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早上,济南宏盛堂药店。这个药铺有点特别,它的门脸形似牌坊,比周围的铺面高出一截。牌坊横过梁上,是本埠男人女脚的名士兼书法家王小脚的手迹“宏盛堂”,两边的对子也口气很大:“参茸阿胶店中尽宝,华佗扁鹊全是名医。”不仅店面的口号不着四六,盛气凌人,从拉药盒子的伙计到坐堂的先生也都斜着眼看人。

店里只一个买药的,是同达鑫鞋店的大师兄。这小伙子二十多岁,相貌端正,老成和气。他递上方子后在那里等着。药店账房过来了:“德顺儿,回头给你东家说,光来抓药还不行,还得买点福寿膏。”

德顺赔着笑:“李先生,你知道,东家不抽大烟。”

账房笑笑:“不抽大烟?那他那鞋店也别开了。自己不抽,还不能送人?这福寿膏是孬东西?养人!”

药抓好了,从很远处扔过来,德顺赶紧抱住。

德顺递上两个银洋:“东家说了,多了的让几位买茶喝。嘿嘿。”

账房接过来掂了掂:“哟,光你这三服青龙败毒汤就五块大洋。你掌柜的把这宏盛堂当成破烂市儿了!死性!”

德顺赔着笑说:“李先生,我东家说这药在万和堂是两毛钱一服,这两块大洋……”德顺的话还没说完,账房就示意他停止发言:“德顺儿,咱也认识,你是个伙计,也主不了事儿。你那东家仗着和钱爷是同乡,这些年本号一直没逼他。这不找你麻烦不等于不能找你麻烦,你得开窍儿!”说着用手叩了叩柜台,“昨天派人去了,他这才来抓这三服药。我估摸着,这药抓回去他也不吃,就是给俩小钱应付应付。我们钱爷说了,不能因为是同乡就例外。回去告诉他,每月送十块大洋来。你那鞋铺小,我们钱爷也知道,这是老鼠尾巴上长疖子——挤不出多少脓来。要十块大洋,这就是照顾。回去赶紧送来,要不,哼哼,钱爷可是有点儿烦呀!走吧。”

德顺赶紧点头哈腰,连连说是,提着药走了。

账房十分不满:“真他娘的心里没灯!非得让你把话说明了。”

旁边的坐堂先生向上一推花镜:“还得让他买咱的福寿膏,这玩意儿一旦用上,就省得咱每月去要了。”

这时,一个不知深浅的乡下人提着一篮子酸枣蹲在店门的马路上。账房冲着那伙计一扭嘴,伙计气哼哼地出来。

“你蹲在这里拉屎呀?”

“卖点酸枣。怎么着,这里不让蹲?”卖酸枣的并不害怕。这时那伙计拎起篮子一甩,扔到了马路中央,酸枣撒了一地。乡下人刚想争辩,伙计飞起一脚踹在他胸口上。乡下人被踹得仰面朝天。他爬起来就想拼命,路过的一汉子赶紧上前把他拉住。

那伙计骂骂咧咧地进了店。

那汉子拉着乡下人走开几步,低低地说:“快走吧,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就想摆摊儿?这是青洪帮的铺子,打了你还得让你给他钱!快走吧!”说着把那乡下人推走。

乡下人一是不服气,再就是不知道什么是青洪帮:“我说,这位大哥,什么是青洪帮?”

汉子笑了:“我也说不明白。这么说吧,就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人要钱,这就是青洪帮。走吧走吧。”

乡下人懵懂地点着头:“这济南府兴这个?警察不管?”

那汉子笑笑,走了。乡下人去马路中间拿过篮子,捡地上的酸枣。一个巡警在路南用黑白两色的警棍指着他,高声断喝:“老赶子,滚!别让救火车轧死你!”

宏盛堂后堂大厅,白志生在看报纸,他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喝着茶,嗑着瓜子。他突然大声说:“嘿!这土老巴子到济南来开工厂。世亨,你来看,又多了个给咱送钱的。”

“谁呀?”钱世亨擦着盒子枪,漫不经心地朝这边走过来。这人有三十多岁,黄脸油光光的,看上去很阴,那样子像是多少有点文化。

白志生指着报纸上的整版广告:“‘宏巨印染厂择吉开业,厂长陈寿亭诚邀诸位莅临’。这小子我见过。上次在燕喜堂,赵老大赵老三陪着他。这次他在聚丰德请客,到时候咱得狠敲他一笔。”

钱世亨摇摇头:“大哥,赵家的买卖在济南府也数一数二了,赵老大人虽和气,但是相当高傲,一般的人根本看不到眼里。他能陪着吃饭,说明这姓陈的有些来头。咱常碰上赵老三陪着客人吃饭,可从来没见过赵老大陪着谁。大哥,这事儿还不能办糙了,得先打听打听。”

白志生看着钱世亨:“我说,你怎么越来越不长劲了呢?一个开染厂的能有多大能耐?还打听打听,没那规矩!只要在济南开厂设店,咱这一份就得有。这宏盛堂就是民间税务局!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要不,他别想安生。”

钱世亨接着说:“大哥,咱是常年吃济南,有些事还得悠着点儿。赵老大能按月给咱钱,他是不愿意多事。去年我去天津,运河帮就给我放过话,那意思就是让咱别把事做过了。大哥,我听那话里,这运河帮的老大宁五爷和赵东俊的交情非同一般。”白志生多少有点傻眼。钱世亨接着说:“这运河帮个个都是双枪二十响,连沧州大桥都敢炸,还有害怕的事儿?我看,咱就是给赵东俊个面子,也不能把事做急了。咱先看看是怎么个局势再说。”

白志生一扬手:“狗屁!这是济南府。只要在济南府干买卖,就得给咱上供。还运河帮呢,赵老大要是真和运河帮有交情,还能每月给咱钱?他这是拉大旗作虎皮,甭管他。”

钱世亨不以为然地笑笑:“大哥,你看着,保证这姓陈的连个帖子也不给咱下。”

白志生把眼一瞪:“他敢!我给他砸了!”说着站了起来,火气上来了,“我这就去找他。”

钱世亭一把拉下他:“大哥,等等,咱的钱一分少不了。这姓陈的万一是韩复榘的亲戚怎么办?听我的,大哥,还是先打听打听。”

济南宏巨染厂,是寿亭的新厂,不仅门面洋气,里面那一排排的车间也很气派。寿亭和家驹站在门口欣赏。寿亭很满意。家驹穿着蓝西装,金丝眼镜也是新换的,越发显得帅气。

寿亭对家驹说:“这洋鬼子干事,真能干到你心里去。我告诉他我叫陈六子,他就把两边的门垛子给我设计成六米高,这两个垛子之间也是六米,从厂门口到车间是六十六米。这左右厂区之间,本来可以空着,他却给我设计了“6”字形的小花园,既不妨碍车来车往,还不能让你一眼看到底,还真是有点意思!”

家驹笑笑:“他这叫主题设计。这种设计中国也有。索鲁纳这个人很聪明,他一看你脾气这么急,知道不往你心里弄,肯定通不过,故意拍你的马屁。要不,你不给他钱。”

二人说着往厂里走。大华染厂的那两个门房还在。寿亭问:“咱现在这套门面比大华怎么样?”

没了左手的忙说:“看着挺顺眼,我站在这里也觉得光彩。”

寿亭点着头往里走。走出一段后,家驹说:“六哥,咱这新厂新车间在济南也是一景了,你弄两个缺胳膊少腿的站在那里,是不是有碍观瞻呀?”

寿亭看看家驹:“兄弟,这东西有贵贱,人也有俊丑,你得分摆在什么地方。把俩残废放在门口,一个没右手,一个没左手,哼哈二将。上下班的工人天天看见他们二位,能不感到心里安稳?来往的客商也觉得新奇。这俩残废不用说话,咱的为人一看就知道。这个厂有点儿人味!残又怎么样?照样养着。东俊就说我这一招挺高。”

家驹佩服地点点头:“还是我爹说得对,这本事大小,不在读书多少。不仅这样,有些人还不能读书。”

寿亭觉得新奇:“噢?说说。”

家驹笑笑,说:“我爹就说三种人不能读书。第一种是钻到书里出不来的人。看了《西厢记》,相思崔莺莺,钻到书里出不来了,这种人不能读书。再就是读了书干坏事的人。这有文化的人干坏事,比没文化的人更毒。比如秦桧。”家驹点烟,寿亭一把夺下:“说完了再抽。这第三种是什么人?”

家驹又把烟放回烟盒:“第三种就是天分过高的人。这人天分过高了,读书不仅不能帮他,反而能误了他的事儿。中国人常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就是这个道理。刘邦朱元璋都是无赖,反而造反做了皇帝,就是因为读书少。这读书少顾虑就少,天分再高,说不定真能把事能干成了。那黄巢李自成就不行。黄巢想考进士,一边骑马横枪地造反,一边背诵《周易》中的《十翼》;李自成更有意思,下马是《资治通鉴》,上马手不离《孙武子》。就是书害了他们。他们读了书,顾虑就多,干什么事之前都得先想想,先查查前朝有无先例,这就把事耽误了。是书妨碍了他们的天分。他要不读书,由着性子干,说不定还真能干成了。”

寿亭斜着眼说:“你这说来说去,是转着圈骂我,说我是无赖呀!”

他俩说笑着向账房走去。

账房就在寿亭楼下。那小楼和青岛大华一个模样,只是原来坐西朝东,现在是坐北朝南。原先看不见的那个室外楼梯现在来到了正面。吴先生一听寿亭说着话过来,赶紧迎出:“掌柜的,东家。”

家驹苦笑一下:“老吴,以后别叫我东家了,就叫我家驹吧。”

老吴看看寿亭,笑着伸手向里让。

寿亭说:“咱仨在一块儿玩了十来年,挺好的,干的哪门子买办!”

家驹叹口气,拉了个椅子坐下。另一个小伙子端来茶。这位是老吴的侄子文琪。

老吴拿出一个牛皮纸袋子放在寿亭面前,躬身说:“掌柜的,我和文琪先出去,你和东家慢慢聊。东家,我先到后面看看。”

说着叔侄俩出来,把门带上。

寿亭拿过那个袋子,放到家驹面前,轻轻地叹了口气。家驹从袋子里掏出那些银行的票据,大致看了看,又装回去,然后推到寿亭跟前。

家驹说:“六哥,这实在太多了,不行,不行!我当初一共投了六千大洋,这些年连上我爹那里,加上你给我的,七八十万了,这钱我说什么也不能再要了!”

寿亭不急,看着家驹笑:“兄弟,话不能这么说。没有当初那一桶水,活不了我这条大鲤鱼;没有当初那六千大洋,也就没有后面的这几十万。再说了,要不是你留学德国见了世面,也不会在青岛买工厂。你不买工厂,我也去不了青岛。去不了青岛也就挣不了钱。挣不了钱是小事,要不是你,我还不是周村街里的一个染匠?在周村你有天大的本事又能怎么样?所以说,就是那六千大洋,成全了我陈寿亭。所以说,你拿这些钱一点不多。”

家驹急了,站起来说:“我的钱够花了。这新厂刚开,正用钱,我拿着钱没有用。不行,不行。”

寿亭用小拇指冲那些票据一指:“按我说的办。我这还没有全部给你。我怕你花钱没数,把钱花完了傻了眼,就留了点钱给你当股份。我九你一。家驹,不说别的,这些年光挨我的骂,也值这些钱。人生一共有多少年?咱俩一待就是十几年。兄弟,咱俩要这样推来让去的,就显得没有意思了。装起来。我怕这时局起变化,就让老吴去新开的渣打银行全换成英镑。虽说这英国让新上来的那西他拉(希特勒)弄得心神不定,但还是比咱这中华民国撑劲。你花多少,就换多少。就在商埠上,很方便,打个电话他就来换。我觉得买点金子也行,他这个银行也卖金子,成色还不错。”寿亭说完把那些票据放到家驹的公文包里,“就这么办吧,都是滕井给的。你先回家,中午叫上赵老三,咱去聚丰德吃顿饭,一块儿商量开业的事。咱现在没汽车了,东初那汽车实在太花,我是不坐。咱就都坐洋车吧。我说,你抽空还得给明祖写封信。咱破了人家的财,要不是咱俩在青岛弄上这十几年,人家还不大发了。什么事,都是事后想起来才觉得不对。其实青岛也不是他的。”

家驹无奈,感喟着收下了钱。他从包里顺手拿出报纸:“好,我明天就写。六哥,咱的广告出来了。咱十八号开业,还有十天,这中间还得再登一次。咱得弄出点阵势来。”

寿亭下意识地把报纸接过去,又送回去:“念!”

家驹笑了:“六哥,我去干了买办,谁天天给你念报纸呀?”

寿亭望向窗外,深吸了一口气:“是呀,没人给我念了。”

家驹看了寿亭一眼,忙扭转气氛,念报纸: “六哥,你听着:‘别青岛,来济南,染出一片蓝蓝天!’六哥,我这词还行吧?”

寿亭并没回过头来,他盯着厂中间那个小花园,意味深长地说:“染出一片蓝蓝天,是呀,染出一片蓝蓝天,就剩下我自己染了。”

上午十点多钟,夜明妃叙情馆里,夜明妃——沈远宜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她穿一件浅灰色布旗袍,学生发式,弧形月白发卡。清丽脱俗,文雅恬静。这房间很大,屋子里有一架深红色的三角钢琴,墙上是小幅油画,画的内容是些静物,水果鲜花之类,其画法,明暗反差很高,越发显得深远静谧。这个房间里从桌布到椅套全是白的。里面是卧室,浅蓝色的帷幔挂起,床前是踏毯,高贵简洁。

她看着报纸上的广告,自言自语地说:“‘别青岛,来济南,染出一片蓝蓝天!’青岛开染厂的,陈寿亭……”她猛地站起来,拿着报纸跑到电话旁边,摇一阵电话,“给我接宏巨染厂,哎,对,新开的。”她等着,下意识地向后拢了下头发,“喂,宏巨染厂吗?”对面答应。“陈掌柜的在吗?出去吃饭了?噢,问我是哪里呀?我是陈掌柜的朋友。”她笑了,“陈掌柜没有女的朋友?”她的笑更加天真迷人,“那好吧,我下午再打吧。请问一下,陈掌柜的在青岛的工厂是叫大华染厂吗?噢!好,好。谢谢!”她把电话放下后,大声冲楼下喊:“姨妈——”

一个中年妇女闻声上楼。她有四十出头,干净利索,风韵犹存。“什么事,远宜?”

她指着报纸:“你看,青岛那个陈掌柜,他来济南开染厂了。这下可好了。快让顺子来,拿我的名帖去请他。不行,我亲自去。”说着就要去拿外衣,还是一件线结的白色开司米。

她姨拦住她,要过报纸放在一边:“就是二十块大洋人情,回头加倍给他就行了,你还亲自去请他。不用。”

远宜很诧异,她用陌生的目光看着姨妈,傻了一会儿,又拿过外套,十分坚决地说:“不行!这个人太好了,这样的人我从来没遇见过。那天要不是人家,我就冻死在海边上了。”

姨妈不以为然:“远宜,也不全是他,也有天意。”

“天意?天意怎么不让我找到长鹤?天意为什么让小偷偷了我的包?天意?如果有天意,也是让他来救我。那天他还喝了酒,走路都打晃,可他就是不上车。我坐在车上,人家在地上跑,真是一点邪念都没有。这样的人能简单说成是二十块钱的人情?不行,我得去。”说着就往身上穿外套。

姨母按住她:“不行,起码今天不行。下午一点,我答应了三元染厂的赵老三了,人家陪德意志洋行的客人来看你。听话,啊?”

远宜厌烦透顶地坐下了,把外套用力甩向一边。姨妈赶紧过去拾起来,抖搂一下搭在臂弯里。远宜撇着脸:“那你把顺子叫来,让他先去一趟。”

姨母蹲在沙发前哄她:“远宜,你现在可是远近闻名的红人儿,那些做买卖的哪个不到咱这里来?用不几天,那陈掌柜的准来。到时候咱好好招待他不就行了嘛!啊,听话。”她见远宜还努着嘴生气,眼珠一转,扶着她的腿说,“远宜,他不是要开业吗?要么到那天咱给他送厚礼,不仅还了人情,还给他撑了门面。这多好!”

远宜立刻惊喜起来:“对,我给他来个惊喜。我要好好谢谢这位陈大哥。”

中午,三辆洋车来到济南聚丰德饭庄门前,东初一并付过钱。因为宏巨染厂开业要在这里请客,寿亭打量着店外的场地。家驹抬头看着饭店的对联,不禁念道:“‘冬笋茭白淡咸六味,鹿唇驼蹄上下八珍。’东初,这口气不小呀!”

东初笑着说:“这是济南最大的馆子,正宗鲁菜。六哥,你看这铺面还行吗?”

寿亭笑笑:“咱又不吃铺面,只要能把生的弄熟了就行。”

饭店刘掌柜一溜小跑迎出来,让着三位往里走。

楼上“风摆荷”雅间,三位落座。

饭店对面有个小空场子,一个外地来的艺人在变戏法儿。这汉子有三十多岁,光着膀子。他面前的地上铺着块红布,上面扣着两个小碗,一对铁球,还有一个小泥人。他正在招徕看客:“各位,本人虽是家在济阳,但祖上却是济南人,当年袁世凯当济南提督,我爹就是他老人家的马弁。现在麦子早收了,秋庄稼还没到点,所以抽空到济南来寻寻旧友,带来几样玩意儿,在这里献丑。刚才说了,我虽不是济南人,但是俺爹是济南人。当然,不是所有的济南人都是俺爹。各位老少爷们,婶子大娘,姐姐妹妹,您有钱帮个钱场,没钱帮个人场,一分二钱,往这里扔。”他用手一指跟前的红布,“炸弹——”他一指远处,“往那里扔。”

周围的人大笑。

“你别光说不练呀!”周围几个人喊。

雅间里,桌上已经摆上了四样小菜。东初拿着菜谱,他说一个菜,小二点一下头。这时,楼下传来变戏法的招徕声,东初皱了皱眉,小二赶紧过去把窗子关上,冲着东初点头赔礼。

菜点完了,东初把菜谱交还了小二。小二一溜喊着往下跑:“清烹虾段,软炸里脊,九转大肠,爆炒腰花,罗汉肚,荷叶肉,外带奶汤蒲菜。三元染厂三掌柜的赏钱五毛——”

“好嘞——”厨房里随之应和。

寿亭说:“这一个地方一个风俗,青岛的饭店就没这套。北京和济南差不多。东初,这后一声,有的能喊出来,有的就不能喊出来。比如小偷,让他一喊‘贼赏五毛——’那警察就来了。”

东初家驹都笑了。

楼下,那个变戏法的拿起小泥人:“我这东西可是个宝,前知三百年,后知五百载。这位说了,你这是胡吹。好!咱看看我是不是胡吹。说远了没用,咱就来近的。咱先问问他这两天的天气怎么样。咱先说昨天——”说着把小泥人放到耳朵上,“它说了,昨天是阴天。各位,说对了吧?好,咱再问问他今天——”又把小泥人放到耳朵上,“它说今天是晴天。对了吧?好,咱再问问它明天——”说着又放到耳朵上,这回拿下来说, “它说了,这明天——明天再说吧!”

周围的人哄堂大笑。

这时,饭店里的刘掌柜挤进来,对着变戏法的一拱手:“兄弟,对不住,今天小店有贵客说话,您换个地方发财?我这里谢了。”说着塞上三毛钱。那汉子一看,也识趣地抱拳还礼:“哟,得罪,得罪,还劳您破费。”说着收摊子。

观众纷纷散去。

菜上齐了,东初、寿亭和家驹一齐碰杯。这时,刘掌柜进来,进门就抱拳问好:“三掌柜的,刚才撩帘的稍没留神,来了个卖艺的,咋咋呼呼,扫了三位的兴致,得罪,得罪!”

东初赶紧站起来介绍:“六哥,这是刘掌柜的。刘掌柜,这是宏巨印染厂的陈掌柜的。这位是卢先生,德意志洋行的买办。”

刘掌柜有四十多岁,上唇有胡子,微胖。他连连作揖:“陈掌柜,卢先生,贵号开业,把这么大的场面安排小店,真是抬举小弟。谢谢!以后陈掌柜的在济南发财,还得多关照小店。”

寿亭也是抱拳:“这是给老兄添麻烦,你还得多担待。来,刘掌柜,我先谢了。”说着拿起酒杯,与刘掌柜一饮而尽。

刘掌柜喝完酒说:“这菜还将就?”

寿亭朗声说道:“相当好!”

刘掌柜又抱拳:“过奖,过奖。三掌柜的,谢谢你给我介绍这么个大主顾,这桌饭,算兄弟请了。”

东初刚想说谢,寿亭用手拨开东初:“刘掌柜,我这人粗,有什么说什么。你这买卖在济南的饭馆子里算是头一号。可这毕竟是饭店,饭店就是把生的弄熟了,烟熏火燎的看着挺热闹,可这挣不了多少钱。我说话你别在意,你这买卖太小,撑不住折腾。你要是想请我,好!等一会儿让厨房给我来碗豆腐,再来头蒜,那就算请了。”

刘掌柜不便执拗,他赞赏寿亭的直爽,谢过出去了。

东初说:“六哥,等一会儿咱们还要去见夜明妃,你吃蒜,不行不行!”

寿亭笑了笑:“咱俩又不上去,就是在远处看看,家驹不吃就行了。”他笑着,用力拍家驹的肩。

“什么夜明妃?”家驹摸不着头脑。

寿亭擦擦笑出来的眼泪: “家驹,这回可是真东西。夜明妃,中国第一名妓!名声不下于北京的董,董,董她娘的什么来?”

东初赶紧补充:“董小婉。”

“对,董小婉。家驹,这夜明妃和董小婉可不是一道局。董小婉是个穿便棉裤的大娘们,可这夜明妃,既会弹钢琴,又会说英文。那个美呀!真好看呀!其实我也没见过。哈……”他猛拍家驹的肩膀。

“你没见过就说得这么热闹。”家驹又气又笑。

“老三见过。前天我让老三送去一百大洋,说了不少好话,咱这才约上。家驹,见这夜明妃得提前三天预约。和她说一个钟头的话,最少是五十块。别人说一个钟头,咱说俩钟头,够了吧?”

家驹不解:“这么贵?离谱了吧?”

东初接过来说:“一点不离谱。我说你是德国洋行的买办,德国工科的留学生,人家这才答应。我要说是六哥,开染厂的不认字儿,钱再多也没用。”

家驹笑了:“有点儿意思。我这里先谢六哥!”

寿亭说:“我先说好了,我就请这一回。这些年在青岛,你没少挨了我的骂,没让我骂死就算命大,这回算是哥哥赔个不是。家驹,这夜明妃可是个无底洞呀,到时候可别说六哥害你。”

家驹不以为然:“六哥,我什么样的没见过。北京上海我都花不了眼,这济南不会有什么特别人物。”

东初笑着说:“家驹,话可不能这么说。那天我去定点子,从旁边看了一眼,那真是勾魂呀!她不是单纯的漂亮,有股说不出来的味儿。”

家驹来了精神:“噢?我是得见见。”

寿亭笑得更厉害:“家驹,见了这一回,想着下一回,就往那里送钱吧!送完钱就心疼,心疼就骂陈六子。”

沈远宜坐在那里吃饭,两个老妈子在旁边侍候着。她还是看那张报纸上的广告,问:“这制锦市街离咱这里多远?”

年轻的那个老妈子接过来说:“不远,在西关,过了护城河就是。”

“你们知道宏巨印染厂吗?”

两个老妈子对视摇头,说不知道。

东初他们的酒快喝完了。东初说:“咱开业要请的那些人,我和家驹谈过了,济南的商号我出面请,外面的商行洋行家驹负责请。六哥,你刚来,这场面咱得办得像个样,要不镇不住。”

寿亭点头:“你俩看着请吧。”

家驹说:“咱买他机器的西门子公司,卖给咱锅炉的康进西公司我都请了。洋人爱送花篮,我觉得这倒好,比送牌匾之类的雅。”

东初说:“家驹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上海六大染织厂,天津五大染厂,在济南都有外庄,我也让他们送花篮。家驹,你这干了洋行,和你那些同学都联系上了,什么美国使馆英国使馆,也让他们表示一下。”

家驹说:“德国使馆没问题,我让安德鲁去办。其他使馆的那些同学也都在那里管点事,洋鬼子爱凑热闹,我估计问题不大。当时咱上工业学校,人家都瞧不起,可是咱有钱,断不了地请他们吃顿饭。现在他们混好了,我一请,肯定会来,让我看看他们那谱儿。六哥,这些年他们去青岛,也都是咱照应,这点小忙他们能帮。”

寿亭站起来:“我说,我一句外国话也不会说,净是来了些洋鬼子,你俩让我说什么呀!不行,不行!”

“六哥,我和东初都会说,你放心好了。六哥,你忘了,你不是有绝的吗?”

“什么绝的?”

“你不是能猜出洋人说什么吗?”

“我揍你!”

家驹求饶。

东初说:“六哥,自庚子以来,中国人一听见洋鬼子就害怕,要是来上几个洋鬼子,那就给咱壮了门面。我厂里那两个安装印花机的捷克人还没走,要是不行,让他俩也扮上,反正到了那里就是吃饭,也不让他说话。”

寿亭忙摆手:“不行,不行。不管是哪国人,这干什么的一眼就能看出来。那俩毛子我见过,太老实,没有那股子趾高气扬的劲儿。不行,不行。”

家驹说:“我洋行里的那几个洋人肯定能来,他们还惦着和六哥做买卖呢。”

东初又说:“六哥,这济南和青岛不一样。青岛原先是德国人占着,后来又让日本人抢了去。前几年国民政府虽说是收回了,也是有名无实。所以,青岛没有那些税务局之类的烂衙门,干工厂基本上是没人管。这济南可不行,各种衙门齐全,哪个衙门咱也惹不起。我觉得还得请请这帮王八蛋。”

寿亭笑笑:“好,那就给这些王八蛋下帖子,你俩看着办。”

东初看了一眼家驹,试探着说:“家驹,我觉得訾有德也得请一下,这家人也不能怠慢。”

家驹看看寿亭,没敢直接表态。

寿亭不以为然地问:“这姓訾的是干什么的?”

东初赔着笑说:“六哥,这訾有德是我和家驹的高中同学,但他爹很厉害,是山东最有名的律师。济南人把律师叫做刮地皮的。他爹叫訾文海,号称山东第一名嘴,没理也能争三分。他有这样一个本事,再没理的官司,只要找了他,准能打赢了,但是也准能叫你倾家荡产。你只要找了他,那就只能把官司打到底,你想中途停下,门儿也没有。”

寿亭问:“怎么着,不打了还不行?”

东初接着说:“对,不打都不行。你不打了,他帮着对方打你,逼着你再回来打。所以济南人都恨他,也都怕他。他也知道自己干了不少缺德事儿,就把他家的院墙垒得六七米高,上面还有电网,防止仇家晚上跳进来,要了他的命。因为他家院墙高,济南人把他家叫做‘模范监狱’。咱在济南干买卖,这样的人咱惹不起。六哥,咱好鞋不踩臭狗屎,我看就给他下张帖子吧!”

寿亭冷冷一笑:“哼!这是他娘的明抢明夺,这样的人比土匪都可恨。”

东初笑了笑:“六哥,你这话算说到点子上了。现在都知道訾文海厉害,所以不是太大的冤情,就不打官司。如果冤情太大,就直接雇土匪报仇。有人算了一笔账,请土匪比请律师还合算。请訾文海,那是花不完的钱,小官司他能给你弄成大官司,不让你倾家荡产他不算完。可请土匪呢,是一次性付钱,土匪既讲义气又有信用,既能省钱,还能解气。所以訾家现在的买卖不算好,真是没人敢再请他。他那儿子訾——”

寿亭把眼一瞪:“什么?这样的人还能有儿子?没了天理!”

东初接着说:“中学毕业后,他那个儿子訾有德去了北平,在一个野鸡大学里混了个文凭。现在没人请他爹打官司,他就想另找发财的路,前两天来找我,问我干染厂能不能发财,还问我入不入他的股。”

家驹接过来说:“他也找过我,问我为什么不干染厂了。六哥,这个訾有德交际极广,滕井他也认识。”

寿亭一斜眼:“认识滕井,他就该知道陈六爷。他要是还长着眼,最好离咱远一点。” 家驹接着说:“他说他挺佩服你,想认识认识你。”

“你直接给我告诉他,陈六爷见的都是好人,他这样的,周仓摆手——关二爷不见!”

东初思忖着说:“六哥,这訾有德翻来覆去地打听染厂的事,莫非真要干咱这一行?六哥,他要是真一脚迈进咱这一行来,咱两家就得处处防着他。这訾有德虽说不会打官司,但他那爹忒狠,心忒坏。他也够受的,极度自私。家驹,你还记得吧,当初他借了徐平三的自行车,说好就一天,可一个礼拜没见人。还车子的时候徐平三问他为什么不守信用,他说,你没法从法律上说我不守信用,咱俩当初没写借据。就这种人性!”

寿亭冷笑道:“你就告诉他干染厂最发财,让他干,我第一个办挺的就是他。我也让他尝尝倾家荡产的滋味,给济南的老少爷们儿除了这一害。”

东初忙摆手:“别别别!六哥,这样的人咱惹不起。”

“哼,只有他惹不起咱。这样的人,老三,不能请。你要是请了,我当场抽你嘴巴!少他娘的砢碜我!”

家驹一看寿亭火气上来了,忙从桌下攥东初的手,东初忙说:“六哥说不请咱就不请。”

寿亭气得鼻子里冒冷气,端起酒来连干了三杯。家驹东初面面相觑,不敢多说话。

寿亭喝完酒,就想掏出钱来结账,东初摁住:“六哥,今天我结账。六哥,济南这地方和青岛不一样,有些话你还得听我的,我对济南熟,所以有些还不能不请,就是再恶心人也得请。比如这个人——”

“又是一摊什么狗屎?”

“嘿嘿,就是青洪帮的白志生。上次你见的那家伙。”

“老三,你让不让我吃完这顿饭?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除了刮地皮的,就是敲竹杠的。你兄弟俩在济南就是整天应付这些人?”

东初赶紧解释:“不是,六哥,我怕他们捣乱。”

“敢!土匪我都不怕,还怕这些王八蛋!去他妈的!”寿亭火了。

东初忧虑地摇摇头。

东俊吃完午饭后,坐在椅子上合目假寐。太太过来说:“到床上去歇会儿吧,到点我叫你。”

东俊没睁眼:“不用,老三陪着六子去聚丰德吃饭了,我一会儿就得回厂。”

太太坐下:“六子来济南时候不短了,看看你哪天方便,叫他和采芹来家吃顿饭。”

东俊睁开眼:“他哪有这个空!厂是新的,机器还得调试。采芹也挺忙,新买的那个院子也得指画着收拾。前天我过去,见家里在安电话。她说电话通了之后,第一个就打给你。”

这时,电话铃正好响了,东俊乐了:“我这里刚说到电话,这电话就响了。你接,可能就是采芹。”

太太过去接过来:“谁呀?”对方报了姓名。太太表情紧张,捂着话筒说:“找你的,訾家那儿子。”

东俊厌恶地摆手,低声说:“就说我不在家。”

太太说:“别价,他是问老三去哪了。”

东俊无可奈何,接过来:“有德呀!”

訾有德说:“大哥,东初去哪了?厂里说他出去了,家里的老妈子说他没回家。”

东俊说:“他和陈掌柜的还有家驹出去吃饭了。”

訾有德说:“嗨!我给他说了好几遍了,让他给我引荐陈掌柜的,这个东初,把这碴儿给忘了。在哪个饭店?我去找他。”

东俊嘴角有一丝冷笑:“哟,在哪个饭店我不知道,可能是在汇泉楼,昨天我好像听他说了这么一句。”

訾有德说:“好,大哥,那我去找他。我挂了,大哥。”

东俊放下电话,太太问:“刚才你说是去了聚丰德,这怎么又成了汇泉楼了?”

东俊笑笑:“姓訾的这些天总打听染厂的事,说不定是想开染厂。他知道六子是个人物,就想认识认识。哼,还聚丰德!他要是去了,六子一听訾家是刮地皮的,还不当场把桌子掀了?掀了桌子也不散伙,他能吐老三一脸唾沫。”

太太说:“这小六子,张飞卖刺猬——人又刚强,货又扎手。你还得常说着他,让他学会应付街面儿上这些事儿。”

东俊冷笑一下:“哼,刮地皮刮不着了,想起这一行来了。”

太太紧张地说:“訾家要是干染厂,那咱可得小心着点。”

东俊笑笑:“訾家要是干染厂,根本用不着咱,光小六子自己就能弄得他浑身痒痒找不着虱子在哪里。别看訾家这么大能耐,在印染这一行里,小六子的哪一招他都接不住。说不定这些年刮来的钱全得扔下。”

太太更紧张:“他爹,晚上你就把六子和采芹叫家来。我打发王妈准备饭。你可得给他说说这訾家的事儿,千万千万别惹这家子!你看着那訾文海戴着眼镜,拄着文明棍和个人似的,真比无赖还无赖。一旦让他沾上,那是没完没了的麻烦。”

东俊摸着下巴,隔着帘子看向院子:“还是六子说得对,他来了济南,是我的一条膀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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