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秋天的黄昏,兴家从店里端出了门板,把门上好,回到屋里扫地。

兴业回来了,进门之后丧气地坐下:“哥,咱光等年三十,模范染厂的布全运走了,一件也没有。从明天开始,我也不用去上工了,让在家听信儿。”

兴家过来问:“訾家染厂垮了?”

兴业抬头看了他一眼:“垮了还让我听信儿上工吗?”

兴家问:“那是怎么回事儿?”

兴业站起来:“当初放给咱爹印子钱的那个银行——劝业银行又来了,和訾文海合伙。”

兴家说:“好,这样更好,一块儿给他烧,咱那仇正好一块儿报。”

兴业冷冷地哼了一声,说:“哥,你就猜不到,刚刚开始合伙干厂,没进布,没进料,什么材料都没进,你猜猜先进来了些什么?”

兴家问:“什么?”

兴业说:“十条德国大狼狗!正在那里驯呢!还专门请来了人。”

兴家拉着兄弟慢慢地坐下了:“那可怎么办?”

兴业说:“唉,他妈的,他也是防着呀!訾家坏,仅是害了几家人,可那劝业银行害人可就太多了,他比訾家仇人更多,所以才买来狼狗。”

兴家说:“兴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先看看,如果实在不行,咱就直接在下工的路上砍了訾文海!没事,咱再另想别的法儿。”

兴业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咱不是觉得砍了不解恨嘛!让他一下死了,什么也不知道,那就便宜他了。要砍不早就砍了嘛!”

兴家说:“慢慢地来,兴业,他要是来信儿让咱去上工,你还得去。”

兴业说:“我可得去,我还得看着他死呢!他不给工钱我都去!”

早上,东俊办公室里,寿亭正在和这哥俩一块儿喝茶。

东俊说:“从八月十六訾家开业,到这也就四十多天,滕井就在这里放下了几十万!那訾文海可占大便宜了。现在来了劝业银行,这个放印子钱的也不是好东西,不知害死了多少小买卖人。六弟,真要是比起来,这一窝子比訾文海还坏。你说说,这济南府出过李清照,出过辛稼轩,本来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怎么到了现在,净出些王八蛋呢!六弟,咱还得想办法,不能让这家子王八蛋缓过劲儿来!”

寿亭笑笑:“我料他也不会有什么出息头儿!一窝子外行。东俊哥,别看訾家只干了四十来天,咱的市场可让他弄了个一塌糊涂。有些客商回来了,有些不好意思回来,还得再打发人去请!这一正一反,是多大的费用!那天家驹给我念了訾家合伙的广告之后,我就想好了,不办,也就罢了;要是办,一次把他办得死挺挺的,从根儿上除了这一害。”

东俊一拍桌子:“就得这么着,不能让他一会儿缓过来拉上这个干,一会儿缓过来再拉上那个干。要是那样,咱什么也别干了,光侍候着他吧!老三,回头你给林家写个信,告诉他訾家这边的事儿,没让这个王八蛋和滕井逼死咱,就是万幸。这一害绝不能留着!六弟,要是他的布一上市,咱拉上林家,一块儿降价,挤得他没法活,不给他留下一口气。可让这窝子气死我了!要不是你办住了滕井,咱现在还不是在刀尖上?这还不是让訾文海逼的?”

寿亭说:“东俊哥,不用生气。咱要是一块儿降价,那就中了人家的计了,咱三家也就吃大亏了。那是以大搏小。为了这么一个鸡巴厂,咱三家一块儿赔,这样的傻事儿咱不能干!”

东初说:“六哥,訾有德还真是不要脸,前天提着点心去了我家,说是要给咱讲和,还说什么一块儿发展。我当时想,没必要当场把他轰出去,就在那里和他胡扯。这小子扯着扯着来了精神,非拉着我出去喝酒。我一想,也好,就一块去了。我灌了他几盅,这小子一高兴,说那李万岐回上海请高人去了。六哥,这一行还能有什么高人?”

寿亭说:“高人不高人,那是后话,天外有天,这也不一定。至于讲和,可以,让他爷儿俩自己骟了。只要他爷儿俩自己骟了,从此蹲着更衣,咱就和他讲和。还他娘的讲和!你想打就打,你想和就和?这些爷都是中国机器印染的开山祖师爷,你他娘的算什么东西!不讲和!那几天我整夜地想着怎么和滕井干,弄得我差点疯了。讲和?现在我琢磨的不是讲和,是让他开不了业!”

东俊说:“对,不能便宜了这窝子王八蛋!我看着他还不如滕井呢。滕井还识趣,人家一看不行,就知难而退了;这窝子王八蛋是什么东西!根本不知道天高地厚!”

东初问:“六哥,你为什么不等着滕井把布放出来之后,再办他一下子?”

寿亭苦笑一下:“老三,没那个必要。你知道那天我为什么和滕井好言好语地叙交情吗?我是硬把滕井往人里推。这些日本人都是狼!当初他派人往家驹家打枪,还扔手榴弹,咱要是弄上几千件布往东三省一冲,滕井肯定能给逼急了。杀人的事儿,滕井能干出来。知道吗?兄弟。多年之前,滕井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我觉得是真话,我也很感激他。那是他请我喝酒,谈经商谈得对了路,他拉着我的手,说‘国家太弱,个人太强,就容易吃亏’。唉!滕井是个不错的商人,就是他那鸡巴国,整天到处里杀人放火的,他也跟着耀武扬威,给弄得不像商人了。兄弟,咱见好就收吧!”

东俊点头,随之问:“小六子,你也真沉得住气!这么大的计策,也不先告诉我一声,没把我急死!就冲这,你也得请饭。”

寿亭点上烟,认真地看着东俊:“东俊哥,你知道我这一辈子最佩服谁吗?”

东俊说:“谁?苗哥?”

寿亭说:“不是,家驹他爹。”

东俊十分意外:“噢?说说。”

寿亭说:“卢老爷子的眼力、才分和见识,不在林伯清之下,甚至还高。当初人家是东家,人家是大股东,却让咱倒着四六分成,一般人能答应吗?我在青岛干了有一个月,老爷子去了青岛一趟,当着我的面,硬是把家驹轰了出去,随后从腰里掏出一张纸来,上面写着一行字,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我。我是不认字,但那一行字,我认识,就这一行字,让我一辈子受用不尽!”

东俊两眼直盯着寿亭:“快说,一行什么字?”

寿亭叹口气:“很简单,‘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成害。’这么大的事我能说吗?我说了,你俩不一定谁,一高兴再走了嘴。家驹、涛飞还有文东全在唐山,还有全东北最大的八个走私贩子,唐山离日本人的地盘那么近,甚至唐山就是日本人控制着,滕井派人杀了他仨怎么办?那都是我的五虎上将,都是我的兄弟呀!”

东俊长出一口气:“唉!这学问分什么人学,什么人用,根本不在多少!”说罢神色怅然。

东初说:“卢老爷子真是高人!”

寿亭很激动:“他要是一般的高,我根本不和他干,早跟着你家老爷子干了。东俊哥,咱兄弟们也都老了,这话我也能告诉你了。后来,你家老爷子答应了我要的份子,专门打发你现在的账房赵先生去了周村。赵先生现在就在楼下,你叫上来问问。但是这时候我已经和卢家谈成了,正在忙着给柱子办婚事,就让采芹他爹——当然也是我爹了——给你老爷子回了封信。这时候,我就知道你老爷子高人一头了。他一见回信,当着我爹派去的那伙计,抬手打了自家一个嘴巴。东俊哥,咱们是同行,也是亲戚,我也把你兄弟俩当成亲兄弟看,就是因为欠着你爹这个人情。一个要饭的,能被这些前辈高人这样抬举,这是多大的面子呀!我能忘吗?”寿亭说完潸然泪下。

东俊把脸侧了过去,泪掉到地上。东初低着头。寿亭擦了一下泪:“这些前辈,敢把这么大的事业,甚至是所有的家当交给我,我能不玩命干吗?家驹他爹就见了我一面,人家一眼就看出我的毛病来,所以专门来青岛,教我认下了那行字。你家老爷子和卢老爷子,是生在了乡下,要是在上海,能比林伯清林老爷子差吗?”

室内默然,只是秋风吹来,办公室的门轻叩一下。外面,秋雨如诉。

寿亭说罢,抬起脸来看着天棚:“一个人再有本事,要是不被明白人看上,唉……”

林公馆,林老爷子很高兴地在书房里写毛笔字。老伴在旁边侍候着。林老爷子写的是幅“四尺三开”。写完之后拉开距离欣赏,然后转向老伴:“寿亭在和滕井进行最后谈判的前一天,给我来了电报,写的是‘小侄将用前辈之巡河炮狙击滕井’。在济南,我和他还有苗先生,在大明湖里面的铁公祠下棋,我用巡河炮杀得他不能抵挡。实际上,他谈判之前早已成竹在胸,所以来电让我放心。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怎样写个字给他。我太喜欢这个人了。今天夜里我想起来了。你看——”他指着自己写的对子,“‘一炮巡河,三言御倭’,还可以吧,淑敏?”

老伴赶紧笑着赞颂:“好,我看着你写的什么都好!”

林老爷不满意:“不是,我是说,我对得还工整吗?”

老伴立刻明白刚才赞颂得不到位,马上加强力度纵深颂扬:“可是行!一对三,这是数字对数字;炮,是兵器,言,也是兵器,而且是更厉害的兵器。诸葛亮舌战群儒、骂死王朗,都是用的言,这比炮还厉害。好,对得好!你这正合李笠翁那‘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来鸿对去雁,宿鸟对鸣虫’。对得严实。伯清,我盼着你天天这么高兴!”

林老爷朗朗大笑起来。

这时,林祥荣来到门口,见父母拉着手,即所谓“白头情话”,忙欲退出,林老爷回头笑了,从书房里出来。

父子坐下之后,小丫头端上茶来。林祥荣说:“爸爸,我有事情来问你,看看是不是给六哥说。”

林老爷说:“什么事?”

林祥荣说:“赵东初来了封快信,说那个模范染厂又和银行合伙干起来。还说这个姓訾的要到上海来招高人。我马上派人出

去打听印染行,原来昌盛的那个马子雄让模范染厂请去了。”

林老爷多少有些惊讶:“这太不利了。马子雄是精通印染各个环节的顶级高手,他如果去了济南,那个汉奸染厂还得作乱。寿亭都未必能对付得了他。唉,这些人呀,我们那么请,给了那么高的薪水,就是不肯来!为什么偏偏跟着汉奸干!当初,要不是这个马子雄,兼并昌盛哪能费那么大力气。”

林祥荣说:“是李万岐来拉他去的,说是那个厂给他二成的股份。”

林老爷摇头感叹,看着儿子说:“阿荣,这是值得我们检讨的地方呀!咱给马子雄出的价太低了。在中国的文化中,有‘一人兴邦’之说,当然更能‘一人兴厂’呀!唉,他去了别处还好一点,偏偏是去了山东,而且还是咱没留住。你看这样行不行?咱再加码子,把马子雄挖回来?”

林祥荣说:“爸爸有所不知。六哥打败滕井之后,我去济南贺喜,专门请所有上海在济南的师傅吃了一顿饭。六哥东初他们也陪着。当时我和六哥就商量把模范染厂的师傅全挖走,可是他们都不敢出来,说訾家是律师,只要毁约,立刻就会被起诉。我觉得,马子雄这时候已经签过合同了。”

林老爷刚才的高兴劲全没了:“模范染厂,要是有这么个能人当经理,身后又是家银行,唉,用不了太久,又是一场大战。滕井刚刚偃旗息鼓,又出来了马子雄!阿荣,抓紧把这个消息告诉寿亭,让他多加防备。”

林祥荣说:“好,我一会儿就派人给他发电报。不,写信,详细介绍一下马子雄,派专人送去。”

林老爷很赞同:“好,不能让这个汉奸染厂再干起来。他能勾结青岛的滕井,就能勾结上海的山田。自己是中国人,连祖宗都忘了,这样的人一定要灭掉,不能让他在商界立足!”

林祥荣说:“爸爸,通过这几件事情,我倒觉得不用太担心,那马子雄不是六哥的对手。”

林老爷:“阿荣,当初昌盛没干好,是因为那些股东发财心切,给马子雄捣乱。如果当初昌盛全权交给马子雄经营,昌盛就是上海最大的印染厂家。这个汉奸染厂爷儿俩全是外行,可在用人上却有一套。大意不得,快,快回去办!”

林祥荣站起来就要走,这时,老爷子想起刚写的字,回到书房拿出来:“我本想裱好了给寿亭,正好有人去,就带去吧。在信上务必给他说,让他一有时间就来上海一趟,我真是挺想他。”

林祥荣看了看那字:“一炮巡河,三言御倭。好!爸爸的字也好,词也好,六哥准会喜欢的。不要紧,爸爸,我派人送到朵云轩,多出钱,让他们急裱,用熨斗烫干,一个小时就好了。”

林老爷高兴:“嗨!真是老了,这都忘了。上海朵云轩不下于北京荣宝斋,办这点事情没有问题。好,快去办!”

模范染厂会议室里,訾氏父子和高名钧还有马子雄在开会,听取马子雄的经营建议。

马子雄放下手中的稿子之后,訾文海频频点头:“好好,马总经理真是业界精英!只是我和高经理都是外行,你最好能举个例子说一下。我过去是律师,所以很注重实际的例子。”

马子雄有四十多岁,中等身材,西装革履,人也长得很体面。他笑笑:“济南市面上的这三家花布我都看了。论印工,都非常好。但是,他们少了一道工序,所以,我们第一步,就是首先在布的感观上和他们区别开来,让老百姓拿过布来一摸,就买我们的。”

訾文海兴趣大增,两眼发亮:“快说说,怎么能让老百姓一摸就买我们的?”

马子雄淡淡地一笑: “这布在纺织的过程中,都要经过浆洗,因为只有把棉纱蘸上浆,线才发硬,才好织一些。但是我们在印布或染布之前,首先要把这层浆淘洗掉,否则,印上去的颜色就不能印到纤维中,而是印在了布表面的浆上,那样,老百姓买回去,下水一洗,颜色掉了。我们为什么有那么多台淘洗机?就是因为要洗掉布上面的这层浆。但是,一般的工厂在印完布之后,只是拉宽,拉长,整平,却不肯再挂上一层浆,所以布就显得柔软,也显得薄。我们在印完之后,再挂上一层浆,让老百姓一摸,布很厚,布也发硬,他们是外行,自然会觉得这布结实。这样,我们产品的优势就出来了。”

高名钧鼓起掌来,訾家爷儿俩一看,也跟着鼓掌,连连说好。

马子雄受到鼓励,接着说:“挂这一层浆,只需要很少的钱。一件布也用不到一块钱,但是效果却相当好。林祥荣,大家当然都知道了,我在昌盛的时候,和他同用绡布印花, ‘虞美人’就卖不过昌盛的‘兰贵族’。只是昌盛的那些股东不懂行,感觉这一块钱是费了,不让再挂浆。我常说,昌盛倒就倒在一块钱上。这是上海印染界都知道的。李万岐也知道。”

訾有海点头:“但是,马经理,如果陈六子他们也挂浆呢?”

马子雄笑笑:“同是德国海德堡的印花机,为什么这个陈六子印不出花布来,而跑到上海去请师傅呢?每个行业,都有自己的诀窍。这个挂浆,林祥荣也挂过,但却挂得让人看出来,后来干脆不挂了。等咱们的挂浆机运来之后,我要再改动一下,这是他们学不去的,只要我们自己保好密就行。德国的印花机都附带着挂浆机,咱们用的是日本印花机,只要在整平机前面,连上挂浆机就行。”

訾文海说:“这没问题,这个机器不让外人靠近,让我老家来的那些本家叔侄开。外人也进不来,十几条狼狗看着门呢!”

马子雄点点头:“再就是价格。现在花布的价格已经很低,利润已经很小,大家的成本也差不多,但是,我们要硬把成本拉下来。”

訾文海问:“怎么往下拉?”

马子雄说:“我有办法。现在上海的纺织厂日子都不好过,竞争也十分激烈,甚至快把日本布顶出中国了。这样,我们招标,上海布也好,日本布也好,谁的价格最低,我们就用谁的。我们今天定好之后,我就开始起草编制标书,然后回上海登报。到时候我们就在上海招标,到时候现场的竞争将空前激烈。我们以一万件为单位招标,这一万件,我们厂顶多用三个月。这次的获标者,就是我们以后的供应商,就按这个价格给我们供货。他们为了得到这个用户,会拼命地相互压价。我们再请上路德维拍卖行,让所有的竞标者交上保证金,到时候如果不能按招标价格如期交货,保证金归我们所有。我想,保证金的数目暂定十万。董事长,你看着,日本大件布,不超过七十五元,本埠小件布,不超过六十元。这样的价格陈六子能拿得到吗?”

訾文海绕过桌子,过来握着马子雄的手用力摇:“马经理,太好了,太好了。用不了几年,我们就是山东最大的印染厂。这全靠阁下呀!”

马子雄说:“没什么,我就是要干个样子给那些人看看,特别是过去昌盛的那些股东。我要让他们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

訾文海靠着马经理坐下来:“没问题,我全力支持你。”

马子雄说:“我会努力的。咱们今天只是谈的大方面,至于怎么卖布,那都是小事情,我有办法的。”

訾文海说:“好!好!”

马子雄说:“事不宜迟,我请董事会抓紧讨论决定。如果定下来,我就回上海发布招标消息。我们这边也要准备资金,到时候也要放到拍卖行里,如果我们不能履约,人家也是要扣我们保证金的。”

訾文海说: “我是律师,这我懂。资金先准备八十万可以吗?”

马子雄说:“用不了那么多,七十万就够。日本大件布我想把它打压在七十以下,我就敢说这样的话!”

高名钧说:“好,我回到行里之后,马上招开董事会,把咱们的讨论结果通报一下就行了。”

马子雄说:“好,现在是十一月初,定在十二月八号可以吗?因为再晚了,我们就赶不上过年这个旺季,那我们的经营是会受影响的。我们就定下上海交货,当场成交,三日内交货。我们早一点把广告登出来,我回上海后,先让把标书定向投送各个纺织厂,各个日本商社,广告也同时刊出,也好让投标方准备货源。甚至日本货还要往这边运。我们要给人家留出充足的空间,这样,才显得我们通情理。”

訾文海说:“好好好好!一切听马经理的安排。陈六子,你不是能嘛,还有比你能的!”

马子雄说:“董事长,以后不要再提那个什么陈六子了,他那样的人物早过时了。我们现在是在山东小干,等我们立住脚之后,咱们大家一起去上海滩闯天下。”

訾文海用拳砸响自己的手掌,断喝:“好,就是要有这样的气度。有德,你以后要多向马经理学。”

訾有德诡谲地笑着说:“陈六子还有赵东初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又要大难临头了呢!哈哈!”

林老爷那作品挂在了寿亭的办公室里,他越看越高兴。东俊东初还有家驹坐在那里,商量对付模范染厂的办法。

家驹拿着林祥荣的信说:“按祥荣这一说,这个姓马的不是等闲之辈呀!”

东初也说:“要不是有两下子,訾家是什么人?能给他二成的份子?”

寿亭看着墙上的字,不住地笑:“一炮巡河,三言御倭。行,这几个字我也认识了!又多认了八个字。家驹,这右边是巡河炮那一句,这一点问题没有,那‘一’我认识。我没说错吧?”

东俊说:“行了,以后就在这里挂着了,先别看了,先说说咱下一步怎么迎敌吧!”

寿亭把目光收回来:“有我这‘一炮巡河’你们还怕什么?姓马的?姓驴的也得让他趴下!”

家驹问:“六哥,祥荣在信上说的这成品挂浆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挂不上,姓马的就能挂上?”

寿亭点着土烟,依然看着那“一炮巡河”:“这封信,我听来听去,就听出这点事儿来?”他回过头来,“什么?挂浆?挂什么浆?光绪年间的工艺了。”

东俊说:“我也挂过,是不好挂。”

寿亭说:“东俊哥,你知道我在周村是怎么让那些染坊趴下的吗?就是靠的挂浆。回头我把柱子叫来,那是我挂浆的大弟子,模范染厂马经理挂浆的老祖宗!”

家驹东初都笑。

东俊问:“你说说,怎么挂?”

寿亭说:“东俊哥,你也好意思问。干咱这一行,讲的就是浆里来,水里去。怎么才用了几天机器,就把挂浆忘了?中午你请饭!”

东俊说:“快别看了,你再看我给你摘下来拿走。快说说,我说的是机器挂浆。”

寿亭说:“我先说说你是怎么挂的。你是印好了布,拉宽整平全完了,这才挂浆,那浆在布上面浮着,老百姓一眼就看出来。你还挂不匀,是不是?”

东俊诧异:“你怎么知道的?”

寿亭一笑:“这你得问家驹。德国印花机都带着挂浆机,我嫌乱,让我给撤了。挂浆机说明书上就是这样写的。”

家驹也笑了。

东俊问:“你说怎么挂?”

寿亭问:“挂双浆还是挂单浆?你是不是想让布摸起来厚点儿?”

东初说:“六哥,你快说吧,这就把我哥急死了!”

寿亭说:“中午这饭你是请定了!听着,印染完了之后,干布下浆,洇透了,再上甩干机,然后拉宽整平,这是单浆。你得答应晚上饭你也请,我才说挂双浆呢!”

东俊抬手佯装打他,寿亭吓得缩头:“我说,我说。想让布再厚点儿,把挂浆机改一下,把两个滚筒调低了,滚筒下部蘸着浆转,布在整平之前先从挂浆机上过去,接着趁热整平,这布就厚了。东俊哥,我拆下来的那俩废物就在厂西头放着,你走的时候,正好,你兄弟俩一人扛一个。”

东俊笑起来: “你是真有一套呀!我怎么就没想起来呢!对,这很简单,就是没想到。晚上饭我也请了!”

寿亭说:“姓马的蒙訾文海那样的外行当然行,让他跑到这里试试?还二成份子!就是挂浆呀!一件布里多上一块钱?老百姓买回布去一下水,黏黏糊糊的,人家不骂咱吗?就这点本事,还跑到济南府吓唬我?我用我的巡河炮一炮就结果了他!”

大家都笑起来。

林氏企业开完了董事会,大家纷纷过来给林老爷道别,林老爷也和大家打招呼。最后,会议室里就剩下他爷儿俩,林老爷坐下,林祥荣也坐下了。

老爷说:“祥荣,寿亭收到你的信,好像不把马子雄放在眼里。不能刚刚胜了滕井,就高兴过了头。前天他给我来了电报,也是八个字,说‘绳索钢叉,专绊快马’。这马子雄可不能小看呀!”

林祥荣说:“是,东初也给我来了封信,我看也有点轻视马子雄。爸爸,这模范染厂背后是个银行,不能小看他的实力。

走,到我办公室,你看看,他想在上海招标买布呢!”

林老爷一惊:“噢?要是那样,纺织行的水分就全给挤干了,大家的生意还怎么做?这个马子雄,曾经在上海练过这一手。他找一个人,专往低里喊,你低他跟着低,低得快让你受不了啦,正好让他套住。他那回是收的保证金,中标不履约,保证金就被罚扣掉。那时候竞争没有现在这样激烈,纺织厂也少,以后也没人去了。可现在要是这样干,不仅上海的这些厂会应标,我看日本人、英国人都得参与进来。那可真叫拼命呀!”

父子俩说着来到林祥荣的办公室,林祥荣把报纸递给父亲。林老爷掏出花镜来看着,林祥荣亲自给父亲倒水。

林老爷摘下花镜,点着报纸说:“和上次完全一样。这事你是怎么想的?”

林祥荣:“昨天早上,模范染厂招标组派人送来了标书,报纸是后出来的。我已经派人送到济南去了,这时候大概都收到了。”

林老爷说:“这是胡闹呀。马子雄去了之后,还得往布上挂浆,他一挂,大家都得跟着挂。咱又挂不他那么好,这不是添乱吗?”

林祥荣笑了:“东初来信说,六哥是挂浆的祖师爷,让我们放心好了,到时候他派人来指导咱们挂。”

林老爷说:“寿亭说的大概是手工挂,不是机器挂吧?”

林祥荣说:“爸爸,东初说六哥就是靠挂浆发家,机器挂也会的。你放心吧。”

林老爷笑了:“这个寿亭……”

下午,寿亭办公室,家驹给寿亭念完了标书,担心地看着他:“六哥,这姓马的还真不能小看呢!”

寿亭点点头:“这一招是够毒的。我这巡河炮猛一下子还不知道往哪里打呢!”

家驹看看标书,说:“六哥,这标书上还有英文和日文,看来他是想来个中外大战呀!”

寿亭一听,猛一下收住笑容,开始愣神,眼从家驹的头上看出去,呆在那里。家驹想站起来,寿亭伸手:“别动!”然后继续往外看着,手也停在那里,不肯放下。他看着外面,用一只手在桌子上摸索着找烟,家驹慢慢地把烟放到他手底下,他摸出一根来,家驹忙给他点上。他叼在嘴上并没抽,只是那样燃着。稍后,他回过神来,认真地问家驹:“你是学染织的,这布横着撕是经线受力,还是纬线受力?”

家驹知道这不是开玩笑了,想了想说:“横着撕是经线受力,纬线受力仅为百分之十。六哥,你问这些干什么?”

寿亭站起来:“你马上给周涛飞发电报,让丁文东以最快的速度来济南。然后你立刻回来,咱俩要商量大事。”

家驹答应着,快步跑下楼。

寿亭又坐回去,大声喊:“飞虎!”

飞虎闻声进来,这时寿亭已经到了门口,他拨开飞虎急速地下了楼。

这时,老吴正好从屋里出来。他问:“掌柜的,你这是干什么去?”

寿亭盯着老吴,愣神。

老吴害怕,双手扶住寿亭:“掌柜的,你这是怎么了?”说着就想哭,“掌柜的,你哪里不舒坦?”

寿亭缓过来:“没事儿。我去车间找块布。老吴,没事,我是在想事。噢,碰见你正好,咱厂里一共有多少人?”

老吴毫不犹豫:“二百八十二个。”

寿亭说:“这样,咱给每个工人在银行里立个存折,先存上一块钱,告诉他们不能提出来花了,这是底钱,要是提出来,以后就没法往里存了。告诉工人们,谁要是干得好,咱就暗地里给他们存,年下再告诉他们总数,一块儿提出来过年。到时候也省得一个一个地发了。”

老吴说:“这个办法好!”

寿亭说:“你就按着工人的花名册存吧。咱这些伙计四十岁以上的也得占一半了,都是跟着咱闯青岛下济南的子弟兵,实在也是不容易。过年多发钱!我这一辈子,就是不当守财奴!去存,按花名册存,存到劝业银行。就这样吧,记住了?”寿亭瞪他一眼。

老吴点头:“好好,劝业银行。”

模范染厂马子雄办公室里,他在和訾文海一块儿看文件。

马子雄说:“董事长,到现在为止,日本贸易商报名的有七家,上海的有十家,只有林家还有另外的两个厂没报名。离着报名结束日期还有一个礼拜呢。让我意外的是,英国人没有报名。”

訾文海说:“可能中国境内货源不够吧。不用管英国人,他的布咱也没用过,我还是倾向于用日本布。”

马子雄说:“可能是这样,没有英国人更好!我觉得日本人还好对付一些。至于上海的那些厂,我差不多全认识。董事长,你看着,这次竞标将空前激烈。日本商人分属于各个不同的株式会社,这些会社又依附于不同的银行,也是相互竞争。他们也都急于在中国发展。我估计,最后中标的可能是日本人。只是东亚商社没有报名,是不是再催他一下?”

訾文海哈哈大笑:“他不来正好。滕井也有些老了。新一代的日本商人有些有军人背景,有些是家族财阀,甚至过去的贵族也加入到开发中国的行列里来。我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林祥荣正在办公室里处理手边的文件,孙先生进来了。

林祥荣抬起头:“有事吗,孙先生?”

孙先生笑笑:“那个日本人明石有信来了,在候见室等着呢。这人的中国话说得真好!刚才我怕他不会说中国话,就请刘先生一块儿去,刘先生出来说,他的日语太棒了,是最高贵的那种日语。我看,人长得也不错。”

林祥荣说:“噢?我把这事忘了。我这就见他。”

候见室,林祥荣进来了,明石有信身着黑西装,戴着金丝眼镜,文雅潇洒。他一见林祥荣,站起来鞠了个九十度的躬:“打扰了。”

祥荣也还礼,明石有信双手呈上名片:“井伊商社明石有信。”

林祥荣一听这话,多少有些吃惊:“明石先生,原来是日本的名门望族呀,请坐。”说着递上自己的名片。

明石鞠躬坐下。

林祥荣问:“明石先生的贵商社开业不久吧?”

明石一鞠躬:“小灶初起,多承关照!”

林祥荣说:“我看你的名片,贵社在霞飞路,那一带的房子很贵呀!”

明石说:“是这样,如果是一般日本商人,在什么地方办公都可以,但我家就不便这样。”

林祥荣说:“明石先生屈尊敝号,林某可以在哪方面为阁下效劳?”

明石淡淡一笑:“想定织一万件布,三十二支一等纱。贵厂可以费神吗?”

林祥荣说:“没有问题。那是最好的纱,但是价钱要高一点。”

明石说:“请林先生报价,我初涉此道,还请关照。”

林祥荣说:“我看明石先生人很好,你是要日本大件还是中国八百米件?”

明石说:“日本大件,商标为井伊牌。我们谈妥之后,详细要求及商标我会派人送来。”

林祥荣想了想:“六十七元可以吗?”

明石说:“谢谢林先生。”从西装内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林祥荣面前,“这是六十五万,林先生的报价比我预估的高出两万,回头就让人送来。”

林祥荣抽出银行本票一看,多少有些意外,又装了回去,笑了笑说:“能为明石先生效劳,林某已是荣幸之至。就按六十五万吧,不要送了。明石先生,什么时候交货?”

明石说:“十一月底可以吗?”

林祥荣说:“可以,十一月二十八号就可以织好。发往什么地方?”

明石说:“放在闸北仓库,就是日本商人的共用仓库。”

林祥荣说:“好。织好之后,我会通知明石先生的。”

这时,明石又从西装内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林祥荣盯着。明石从里面抽出一缕线,放在林祥荣面前:“林先生,经线用三十二支一等纱,纬线请用这种线。”

林祥荣拿过线来,随之从口袋里掏出折叠式高倍放大镜,摘下眼镜看,然后戴上眼镜,不解地问:“明石先生,你这是要干什么?”

明石一笑,把一张纸放在林祥荣面前:“请林先生在上浆的时候,在这种线上加入桃胶和SIN胶,具体的配伍上面写得很清楚。我想让布更结实一些。”

林祥荣放下线,看着那张纸,笑笑:“明石先生,我写一个字,好吗?”

林祥荣掏出钢笔,在上面写了一个字,推到明石的面前。明石看着,然后迷惘地问:“林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林祥荣笑笑:“没什么。我会按时交货的。就按明石先生的要求织,一定织好。我不会让明石先生失望的。”说着站起来,明石也站起来。

林祥荣送明石到楼梯口,双方同时鞠躬作别,孙先生负责送下楼去。

林祥荣快步走回办公室,拨通电话:“喂,我是少爷,老爷在吗?在花房?好,去告诉老爷,我马上回家。”

他放下电话,按铃,茶坊进来了,还不等发问,林祥荣大声命令:“马上备车,我这就下楼。”

林老爷在客厅里站着等儿子,林祥荣跑进来。

林老爷紧张地问:“出了什么事?”

这时,屋里有个下人,林祥荣示意他出去,又走到门口看着下人出了院子那竹子扎的院栅,向公馆的假山处走去。他这才回过身,拉着父亲去红木长椅上坐下:“爸爸,那个日本人今天到厂里去了,他要定织一万件布。”

林老爷问:“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林祥荣拿出那缕线,林老爷接过一看,大惊失色:“啊?他想干什么?”

林祥荣递过一张纸:“这是蘸浆过胶的配方,这种配伍是最先进的,这SIN胶也是最好的。”

林老爷拿着线走到桌前,拿过花镜,又从抽屉里拿出放大镜,走到靠门的亮处,细细地观察,然后抬起脸来,自言自语地感叹:“大上海呀!”

林祥荣站在父亲身后,不敢再说什么,看着父亲的背影。

林老爷看着院子里的梅树,慢慢地低下了头,然后又抬起头来,慢慢地回过身。林祥荣看着父亲那苍老的样子,走过去扶住他,慢慢地、轻轻地扶着父亲在长椅上坐下。林祥荣又忙倒杯茶过来,放在父亲的面前。林老爷一语不发,就那样呆呆地坐着。林祥荣慢慢地坐在父亲的身边,看着父亲。林老爷望着墙上 “多忘”那两个字,喃喃地自语:“我忘不下呀!唉!”叹罢无奈地摇摇头。

林祥荣掏出信封,抽出那张六十五万的本票,林老爷拿过去,觑起眼来看,更是感慨万端。他把本票又装回了信封,慢慢地站起来,走进了书房,抽开一个抽屉放了进去。然后慢慢地走出来,来到院子中,在梅树下的一个石凳上坐下来,林祥荣小心地扶着。林祥荣小心翼翼地问:“爸爸,我们怎么办?”

林老爷低下了头,良久,又抬起头来,指着对面的石凳说:“荣儿,陪爸爸坐一会儿好吗?”

林祥荣小心地点点头,看着父亲,坐在了石凳上。

林老爷抬起头来,看着梅树:“荣儿,我忘了,梅花几月开呀?”

林祥荣嗫嚅道:“早春二月吧。”

林老爷点点头:“最晚也就是三月,咱家这棵老梅树也就开花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这一生,经历的事情太多了,想起来让我心里不能平静,所以请吴湖帆先生写了那两个字,总盼着自己忘掉一些人和事。但是,哪能忘得下呀!”

林老爷透过门栅,看着那偌大公馆的远处,表情里带着失意、迷惘和一缕深深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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