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梦半醒之际,我听到淅沥的雨声。一睁眼,屋内一片昏暗,从二楼的窗子只能看到柿子树的树梢,伸出的枝叶湿漉漉地泛着水光。

背上都是汗,连被子都湿了。我起身从窗口伸头一看,晾在外面的两件内衣已被雨水打湿,雨滴从晒衣杆上滴滴答答地往下落。楼下香烟摊的老板娘不知是没注意到还是故意的,竟然没帮我收衣服。

看看时钟,已经下午三点多了,脑袋依旧昏昏沉沉的。我坐起来,点燃一支烟。为了替一本三流杂志写美术评论,我早上八点才睡,每个月有一半的房租都是靠熬夜赚到的。就金钱方面来说是賺到了,但就体力来说好像很吃亏,我怀着这样的心情茫然地抽完一支烟,总觉得后脑勺上还黏着些睡意。

我抓起毛巾和肥皂下楼,打算去澡堂泡个澡。一边冷眼斜视被淋得湿淋淋的衣物,一边在雨中走出家门。伞骨又有一根歪了,看起来摇摇欲坠。

白天男洗澡堂里没什么人,我泡在热水里,总算比较清醒了。从窗户射入的光线十分惨淡,浴池中犹如黄昏般昏暗。

我心想干脆去找民子吧,但立刻想到现在都快四点了,她八成已经去上班了,遂改变主意,决定晚一点再打电话到店里。有阵子没见面了,去找她固然很好,可问题是上次她托我筹备两万圆,今晚起码得带去五千圆给她吧。如此一来,我就只剩下四千圆了,一想到四千圆连十天都撑不了,我便开始思考过两天还会有什么钱到账。可是,除了催杂志社尽快把之前写的那份稿子的稿费给我之外,我实在想不出其他好主意。

我蹲在镜子前开始刮胡子。外面阴雨绵绵,澡堂又没开灯,所以镜中的脸孔呈现出一团黑影。唯有白发在昏暗的光线下反而发亮,相当具有艺术感。裸露的躯体瘦弱而干瘪,顶着乱发的脑袋、凸起的颧骨、瘦长的脖子、嶙峋的手臂,我就这么坐在洗脸盆边,看着自己的身体,愣了半晌。

不管怎么看,眼前的这个人都像是年近六十的老人。最近特别容易累,写东西时也总是力不从心。照这样子,我和民子的关系恐怕维持不了多久,那个征兆已经出现了。风从镜中身体的四周呼啸而过。

我从澡堂回来,只见后门楼梯下方整齐地放着一双新木屐。有客人来并不稀奇,所以我也没多想便上楼去了。

“哎呀,宅田老师您可回来了。”

六张榻榻米大的屋内乱七八糟的,客人坐在角落发话。

“哦,是你啊。”

我把湿毛巾挂在钉子上,心想此人真是稀客。他的本名叫门仓孝造,不过他向来以“耕乐堂”这个雅号行走江湖。

“好久不见,今日唐突来访,不巧您不在,所以我就自己进来了。”

门仓耕乐堂坐直身子,客气地寒暄。本来该说他将头发全拢到脑后束起,可惜他脑袋正中秃了一大块,只有周围一圈长发勉强扎成一束。不过这个发型和他肥胖的体格相衬,看起来倒是挺气派的。

门仓并不是什么画家,只是个到处散发印有“东都美术俱乐部总务”这个头衔的名片、专跑乡下地方的古董鉴定商。乡下有很多旧时望族的家中还藏着许多古董,如佛像、茶壶、茶碗之类的东西。门仓耕乐堂会先在当地报纸上刊登广告,然后找家民居暂住,等待乡下人上门找他鉴定。据说,做这一行还蛮好赚的。

“东都美术俱乐部”这个名称听起来好像很气派,但他印在名片上的头衔并不是“部长”,而是“总务”,这主要是想显得组织规模更庞大。同时也考虑到顾客的心理,因为这种看似颇有权威的组织不可能让部长亲自下乡,但如果派总务出马,就不至于让人怀疑了。

名片上还周到地印上了该俱乐部的地址与电话,而且不是捏造的。事后确实会有顾客从乡下写信或打电话来洽谈,为了将来的生意,准备这些还是必要的。

不过该俱乐部其实只在上野附近的某杂货店二楼租了一个小房间,电话则是由楼下代接。为处理“电话业务”,门仓雇了一名女办事员坐镇“办公室”。这名女办事员其实是门仓的小姨子,离婚后又回来投靠娘家,约三十几岁。门仓为了与小姨子是否有暧昧关系的问题,总是与老婆口角不断。

这些都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我和门仓的交情其实并没那么深。对门仓来说,我似乎是个难以相处的男人。这个拥有傲人学历、独具鉴识眼光、专门针对古美术写些不起眼杂文的单身汉宅田伊作,在他眼中大概是个高深莫测的怪人。不过,为求教鉴定之事,他每年还是会有那么一两次突然登门造访。他一年到头都在旅行,待在东京的时间想必也不多。

“怎么样,生意如何啊?”

我叼着烟,在他对面坐下。一面落座,一面匆匆一瞥。只见门仓身旁有一个方形的盒子和一个细长的盒子,都用包袱巾包着。方形的大概是伴手礼吧,至于细长形的,一看就知道是挂轴,我猜他八成又是来找我鉴定东西的。

“唉,还好啦,托您的福,马马虎虎还过得去。”

门仓用手指抓抓光秃秃的额头。他的手指关节粗大,五官也很粗犷,一咧开厚唇赔笑,就会露出一嘴乱七八糟的黄板牙。

“这次跑的是哪一带?”

“九州。”门仓说着,仿佛想起了什么,连忙解开方形盒子的包袱巾,递上当地特产。是一盒海胆。

“九州啊。那里财迷心窍的人想必也一样多吧?!”

“到哪里都一样。”门仓回答。

“最近鉴定费可以拿多少?”

“写鉴定书收一千,倘若要在盒子上签名盖章表示负责,就得加倍。收费太便宜客人不相信我,开价太贵客人又不敢上门。这个程度刚刚好。”说完门仓放声大笑。

门仓的鉴定力算普通,不过在乡下地方估计应该能混得不错。门仓的眼力是靠二十年前在博物馆任职培养出来的。当时他以雇员的身份协助更换博物馆内陈列的展示品,久而久之,对古美术品产生了兴趣。虽未受过那方面的正规教育,但他勤于向馆内的专家请教,最后终于培养出胜过一般古董商的眼力。不过,没多久他便离开了博物馆,有人说他是遭到解雇,还听说是因为他受某古董商之托,偷偷将馆藏的小件物品卖掉或企图卖掉。

总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离开的原因不太光彩。

说到这里我才想到,门仓这个人,的确有某种暗影隐约缠绕在他那庞大的身躯周围。

“那你一定数钱数得不亦乐乎吧。”我望着门仓一身深色薄纱和服、仿佛日本画家的体面装扮说道。

“哪里哪里,没那回事儿。别看我这样,出门旅行的开销可是很惊人的,光是在地方报纸登广告的费用就不可小觑,有时候忙了半天还赔钱呢!”

他嘴上这么说,却一脸得意,看似谦恭的眼神中隐约浮现出一抹高傲的神色,难掩对我这一身寒酸旧衣的轻蔑之情。

“九州那边什么样的货色比较多?”我挺起瘦骨嶙峋的肩膀问道。

“画作方面,还是以竹田[田能村竹田(TanomuraChikuden,1777-1835),日本江户后期的文人画家,喜好云游各地,以清高淡雅的画风自成一格]的居多。数量占压倒性的多数,九州毕竟是他的故乡嘛。”门仓抹去脸上的汗水说道。

“有的是把弟子题的落款洗掉,加上书名与印章的。这还是比较像样的,还有的更惨不忍赌。大雅[池大雅(IkenoTaiga,1723-1776),日本江户时代的文人画家、书法家。日本文人画代表人物]与铁斋[富冈铁斋(TomiokaTessai,1837-1924),日本明治—大正时期的文人画家、儒学家]的也不少。”

“连这种东西都要一一鉴定?”

“我是靠这个吃饭的嘛。”

门仓露出粗鄙的微笑。

“而且好像不光找了我,有时候一个盒子里有两三张鉴定书。对方说,一旦有困难时,只要把这东西卖掉便可清偿债务,还真当真呢!”

“真是造孽。”

我把烟蒂在烟灰缸里摁熄,打了个呵欠。门仓见状,赶忙慌张地切入正题。

“老师!其实,关于那个竹田,有样东西想请您鉴定一下。”

“就是那个吗?”

我将目光投向那个细长的包袱。

“是的,总之,您先看看再说。”

门仓动手解开包袱巾,露出一个古老的桐木盒子。掀开盖子一看,里面放着裱装古旧的卷轴。他将其取出,在我面前轻巧地展开。

我原本打从一开始就抱着嘲讽的心态,但当视线落在那古色古香的着色牡丹图上之后,不禁被勾起兴趣。门仓守在一旁,像要观察我的神色般窥视着我的反应。

“我问你,这玩意儿是在哪里找到的?”我一边从各个角度检视这幅卷轴,一边问道。

“是本九州某个矿井老板的收藏品。我问他来源,他说是从丰后某名门望族手中流出来的。”

“所以,你只是暂时借来欣赏?”

“呃,也可以这么说。”

门仓含糊其辞。但我想,他八成觉得捡到了便宜,企图大捞一笔才带来的。

他屏息凝神,流露出极不寻常的认真态度。

“老师,您看怎么样?”说完学我一样把脸凑近画轴。

“什么怎么样?难道连你都看不出来?”

“说到这个,还真不好意思。哎,老实告诉您吧,当对方带着这玩意儿出现时,我还真吓了一跳。因为之前我实在看过太多惨不忍睹的假竹田,已经看到受不了了。”

“这么说来,你觉得这也许是真迹?”

“不是吗,老师?”门仓战战兢兢地问。

“不是。”我把视线别开,说道。

门仓一听,发出如同呻吟般的咕哝声:“是吗?我就知道。”接着,仿佛要舔那张画似的把脸凑得很近,我都能看到他那颗秃头上长着的细毛。

看他那副失望的样子,想必对这幅画抱有很大的期望。门仓对我的鉴识功力向来信赖有加。

“也难怪你会上当。”我故意投以促狭的眼神,说道,“这和上野与神田一带的伪作截然不同,也不属于京都风格,完全是另一个赝品系统。能画出这么扎实的东西,可见这位画家的底子深厚。如果是岩野祐之,说不定就被唬住了。至于兼子,搞不好还会在美术杂志上配图详细讲解呢!”我半带嘲讽地对门仓说,不过事实上,最后这句话,犹如鱼刺般梗在我心底一隅。

门仓是六点左右离开的,临走时留下一只信封,里面放了两张千圆钞票,大概是当做鉴定费吧。

这两千圆算是意外之财,加上到民子晚上十二点下班以前我无事可做,又懒得四处乱转,便决定去她工作的酒家。于是着手更衣。出门一看,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晾在竹竿上的濡湿衣物在昏暗的光线中隐约泛白。

我走了两个街区,在都电候车处站了一会儿,才突然想到今晚民子有可能不上班。我任由姗姗来迟的电车呼啸而去,在附近找了个公用电话,请接线生接到那家酒家。

“阿民啊,今晚她休假哟。”认得我声音的酒吧女接起电话说道。背后隐约传来客人的喧闹声。“昨晚她醉得很厉害,打了电话说今天不舒服,要休息。”

我放下听筒,顺便买了一包烟,朝反向走去搭公车。

穿过五反田的繁华街道:又横越了两三个街区,街面上便冷清多了。我熟门熟路地钻进小巷,从公寓后门进去,民子的房间在最后面一间。我小心翼翼地走着,尽量降低木屐踏在铺了水泥的脱鞋处发出的声响。只见她房间的玻璃门内像平常一样拉着浅红色的布帘,从屋内透出灯光。看来她在家。

我用指尖在玻璃门上轻叩了两三下,布帘上随即闪过民子的身影。她默默开了门。

“你打过电话去店里了?”

民子没化妆,扬起一张黑脸冲我笑。她一笑起来便会露出牙龈。

屋里的榻榻米上铺了一床薄被,枕边散置着烟灰缸、杯子和旧杂志。

“听说你昨晚喝多了?”

我按照惯例,在漆黑斑驳的矮桌前坐下。民子从个茶柜里取出两只茶杯,放在桌上,说道:“对呀!昨晚赶上有三批熟客来捧场,好几种酒混着喝,所以醉得一塌糊涂,还是让澄子叫车送我回来的。”

果然,她稀疏眉毛下的双眼眼皮还是肿的,整张黑脸也泛青,整个人显得死气沉沉的。我猜送她回来的应该不止澄子一个人,不过那不关我的事,我也懒得多问。

“你要的两万圆我还没凑齐,你先收下这些将就着用吧。”说着,我拿出五张千圆钞票。

“勉强你张罗还真不好意思。”

民子做了个双手拜领的姿势,把钱塞入怀中。随

后开始聊起托付乡下父母照顾的十三岁儿子得了肺病,情况似乎不太乐观;父亲又老得不能动了云云。这些我之前就经常听她提起,所以听得兴致缺缺。心不在焉地附和了一会儿之后,忍不住打起了呵欠。

“怎么?累了吗?”

“嗯,今早工作到八点才睡。”

“是吗?!那就躺一下吧。”

民子把被子四周收拾干净,走向玻璃门,从内侧上好锁,然后从壁橱里取出我那套上过浆、折得整整齐齐的浴衣。

民子等我躺好,才自己也换上毛巾布做的睡衣,一拉灯绳熄灭了电灯。房间霎时一片漆黑,民子庞大的身躯在我旁边躺下,我仿佛被那股气势压倒,很快便进入一种虚脱状态。不知为什么,仿佛又看到被雨打湿后,笨重地挂在屋前的白色衣物。

醒来时屋内灯火通明,民子已换上浴衣,正在照镜子。

“你睡得好熟啊,还打鼾呢。”

民子一边拍打脸颊,一边看着我说。她的头发没以前那么卷了,脸庞显得更大……我带着这个新发现打量起她。

“这阵子你一定很累吧?”民子的大嘴泛起浅笑。

“现在几点了?”

“八点半。你不睡了?要回去了?”

“对。”

“你好像很忙哦?”

我既没回答也没否认,径自起身准备回家。心情宛如烘干的纸张不再黏腻,却有一股焦躁从内心缓缓窜起。也许是因为这个房间太小了,沉重闷热的浑浊空气塞住鼻孔,让人浑身无力。民子没有勉强挽留,弯腰替我把木屐摆齐,打开了房门。

“下次什么时候来?”她扶着门,细声问道。

“不知道,也许再过两个星期吧。”

我虽这样说,心里却在想不久便会与这个女人分手。民子那张双颊松弛的大饼脸泛起笑意,想必她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我蹑足而行,尽量放轻木屐落地的声音。走出公寓大门,从黝黑屋顶之间的缝隙可以看到天上的星星。小巷里站着三个人,似乎被我发出的木屐声吸引,一齐瞥向我。我心想,看着一个和女人幽完会,从后门悄悄走出,瘦弱而满头白发的五十岁男人,不知他们是抱着怎样的心态目送他远去的。

走到大马路上,沁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天上的星星也多了起来。前一刻还萦绕不去的虚脱感,似乎也被一点一点地吹散了,就像某种松垮垮的东西被冷风一吹便会慢慢凝固。

马路一边是一排排低矮房屋,另一边是由石块堆叠而成的山壁,山壁高处有几幢灯火通明的大房子并排而立。路上行人三三两两地走过,我边走边认定与民子分手是件好事。

沿着这条冷清的马路走到比较热闹的街上,到处都是正在营业的店家,店里都挤满了人。街上的行人踩着路面上的灯影,似乎每个人都过得比我好,又似乎都和我一样可悲。在这样的路上走着,总觉得过去好像曾在同一个地方走过无数次,却记不起是在朝鲜的京城府[指朝鲜日治时期朝鲜半岛的中心都市,相当于现在的首尔特别市],还是山阳地方的小镇。

突然间,右边一家相当大的旧书店映入眼帘,门口堆着如小山头般的各大作家全集,成排的书架一路通到店内最深处。我信步走入这家店。

我很久没逛旧书店了,来这种地方我的落脚点很固定,向来都只在陈列美术书籍的书架搜寻。书店大都把那种书摆放在靠近收银台的书架上,不管哪家店都一样。我刚在那里站定,坐在旁边的老板娘便冷眼打量起我。

这家店的美术书籍还挺多的,可惜没什么特别的货色。不过,一站在这类书籍前,我的心情便会发生变化,也许该说是本性难移吧,就像是做学问的人长久养成的习性。

架子上的书大部分都很普通,却并排放着五本本浦奘治编著的书,也不知是谁拿来卖的。《古美术论考》、《南宋画概说》、《本浦湛水庵美术论集》、《日本古画研究》和《美术杂说》,书脊上的文字都褪色了。如果只有一两本,我或许会像过去那样嗤之以鼻地走过。可竟然一口气陈列了五本本浦奘治的著作,我不禁眼前一亮。

是谁曾经拥有这些书,又把它们卖给旧书店的,我自然不关心。换言之,我真正感兴趣的并非本浦奘治的毕生功绩何以蒙上尘埃、沦为旧书摊客人的消遣对象。

我抽出其中那本《古美术论考》,捧着厚重的书本随手翻阅,书新得就像没人读过。不过,虽然原书主没读过,我却对其内容熟悉得能倒背如流。无论看哪一行铅字,脑海中都能浮现出那个矮小老人的面孔。一对小眼睛射出冷光,高雅的白鬓下泛着嘲讽的冷笑。

最后一页印着作者介绍:

生于明治十一年(一八七八),帝大毕业,专攻东洋美术。文学博士,东京帝大教授,东京美术学校教授,日本美术史学权威,帝国学士院会员、古社寺保存会暨国宝保存会委员。著有《南宋画概况》等日本美术史相关书籍多种。号湛水庵,随笔颇丰。

字数仅有一百字左右,却已罗列出湛水庵本浦奘治的华丽履历。不过这本书是他生前出版的,所以没注明“殁于昭和十八年(一九四三)”,此外,书上还应该注明“横跨大正、昭和时代的日本美术界大佬”。如果容我再多说一句,至少在我看来,应该还要附上“将宅田伊作赶出美术学界”。

我这一生可说是被这个人毁了。把我搞成现在这样——顶着一头凌乱的花白头发、穿着破旧单衣、踩着木屐的寒酸老人——的正是这本书的作者,文学博士本浦奘治。

如果我没有得罪本浦奘治教授,此时应该在某大学开课讲授美术史呢吧,想必也已出版了不少著作。假设能得到教授的赏识,说不定还可以取代岩野祐之,当上东大或美专的首席教授,成为美术界的权威。岩野是我东大美术系的同班同学,不是我吹牛,那时我的成绩要比岩野好太多,这点想必本浦教授也同意。

当时还是学生的我和一个女人相恋,后来同居。这件事让本浦教授大发雷霆。

“那种不知廉耻的家伙简直无药可救。”

据说教授曾经这样说过。后来我就被他彻底漠视,但那件事真有那么不道德吗?足以成为排挤我的理由吗?当时我深爱着那个女人,并打算与她结婚。教授自己才是把赤坂艺妓纳为小妾的老流氓。

我毕业时曾申请东大助教这一职位,但没被录用,当时的我一心想做个终生研究美术史的学徒。岩野祐之倒是被立刻录取。后来我又申请了京都大学、东北大学和九州大学的助教,却全都吃了闭门羹。

无奈之下,我只好申请博物馆的鉴识官助理一职。如果不能一进去就当助理,先从普通职员干起也行。然而,东京和奈良的博物馆都拒绝了我,我遭到了所有官方机构的集体封杀。本浦奘治的势力可谓遍布全国,不管文部省还是官内省体系,而且不只官方机构,连私立大学里也遍布他的走狗。

刚踏出校门的我,很快就体会到“一旦得罪本浦奘治,在学术界绝对死无葬身之地”的铁律。

说到本浦奘治为何会有那么大的势力,理由很简单。古美术品的收藏家多半是代代承袭的大名或贵族,这些贵族多半拥有政治势力,还有大财阀和职业政治家。身为古美术学界的权威,又是国宝保存会委员的本浦奘治,被这些上流势力视为重宝。他当然会趁机加以利用。很快,他便成为美术行政界的大佬,就连文部省的政策,一旦遭到他的反对,也必然会寸步难行。各校的美术教授、副教授和讲师的任免,未经他同意一概不能定案。说得夸张一点,他等于是这方面的地下文部大臣。

这样的本浦奘治,为何会对我这一介不值一提的小徒弟排斥到这种地步呢?想想也知道,上学期间和女人同居什么的只是借口。

说穿了,是我跟他所讨厌的津山诚一教授走得太近,犯了他的大忌。那之后我只好选择浪迹朝鲜,回到内地后也只能在乡下辗转,转眼间已经过了五十五岁,却依旧只能当个三流古董商顾问,替二流出版社出版的美术全集附赠的月报等刊物做做编辑工作,或是写点展览会的导览文混口饭吃。

打乱我人生的就是这个本浦奘治。

我把书放回架上,踩着响亮的木屐声走出了旧书店。

看到本浦奘治的五本著作,似乎让我难得地亢奋了起来,连电车也不想搭,决定一径走回家。一个瘦弱的老男人,拖着木屐、醉眼迷离地走在路上,行人们纷纷四散躲避。

即便我的厄运是因为亲近津山诚一老师而起的,我也绝不后悔曾与老师相知为友——我边走边这么想。

我从津山老师那里学到了宝贵的东西,那是从任何一本书里都得不到的。实际上,老师连一本著作都没写成,像他这种毫无著述的学者也算很罕见了。

老师是个彻底追求实证的学者,身为国宝鉴察官,参与文部省的寺庙保存事业,全国的古社、寺庙,以及昔日望族,他几乎都走访过。要论丰富的鉴赏经验,可说无人能及。老师在研究方面的渊博知识,都是他自备便当、踏着草鞋,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

此外,老师从不亲近任何权势。可以想见,这样的机会必然多次自动送上门来。特别是许多爱好美术的华族其实对本浦博士的贪权极为反感。比方说,号称贵族院[贵族院指在明治法下,和众议院共同组成帝国议会的立法机关。成员包括皇族议员、华族议员和剌任议员]新人的松平广明侯爵与本田成贞伯爵就是其中两位代表。老师虽感谢他们的好意,却不喜欢接近他们,这一点可能是出于对本浦博士的顾忌吧。

据传言,本浦博士似乎很嫉妒老师,想必他是怕部分上流人士对老师的好感会瓜分他的势力吧。不,就算自己的客户只是把好感稍微分出一些都会令他十分不快。本浦博士就是这样的人。

津山老师心里似乎对本浦博士暗怀轻蔑,不只因为他贪权,更大的原因是本浦对古美术缺乏鉴赏力。我承认,说到把日本古美术史确立为一门学问,本浦奘治的功劳的确不小。但就算不靠本浦奘治,迟早也会有别人完成这项工作。

他把现存的古美术作品分门别类,以演绎方式加以论化,这种做法固然让他出尽风头,但他在实证经验的累积上却很贫乏。实际上,“本浦美术史论”虽庞大复杂,却毫无内涵。他对作品本身就欠缺鉴赏力,所以自然,用理论来装饰概论,其华丽气势虽令人目眩神迷,可一旦在资料选择上出现谬误,建于其上的理论便会随之崩塌。

例如《日本古画研究》,这是奠定本浦系列基座的巨著,但其中有一半资料不是真品。博士毫不怀疑地将那些赝品作为资料,引用在各种著作中。当然,在博士那个时代,样式考证还不像今天这么发达,可即便如此,像他这种地位的权威,也不该连赝品、他人的作品或后世的临摹都无法区别吧。

我刚开始与津山老师来往时,曾对《日本古画研究》中的一两件资料提出质疑,当时老师那张冷酷白净的脸庞露出谜样的微笑。后来,我继续接受老师的指导,陪老师一起去了奈良、京都乃至山阴等地,建立了相当深厚的师徒关系。这之后,老师才小心地把《日本古画研究》中所涉及的资料的秘密向我透露。

“那本书里起码有三分之二的东西是假的。”

听到“三分之二”这个说法我不禁愕然,这么说几乎完全否定了本浦博士。而且,后来我才知道,如果更严密地检视,书中恐怕还有更多赝作。

“不过,本浦先生在世时你不要说出去,这是作为学者的礼仪。况且本浦先生也是基于个人的考量才会那样做的。”老师如此吩咐我。

现在回想起来,那番话有两层含意。其一,老师守住了“学者的礼仪”。津山老师一生都没写过一本著作,如果写了,想必也绝对不会引用本浦博士的那些资料吧,因为那样就等于否定了博士。

如果老师比本浦博士长寿,我相信他一定会撰写著作的。本浦博士在世期间不能写,但等他死了就可以写了。当然,这倒不是老师害怕本浦奘治这位大佬,而是基于本浦博士创立了日本美术史这门学问,一手打造出这方面的成就,因此略表尊重。不过,这不是尊敬此人,只是遵守对学界前辈的“礼仪”。老师这个人就是这种文弱学者的个性,不知他想不想著书立说。以我个人的推测,老师说不定一直在等待本浦博士死去。

然而,津山老师五十岁那年便英年早逝。而本浦博士后来又活了十五年,六十七岁才过世。因此,关于日本美术史,拥有如此多实用性渊博知识的津山老师却连一本著作也没留下的奇异理由就在于此。

另一层,是我直到多年以后才恍然醒悟的。老师当时说“本浦先生也是基于个人的考量才会那样做的”的意思,应该是指本浦博士在书中使用的资料,是经过选择或刻意安排的吧。那些资料多半是

权贵富豪的收藏品,就作品价值而言,倒也无可非议,但如果是基于某种企图,明知有疑问还进行刊载的话,自然就会想到他是为了博取收藏家的好感才这么做的。博士虽然欠缺鉴赏力,但还不至于毫无眼力。因此对于那些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疑,说穿了根本就是伪造的东西,极有可能是他故意刊载在那本被视为权威的著作上的。原来这就是本浦博士得以攀结豪门、获得权势的秘密。老师早就看穿了这一点,所以才会用“本浦先生基于个人的考量”这种说法。

最清楚津山老师有多少实力的,正是本浦博士。当时博士必然也很清楚自己的弱点,所以一直对老师敬而远之。他的确在津山老师面前怀有自卑感,虽然向来用他那与生俱来的傲慢表情掩饰,但他的确畏惧老师。这股惧意逐渐转为阴险的敌意,遂对成为老师弟子的我怀恨在心。

本浦博士私底下曾经这么说过:“津山对作品的看法,完全是古董商的眼光,那根本是工匠(Artisan)的技术。”

然而,如果用学者的笨拙眼力来鉴定作品,究竟能辨出多少真伪?鉴定是项具体的工作,需要丰富的鉴赏经验和严苛的眼力锻炼。“直觉”这玩意儿说来容易,可直觉究竟以什么为标准?它不可能从概念性的学问中产生,因为实践工作本就是实际性的,是以工匠技术为方法的。本浦博士的恶意批评,只能说是自卑感作祟而进行的反击。

幸好,我已从老师那里学到了那种“工匠式”的鉴赏技术,这是任何东西都难以取代的无价之宝,是从任何学者、专家的著作中都无法学到的知识,和高度空洞的学术理论相比,其内容不知充实了多少倍。

在本浦博士的打压下而走投无路的我,终于靠着老师帮忙,在朝鲜总督府博物馆找到了一份临时工作。

“我在拓务省[旧时中央部会之一,统辖日本的殖民地行政]有熟人,托此人帮忙。我知道你或许不太满意,但你何不暂时屈就一下,等将来内地有条件比较好的职位我再通知你。”老师眨巴着小眼睛,软弱地说道。

老师和本浦博士不同,在政治方面毫无人脉。结果老师居然为了我就业的事硬着头皮拜托人家,可见是真的很关心我。当然,老师也知道我得罪本浦博士,闹得走投无路的内情,或许觉得都是因为拜他为师才会惹恼本浦,因而感到自责吧。老实说,我当时的确不想远赴外地,但我怎么好意思开口婉拒?抱着对老师的感激之情,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朝鲜总督府不受宫内省与文部省的管辖,又地处外地,本浦博士的势力虽大,却也没有再继续赶尽杀绝。说不定因为是津山老师介绍的,且只是临时工职位,本浦也就懒得计较,这才放我一马的吧。

我在朝鲜忍气吞声,一待就待了十三年多,期间从未升迁,一直是临时雇员。就在那段时间里,我的恩师津山诚一老师过世了。在我这一生中,除了少年时代母亲过世,也就只有那时接获老师的死讯掉过眼泪。

说来愧对老师,我在朝鲜过得很荒唐,现在任谁看到我,都会以为我年过六十,很大程度上就是那时生活放荡对肉体造成的伤害。我曾娶妻,但没过多久就离异了。后来一再更换同居女伴,每个人都没维持太久。当时的我深陷五脏俱焚的焦躁与绝望中,内心渴求安宁,可无论跟哪个女人生活都无法让我稳定下来。每当那股近乎疯狂的莫名愤怒从我的后脑勺往上蹿,我就会突然乱打乱砸,这样一来,女人自然不可能委屈地守在我身边。

津山老师一过世,我本来指望能在适当时候返回内地的渺茫希望也完全破灭了。本浦奘治博士已从大学退休,但他依然是学术界的大佬。另外还有他那些徒弟学生,安插在各大院校和博物馆中,像防蚂蚁般防止异己分子潜入。他和上流社会的关系反而更加密切,政治势力丝毫不见衰减。

我的焦躁不只来自于无法返回内地。眼看着和我同班的岩野祐之步步高升,先是当上副教授,而后升任教授,最后继承本浦奘治的衣钵,在帝大文学院担任日本美术史系的首席教授,开起了讲座。这对我是个很大的打击。我只能在朝鲜的一隅,心怀屈辱地旁观他平步青云、一路爬上那个位置。

岩野祐之是个愚蠢的男人,我学生时代就认识他,所以敢自信满满地这么说。他算是所谓的名门之后,来自某个小小的大名贵族,当家的男爵是他的长兄。说到这里才想起,岩野年轻时就是个相貌堂堂的美男子,长着一张雍容华贵的贵族脸。这种家世背景,正投本浦奘治所好。

岩野祐之也知道自己头脑不好,所以一心一意只顾着巴结本浦博士,几乎到了当奴才的地步。据说他名下的大片土地有一半花费在了这上面,不过真相如何就不清楚了,另外还有许多类似的流言。虽不知有几分真假,但至少在我看来大有可能。本浦博士就是喜欢这种献身式的效忠精神,所以才会让这位爱徒岩野祐之继承他的位子。

在做学问的世界里,如果因为这招居然管用而愤怒,那也未免太傻了。不过,我也是过了很久才领悟到学术界本来就是这样的。只不过当时我年轻气盛,看到岩野祐之这种男人竟然登上出乎意料的地位,这个不合理的事实激怒了我,让我看不起他,却又嫉妒、憎恶。心想,就算有人跪下来求我,我也绝不会去政府兴办的大学或博物馆工作。我曾徘徊于朝鲜京城贫民聚集的钟路后巷,夜夜烂醉如泥,不知该去往哪里,至今我还会梦见那里污秽晦暗的成排小屋。我还曾躺在塔洞公园[塔洞公园(TapgolPark),现位于韩国首都首尔钟路区的一个公园]的地上睡过一整晚。不过不管我这个男人在朝鲜烦闷什么或做什么,都不关本浦奘治和岩野祐之的事,他们和我之间的距离就好比大气层以外与地底,想必他们连宅田伊作这个名字都早就忘了吧——我本来如此以为,可是后来才发现我错了。

大约在昭和十五六年吧,在某人的关照下,我得以结束十三年朝鲜生活,回到内地,在H县的K美术馆当临时雇员。这间美术馆在民营美术馆中算是有名的,专门陈列K财阀财团法人的收藏品。馆藏之中也有很多日本古画。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下子不用去东京了,单靠这里的古画便已足够。不愧是热爱美术的K氏砸下重金搜罗来的,件件都是精品,令我大开眼界,感觉自己又起死回生。津山老师的教导从来没像这时候这么受用,面对馆藏的古画,仿佛看到老师正在无声地指导我、激励我。我重新获得了勇气,得以用学生般的新鲜眼光着手鉴定古画。为了弥补在朝鲜虚度的那十三年——不,朝鲜的博物馆也有东洋的美术名作,所以也不是全然虚度,但至少也算是精神上的长期虚脱吧——认真地投入古画研究。

老师生前事事都具体地教导我。他的渊博知识、每一项技术,无论哪个细节,都像医生的临床授课般精细实用。那正是本浦博土批评的工匠技术。这种工匠技术可比本浦湛水庵抽象的论文集价值高出好几倍。也许是我的苦学奏效了吧,我的鉴识功力在K美术馆多少受到了些肯定。然而不料两年后,我突然遭到解雇。既然是临时雇员,馆方说要配合政策解雇我我也无话可说,不过前来通知我的理事并未说出明确理由。

后来,有人偷偷向我透露消息,说理事去东京见本浦博士时,岩野袥之也在场,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听说您那里有一名可疑男子。”

于是,理事回来后就找K理事长商量,决定把我撵走。想必当时的K美术馆也有什么把柄落在本浦奘治和岩野佑之手里,所以不敢违抗他们吧。

原来,本浦奘治和岩野祐之都还牢记着宅田伊作这个名字。

一年后,东大的名誉教授本浦奘治死了,报上说他的葬礼上学者教授云集。而我在听说了他的死讯后不禁拍手称快。

我回到家大约九点半,楼下的大门已关,里面隐约传来稀稀落落的低语。我关上后门,走上二楼。

棉被和桌上散落的稿纸都和我出门时一样,檐下晾晒的衣物依旧湿淋淋地挂在竹竿上,门仓走时留下的云丹海胆也原封不动。

看到那盒土产,我不禁想起门仓给我看的竹田赝作。那张画仿得很像,也难怪门仓会认为是真品,特地带来给我看,想必是个功力深厚的家伙画的。

岩野与兼子或许会被唬住——我想起曾对门仓说过的话,那是实话。继承本浦奘治事业的岩野祐之写了一本《日本美术史概论》,内容和他师傅的如出一辙。架构相同、说法也相同,这根本不叫继承,而是在单纯地重复本浦学说。看不出创意也缺乏发展性,甚至比他师傅还要落伍。本浦奘治好歹还有自己的敏锐之处,岩野除了迟缓与无趣之外空无一物。而说到鉴识方面的能力,他比师父本浦教授更糟。

岩野效仿师傅,以南宋时期画作为研究领域,出版了《南画[日本南画源自中国南宗绘画,伹也不完全是对后者的模仿。两者相比,南画家们更注重从生活中吸取养料。笼统来说,日本文人所画的水墨画被称为日本“南画”,也称“文人画”]研究》、《南宋画总说》等著作,但都只是往本浦奘治的说法里添加了一些无用的话语罢了。不说别的,他书中插入的图片几乎全是赝作,可见他比本浦奘治更没眼光。若以暴露他这个人有多愚蠢的角度来欣赏,这些著作倒是相当有趣。

不过,世人并不了解这些,一提起岩野祐之,大家都以为他是南画研究领域的权威。这也难怪,他常在东大和艺术大学讲授美术史,就算比不上本浦奘治,好歹也是一方之长。又出版了不少著作,也难怪外人会如此高估他。权威都来自于他身上的种种头衔装饰。

岩野祐之到底是怎么鉴定古画的呢?我很好奇,于是通过别人打听了一下。结果得到以下的答案。

据说每当有人找他鉴定,他会先默默地看着那幅画,嘴里不时冒出“嗯嗯”的沉吟声。就这么默默地望上三四十分钟,不发一语,只是嗯嗯地呻吟。

这时,如果陪在一旁的兼子或富田这几个徒弟有人开口说:“老师,这画不行吧?”他才会初次发话,断言道:“是啊,不行呢。”

而如果徒弟说:“老师,这幅画应该不错吧?”他就会说:“不错呢。”

如果没听到别人的暗示,他就什么也不说,甚至可以这么默默地凝视一个小时。

起先我还不相信,但很多人都说这是真的,我不禁放声大笑。岩野祐之这个人,没有主见,又缺乏自信与勇气,而且根本没打好鉴定知识的基础。本浦奘治教给他的,全是些含糊笼统的概论与体系化的理论,针对个别作品的实用方面却很空洞。在这一点上,分别担任副教授和讲师的兼子与富田,虽然年轻却至少有研究心,比起高傲虚伪的岩野倒还略胜一筹。不过在我看来,他们也不过尔尔。

老实说,日本美术史这门学问,应该更强调实用主义才对。本浦奘治虽然嘲笑津山老师是“工匠技术”,但我们必须将这项技术在鉴定对象身上彻底运用,做好每一样材料的研究调查。有了这样的经验累积,才能归纳出一套理论体系。说什么实用方法是工匠技术,其实只是他们基于虚荣,把“直觉”这种暧昧的玩意儿神秘化的借口。

说到鉴定,古董商可能比这些大名鼎鼎的学者更有经验,因为他们可是在砸钱做买卖,玩真的。说起古董商,有段时期,我曾被芦见彩古堂这家规模颇大的古董商豢养。店主芦见藤吉相当器重我,有什么真伪难辨的东西都会找我商量,而我定期从他那里领取一笔既非月薪也不能称为顾问费的津贴。

不料有一次,不晓得他从哪里弄来一本号称“大雅画帖”的东西给我看,做工精美,却是赝品。芦见藤吉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平常对往来的大主顾可说是鞠躬尽瘁、服务周到。一旦打听出客人的嗜好或其夫人的兴趣,就会拼命深究,让自己与顾客同化。不,是假装同化以讨客人欢心。虽然不过相当于助兴的弄臣,却也花费了很大的工夫。如果客人喜欢下围棋,他就拜高段者为师,努力练到初级程度。如果客人的夫人对吟咏长歌[又称三弦曲,指江户时代流行的歌曲]有兴趣,他也会拜名师学艺,练到可以进阶取得艺名为止。因此,无论谣曲[日本古典歌舞剧“能”的台本,或简称谣]还是茶道,各种门类他都悉数拜师学过,且都非常用功,学得有模有样。或许也是因为不这么做就无法取得顾客的信任吧。举例来说,从佛教的真宗、真言、净土、法华到神道教,各派经文和祷词他都能倒背如流。配合不同顾客所信仰的宗教,一旦有需要,随时可以派上用场。此外,他甚至细心到花钱买了绣有该派宗师名号的受戒袈裟。不仅如此,他还会极力融入顾客的生活圈,如果发现对方在买古董时会先找某顾问商量,他就会去迎合这位顾问的兴趣,与之攀交情。有一次,他听说某人热衷考古学,于是开始钻研,甚至跟着去挖掘遗迹。总之,为了做生意,他可谓不遗余力。

没想到,我断定为赝品的那本“

大雅画帖”,几个月后竟被某本颇有权烕的美术杂志图文并茂地大幅介绍。执笔者是岩野祐之,文中对这幅新发现的大雅作品大加推崇。我很同情他,但实在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这种东西打着他的名号与杂志的权威在世间伪装真品。我虽然日子过得穷困,但好歹算是研究日本美术史多年的老学者。因此,出于某种愤怒,我向另一家杂志投稿,指出那幅大雅画作是伪作,并列出理由。不幸的是,愿意刊登我文章的多半是二三流杂志,所以投稿时我并不确定那篇文章会不会被岩野祐之看到。

结果,杂志发行半个月后,芦见藤吉突然把我叫去,气急败坏地臭骂了我一顿。原来那本画帖他原本已经卖出去了,但买主突然,表示大雅看腻了,要他取回,害他为张罗那笔款项伤透脑筋,他说对方一定是看了我写的文章才变卦的。

可那本画帖明明是假的他还推销出去,这本就是他的错。我以为画帖早已转手他人,或是原本就是从别处得来的,所以才会写那篇文章。于是我回嘴说:“我早就解释过了,那是假的,你干吗还要卖?!”

他却说:“你根本不懂什么叫做生意。好了,你我从此恩断义绝!”

就这样,我和他大吵一架后不欢而散。如果我没以那种方式和芦见彩古堂散伙,现在每个月至少还有类似底薪的钱入账,说不定日子不会过得像现在这么困窘。

我躺在床上动也不动,没完没了地抽着烟,只因为在旧书店的书架上发现了五本本浦奘治的著作,让我不禁有点亢奋,亢奋到联想起现在的生活。租来的六叠大破旧和室,已泛黑的榻榻米上散乱地放着书本、纸张、煤炉和锅。一个怎么看都像已六十多岁的瘦弱老光棍,每日就这么有气无力地煮饭、烤鱼干,有人拜托时就熬夜写点儿杂文。同时,偶尔出门赴那没什么劲头的约会,之后带着倦意迟迟而归。自从得罪了本浦奘治,不知不觉间,我已变成了世间的尘埃。

而岩野祐之,凭他那华丽的头衔四处传播空洞的美术史理论。享受着世人的吹捧和充实的私生活,跟屁虫一样巴结着本浦奘治这位大佬。他能赢得这样的社会地位,在我看来实在不合理到了极点。我是在和他比较吗?不,现在已经不是所谓的比较了,不合理已超越了比较。在我看来,所谓岩野派学者,还有那些窝在学院里的鉴定师、美术商人,统统都像冒牌货。

仔细想想,就当今日本美术史这门学问来说,这样的现状的确极不正常。研究材料多半落在大名贵族、明治的新贵族及财阀手里,埋在他们的私人仓库深处。这类人都不喜欢公开展示,只有像本浦奘治这种攀附权贵的学院派大学者才有特权获准亲睹。此外,收藏者即使破例让人观赏也不喜欢接受调查。战后,旧华族与财阀的没落,虽然释放了大量收藏品,但总数连全体的三分之一都不到。天底下哪有这种唯特权者才能见到研究材料的封建学问!比起西洋美术史,这正是日本美术史至今仍未成为一门正统学问的原因。再加上有权观赏的又是像岩野祐之这种有眼无珠的学者,结果就更不用说了。对日本美术史来说,目前正是研究的好时期,但有一半材料被收藏家私藏,这种藏匿方式使得赝品得以四处横行,古董商借机大发横财。只要编出个像样的由来,再拿出做工精美的仿制品,要唬住没有眼光的学者可说轻而易举。十几年前发生的秋岭庵伪画事件,就算现在回想起来也不会觉得奇怪。

当时,负责鉴定并署名推荐的芳川晴岚博士成了牺牲品,处境可怜。但没有人有资格指责芳川博士老眼昏花,因为大家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且,听说当时岩野祐之本来还准备和芳川博士一起大力推荐,幸好赝品及时被拆穿,他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立刻转换立场开始大肆攻击。以岩野的个性,的确有可能这么做。

总之,这个圈子的封建性,可以说是日本美术史这一领域的盲点。

我刚要擦燃火柴,蓦地停下手。

“盲点啊……”我喃喃自语。脑中闪过某年我也曾在无意识中说过这句话。

我枕着枕头闭上双眼,起先脑海中只浮现出浮光掠影般的片段,随即连起来、断开,再连起来,终于连为一条线。我陶醉在这样的过程中,不知为什么,被雨打湿的白色衣物,和那个紫色牙龈女人的闷热房间,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眼前。不过,沉溺于此阴湿氛围的思绪马上又飘散开来,不知飘去了哪里。

翌日,我上午出门到上野找门仓。拐进巷子,登上杂货店二楼,只见六叠大的房间里放了两张桌子。这里就是门仓的“东都美术俱乐部”事务所。

门仓孝造和女事务员正凑在一起研究某样东西,看到我,门仓惊讶地“啊”了一声,似乎很意外。那个看起来有些胖的中年女事务员急忙转身,径自下楼去了。

“昨天真不好意思。”

门仓让我在靠窗的客椅上坐下。这把椅子看上去勉强算把扶手椅,可坐下去毫无弹性,白色的椅套也有点脏。

桌上放着一本《日本美术家名鉴》,这本犹如相扑选手排行榜的印刷品就是刚才他和女事务员研究的玩意儿。

“是新的排行榜?”

我一拿起,门仓就嘿嘿苦笑。东西两边领衔的横岗、大关[横岗和大关都是日本相扑选手的等级,横岗为第一级,大关为第二级]还好,列出的果然都是世界知名的画家,但接下来就开始冒出一堆无名画家的名字。门仓会把钱付得多的画家放得排名靠前,再去乡下把这本资料卖给无聊的好事者。说穿了,这就是他做鉴定业以外的副业。

“你的赚钱门路还真不少啊。”

听我这么一讲,门仓慌忙摇头说这种东西赚得很有限。

女事务员从楼下端茶上来了。她额头宽阔、眼睛细小、下唇凸出,一看就是那种在男人方面经验丰富的女人。门仓看着放下茶杯的女人,吩咐她给某某打个电话,好像在故意掩饰什么。

“昨晚那幅竹田真可惜,画得倒是不错。”我嗫着黄色的茶水说道,“那个,我有事找你商量,出去找个地方喝咖啡如何?”

门仓顿时眼睛一亮,似乎瞬间就看穿了我的企图,但他猜错了。女事务员眯起小眼睛,含笑目送我们离开。

“什么事?”

一进咖啡厅,他就迫不及待地问。

“画那幅假画的画家,我想请你打听一下。”

听我这么一说,门仓望了我半晌,然后压低嗓门反问:“老师,您打算干什么?”

他似乎以为我针对昨天那幅画有了什么计划。

“我想好好训练他,因为他的手艺不错。”

门仓听了,先眨了眨眼睛,之后立刻两眼发亮,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弓身向前。

“这真是个好主意!如果再经过老师的训练,他的手艺一定会更加精进。那幅竹田我已经半信半疑了。”

门仓倒是实话实说,看来他昨天拿来时真以为那是真迹了。想必他是在原画主面前谎称是仿制品,硬是用低价买回来的。而之后来找我鉴定,只是想作最后一次确认。

门仓在这一行也算是个精明的老手,所以光听我这三言两语,就立刻了解了我的意思。他露出贪得无厌的表情。

“那……你能查出那个画家的下落吧?”

“知道了,我保证努力打听。蛇有蛇路、鼠有鼠道嘛,只要走那方面的门路查一下,很快就能打听出来了。”

门仓的声音很雀跃。

“培养他可得花不少时间哦。而且,还不知道最后能不能练出名堂。”

我这么一说,门仓立刻想要讨好我似的说:“那是当然!”

“不过,画那幅画的人的确功力不差,我相信他一定很有潜力。”接着他自信地慢慢说道。

“也要花不少钱哦。”我喝了一口咖啡才说。

门仓一个劲儿猛点头说:“这我当然知道。”

“得把他接来东京,替他租间房子,说不定要花一两年。得负担他这段期间的生活开销。如果他有家人,还得给他家人一笔安家费。而且我先声明,没有我的准许,一张画都不准卖哦。”

门仓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他发现我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投入,这令他有点错愕。

“那些都没问题。钱的事我会想办法。”他以“豁出去了”的口吻回答。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不只是钱的问题。”我说,“如果此人确实有潜力,就得另找一位人脉相当广的古董商。说穿了,就是要考虑到卖画时的渠道。因为如果是你去卖,人家一定不会相信。而相对的,训练他的一切费用,都让那位古董商出资就行了。”

门仓陷入了沉默,赌注变成了一半。他在沉默中忙着进行各种计算,之后似乎终于发现我的计划远比他想象中的庞大了。

“没问题!我知道了。”门仓用一本正经的口吻回答,“可是,要找哪位古董商呢?”

“可以找芦见。”

“彩古堂吗?”他看着我,“可是,老师不是已经和彩古堂撕破脸了吗?”

“是的。但这种事也只能找芦见,他在这个圈子相当吃得开,而且逮住机会就会做黑心买卖。放心,只要能赚钱,那家伙绝不记仇,他跟我的过节根本不算什么。”

门仓无声地笑了。他脸上冒汗,皮肤上裹着一层油光。

“那我明天一早就搭快车去九州,等我找到人再打电话通知您。”他说。

走出咖啡厅,我便和他分道扬镳。心中仿佛有种充实感在逐渐扩散。炙热的骄阳当空,路上的行人步伐悠缓。

我搭上电车,来到民子的公寓,为何会到这里来我也不太清楚。只是看到人们慵懒地走着,就莫名想起民子那个小房间里闷热潮湿的空气,然后就感受到一股诱惑,仿佛想把我此时的激昂心情拉回沉重的无力感中。我很想置身于熟识的倦怠气氛中,哪怕只是暂时。

民子仅着内衣在屋里打盹,看到我立刻披上浴衣起身,浮肿的双眼含着笑。我一进屋她就拉上窗帘。

“你怎么来了?啊,昨晚谢谢你。”

她是为钱的事情道谢。

榻榻米上铺着薄毡,只见她躺过的地方有汗渍留下的浅色印子。

我一头躺倒。

“天气这么热,把衣服脱了吧!”民子表情暧昧地说道,语气黏糊糊的。

“不用了。”我说。阳光透过窗帘射入房间,尘埃在光圈里打着转起舞。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她边说边拿团扇为我扇风,是那种明知我不会再来的口吻。同时,说话方式中还带着被阳光晒过的草堆所特有的草腥味,好傭懒的气息。

就是这个,我暗想。这种气味与慵懒感融入我的生活,如同将同色系的深浅颜料调和在一起,又好似动物懒洋洋地窝在洞穴里,在那股暖意与臭气中闭上双眼。抑或是我的怠惰,使得这个女人和这个房间都染上了那种暖意。不过时间久了,我还是会烦躁难耐。

女人缓缓地摇动团扇,我躺在薄垫上动也不动,无所事事。门仓明早应该就会去九州吧。有那家伙出马,必然会找到那个赝品画家。接下来的计划在脑海中呈片段闪现,不过当下一切都还缥缈如浮游物。我故意把这个念头抛开,在早已习惯的无为状态中安顿下来。

虽说无为,又忍不住想做点什么。我扭头寻找有无旧杂志,只见放着小佛坛的桌子底下,掉落了一个看似名片夹的东西。我没见过那个东西,所以伸手想拿,民子却抢先一步捡了起来。

“是客人的。”她说,“我看客人忘在店里,就随手塞进兜里,结果就这么带回来了。”

我没说话。前天晚上她喝醉了,是让店里的同事送回来的,如今看来,同行者之中必有男人。民子把名片夹放入怀中,窥探着我的脸色。

我望着天花板,暗想那种习惯性焦躁也差不多该发作了,却还是好端端的,并未发火,脑中反倒浮现出芦见彩古堂的面孔。民子站起来,一边暧昧地浅笑一边解开衣扣。我连忙起身,汗湿的衬衫黏在背上,说不定还在薄毡上留下了印痕。

“怎么?你要走了?”民子停下手看着我。

等了一会儿,她说:“你今天不太对劲。”盯着我的方式像是在审视。

“怎么不对劲了?”

“就是不对劲。看起来好像要打架似的,是出什么事了吗?”

“我还能出什么事!”我回答。

说完我缓缓走下水泥铺成的脱鞋处,迈出门口。民子顾忌其他房间的房客,总是只送我到门口。我愈发觉得,下次来时不知她是否还在此处,而我与这个女人的体臭在那个房间里发酵出来的慵懒温度眼看着即将消失,竟然令我有几分依恋。

外头刺眼的阳光与温度同时袭向我,我的皮肤一时之间竟感受不到热度。

门仓从九州回来后,立刻带我前往F县的

I市。我们要去见那个竹田赝品画家——酒匂凤岳。门仓在九州马不停蹄地打听了四五天之后,终于找到了他。

“这个酒匂凤岳今年三十六岁,家里有老婆和一个上初中的小孩。他自称毕业于京都某绘画专门学校。”

门仓先把酒匂凤岳的相关背景告诉了我。

“I市是一个位于F市南边十里之外的煤矿城。凤岳在那里靠教日本画谋生。无论是美人画、花卉画还是南画,他什么都会画,手灵巧得很。虽说当地是个煤矿城,但也有两家大型公司,凤岳就专门去员工宿舍给职员和家属们上课。不过好像人数不多,所以还是得靠卖假画赚钱吧。”

“找他画假画的古董店在哪里?”我问。

“在E市。只有一家,而且非常胆小,只敢偶尔为之。不过这样对我们更有利。他的手艺那么好,让东京和大阪的业者知道就麻烦了。”

“那么,你把我们的意图告诉他以后,他怎么说?”

“他考虑了一下,最后表示愿意。”

门仓说得好像连自己都亢奋起来了。

“他说很早就巴望着能来东京一趟,什么都愿意画。他还说,画那种东西,就画家的立场来说也是很好的学习,所以拜托我们务必给他机会。”

我点点头。这话说得没错,因为就我所知,当今世间的很多知名画家,都曾在年轻时代画过古画赝作。当事人当然矢口否认,不过至今市面上仍不时出现那类作品。

“我告诉他,我得先带老师来评估。不过我相信此人若能得到老师的指导,在赝作方面一定会突飞猛进。”

“在赝作方面突飞猛进”这种说法挺怪异的,不过从门仓口中说出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我们从东京搭快车,坐了二十几个小时才抵达I市。这是一个运煤小火车会经过市中心的煤矿城,随处耸立着三角形的煤渣堆。

第一次见到酒匂凤岳是在一幢位于河畔的破旧小屋里。也许是因为煤灰飘散吧,狭窄的河川色泽浑浊,河岸上的污泥倒是油光黑亮。对面是座小丘,林立着煤矿区的灰色建筑与设施,还有成排的白色洋房。门仓告诉我,那是煤矿公司员工的住宅。

酒匂凤岳是个高瘦的男人,眼窝很深、鼻子高挺,有双很大的眼睛,一笑会皱起鼻子。

“不好意思,家里简陋,让您笑话了。”凤岳撩起一头蓬乱的长发说。

他痩得脸颊凹陷,胡楂青黑,可能是经常卖画、教画吧,言语之间感觉还挺世故的。他身后散乱地放着一堆绘画工具,也没收拾,就那么搁着。

凤岳的妻子有张圆脸,看起来是个温顺女子。她把啤酒端到餐桌上时,动作有些畏缩。看她的表情,似乎是对来自东京的客人和丈夫的生活即将在此接轨,然后就此展开未知命运感到忧惧。我没看到那个念初中的小孩。

大致情况门仓之前已经讲过了,所以我直接让凤岳拿作品给我看。他的画作谈不上精彩,但从线条和用色方面皆可看出其手艺高超。不过既没个性也没创意,构图很笨拙。简而言之,凤岳窝在乡下当画家可算是个难得的高手,可一旦放到全国,便只是个无人欣赏的画匠了。他还主动把写生簿拿出来给我看,不过和他画在绢布上的彩画一样平庸。

“没有临摹的作品吗?”

听我这么一说,凤岳又从柜子里取出四五个卷轴。

摊开一看,我立刻就看出凤岳的天赋。放在家里是临摹习作,但如果拿去卖就是赝作了。凤岳的绘画技术用在自己的画作上毫不起眼,而用在仿作上却光彩夺目、判若两人。雪舟[雪舟(Sesshu,1420-1506),日本汉画画家,原为相国寺僧人]、铁斋、大雅,都和门仓给我看的那幅竹田一样精妙过人。还有一张光琳[尾形光琳(Ogata,1658-1716),日本江户时代画家、工艺家。其轻妙的画风独成一派,被称为“琳派”]的,不过他似乎不适合这个流派,看起来差多了。我发现他还是最适合画南画。他模仿的都是刊登在美术杂志上的原画照片,皆为世界知名的画作。

门仓在一旁看着,嘴里不知说着什么,脸凑近得像要用舌头舔纸一般。他看得异常专心,还不时瞥向我。眼睛里透着希望,好像在催促我。

“连题字都要模仿,很不容易的。”凤岳略带自豪地说道。

他说为了模仿竹田和大雅的字体风格,他曾日复一日地一边看照片一边练习。也难怪他会如此得意,就算是精于此道的内行人,看了他的画恐怕也会因为其神似程度而迟疑。

看来他确实是个可造之才,我暗忖。某种情绪在我的心头澎湃,不过这种情绪就像刚才看到的河泥一样乌黑黏稠。

去东京的事已经和凤岳谈妥。门仓提出替凤岳租房子的地点及生活费等条件。

“我打算把家人留在这里,暂时一个人去东京,因为孩子还要上学。”凤岳说道。

我也赞成这么做。而被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还得替他准备一个脱身之处,将来被揭穿了,必须有个地方收容他才行。不过这点门仓和凤岳都还不知道。

门仓甩动着那颗秃脑袋后面残余的长发,在凤岳面前大力吹捧我,用热切的口吻说道:“只要能得到这位大师的指点,你的绘画技巧肯定能成为当代第一,收入也会多得让你想不到。像你这样的人才留在乡下实在可惜,所以我们才大老远从东京赶来。难得有这样的名师传授,你可要好好干啊。这段期间你的一切生活都由我照应,这方面你不用担心,只要专心学习就行了。”门仓的视线在我和凤岳之间来回转换,不时加几句适度的阿谀话。

“还请多多指教。”

凤岳冲我欠身鞠躬,那张长脸上浮现出愉快的笑容。他一笑就会皱起细长的鼻梁、薄唇扭曲,给人一种寒酸的感觉。

我们说好找到房子就立刻通知他,这才离开了凤岳家。

凤岳之妻虽一直恭送我们到门外,可那张圆脸上始终挂着不安之情。骄阳晒得那张脸苍白如纸,那对小眼睛充满怀疑地死盯着我的背。要是真有人能单凭本能识破我的真正盘算,恐怕就只有凤岳这个外貌憔悴的妻子了吧。

“这个凤岳还不错吧?”门仓一搭上火车就迫不及待地问我。

酒匂凤岳特地送我们到车站,站在月台上挥着手的高瘦身影渐渐远去,那身影带有一股昂然的气势。

“是啊,不过,还要看训练的成果。”

我望向窗外,大河奔腾而过,牛群在长满夏草的土堤上漫步。我必须把门仓的期待值压低到某种程度。

“对了,您打算让凤岳画什么?”门仓目不斜视地看着我问道。

“最好不要让他画太难的,玉堂应该可以吧。仿玉堂的画最适合。”我老实说出想法。

“玉堂?浦上玉堂是吧?”门仓顿时两眼发亮,声调上扬,“这个主意好!您选择玉堂,果然是好眼力。竹田和大雅的画作现在已俯拾皆是,但是玉堂的东西,就连市场上都还寥寥无几。”

门仓所谓的“市场”,是指二三流古董商开办的拍卖市场,专门交易古今名匠的仿作。

“玉堂的的确比较值钱,稍微像样一点的就要五六十万,好一点的更要四五百万。老师果然眼光犀利。”

门仓对我赞不绝口,仿佛已完全陷入实际赚到了那笔钱的幻想,一脸兴奋。

“不过,门仓老弟,”我说,“你知道现在正悉心搜集玉堂画作的有谁吗?”

“当然是浜岛和田室喽。”

门仓立刻说出两个名字。浜岛是个经营私铁的新兴资本家,田室则是继承父辈开创的砂糖和水泥事业的集团第二代继承人。年轻的田室总兵卫热爱古美术品,他在H温泉有一栋别墅,当地还有一座美术馆专门陈列他的收藏品。浜岛和田室为了争夺收藏品,心里都较着一股劲。

“嗯,你说得没错。我的目标就是喜爱玉堂的这两个人。如果东西是从可疑的地方流出的,一定会让他们起疑心。”我说,“但芦见彩古堂经常出入田室家,虽然那家伙过去卖过不少假货,不过现在似乎颇受信任。门仓老弟,这次之所以需要芦见,就是这个原因。”

老实说,像门仓这种江湖无赖,不管说什么恐怕都无人理会。如果不通过正统古董商一也就是光明正大的渠道,这个计划就无法成立。之前我就跟门仓说过了,不过现在看他这么兴高采烈,我不得不再提醒他一次。

“我知道。事态既是如此,当然非找芦见不可了。”

门仓说着老实地点了点头。

“凤岳的画如果堂而皇之地进了田室的美术馆,一定很有趣。”门仓极为愉快地说道。

那肯定有趣。不过,我的计划还不只如此,我可没有这么大的热情,为了这点小事远从九州把凤岳这种男人弄来东京,并培养成日本首屈一指的仿作画家。

对于今后的人生,我早已丧失希望,已经过了五十五岁的我很清楚这辈子不可能再出人头地,年轻时的野心也已褪尽。只因为得罪了一个当权者,一生就被糟蹋;没实力的男人却凭借奉承当权者、主动当奴才而继承到权威宝座,然后用低沉庄重的声音装模作样、故弄玄虚。我想向这种不合理挑战,我想向世人揭示人类中的真货与假货。

回到东京,门仓说他会立刻物色房子藏匿酒匂凤岳,凤岳和他家人接下来的生活将完全由门仓打点。这属于门仓的投资,所以他非常乐意,而我这次的旅费也由他买单。

“彩古堂加入之后,利润该怎么分配?”门仓问。

“芦见必须拿一半,否则请不动他。”我说,“另一半的三分之一给你。剩下的给我就行了。至于凤岳,到时候视整体状况再决定怎么酬谢他吧。”

门仓露出沉思的表情。但他深知光靠自己卖不了那种画,所以还是答应了这个条件。在他思考的眼神背后,必定穿梭着各式各样的打算。

和门仓分手后,我直接去了民子家。往返九州耗去四天,我心头隐约涌起在这四天的空白里或许已发生某种变动的预感。

火车是早上抵达的,我中午之前就到了民子的公寓。我以为这种时候她肯定还在睡觉,但当我踏上铺着水泥的脱鞋处,站在她家后门前时,却发现向来挂在玻璃门内的桃红色布帘不见了。透过毛玻璃看过去,屋里一片昏暗,传达出冷清与空虚。

我绕到正门,敲了敲管理员的窗子,一名年约五十岁的女人探出头。

“两天前搬到别处去了。”

她告诉我。

“听说上班的地方也换了,不过搬到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管理员老婆婆用探究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我。我这种满脸皱纹、一头银发,长得像六十多岁的瘦脸男,看起来就像个傻瓜吧。

那种混合着体臭、让人烦躁又忍不住想闭上双眼的暖意,已不复存在。事到如今,我才觉得这里是我真正的安身之处。不过虽有不舍,却没有想象中那么依恋。

走上大马路,我的思绪便飘向别处了。我想,正在思索“事业”的世间众生大概就是这种心境吧。

按照我的计划,门仓为酒匂凤岳租好了房子,位于从中央线国分寺车站搭支线三站即到的地方。那里的武藏野杂树林虽因扩张田地而被破坏不少,却至少还东一块西一块的有几处。离开车道沿林间小径步行,透过稀疏的树林,可以看到有几户农家。

东京的住宅建筑风格虽也波及这一带,不时可以看到崭新时髦的公寓,不过数量并不多,老式房子和田地仍在顽强抵抗。比如门仓找到的这幢农家茅草屋,租下的是原本用来养蚕的阁楼,如今改造成和室,采光充足,正好适合作画。屋主还答应供应三餐。

“哦,此地确实很理想。远离东京,相当于避世隐居,谁也不会发现。让他在这里画那种画再好不过了。”门仓和我去看房子时说道。

极目远眺,风景也不错,住在这里应该可以安心作画,况且楼下住的是农民,一定以为凤岳只是普通画家。门仓喜滋滋地说个不停,接着又说:“老师,您果然眼力非凡。”

酒匂凤岳,这位高瘦的画家十天后从九州翩然而至,吃力地抱着一只老旧的大皮箱,一头落满白灰的枯干长发披散着。

“这里面几乎都是绘画工具。”傍晚抵达东京站的凤岳,对初次所见的繁华街道瞧也不瞧一眼,指着皮箱自豪地笑道,高挺的鼻子又挤出皱纹。凤岳的嘴唇薄,嘴却特别宽,即使不笑两端依然有皱纹。还是我在九州看到他时的那种感觉,一张长脸隐约散发出寒酸气质。

凤岳在国分寺南边的农家住了两晚后,我对他说:“今后你要画的是玉堂,只画他就好。你知道玉堂吧?”

“川合玉堂[川合玉堂(KawaiGyokudo,1873-1957),日本明治一昭和时期画家]吗?”凤岳的回

答很奇怪。

“是浦上玉堂。你画过玉堂的仿作吗?”

“没有。”凤岳说着垂下眼。

“没画过好,今后你要多欣赏玉堂。现在我们就去博物馆。”

我带着凤岳前往上野博物馆。一路上顺便把如何换乘电车、该走哪条路详细地告诉了他。

“你要记清楚,以后你每天都要来这家博物馆。玉堂作品的展出时间只剩一个星期了,因此接下来你每天一早就要带便当过来,待到闭馆才能走。”

凤岳点点头。

走过博物馆静谧如德底的阴暗走廊,我们进入不知第几号展览室。从天花板射下的明亮光线直接照入巨大的玻璃展示柜中。

玉堂的作品都集中在同一个玻璃柜里,除了大幅屏风,还挂着三幅小图。屏风是《玉树深江图》,画幅分别是《欲雨欲晴图》、《乍雨乍霁图》和《樵翁归路图》》,全都是国宝级的重要美术作品。我在柜前停下脚步,凤岳站在我身边看向玻璃柜内。

“仔细看清楚了,这就是玉堂。”我低声说,“也是今后你要好好揣摩的画。”

凤岳点点头,这个高个子仿佛打心底里佩服般弯下腰来仔细欣赏。鼻尖几乎碰到玻璃,双眼中带着困惑之色。

“浦上玉堂……”我用不影响馆内其他赏画者的细小音量继续说道,“生于文政三年(一八二○),七十几岁时过世。他生于备前[备前国,日本古代令制国之一,又称备州。大约为现在冈山县东南部及兵库县赤穗市的一部分],跟随池田侯、担任侍从长与监察史,曾经来过江户多次。五十岁离开仕途,带着古琴与画笔遍游诸国。心血来潮就弹琴,兴致所致便画图,自得其乐。因此,他的作品就是无师自通的素人画,不受规矩束缚,极为自由奔放。不过,除去随性,他的画又不仅仅是在描摹大自然,更表达出大自然的精神。你仔细看他画的山水、树木与人物,绘画技巧虽拙劣,但正是这种不同于一般画作的特点,让你站在远处欣赏时会发现它在空间与远近处理上都妙不可言,构图完美,毫无破绽。所带来的感动能直逼观者内心。”

凤岳也不知道懂了还是没懂,仍旧一脸茫然地盯着玻璃柜。

“还有,你看看上面的题字,有的像隶书,有的又像草书,对吧?尤其是隶书,虽拙劣却别具风格。这个字体也是鉴定时的重要依据,所以你要牢记他的字体风格。”

之后我又说:“这里的画是你唯一的范本,你要天天来,像达摩面壁一样盯着画看。即便是玉堂的作品,也不是张张都是这么精彩的名作。你很幸运,来得正是时候。”

幸运的人真的是酒匂凤岳吗?应该是我吧!我觉得调教凤岳应该会成功。

这四件玉堂的展出品连我都很久没见过了。早在大约三十年前,我跟着津山老师长途旅行时曾在收藏家家里观赏过实物,也看过照片。现在再次看到,令我不禁产生错觉,仿佛老师的手会随时从旁边冒出来。

我没有把对玉堂的所知全都告诉凤岳,那样太危险。凤岳只要保持沉默,久久凝视着实物就行了。

一个星期的博物馆课程结束后,我问凤岳:“大致懂了吗?”

“我想应该懂了。”凤岳回答。

我拿出两本画册、一本书、一本杂志和一本剪贴簿。

“这本书是浦上玉堂的传记,你要仔细阅读,了解玉堂的为人与性情。”

我如此解释道。

“这本杂志里有一篇名为《德川时代的美术鉴赏》的小论文,可以帮助你了解玉堂所处那个时代的意义。执笔者是我的恩师。至于这本剪贴簿,收集了评论玉堂的短文中最精华的部分,只要仔细读完这个,你就能大致了解玉堂了。”

接着,我又随手翻开画集给他看。

“这里面全是玉堂的画作。不过,不见得都是真迹,也掺杂了不少伪作。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就是你目前需要专心研究的。去博物馆整整看了一个星期,鉴赏玉堂的眼力应该进步不少了吧?”

凤岳看着我,露出迷惘的眼神。

接下来的两个多星期,我一次都没去武藏野杂木林中的那间农舍。我想,酒匂凤岳那瘦长的身子一定天天都躺在床上,专心翻阅画册吧。

门仓好像经常去看他,并不时来我这里报告。

“他研究得可认真了,连我都感到佩服,乡下人努力起来果然不一样。”

门仓对凤岳的评价很高。

“他拼命瞪着玉堂的图片,说他渐渐看懂了,很想画画看。他还在练字,不过他说老师去之前不能给我看。他相当尊重老师哟。”

听到“尊重”二字,我不禁在心里自嘲,我正在传授凤岳什么呢?我真正渴望的是将知识与学问传授给会欣然接受的人,那才是我年轻时的梦想,而不该是这种培养仿作画家的歪门邪道。我的眼前仿佛是一片无垠的泥泞沼泽,但事到如今,我必须涉险走过不可。

两个星期后,我前往农家。夏季即将结束,树林里此起彼落的蝉鸣已渐渐衰竭,稻田染成金色。

凤岳脸颊凹陷、胡子拉碴,头发也变得更长了。我让他将两本画册打开。

“看出哪些是假的了吗?”

凤岳翻动书页,修长的手指指着一幅幅图片,说这些不是真迹。有些的确被他认出来了,但还有些没认出。不过没有真迹被他误当成仿作,没认出的赝作也非常少。

“你的眼力还不够。”我说,“再看仔细一点!边看边想想哪里不像;三天之后我再来找你。”

凤岳那张长脸再次浮现迷惘的神色,却比之前多了一份安心。

这样的过程又持续了两三次,他终于逐渐懂得从错误中吸取教训,有时候会把之前认定是真迹的改口说是伪作。对他作更高的要求有些强人所难,他在现阶段的表现已能让我满足了。

“你的眼力已经练得相当不错了。”我说,“不过,你看这个,这张画得很好,但你不觉得用笔过于灵巧吗?”

我指着《山中陋室图》继续说:“玉堂的笔法应该更随意才对。若凑近细看,甚至会让你怀疑这样是否也算画画,而整体却能营造出远近感。这张画和玉堂惯用的笔法——稻草灰描法——虽然很像,但太执著于局部精细,反而缺少那股魄力。这说明画这张伪作的人,还无法摆脱自己那小家子气的技术。”

凤岳双手撑膝,看得入神,最后默默点头。

“接着你再看这个。”

我指着《溪间渔人图》说:“这张画也仿得很像,难怪你会以为是真迹。实际上,的确有很多人这么以为。宿墨的晕染、焦墨的程度和构图都不差,只可惜少了一点奔放大胆,过于斤斤计较了。玉堂作画向来随兴,完全凭直觉,而这张画太工整了,因为这个伪作画家在脑海中整理过这处风景。要是玉堂,应该更感性抽象才对。你懂吗?”

当我问他懂不懂时,凤岳尖瘦的下巴微微一缩。

“还有,你看画中那个正在过桥的人物,玉堂不会以这种方式画脚。虽然仿作者已尽力模仿了,但还是在这种小地方露了马脚。玉堂是凭直觉大笔挥就的人,所以他画的人物多半漂浮在桥的两条底线上方,并不是走在桥面上。这也是玉堂的习惯之一,你最好牢牢记住。另外,这上头的题字也不行,虽然字体相似,但玉堂不会写这种没力气的字。如果抱着画出雅趣的心态一味追求形似,就会有这样的结果。”

我索性把那本画册里所有的图片都讲评给他听了。这期间,凤岳顶多“哦哦”地附和几声,多半时间都在聚精会神地聆听。这出乎意料的虚心态度让我有些感动。

“我大约一个星期以后再来,你先画好一张自己满意的成品吧。”末了我说。

凤岳语调铿锵有力地回答:“我会的。”事实上,他的脸庞也洋溢着一股斗志。

酒匂凤岳陪我一路走到马路上。他那高瘦佝偻的身形,被背后葱郁的树林和高远的天空一衬,似乎洋溢着无限孤独。

“你妻子又来信了吗?”我问。

“嗯!昨天来过信。”凤岳皱起鼻子微微一笑,“我在门仓先生那里领到了一些钱,打算寄回去给她。”

我想起那个仁立在刺眼阳光下,皱着脸、眼神充满不安的女人,那饱含怀疑的视线仿佛横越九州直达此地。再看凤岳,已欠身行礼在路旁止步了。

夏日已过,转入凉秋。武藏野的橡树与枞树林都像被染了色。

随着时间的流逝,酒匂凤岳的画作逐渐朝着令我满意的方向前进。凤岳本身就具有这方面的资质,我觉得他在模仿方面简直是个天才。玉堂的下笔习惯都被他摸得一清二楚,无论树木、岩石、断崖、溪流、飞瀑,还是人物线条,或是运用干笔与湿笔表现近景与远景的手法,乃至稻草灰描法的特征,俱已巧妙地模仿出来,跃然纸上。

可惜,玉堂的神韵他把握得还不是太好。他总是忍不住被脑中形成的自然形态影响,即便努力摆脱,仍然会可悲地流露出来。不过这也不能怪凤岳,模仿才能过人的他,本来就缺乏独创精神。同样是模仿文人画,或许他更适合竹田、大雅和木米[青木木米(AokiMokubei,1767-1833)江户时代画师、陶艺工人]的那种写实风格,要他模仿浦上玉堂或许太勉强了。

就因为过于拘泥局部的远近感,使得玉堂特有的奔放笔触少了很大的空间距离,构图也欠缺紧密。在他连画几十张“玉堂”的过程中我再三指出这一点,说到我都累了。

不过,酒匂凤岳已经很努力了,每次被我提醒,他那双大眼睛就会死死地盯着自己的作品,动笔时更添一分凄厉劲儿。他的长发散落额际,高挺的鼻子蓄满油光,凹陷的脸颊肌肉僵硬,弓着身子在宣纸上绘画的模样散发出心无杂念、全神贯注的意志力。

然而,不管凤岳如何摆出投注心血的姿态,我都无法从他的身影中感受到纯粹的感动。那是因为我心底存有恶意,是我的自私,他只不过是我培养出来的一个生命体,在我给予的条件下慢慢成长的生物。因此,在我从旁观察的眼中看不到感动,只有某种愉悦。

就这样,凤岳有了不少进步。说是“不少”,其实以他现在的作品,即便是鉴定力极高的人恐怕也会被唬住。

“你很用功。”我夸奖凤岳,“你已经很了解玉堂了,看你的画就知道。构图方面也只差一点了。”

凤岳一听,开心地笑了。他的面容僬悴不堪,因为自打来东京以后,他就一直被关在这户被树林环绕的农家二楼,在这间密室里与我格斗。如今,武藏野树林已灿烂如火,农民正在秋意盎然的稻田里收割。

“还记得你刚来东京时,不是每天都去博物馆欣赏玉堂的作品吗?看来对你很有用。”我说,“那段时间你每天终日凝视玉堂,观察真迹替你打下了眼力与手势的基础。到现在,那扇屏风及三幅画都还在你的脑海中吧?”

“一闭上眼睛就会浮现。无论是墨色、晕染、擦痕,甚至每个点,还有一丁点污渍的位置,全都记得清清楚楚。”凤岳说。

“是吗?既然你记得这么清楚,那我就老实说吧。即便在玉堂的作品中,那些也都是A级品。可是,在那三幅画之中,有一幅是假的,只不过至今尚无人发觉,只有我知道。不,应该说只有我过世的恩师津山老师和我知道。是哪一幅你看得出来吗?”

凤岳闭上眼,沉思良久,最后终于睁开双眼。

“是最后那一幅吗?”

他说的是并列三幅中最右边的《樵翁归路图》。我不禁露出微笑。

“亏你认得出来。”

“被老师这么一说我才细想了一下,不然我绝对看不出来。”

凤岳也很开心地笑了。

“即便如此,能够立刻指出那幅画,也证明你的眼力果然犀利。那幅画在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被定为重要美术品,鉴定者是国宝保存委员本浦奘治。他在自己的著作中也放了那幅画的照片,并对之极力赞扬。”

不只本浦奘治,岩野祐之也学老师照猫画虎,同样在自己的著作中对这幅画赞不绝口。一眼就看穿这是赝品的是津山老师。这幅画本来是由亲中派的昔日大名收藏,津山老师曾带我去那位贵族的府邸参观过,当家的老侯爵特地出来迎客,自豪地从仓库取出画作给我们看。老师虽然口头上寒暄了一番,却没有特意赞赏,让侯爵非常不高兴。

我们离开那幢阴暗的巨大宅邸,走在明亮的路上时老师告诉我:“那幅画是假的,不管本浦先生怎么说,我都无法赞成。”还把理由详细地解释给还只是个学生的我听。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沿途的风景,乃至阳光的明暗强弱都深深地刻在脑海里。

酒匂凤岳画的仿作今后能产生多大价值我并不知道,虽然我是为此才悉心调教他的。我心中那如残烛之焰般的热情,

为了指导凤岳而奋力燃烧着。我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却毫无培育英才的喜悦感。如果在这个过程中真有充实感,那也只是培养酒匂凤岳成为职业画师的欲望。同时,也是为了另一项“事业”作准备。

按照计划,我开始游说彩古堂的芦见藤吉加入。

我私下里带了一张凤岳的作品拿给芦见看,他顿时瞠目结舌。

“老师,这是在哪里找到的?”

他当成真迹了,并深信不疑。我把画做了旧,但刻意没盖章,装裱请裱具店用了旧货。

“你再看仔细点,没有印章。”

芦见这么精明的人,居然这才赫然察觉。他“啊”地大叫一声,张大嘴巴,呆呆地望着我。

芦见立刻表示要见凤岳,在看到凤岳的各种“玉堂”练习图后,脸色大变。

“老师,这可是了不得的天才呢。”

芦见藤吉激动地主动拜托我让他安排这件事。正如我所料,一旦涉及巨额利益,以前的恩怨情仇就立马被他抛到一边。

我把门仓带到芦见那里,三个人一起讨论今后的方案。我以策划人的身份约法三章。

“凤岳画的东西未经我的许可一张也不能外流。卖画时需由三人合议决定。还有,一定要保密。”

当然,我的发言得到了尊重。另外,关于酒匂凤岳的报酬我也尽量争取到最高,这是身为培养老师的我对他的关爱。不过比起窝在农家二楼弓身作画的凤岳,这或许更像是我对他那个仁立在炙热阳光下,眼神充满怀疑的妻子的谢罪吧。

芦见立刻提议挑一张仿得最好的,拿去给田室总兵卫看。门仓也赞成。

“老师,这就当赛前练习嘛。”芦见彩古堂说,“田室先生最近好像请了兼子先生当顾问,所以,我猜他一定会找兼子先生商量。如果能瞒过兼子先生的眼睛,我们就等于吃下了定心丸。总之,就当测验试试看吧。”

听到兼子的名字,本来不太情愿的我动心了。他现在只是讲师,不过表现相当优秀,据说鉴赏力比他老师岩野祐之还好。每当有人拜托岩野鉴定时,少了兼子的建议岩野就无法作出判断。据说兼子没开口,岩野就一直口中念念有词地正坐凝视一个小时。

如果是兼子……我萌生出斗志。他正企图成为文人画界的未来领袖,目前已经频频在美术杂志上发表相关评论了。

我很清楚他那些自信满满的言论。

“既然是给兼子看,那可以。”

我答应了。接受测试的不是我们,而是兼子。这是要考验兼子。

我从凤岳的画中挑出一张,认真做旧。这一招是跟奈良那一带的仿画者学的,用烧花生壳的烟熏画,就会使画呈现出枯叶般的颜色。这种方法比普遍通行的用北陆农家的炉灰涂抹更能让脂肪渗入到纸张里面。纸和墨都是彩古堂弄来的古董,印章没有委托篆刻师,是我自己参照《玉堂印谱》和《古画备考》刻的,这点技巧我还有。彩古堂负责制造印泥,方法是我教的。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芦见彩古堂第三天来报告,说田室先生要他把画留下。田室总兵卫自认为精通古美术,甚至会给经常来的古董商上课。而对古董商来说,这种顾客想必才是最佳主顾。据说田室总兵卫看到芦见彩古堂送来的《秋山束薪图》立刻两眼发亮。不过彩古堂判断,为求谨慎他必定还会去找兼子鉴定。

问题在于兼子,我好奇他会怎么鉴定。芦见和门仓也很担心这一点。

又过了五天,彩古堂来找我和门仓,那张油光满面的红脸堆满笑容。

“他买了。听说兼子先生拍着胸脯保证那是真迹。”

门仓闻言拍手大喜。

“卖了多少钱?”

芦见比出两根手指。

“八十万吗?”

东都美术俱乐部的总务大声欢呼,激动得连秃头都发红了。

“我啊,听说兼子先生被田室先生请去了,就在门外等他出来。”彩古堂一脸亢奋地说,“结果兼子先生出来后一看到我就瞪大眼睛说:‘你可挖到宝了!是从什么地方找到的?’我一听,就兴冲冲地向他确认:‘这么说,买下喽?’他得意洋洋地说:‘那当然,因为有我拍胸脯保证。’还说大老板也很高兴。于是我立刻把兼子先生拉去一家日式酒馆,不但请他喝酒,还塞了三万块的红包给他。”

门仓一边倾听一边附和。第二天,芦见去见田室,确定田室很满意,并轻轻松松地照他开的八十万价码成交了。

得知此事的门仓激动地握住我的手。

“果然还是老师厉害。凤岳虽然也不简单,但如果没有老师的调教绝对不可能有这般成就。谢谢您,辛苦您了!”

门仓高兴得快哭了,这位美术俱乐部的总务最近手头好像很紧。他那双闪烁着异样光彩的眼睛似乎已经看到今后数不清的钱了,送上门的生意会多到将他压倒。

试探过兼子了,就意味着岩野祐之也被试探了,说不定等于将整个美术界的实力都试探了。我的“事业”必须通过这个小测验才能迈向下一个阶段,那才是我的真正目的,是探究人类价值真伪,并去伪存真的一项重大作业。

没想到,两个星期以后,以美术界相关者为读者群的《美术时报季刊》刊载了一篇兼子孝雄的访谈,大意是说:“我最近有机会看到了尚未公之于世的浦上玉堂画作,我想那应该是玉堂晚年的作品吧。本来打算详细调查之后再发表感想的,但实在激动,因为我认为那的确是玉堂的杰作。”

看到这个,我满足地放声大笑,连兼子那种地位的人都这么说,看来成功已经就在我眼前了。

酒匂凤岳逐渐对“玉堂”得心应手,他在模仿玉堂的过程中渐渐理解了玉堂的伟大,同时心灵真实触碰到玉堂。他一边画一边研究玉堂,作为一名画者,就某方面而言,他对技法的研究甚至比我还投入。此外,可能是因为我再三提醒吧,他的构图也日渐巧妙。

一日,芦见与门仓一起过来,问道:“凤岳画的东西已经有二十张左右了,张张都是极品。老师,接下来怎么办?”

“虽然有二十张,但在我看来好东西只有三四张。”我说,“至少要累积到有十二三张精品再说。你们俩暂时忍耐一下吧。”

芦见与门仓面面相觑。光看表情,我就已猜这两个人在来之前就已经达成某种共识了。

“累积到十二三张精品是什么意思?”

开口的是芦见。

“我想听听老师的想法。我总觉得您似乎有什么计划,到了这个地步,也该跟我们说清楚了吧。”

两人原来是为这件事一起找上门来的,他们似乎隐约察觉到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那大概令他们很不安吧。

处理仿作,通常一张、两张地打散之后不动声色地卖出去比较安全。如果一次卖出去好几张,又是这种世间罕见的古画,肯定会备受瞩目,因此很容易露出马脚。所以,他们认为这时候差不多该处理了,但我却加以阻止,他们便怀疑我另有目的,并开始担心。

此外,尽快卖出一两张换钱对他们来说也是一大诱惑。之前那张画已以八十万高价卖给田室,正因为成果辉煌,更让他们心痒难耐,急着想卖钱。这也难怪,投资商都指望能尽快获得利润。

“先等一下。”我抽着烟说,“你们的心情我很理解,凤岳的生活费和给我的酬劳想必花了你们不少钱,但田室付了八十万,你们手头应该没那么紧吧。请你们再忍耐一下,我想把凤岳的画整批公布。”

“一次性全部公开吗?”

芦见彩古堂瞪大了眼睛。

“那样太引人注目,反而会穿帮吧。不会太危险吗?”

“不说别的,上哪儿去找能一次性买下所有画作的大客户啊?”

门仓也跟着附和,整张脸探到我面前。

引人注目——那正是我的目的。浦上玉堂的画作被发现,而且数量庞大,只要是对古美术有兴趣的人都必然会惊愕不已,到时候无疑会掀起一阵飓风,然后扩大到新闻界。自然,接下来一定会请岩野祐之出马吧。岩野与兼子系出同门,到那时,他所面对的就不再是沙龙式的鉴定了,是要受到社会大众检视的。换句话说,岩野学派将在社会大众面前丢尽颜面。我就是想看到那一幕,这无关无生命的绘画,而是活人的真伪。

“我不同意把那些会让人起疑心的画作拿出去。”我说,“此外,也没必要把整批画都卖给同一个人。换言之,我们要进行公开拍卖。”

“公开拍卖?”

芦见与门仓一脸意外地看着我。

“对,公开拍卖。找一位一流的古美术商主持,光明正大地拍卖。为此,还要租借一处一流的场地先办个预展,同时需要做一番盛大的宣传,要邀请报纸杂志的美术版记者进行大篇幅报道。”

芦见与仓门不约而同地垂下眼,两人都陷入沉默。也许我的发言听起来太大胆了吧,他们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话。

“老师,这样没问题吗?”门仓终于不安地发问了。

“你对凤岳的画不放心吗?”我说,“是我把他训练到这个地步的,因此我可以打包票。如果不知道个中原委,假使你现在突然把他画的玉堂拿给我看,说不定连我都以为是真迹。我都这么说了,还能有谁发现破绽?”

芦见与门仓再次沉默,这表示他们赞同我的说法。但这仍不能消除他们的不安,两人脸上的表情都很迟疑。

“可是,”芦见犹犹豫豫地说,“一下子出现那么多玉堂的作品,不会显得不自然吗?”

“一点儿不会。”

我把抽得剩的烟按熄,换了个姿势,跷起二郎腿。

“日本这么大。谁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样的珍品埋没在大名家和望族的仓库里,拿出这种程度的东西,绝对没有人怀疑的。”

这正是日本的盲点所在,确切说是封建日本美术史的盲点吧。西洋美术史的材料可以说几乎完全开放,精品尽出,纵观分布在欧美各国博物馆和美术馆内的展示品,有关西洋美术史的材料已被尽数搜罗,任何研究者和观赏者都能看到,古美术完全民主化。日本则不然,收藏家喜欢把东西藏得密不透风,极端不愿让他人观赏,所以谁也搞不清楚什么东西在哪里。再加上美术品成了投资对象,即便是战后混乱时期从旧贵族和旧财阀手中流出来的东西,通常也都转手到新兴财阀之间,文部省等国家机构想编列古美术品目录都极为困难。有鉴于此,可以推测,极可能还有三分之二的无名古董沉睡在不知名的地方。这个盲点就是我整个计划的出发点。

“那么,出处和来源要怎么向大家解释?”芦见咄咄逼人地问。

“出处吗?说是来自某旧时贵族就行了吧,对方顾及隐私不方便公开姓名。浦上玉堂曾是备前侯的番士,因此说是有那方面关系的旧大名或明治时代的高官也行。维新时代,很多旧领主家的收藏品都交给明治政府的有力人士了。要暗示大家,让大家以为是那一类来源。”

“那么,就不可能由我们经手了。”

芦见彩古堂像斗败的公鸡一般颓丧着脸表示。

“要这么大张旗鼓地公开拍卖,竞标者不可能信任我这种人。除非一流的古董店出面主持,否则还是会被当成假货。”

“那我们就让一流古董店出面。”我面不改色地说道。

“那种店会理我们吗?”

“要让对方必须理我们不可。”

“那么,该怎么做?”

“给对方看实物。以凤岳的画的质量,就算来历不明,对方肯定也会着迷。不过,古董商向来猜疑心特别重,即使心里认为会大赚一笔也不会立刻上钩。想必对方会说:‘要先请这方面的权威鉴定,等确定是真迹才肯收。’只要过得了那一关,这个计划就大功告成了。”

我说得保守“只要过得了那一关”,其实过关的概率极高。要是一开始没有考虑到这一点,我也就不会想出这个计划了。

“说到权威,既然是南宋画,应该会找岩野老师或兼子老师吧?”

芦见似乎已被我说动,反问道。

“没错,应该会先找他们吧。”

如果芦见与门仓此时仔细看我的表情,没准会发现我的嘴角隐约泛起笑意。或许应该称之为会心一笑,因为诱出岩野祐之和兼子那群人正是我做这件事的最初目的。

“如果能到那个地步,该交给谁来圭持拍卖?”这次是门仓发问。

我说出两三家古董店的名字,全都是一流的古美术商。门仓与芦见再次露出想打退堂鼓的表情。现在,冒险欲和恐慌感正在他们的内心交战。

“让我考虑一下。”芦见说。

“凤岳的画绝对不能画一张卖一张。而且,按照当初的约定,如果没有我的

同意,绝对不能卖掉任何一张。”我再次提醒。

芦见和门仓没说什么回去了,神情比来时亢奋许多。我相信他们最后一定会按照我的话去做。

接下来,我开始凝神拟定之后的计划,那是我后半生中最有斗志也是最愉悦的一段时光。

芦见彩古堂在看了《日本美术》杂志上刊登的一篇兼子写的《论新发现的玉堂画作》文章后,才终于下定决心照我的话去做。这本美术杂志是日本古美术界的最高权威出版物,只要被这本杂志介绍过,就等于获得了权威的认证。

兼子的介绍文长达四页,还配上大幅《秋山束薪图》的照片,那自然是凤岳笔下的仿制画。

仔细看兼子写的内容,他说这幅画应为玉堂五十至六十岁之间的作品,成熟中还洋溢着充沛的活力。他还说即便是在玉堂的作品中,这幅也绝对算得上A级精品,构图精妙过人,更是将玉堂的笔法特征发挥得淋漓尽致。最后,他的结语是,国宝保存委员会近日已正式发出申请,希望能将此幅画定为国家重要美术品。并表达一想到日本国内还藏着这样的杰作就让人精神为之一振的激动之情。

我想这篇文章应该是兼子内心的想法吧。字里行间都透露出真实的喜悦,可见并不是单纯为了讨好收藏者田室总兵卫。

我又看了看图片,的确,冷不丁一看真的很像玉堂的真迹。虽然我熟知这幅画的整个制作过程,却还是有种惊愕感。别说兼子了,连我都会信以为真,我不由得心生侥幸之感。

“老师,这样就没问题了,看到兼子先生这样赞不绝口,让我也有了信心。就照老师说的办吧!”芦见兴冲冲地说。

芦见的言外之意是,只要兼子认可了,其他的玉堂专家也会跟着吹捧。想必应该会吧,我暗忖。兼子虽然年轻,办事却很老练,鉴定方面更是比他的老师岩野祐之更有眼力。提到兼子,必然会把岩野扯出来,不过,纵使兼子再怎么有实力,只有他出面保证对我来说也毫无用处,我要让现居学术界最高宝座的岩野祐之自己站出来发言,不然就无法达到我的目的。

不过,在兼子的引领下,岩野祐之一定会出面的。他会亲自率领一帮追随者。我心中充满喜悦和勇气,这项去伪存真的伟大作业,必须要做到无懈可击、步步为营。

“芦见老弟,这样就差不多可以动手了,让门仓去一趟冈山吧。”

“去冈山?”芦见一脸狐疑。

“冈山那一带有很多玉堂的赝品,我们要从中挑选出五六件像样的买回来。”

“那些也要当做真迹出售吗?”芦见惊愕地问。

“不是。是要在预展时一并展出。不过,那些假货一看就能看出是假的,有它们做对比才更好。你想想看,一位收藏家手里通通都是真货岂不是太奇怪了?通常都是玉石混淆,不安排得自然一点,这些小地方也会让人起疑。”

听了我的说明,芦见彩古堂频频点头,眼神中透露出对我的意见深表赞同的信赖感。

此时的酒匂凤岳看起来神采奕奕,判若两人。

下巴依然尖削,但是红光满面,原本凹陷的双颊好像也丰润了起来。那双大眼睛散发着自信的光彩。

“连我自己都觉得好像触碰到玉堂的真髓了,有时画着画着感觉就像被玉堂附了身呢。”

高挺的鼻子挤出笑纹,大张的嘴巴发出响亮的声音。和刚到东京时比起来,这时的他已器宇轩昂得仿佛换了一个人。

原因之一,想必是他的经济状况好转了。芦见把《秋山束薪图》卖给田室后,凤岳拿到了十万圆。再加上寄给他九州家人的生活费,芦见前前后后为他付了不少酬劳。在芦见眼中这只是一种投资,却已让凤岳变得前所未有的阔绰。和他以前窝在九州那个煤矿小城,有一搭没一搭地教画,每个月每位学生收两三百圆学费的境况相较,现在的收入简直是天壤之别。这种经济上的充实感,为凤岳的精神和外貌都增添了气势,让他马上抬头挺胸起来。

“你越画越好了。”我对这位模仿天才说道,“你看这个,上面写了这种东西呢。”

我一拿出《日本美术》,凤岳顿时两眼发亮,要把脸贴上去似的捧着细读。看一次还不满意,又反复看了两三次。那是为了细细品味喜悦与满足。

“我终于对自己有信心了。”凤岳眼神迷离地说,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已经沉醉其中了。

“你的确很努力,不过千万不可大意,一旦松懈,马上就看得出来,那可是很可怕的。”

凤岳点点头。但我的训诫只轻轻掠过他的心头。

“芦见先生已经告诉我了,听说要一次性拍卖作品,是吧?”凤岳说。

我这才醒悟,忘了提醒芦见保密,等时机成熟再告诉凤岳。

“目前我手边已经有二十六幅了,够吗?派得上用场吗?我倒是觉得每一幅都不比《秋山束薪图》逊色。当然,我今后还会继续画出好东西的。”

凤岳的脸上渐渐现出自负的神情,似乎还有些不满。这一刻,我突然隐约有种不安的预感。

“虽然你觉得不错,但在我看来,能过关的作品不过一两幅罢了。”我用严厉的语气说道,“如果不能画出更好的东西,我是不会把你的画公之于世的。芦见怎么说的我不知道,但公开拍卖的事目前什么都还没确定,因为世人的眼睛可没那么好糊弄。”

凤岳不发一语,眼光撇向一旁,紧抿双唇。我知道他之前的好心情已荡然无存,现在正满肚子不高兴。他这种傲慢的态度让我很生气,但我按捺着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后来我几次去武藏野后面的农家,但总是看不到凤岳。我问楼下的人,都说他去市区了,还说他有时候会连续两晚在外面过夜。这是以前从未出现过的现象。

说到这里我才想起,凤岳的装扮也变得体面多了。以前他跟我差不多,总穿着皱巴巴的旧和服,最近却换成新做的西服,鞋子也是上等货,出门时肩上还挂着相机。他住的那间夹层和室里还新添了一个西式衣柜,再次显示出他经济上的变化。

我怀疑芦见和门仓是不是背后串通,偷偷卖了两三张凤岳的仿画。八成是这样吧。单靠一张《秋山束薪图》,芦见不可能给凤岳那么多钱。为避免出现这种情况,我明明已经三令五申地警告过,一想到这里,我不禁咂舌。不过,再仔细想想,芦见与门仓这种人,本来就不是看到眼前有肥肉能吮着手指眼巴巴忍耐的类型。也许一直让他们忍耐是我太强人所难了,但事已至此,我觉得片刻都不能再犹豫。

某日,我又来到凤岳家,发现他正用玉堂作品的照片当范本练习写字。看到他用功的模样,我也安心了许多。站在窗口放眼望去,这一带的树林已变得光秃秃的,冬意正逐日加深。春去秋来,窗外景色的变换直观地表明凤岳从九州来此地后时间的推移,同时也见证了酒匂凤岳这位乡下画师脱胎换骨般的经历。

“老师。”凤岳说,“我昨天上街时,巧遇在京都上美术专业学校时的友人。那家伙现在变得可神气了。老师想必也听过他的名字,他叫城田菁羊。”

“哦?你原来和城田菁羊是同学啊?!”

城田菁羊这个人我只听说过名字,的确年纪应该和凤岳相仿。二十七八岁那年他以获得日本美展特技奖崭露头角,并以其新颖的画风而备受瞩目,算是同辈画家中的佼佼者。每逢有什么展览,他的名字总会招摇地出现在报纸的专家评论栏。

这位前途一片光明、宛如新升旭日的城田菁羊,与昔日友人酒匂凤岳重逢会是一幅怎样的情景?这让我有点好奇。

“那小子可嚣张了,领着一群说是同伴其实更像崇拜者的家伙大摇大摆地走在银座的大街上,威风得很!还穿着很高级的西装。他看到我仿佛吓了一跳,问我是什么时候来东京的,还说今天太忙,改天再找时间叙旧。一副很轻蔑我的样子,狂妄得不得了。神气什么啊?!那小子,以前在学校画的东西可没比我好到哪里去。”

凤岳宣称自己当时的作品质量就和菁羊不相上下,但我认为,不是凤岳高估自己,就是死要面子不服输吧。因为那是不可能的,打从学生时代起,这两个人的作画水平就已拉开一定距离了。

“你跟菁羊都说了些什么?”

“我说我现在靠画画糊口。他一听,马上说好像没在展览上看到过我的作品,同时不停打量我的衣着装扮。我说我确实没有参加展览,也打算尽早画出一幅惊世之作,只不过现在光画别人委托的作品就已经分身乏术了。然后他说生意兴隆是好事,改天一定要去他家玩,之后就走了。大概是观察之后觉得我不像穷鬼才这么说的吧。”

凤岳皱起鼻子笑了一下。每次看到他皱鼻,我都觉得不太愉快,那样子与其说寒酸,不如说是看到高挺的鼻子仿佛有了表情,而给人一种胸闷、难以亲近的阴森感。虽然我教他这么久,可只要一看到他鼻子上的皱痕和薄唇,还是会有一种近似憎恶的感觉。

“你最好不要出去乱逛。”我说,“如果为了让脑袋休息在附近散散步倒无所谓,但最好暂时别乱跑,在把用来公开拍卖的画完成前先安分地待着,辛苦你了。”

凤岳对我这个忠告还是点了点头,顺从地答了一句“我会的”。但我不相信他脸上的不满会那么容易释怀。再次出现的不安预感已如洪水涨满心头。

非把那项“事业”尽快完成不可了——我开始有些着急。着急的不是时间问题,而是担心某处会露馅的恐慌。就像拼命想甩掉什么,急着逃离的感觉。

门仓从冈山采买回了一批伪作,有玉堂的,还有大雅和竹田的。大雅与竹田是我出的主意。我劝他说反正价钱便宜,投下这些资本是必要之举,如果光买玉堂的画会很可疑,此外,假使找到的都是真迹也很奇怪。

“把时间稍微提前吧。目前凤岳画的东西中能唬住人的有十二件。真迹太多也不自然,这个数目算是恰到好处。我们就立刻着手准备吧。”

听我这么一说,芦见和门仓都高呼赞成,看来早就迫不及待了。

我选定芝[东京都港区南部地名,曾经是东京都的一个区]的金井箕云堂主主持拍卖,让芦见去协商。对方是一流的古美术商,我告诉芦见,就说如此大量的玉堂画作是来自昔日某位大名的,透过某种渠道获得,现托他转卖,但本人不愿出面。说到“某种渠道”,除了皇族再无其他可能。那位旧大名贵族和皇族有亲戚关系,以和玉堂有渊源,要让对方察觉到这一点。不过来源本身并不那么重要。

这些古美术商,即便发现有名品出土也不会特别惊讶,因为不见天日的宝物本来就很多。这种随时可能发现古董的心理,正是我的计划能够成立的重要条件。

据说,金井箕云堂看到芦见彩古堂送去的成品后大惊失色——当然,惊讶的只限于玉堂,大雅与竹田的东西他根本不屑一顾。但这种无所谓其实大有必要,因为我们必须博取古董商的信任。这次的表演果然又成功了,据说对方仔细盯着那些画幅打量,最后说的确是玉堂的真迹。

“兼子老师在《日本美术》上写的就是这批东西啊?”

箕云堂老板用京都腔大表惊异。当他说出“好,那就让我主持拍卖吧”时,芦见以为这桩交易就算顺利谈成了。

“不过,为了谨慎起见,请你去找岩野老师推荐一番,我要把他的推荐文印在目录上宣传。只要能得到岩野老师的认可,我就主持这次拍卖会。”

箕云堂如此回答。

箕云堂果然厉害,我不禁暗自佩服,显然他对这批玉堂收藏品还是半带怀疑。他怀疑的不是画作本身,而是东西居然会在芦见彩古堂这种二流古堂商手里。因此,他才会要求把号称文人画权威的岩野祐之写的推荐文印在目录中。就算东西是假的,也会被当成真迹脱手,事后也好推卸责任。

玉堂的画作共十七件,就算以平均每件一百万成交,拍卖总额也将高达一千七百万以上。站在箕云堂的立场,绝不会甘心就这么眼睁挣地看着财神溜走。所以,箕云堂才会开出这种条件。

拍卖会场可以借用芝区日本美术俱乐部里的房间,或是赤坂的一流居酒屋。预展的邀请函要尽量送达到各方人士手中,并决定邀请各报社杂志的记者。至于岩野祐之那边,因为要拜托他鉴定,所以箕云堂答应带芦见一起去,替他引荐岩野。几天后,箕云堂履行了约定,芦见雀跃不已地回来。

“搞定了。岩野老师激动得不得了呢。还含着泪说果然是活到老学到老。他说做梦也没想到竟然能亲眼看到这么多玉堂名作。他把两个房间的门都打开,十二幅画全部挂起来,然后就这样屏气凝神、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场面壮观极了。兼子先生、田代先生、诸冈先生,还有一群副教授和讲师,或站或坐,还有的忙着掏记事本做笔记,简直忙坏了。大家

都说这是美术史上前所未有的大发现,至于岩野老师,自然是一口答应写推荐文,还异常亢奋地说要让《日本美术》做个特辑,叫兼子先生等人都写文章讨论这项重大发现。他还说,因为他要申请将这批画定为重要美术品,所以预展时文部省会派摄影师来拍照。事情进展得太快,我坐在一旁都感到莫名的害怕。”

芦见彩古堂的确亢奋得脸色苍白。

“箕云堂收了,看这样子应该可以卖到两千万以上,他也满脸喜色呢!还握着我的手跟我道谢。”

门仓一听,发出分不清是哭还是笑的声音,一把抱紧芦见。然后两人看到酒匂凤岳傻傻地站在旁边,就像发现仇人似的朝他扑了上去。

玉堂的画将先在赤坂的一流居酒屋一字排开,举办一场盛大的预展。收藏家、这方面的学者和专家,以及美术记者将争相赶来,会场中将聚集所有东京一流的美术界同行,文部省还要派人来摄影——这幅壮观的景象在我的眼前浮现。

想来岩野祐之为“展览目录”写的推荐文中应该会用这样的句子——这是玉堂的真迹,绝对是横跨中晚期的大成之作;这项发现是日本古美术史上的一大喜事。兼子、田代、诸冈及其他岩野祐之这一派的人,必然也会在权威杂志上卖弄学识,煞有介事地大发议论。

一切都在照我的计划进行。岩野祐之在最恰当的时候出场了,无论如何他都已无路可逃,他们将踩着宛如“日本美术史之神”的沉重步伐慢慢走进我的“去掉虚伪作业场”。

作业即将开始。简直就像时钟上不断运动的秒针,滴答滴答,一切都是有计划的行动。到时候我将会大叫:“那是仿作!”

届时定会掀起一场疾风般的混乱吧。我仿佛已看到烟雾散去后,岩野祐之头朝下地狠狠坠落。他将可悲地从庄严的美术界权威宝座上掉下去,美术界的冒牌货被人揭开真面目,最终在众人的嘲笑声中跌落谷底。

映在我眼中的就是这幅光景,这才是我的最终目的。人有时凝视目标太久,就会产生一种幻觉或误解,以为眼前的幻境是真实。

而我长久的凝视终究也以幻觉破灭告终!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是酒匂凤岳泄露了秘密。是他在城田菁羊面前不经意地透露了一句话。当然,他并没说他在画伪作,但他说他有等同于玉堂的画技。会说这种话是出于一种对抗心理,想让身为中坚画家、声名在外的老友肯定他的才华。这本该是个绝对不能泄露的秘密,但眼看着自己埋没在无能之众中,未免太寂寞,凤岳只是想稍微向谁吹嘘那么一下。

实际上,他甚至拿了一张被挑剩的画——虽然没有落款——在菁羊面前炫耀!

到了这个地步,溃败便从一个小洞开始迅速蔓延。金井箕云堂慌忙跑来取消约定。更倒霉的是,印有岩野祐之推荐文的目录还在印刷当中,自然不可能公开。岩野侥幸躲过了身败名裂的危机。

我无法责怪酒匂凤岳,因为我自己也同样渴望别人的肯定。

我的“事业”被这个不幸又意外的绊脚石绊倒,之后便以迅猛的速度彻底瓦解。不过,我完全没有一事无成的感觉。

相反,我隐约有种完成了某件事的充实感。恍然回神,才醒悟这是因为我成功地培养出了酒匂凤岳这个仿作画家。

我旋即怀念起和女人在一起时发酵出的那种湿漉漉的暖意,于是昂起花白的脑袋,迈开步子,在街头寻找民子。

首次刊载于《文艺春秋》别册六十四号

昭和三十三年(一九五八)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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