹不敢抬头:“我知道她请我吃饭准没好事,可没想到这一手。都怨我,喝了口酒。”

寿亭气得在屋里乱转,像是上了发条:“你知道吧?那是咱的命!这孙明祖也忒不是玩意了,这是刨咱的祖坟呀!你他娘的也没数。你先问准了什么事,然后再脱裤子啊!你倒好,不管什么后果,你先把事办了。”他指着家驹,“你说,这怎么办吧?”

家驹已泄劲:“不给她也就是了,我回头给她点钱。”

寿亭又在屋里转了两圈,更加愤怒:“放屁!大洋马是元亨的股东,咱俩的房子都是租的,人家住着自己的小洋楼,一般的小钱根本看不到眼里。好,咱给大钱,可这老吴是你爹派来的,这钱他能给?就算能给,这也忒贵了,比娶仨姨太太都贵。”

家驹下巴落到最低:“是她自己主动勾的我,就是不给她钱,她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寿亭又气又乐:“现在是……都把我气糊涂了。她要的不是钱,是方子。你没说这方子只有我自己知道?”

家驹还是不敢抬头:“说了,她让我向你要,还说让我再给她挖个懂行的伙计。”

寿亭逼近他:“你答应了?”

家驹向后退守:“在那个时候,好比在泰山的十八盘上,想站也站不住。我什么都忘了。”

寿亭一跳坐到桌子上,口气突然松下来:“家驹,你没问问她厂里要不要我?你娘也不知道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废物点心!”

家驹脸上淌下黄汗,手垂着:“六哥,要不我先回张店躲上一个月?”

寿亭又从桌子上下来:“家驹,咱给布铺里让利,让你在渤海大酒店截客商,事儿巧,正好赶上学生游街,咱这买卖才算缓过苗儿来。你倒好!真是没用,没打着兔子反倒崩瞎了自家的眼。”

家驹站立在原处独自忍受,等待最后结果。

寿亭接着说:“家驹,孙明祖那么喜欢大洋马,可没收她当姨太太,就是为了把她用到买卖上。人家美人儿都能舍出去,这买卖还能干不好?咱给布铺里的那点好处,他用不了几天就能弄明白。就算咱当时有点名,可栈桥牌是多年的老字号,元亨厂又大,想把咱干挺了还不是很容易?咱的长处就是布色好,这是我多年摸索出来的,这是咱的命呀!家驹!祖宗!现在你睡了大洋马,咱就是死赖着不给方子,她也不能把咱怎么样。可是,家驹,那咱可成了无赖了。你可是留学生呀!”寿亭这时眼睛乱转,嘴角上也渐出笑意,气不如刚才足了。

家驹抬起头来:“那我怎么办,六哥?”

寿亭在屋里来回走:“这孙明祖也忒不是东西了,使出这样的毒计。我怎么事先没想到呢!”

吴先生进来了,只是进来一步,不敢深入:“掌柜的,楼下有东家的电话。”

家驹问:“什么人打来的?”

吴先生看看寿亭,然后对家驹说:“是个女的。”

“不接!”家驹烦躁地摆手。

寿亭一伸手:“慢!接!看看她说什么。”

“她准是问那方子。”

“给她!慢!给了她咱怎么办呢?不过,人得有信用,特别是对女人。我还有一套备用的,咱还能让她撵不上。家驹,这是我十几年的心血呀!去,答应人家吧。人家大洋马也是有名有姓的主儿,也是青岛数得着的美人儿,人家哼哼唧唧地陪了你一晚上,是得给人家点东西。去吧,接电话,方子伙计都给。”

家驹用手绢抹一遍汗,想谢寿亭又不敢,头颅保持着原来的角度转身出去了。老吴跟在后面。寿亭大喊:“老吴,你回来!”

老吴表情痛苦:“掌柜的,真给她那方子?咱……”

寿亭抬手打断他,叹口气:“唉,要不有什么办法?你去车间,把那——”寿亭想着,“把王长更叫来,人家不仅要方子,还让给她个伙计。这回倒利索。”

老吴说:“掌柜的,这王长更可是挺能干呀!”

寿亭也无奈:“就这么着吧!”

贾小姐在明祖办公室里打电话。明祖站在她后面,身子前倾,努力想听清通话内容。

贾小姐放下电话:“办好了,陈六子同意给方子,家驹还给挖了伙计。这下行了吧?”

明祖刚想高兴,转而思忖:“这陈六子怎么这么大方?不对,他准捣鬼,肯定捣鬼。我听赵东初说过,这陈六子脑子极快,贼心跟最多。不行,这事得慎重。”

贾小姐哼了一声:“慎重什么?咱又不是拿来就用,咱得翻来覆去地试,真行咱才用,不行咱还用呀!我说过了,家驹是东家,陈六子是掌柜的。东家说什么掌柜的能不听吗?家驹让着陈六子,是图省心,大事还是家驹说了算。”

明祖摇摇头:“他这东家要真能这样干,我看这大华染厂撑不了几天。陈六子投错了主儿喽!”

家驹回到寿亭办公室,眼里含着泪,嗫嚅道:“六哥,都怨我……”

寿亭摆摆手:“嗨,事儿出了,说什么也晚了。我让老吴去叫王长更,人家不是还要个伙计吗,给他个好的。”

家驹又想道歉,寿亭止住他:“家驹,以后看着谁好,咱直接娶过来,别招猫惹狗的,弄不好更贵。”

王长更进来了,寿亭示意他稍等。“家驹,你这一夜也没闲着,陪着客商打了一夜麻将,那也不是个轻快活儿,早回去歇歇吧。我得给长更交代几句,去了把布给人家染好。”

家驹犹豫了一下,出去了。

寿亭让长更坐到桌前。这小伙子有二十四五岁,剃着光头,两眼挺大,挺机灵。

寿亭过去关上门,又拉了一下门,确认已关好。

二人低声密谋……

“长更,你明天早晨跟着东家去元亨,办完了事你就回周村,我这就让人给柱子写信,过了年你再回来。”

长更点头:“掌柜的放心,这事我能办好。”寿亭拿过桌上的三包东西:“这三包东西你拿着,方子我给东家。这元亨染厂我去过,他有个样子槽。他得了咱这新方子肯定不敢大批染,他要先在样子槽里试着染样子。你记着,在水又烫手又不太烫手的时候,再下这东西。不能让人看见。千万记着,早下晚下都不行。他连染上三次心里有底了,才敢大批染。如果他三次以后还试染,你就回来再拿几包。一般不会超过三次。”

长更问:“他要开了大机器那我怎么办?还往里放这东西吗?”

寿亭听了哈哈大笑……

第二天早上,孙明祖在办公室里和家驹说话。贾小姐在一边坐着,不住地用眼瞟家驹。明祖表情混乱。

明祖说:“我去车间看看。”说着,不等家驹反应,出去了。

贾小姐一见明祖退出,就朝家驹走来。家驹下意识地进入防守状态。贾小姐过来搂住他:“亲爱的。”家驹慌神,忙推开她:“不行,明祖进来怎么办?”

贾小姐虽说是舍身取配方,但也是真挺喜欢家驹。她人太大,坐在家驹的腿上高出一截,很不方便继续操练,于是就下来,拉家驹去长沙发上坐,然后拿过家驹的脸来就吃。家驹见其浓情似火,也不能拒绝,只得应对,但是少了些英勇。稍后,贾小姐提出一个周期性的可行性计划: “咱们每个礼拜见一次好吗?家驹,我是真的喜欢你。”

家驹说:“我也很喜欢你。可我觉得咱俩的来往是不纯洁的,我已经很自责了。”

车间里,李先生像个药房里的伙计,一边看着方子,一边让那几个伙计称这称那。一会儿皱眉,一会儿点头。

王长更伸手试水温,一包东西倒进去。

明祖过来了,长更上去就鞠躬:“东家好!”

明祖对李先生说:“你看看,人家卢先生的伙计多有规矩。长更,以后在元亨,你就是第二主机。”说着,把手放到长更肩上,“我绝对亏待不了你,让你在这里干一年,顶在大华干三年。好好干,咱真发了大财,你一样是股东。”

长更再鞠躬:“全靠东家养活。”

明祖乐了,哈哈大笑起来。

元亨染厂虽然大,但环境和大华差不多,也是黑乎乎的,热气腾腾,那硫酸味呛得明祖打了两个喷嚏。李先生忙过来说:“董事长,你回去吧。这里的硫酸味道太浓,你受不了。我烘干完了立刻送上去。”

明祖又到槽子边上看了看,转身走了。

办公室里,家驹又回到了单人沙发里,贾小姐坐在扶手上。家驹多次让她下来,她搂着家驹就是不肯,一会儿亲家驹的头一下子,惊得家驹直看门:“快下来,明祖别一步进来喽!”

贾小姐又亲了他一下:“进来了怕什么,我又不是他的。”尽管这样说,还是下来坐到另一只沙发上。

家驹长出了一口气:“唉!真是春宵一刻值千金,我没让陈掌柜的骂死。”

“你还怕他?那个土孙?”

“不是怕。这方子是人家的,当初入股算成了股本,让我拿出来给你,人家肯定不高兴。好在陈掌柜的还有备用的,这才把这老方子给了我。”

贾小姐立刻收敛温柔:“你把那个方子也要来。”

家驹冷冷地说:“思雅,行了,我也得吃饭哪!大华也得发展呀!别说陈掌柜的不能给,就是能给,我也不同意。以后咱再来往,就是风月友谊,别再和买卖掺和到一起好吗?”

贾小姐对家驹下一步的工作方针还没表态,明祖已经在敲门了,她站起来过去把门打开。明祖进来了,冲着家驹胡乱表示。

李先生拿着一块布进来了,明祖赶紧站起来看。

李先生说:“真是不错,和大华的布样一模一样。”说着拿着另一块布样进行比对。

家驹成了内行:“你这是急着看样子,烘干急了点,要是正常烘干,可能还鲜亮。”

明祖兴高采烈:“好好,再染遍样子。”

李先生走了,明祖拿着那块布爱不释手。贾小姐和家驹用眼交流。

明祖放下布样,过来拉住家驹的手:“卢先生,你回去替我谢谢寿亭,改天我请他吃鱼翅席。这可帮了我大忙了。”

贾小姐把二郎腿拿下来,准备送客。

寿亭在办公室里嘿嘿独笑,然后转成了哈哈大笑。

家驹进来了:“六哥,你在笑什么?”

寿亭收住笑声:“我笑什么?笑有你这样的东家。你腾着云,驾着雾,什么都敢答应。”

家驹尴尬地傻笑:“你把咱那方子给了元亨,咱以后怎么办?”

寿亭脸一沉:“怎么办?等死呀!年下回去我要是给你爹说了这一段儿,兄弟,你就在张店趴着吧!”

家驹慌忙说:“六哥不会,六哥不会。都怨我,都怨我。那洋酒也太厉害,比你喝的那‘烧刀子’还厉害。这人哪,不能喝酒,一喝上酒,什么都忘了。唉,还是古人说得对,英雄难过美人关哪!”

寿亭腾地跳起来:“什么?你是英雄?有你这样的英雄?”

家驹忙更正:“我是说,英雄都难过美人关,何况我呢!”

寿亭坐回去:“家驹,刚才我在想,幸亏你没赶上前清。要是在前清,你再干李鸿章那个差使,那才热闹呢!”

家驹见寿亭的情绪有好转,也就松弛下来,接着话头说:“我比人家差远了,李鸿章敢往英国外交部的红地毯上吐黏痰,我可不敢。”说完自己带头笑起来。

寿亭拿过两张报纸扔给家驹:“这报纸两天没念了。你昨天是鹁鸽抱着窝进来了黄鼬——惊了蛋儿。今天你又出使元亨。这两天的报纸一块念,补上。”

家驹见一切恢复正常,表情也轻松了,清了清嗓子:“先念外头的事儿,还是先念青岛的事儿?”

寿亭点上烟,指示道:“先捡着和咱染厂沾点儿边的念,随后再念那些用不大着的。至于那些娶媳发丧,还有那些獾生了个狗之类的狗屁新闻,今天就省了吧!”

明祖和贾小姐正在亲昵,有人敲门,明祖站起,整顿一下,喊道:“进来!”

李先生又拿着布样进来:“东家,挺好,这回烘干稍微慢了一点,真是更鲜亮。”

明祖拿着布看,稍顿,他问:“李先生,他那方子和咱们有什么不一样?”

李先生想了想:“区别相当大,根本就不是一路。咱是纯色为主,加色辅助。陈六子这方子全是中间色,多色调配,找不出哪一个为主来。我在另一个小槽里试了一下,稍微有点出入都不行。另外就是他添了点助色剂。我觉得,这是他和咱最不一样的地方。一般染蓝,一加助色剂就偏黑。他这个不添助色剂,那颜色就在上头浮着。董事长,这方子可不能外传,咱有了这方子,全山东谁也不怕。包括济南三元染厂,别看他厂大。”

明祖点点头: “嗯。这方子就你拿着,别人连看也不让他看。你去吧,再染一遍,要是没有问题,开大机器染。从今天开始,你和新来的王长更到小伙房吃饭。工钱吗,你肯定长,那小子的工钱再另说,咱先看看他那本事。但有一条,你帮着我留住这小子。我看他抽烟,打发人给他买一条子炮台。跟着陈六子有什么出息,给那么点钱,整天吃咸鱼。那咸鱼比咸菜都便宜。”

李先生一听长工钱有自己,早已是点头哈腰,又听能到小伙房吃饭,更是受宠若惊:“要是再试一遍没事,我看咱今天夜里也别停下,连轴转。”

明祖点点头认同:“可以,记着那方子,千万不能让别人看。就是你也不能带出元亨染厂。”

李先生表决心,然后出去了。

明祖又来到沙发边:“思雅,这回你可办了大事了。咱这布要是和大华染得一样,用不了几天,陈六子就得卷铺盖走人。”

贾小姐越发有理:“我说吧,掌柜的再能,也得听东家的。”

明祖叹口气:“唉!这不读书不行呀,不认字,陈六子就吃了这个亏。《老子》上说‘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可惜他不懂。从此,大华将风光不再。哈哈,多亏你呀,宝贝!”说着把思雅揽入怀中。

贾小姐挣开:“别试了,快开大机器染吧。”

明祖想了想:“再试一次,真的没问题了再开大机器。哼,我十五天之内就能将陈六子逼得无路可走。”

天晚了,寿亭下楼正要回家,刚从窗台上拿过锁,王长更来了:“掌柜的。”

寿亭有些惊异:“你怎么回来了?”

“他的四台机器全开了,今天夜里也不歇着,一次投染了二百匹。掌柜的,人家那么多机器,咱什么时候能撵上人家呀!”

寿亭笑笑:“很快,很快就撵上他。我说,你还得回去,起码再待三天。”寿亭仰脸向天,算计着, “白天黑夜不停地干,烘干,再加上拉宽拉长,还有整平烫熨。”他转向王长更,“咱得帮人帮到底,送人送到家。他每天染多少匹你给我记下来,天天回来报信儿。再待上三天,要不他们记不住。”

长更愣愣地答应着:“掌柜的,三天以后呢?”

寿亭说:“三天以后再说。你先回去。也可能待两天就行,现在定不下。到时候我让吕把头去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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