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莲娜出事已经六天了,还不见她离开车厢。奥古斯特不再到伙房用餐,所以我坐到我们那一桌的时候,很难不注意到自己形单影只。有时我在照料动物的时候碰见奥古斯特,他有礼而疏远。

至于萝西呢,我们在每个城镇都将它放在河马篷车中游街,然后送进兽篷展示。它学会了跟着奥古斯特从车厢走到兽篷,而奥古斯特也不再卯起来狂打它。它会拖着沉重的脚步和他并肩同行,而奥古斯特则把象钩紧紧抵着萝西前腿后方的皮肉上。有一回在兽篷,它站在围绳后面,欢快地逗弄观众,收下糖果。尽管艾蓝大叔没有明言,但是似乎没有打算立刻恢复大象表演。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愈来愈记挂玛莲娜。每一回到伙房,我都暗自希望见到她。而每一次没见到她,我的心便往下沉。

又在一个不知名的烂地方度过漫长的一天。从铁路上,那些城镇看来全都一个样。飞天大队正准备上路。我窝在铺盖上读《奥赛罗》,华特在床上读华滋华斯的诗集,昆妮贴着他蜷缩起来。

它抬起头低吼,华特跟我都霍地坐直。

厄尔地大秃头从门框探进来。“医生!喂!医生!”

“嗨,厄尔,怎么啦?”

“我需要你帮忙。”

“没问题,是什么事?”我把书放下,朝华特瞥了一眼。他让局促不安的昆妮紧紧倚着他。昆妮仍在低鸣。

“是老骆,他麻烦大了。”厄尔粗嘎地说。

“哪种麻烦?”

“他的脚怪怪的,软趴趴使不上力。他说什么也不让旁人靠近,他的手也不怎么听使唤。”

“是喝醉酒吗?”

“这一次不是喝醉,但跟醉了没差别。”

“要命,厄尔。他得看医生。”

厄尔皱起额头。“是啊,所以我才来找你嘛。”

“厄尔,我不是医生。”

“你是兽医。”

“那不一样啦。”

我瞄华特一眼。他在假装看书。

厄尔满怀期待地望着我。

我最后说:“挺好,倘若他状况不妙,就让我去和奥古斯特或艾蓝大叔谈谈,看看我们到达杜标克的时候,能不能请个医生帮他看病。”

“他们不会帮他请医生的。”

“为什么?”

厄尔不快地打直腰杆:“该死,你啥都不知道?”

“他要是真的闹重病,他们当然就会——”

“就会直接把他扔下火车。”厄尔斩钉截铁地说,“好啦,倘若他是动物??”

我脑筋一转,便明白他是对的。“好,那我自己去找一个医生过来。”

“怎么找?你有钱吗?”

“呃,没有。”我羞赧地说,“老骆有吗?”

“要是他有钱,你想他还会喝姜汁药酒跟酒精膏做的饮料吗?哎,你走不走呀,难不成你连帮他看一下也不肯?当初老家伙可是拼了命帮你忙呀。”

我连忙出声:“这个我知道啊,厄尔。但我不晓得你指望我做什么?”

“你就是医生,就帮他看一下嘛。”

远方传来哨声。

“快啦。再五分钟就发车了,我们得过去了。”厄尔说。

我跟着他到载运大篷的车厢。楔子马已经全部就位了,每个飞天大队的成员都在拆卸斜坡道,爬上车厢,将车门关上。

“嘿,老骆,我带医生来了。”厄尔朝着敞开的车门嚷。

“雅各?”里面传来沙哑的嗓音。

我跳上车,一会儿后眼睛才适应里面的幽暗,看见老骆待在角落的身影。他蜷缩在饲料袋上。我走过去跪下来。“怎么啦,老骆?”

“我也摸不着头脑哇,雅各。几天前起床的时候,脚就软趴趴的,就是没有感觉。”

“你能走路吗?”

“一点点,但我得把膝盖举得高高的,因为我的脚掌都瘫掉了。”他的嗓音降成低喃,“还不止这样哪,另一个家伙也是。”

“什么家伙?”

他的眼睛圆睁,射出恐惧的目光。“男人的家伙啊。我??前面那一根完全没感觉了。”

火车颤震着,慢慢向前行,拉紧了车厢的挂接处。

“要发车了,你得下去了。”厄尔说,拍拍我肩膀。他去为我拉开车门,挥手招我过去。

“这一段路我跟你们一起坐。”我说。

“不可以。”

“为什么?”

“因为会有人听说你跟杂工交情不错,而且很可能就是这些家伙,然后就把你扔下车。”

“妈的,厄尔,你不是保镖吗?叫他们闪开。”

“飞天大队列车不归我管,这里是老黑的地盘。”他说,更加急迫地招我过去,“快走啦!”

我直视老骆的眼睛。他的眼瞳透出恐惧和哀求。我说:“我得走了。等我们到了杜标克,我再来找你。我们会帮你弄来医生,你会好起来的。”

“我一毛钱也没有。”

“没关系,我们会想出法子的。”

“走啦!”厄尔叫道。

我一手搭着老人的肩膀。“我们会想出法子的,好吗?”

老骆带着眼屎的眼睛泛出泪光。

“好吗?”

他点头,只点了一下。

我站起来,走到门口。“该死。”我盯着快速飞逝的景物,“我还以为火车加速没这么快。”

“而且还会越来越快哦。”厄尔说,一手抵着我的后背中心,把我推下去。

“搞什么!”我叫道,像个风车式地挥动手臂,撞上碎石地,滚成侧躺。砰一声,另一个人落到我身边。

“你看吧。”厄尔站起来,拍掉背后的尘土。“我就跟你说他状况不妙。”

我惊讶地望着他。

“干吗?”他看来茫惑不解。

“没什么。”我说,爬起来,拍掉身上的尘土和细石。

“来吧,最好在别人看到你跑这儿来之前快回去。”

“跟他们说我来检查役马就好啦。”

“噢,好借口。对,难怪你是医生而我不是,嗯?”

我猛摇头,但他的神情坦率不移。我放弃,开始走向我们的列车。

“怎么啦?”厄尔在我后面叫,“你干嘛摇头,医生?”

“是什么事情呀?”华特见我进门便问我。

“没什么。”我说。

“是哦,他来的时候,我也在旁边诶。招了吧,‘医生’。”

我迟疑着。“是飞天大队的一个工人啦,他身子不对劲。”

“显然如此。你觉得他怎么样呢?”

“很害怕,而且坦白讲,也怪不得他。我想帮他请个医生,可是我一文钱也没有,他也是。”

“你很快就有钱啦,明天就发钱了,不过他有什么病征?”

“他的手脚跟??嗯,其他玩意儿失去知觉。”

“什么玩意儿?”

我目光向下移,“你知道的嘛??”

“哇,要命。”华特说,坐直了身子,“我就知道。不用请医生啦,他是得了药酒腿。”

“得了什么?”

“药酒腿,药酒腿,跛脚,不管怎么称呼,反正都是同一个症状。”

“从来没听说过。”

“有人做了一大堆的烂药酒,就是药酒里加了可塑剂还是啥的进去。这批酒销到全国去,喝到一瓶,你就完蛋了。”

“‘完蛋’?什么意思?”

“瘫痪啊,那种要命玩意儿下肚两个礼拜内就发病。”

我惊呆了。“你怎么知道的?”

他耸肩。“报纸上写的。大家才刚刚发现这种病打哪儿来的,可是已经很多人遭殃了,搞不好有上万人哪。大半是南部的人。我们去加拿大的路上,有经过南部,也许她就是在那里买药酒的。”

我停顿一下,才开口问下一个问题。“医得好吗?”

“不行。”

“完全束手无策?”

“我跟你说过啦,他完蛋了。不过,你要是想白白花钱找医生确认这个病没药医,那就随便你。”

黑、白火花在我眼前爆开,变幻无常的闪烁形状令我看不见任何东西。我扑通倒在铺盖上。

“嘿,你没事吧?哇,朋友,你脸色有点发青,你该不会想吐吧?”

“没有啦。”我的心扑扑跳,血液咻咻流过耳朵。我刚刚记起我来到马戏团第一天,老骆曾经拿着一小瓶恶心液体要请我喝。“我没事,谢天谢地。”

第二天,早餐刚过,华特和我到红色卖票篷车跟着大家一起排队。九点整的时候,篷车内的人招第一个人上前,是一个杂工。片刻后,他怒气冲天踱步出来,诅咒着啐了一口唾液到地上。第二个人也是杂工,也是气鼓鼓离开。

排队的人你看我,我看你,用手遮着嘴交头接耳。

“不妙。”华特说。

“怎么了?”

“看来是艾蓝大叔扣钱法。”

“大部分的马戏班子在发饷的时候,会扣一点薪水,到一季结束才补。可是艾蓝大叔缺钱的时候,他是扣留全部的薪水。”

“该死!”我说。第三个人火冒三丈冲出去。两个工人满脸阴郁,嘴里叼着手卷烟,离开了队伍。“那我们干嘛继续排队?”

“扣钱也只扣得到工人的钱,艺人和领班的钱照例是不会扣的。”华特说。

“可是我既不是艺人也不是主管。”

华特打量我两秒。“确实,我也不晓得你到底该算啥,我只知道不管谁跟总管坐在同一桌用餐,都绝对不是工人。”

“他们常常扣钱吗?”

“是啊。”华特说,百无聊赖地用脚拨弄尘土。

“艾蓝大叔有补发过吗?”

“我听说啊,不过我想从来没人试过啦,我听说倘使他一连四个礼拜都没发钱给你,你最好就别在发薪日出现了。”

“为什么?”我又看见一个脏兮兮的人怒骂不止地咚咚咚走掉。我们前面三个工人也走了,挎着肩膀回火车。

“简单讲,不能让艾蓝大叔觉得你是他的财务负担,要不然哪,哪天晚上你就会失踪。”

“什么?会去见红灯吗?”

“你他妈的对极了。”

“感觉有点离谱。我是说,让他们留在原地不就结了?”

“要是他欠工人钱,风声传出去会有多好听?”

我前面只剩一个人了,就是绿蒂。她的金发弄成手指粗细一鬈一鬈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红棚车窗口内的人招她上前,两人愉快地闲聊。男人从钞票叠中抽出几张递给她,她用口水沾湿指头数钞票,数好了卷起,从领口塞进衣服里。

“下一个!”

我上前。

“姓名?”那人看也不看地说。他是个小个子,秃头上只剩一圈稀疏的发丝,挂着一副铁框眼镜。他盯着面前的账本。

“雅各·扬科夫斯基。”我目光溜到他后方。篷车内部嵌着雕花木板,天花板有上漆。后面有一张办公桌和保险箱,一边墙上附着一个洗手台。后墙上有一幅美国地图,上面钉着彩色图钉,大概是我们巡回演出的路线吧。

男人地指尖划过账本,划到底了又移到最右边的那一栏。“抱歉。”

“‘抱歉’是什么意思?”

他抬眼看我,一派诚挚。“艾蓝大叔不希望一季告终的时候有人破产。他一向扣留四个星期的薪水。等这一季结束你就能领钱了。下一个!”

“可是我现在要用钱。”

他盯着我,一副没得商量的模样。“这一季结束你就能领钱了。下一个!”

华特走向窗口,我朝地上啐一口口水,快步离去。

我在替红毛猩猩切水果时,想到筹钱的办法。一个影像掠过我心头,是一张告示:

没钱?

那你有什么?

我们什么都收!

我在第四十八号车厢前踱来踱去起码五次,才爬上去敲三号厢房的门。

“谁呀?”奥古斯特说。

“是我,雅各。”

片刻的停顿。“进来吧。”

我开门,踏进去。

奥古斯特站在一扇窗前,玛莲娜坐在一张长毛绒椅上,光脚丫搁在踏脚凳上。

“嗨。”她说,红了脸,将裙子拉下盖住膝盖,抚平大腿上的裙子。

“哈啰,玛莲娜。你的伤好点了吗?”

“好些了,可以走一点路了,再不久就能完好如初了。”

“你来有什么事?倒不是说我们不高兴见到你。我们很想念你呢,是不是呀,亲爱的?”奥古斯特插嘴。

“呃??是啊。”玛莲娜说,抬眼看我。我面红耳赤。

“哎呀,我真失礼,你要不要喝一杯?”奥古斯特说,目光出奇严厉,嘴角僵硬。

“不用了,谢谢。”他的敌意出乎我意料之外,“我不能待太久,我只是要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得找个医生。”

“为什么?”

我犹豫着。“我情愿不要说。”

“这样啊,我明白了。”他朝我眨眨眼。

“什么?”我惊恐起来,“不是,不是我。”我瞟一眼玛莲娜,她连忙把头转向窗户。“是我的朋友要看病。”

“是是是,当然如此。”奥古斯特在微笑。

“不是,真的,而且也不是??哎,我只是在想,不知道你有没有认识的医生。算了,我自己进城找好了。”我转身要走。

“雅各!”玛莲娜叫我。

我在门口停步,看着下载走廊的窗外深呼吸两口气,这才转身面对她。

“明天到达芬波特的时候,有个医生会来看我。等他帮我看好之后,要不要我叫人去找你过来?”她沉静地说。

“那就太感谢了。”我说,略略举一下帽子,走了。

第二天一早,在伙房排队的人议论不休。

“都是那个臭大象害的。反正它什么把戏都不会。”我前面的人说。

“可怜哦。人命还不如一只畜生值钱。”他朋友说。

“不好意思,插个话。你说是大象的关系,这话怎么说呢?”我说。

第一个人瞪着我。他肩膀宽阔,穿着脏兮兮的咖啡色外套,脸上皱纹很深,一副饱经风霜的模样,皮肤黑的像葡萄干。“因为它那么贵呀,而且他们还买了大象车厢。”

“不是,我是指什么事情是大象害的。”

“昨晚好些人不见了,起码六个,说不定还不止呢。”

“什么,就从车上不见?”

“正是。”

我把半盘食物放在保温桌上,走向飞天大队。迈开几个大步,我撒腿跑起来。

“喂,朋友!你还没吃呢!”那人叫我。

“别烦他,贾克!他大概得去看看朋友是不是不见了。”他的同伴说。

“老骆!老骆,你在吗?”我站在车厢前,试图看清昏暗的车厢内部。“老骆!你在吗?”

没有回答。

“老骆!”

阒无声响。

我回转身子,面对营地。“要命!”我踢一脚碎石地,再踢一脚。“要命!”

说时迟那时快,车厢内一声低哼。

“老骆,是你吗?”

一个幽黑的角落传来含混的声音。我跳上车厢。老骆正倚着最里面的厢壁躺着。

他不省人事,犹自抓着一只空瓶。我弯腰从他手里取下瓶子。是柠檬汁。

“你是哪一号人物,你又以为你在干嘛?”背后一个声音问我,我转身。是格雷迪。他站在敞开的车门外,抽着一根烟。“噢——嘿,不好意思啊,雅各。刚刚没认出你的背影。”

“嗨,格雷迪。他状况怎么样?”

“看不抬出来。他打昨天晚上就醉茫茫的。”

老骆打着呼,想要翻身,左臂软软瘫在胸口。他咂咂舌,开始打鼾。

“我今天会找医生过来。你先看着他,好吗?”

“这个还用你说。你以为我是哪种人?老黑吗?你以为他是怎么平安度过昨天晚上的?”格雷迪反讥。

“我当然不认为你是——哎,要命,算了。听着,如果他清醒过来,想办法别让他再喝酒了,好吗?我晚点再带医生过来。”

医生伸出胖手接下我父亲的怀表,戴着夹鼻眼镜翻来覆去地检看,又打开盖子查看表面。

“行,这个可以。你哪里不舒服?”他说,将怀表放进背心口袋。

我们再奥古斯特和玛莲娜房外地走廊。厢房门仍然开着。

“我们得到别的地方。”我说,压低音量。

医生耸耸肩。“没问题,走吧。”

我们一到外面,医生便向我说:“我们要去哪里看诊?”

“我没有要看病,是我的一个朋友。他的手脚不太对劲,还有别的地方怪怪的。等你见到他,他会告诉你的。”

“原来如此。我听罗森布鲁先生说,你有一些??私人的问题。”

医生跟着我沿铁路走,面上露出异色。等我们将漆得闪亮亮的车厢抛在背后,他看来起了戒心。等我们走到飞天大堆的破旧车厢,他满脸嫌憎。

“他在这里。”我跳上车厢。

“麻烦借问一下,我要怎么上去?”

厄尔从阴暗处冒出来,拿着木箱跳下车,将木箱放在车门前,用力拍两下。医生瞪着木箱片刻,才举步爬上来,将黑皮箱傲然抱在胸前。

“病人在那里?”他眯着眼睛扫视车厢内部。

“在这边。”厄尔说,老骆缩在角落。格雷迪和比尔在他身边。

医生走向他们。“请让一让。”

他们散开了,惊讶地喃喃低语。他们一到车厢另一头,伸长脖子拼命要看医生的一举一动。

医生靠近老骆,蹲在他身边。我不禁注意到,他没让膝盖碰到地板。

几分钟后,他站起来说:“牙买加姜汁药酒瘫痪,不会错的。”

我从齿缝倒抽一口气。

“什么?那是什么病?”老骆嘶哑地问。

“病因是姜汁药酒。”医生特别加强最后四个字。

“可是??怎么会?为什么?”老骆说,眼睛慌忙搜寻医生的脸孔,“我不明白,我都喝了好多年了。”

“是啊,我猜也是。”医生说。

怒火犹如涌上我喉咙的胆汁。我走到医生身旁。“我想你还没回答他的问题。”我尽量让语气平静。

医生转过头,隔着眼镜打量我。停了几拍后,他说:“这种病是一家制造厂商添加的甲酚复合物造成的问题。”

“天哪。”我说。

“一点也没错。”

“他们干嘛添加那种东西?”

“是为了规避姜汁药酒必须难以下咽的法条规定。”他转回老骆身上,提高嗓门说:“这样人家才不会拿药就来当酒类的替代品。”

“这个病会好吗?”老骆的音调很高,嗓音开岔。

“不会,恐怕好不了了。”医生说。

我身后的其他人都超抽一口凉气。格雷迪走上前,直到和我肩贴着肩才停下来。“且慢——你是说你啥都帮不上忙?”

医生打直腰杆,拇指插在口袋里。“我?一点忙也帮不上。”他像只狐狸般五官久成一团,仿佛想单单靠着面部肌肉的力量就关闭鼻孔。他拿起皮箱,朝着车门走。

“你再等一下。假如你不会医这个病,哪有没有哪个医生能医?”格雷格说。

医生转过身,只向我一个人回话,大概是因为诊疗费是我付的吧。“这个嘛,有很多人会收钱告诉你怎么治疗,什么浸在油里面啦,电击啦,可是那些疗法通通不济事。过上一阵子,他的肢体可能会恢复部分功能,但那也很有限。说真的,他当初根本不该喝那玩意儿。你晓得的,喝酒根本就违反联邦法律啊。”

我哑口无言。我想,我的嘴巴可能是开着的。

“还有别的事吗?”他说。

“麻烦再说一边好吗?我没听清楚。”

“还——有——别——的——事——吗?”他的语气活似我是白痴。

“没有了。”我说。

“那么就告辞了。”他稍稍扬一下帽子,戒慎地步下木箱,踏上地面。走了十来公尺,将皮箱放在地上,从口袋抽出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手,一个指缝也不放过。然后他拎起皮箱,呼一口气走了,带走老骆最后一线希望和我父亲的怀表。

当我回过身,厄尔、格雷迪、比尔都跪在老骆身边。泪水汩汩淌落在老人地脸颊。

“华特,我得跟你商量。”我冲进羊舍房间。昆妮抬起头,一见是我,头又搁回脚爪上。

华特放下书。“怎么啦?什么事?”

“我得请你帮忙。”

“那就说吧,怎么回事?”

“有个朋友状况不妙。”

“就是那个得了药酒腿的人?”

我停顿一下,“是的。”

我走到铺盖前,却心焦得无法坐下。

“嗯,说下去啊。”华特不耐烦地催我。

“我要把他带来这里。”

“啊?”

“不然他会去见红灯的。昨天夜里,他的朋友把他藏在一梱帆布后面,才让他逃过一劫的。”

华特惊骇地望着我。“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听着,我知道我搬进来的时候,你一点也不开心。我也知道他是一个工人,可是他年纪大了,而且状况不妙。他需要帮助。”

“那我们到底该拿他怎么办?”

“只要别让老黑看到他就行了。”

“要躲多久?一辈子?”

我扑通坐到铺盖边上。他说得有理。我们不能藏着老骆一辈子。“要命。”我用掌根打前额,一遍又一遍。

“喂,别打了。”华特说,倾身向前,合上书本。“这是很严重的事情,我们该拿他怎么办?”

“不知道。”

“他有家人吗?”

我猛地抬头看他。“他提过有个儿子。”

“好,这下有点眉目了。你知道这个儿子住在哪里吗?”

“不知道。我看他们没有联络。”

华特瞪着我,手指敲着腿。经过半分钟的沉默,他说:“好吧,带他过来。别让人看到你们,不然我们就倒大霉了。”

我惊奇地抬眼看他。

“怎样?”他说,挥走额头上的一只苍蝇。

“没什么。部队,我是说谢谢你,太感谢了。”

“喂,我也是有良心的。”他说,身子向后躺,拿起书本,“我可不像某些我们爱戴得人哪。”

华特和我趁着下午演出结束而晚场尚未开始得空档轻松一下,这时门上响起一阵轻敲。

他蹦起来,踢翻了木箱,不仅骂骂咧咧,连忙接住煤油灯,以免落到地上。我走到门口,紧张地瞥一眼几只大衣箱。那些衣箱从左到右,堆在靠近后壁的地方。

华特扶正煤油灯,微微向我颔首。

我开门。

“玛莲娜!”我门一拉,打开的门缝比我原先盘算的更大。“你来干吗?不是,我是说,你的脚好了吗?要不要坐下?”

“不用了。”你说,脸孔距我几公分,“我没事,只是有几句话想跟你说。你一个人吗?”

“呃,不是,不尽然。”我说,朝华特一瞄,他正在拼命摇头摆手。

“那你能到我们厢房吗?一下就好。”

“好啊,当然。”

她转身,小心翼翼地走到车厢门口。她脚上穿着便鞋,不是正式的鞋子。她坐在车厢边上,慢慢放下身子。我看了一会儿,见她跛脚的情况不明显,松了一口气。

我关上房门。

“妈呀。差点把我吓出心脏病。要命,老哥,咱们俩到底在干吗?”华特说。

“喂,老骆,你在箱子后面还好吗?”我说。

“很好啊,她看到我了吗?”衣箱后面传来低语。

“没有,你很安全,暂时。不过,我们得非常小心。”

玛莲娜坐在长毛绒椅上,叉着两条腿。我刚进去的时候,她正俯身揉一只脚的足弓。当她见到我,便停下手,靠回椅背。

“雅各,谢谢你过来。”

“哪里的话。”我说,摘下帽子,不自在地抓在胸前。

“请坐。”

“谢谢。”我就紧挨着一张椅子的边上坐下。我环视厢房说:“奥古斯特呢?”

“他和艾蓝大叔在和铁路公司的人谈事情。”

“这样呀,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吗?”

“只是谣传,说是我们把人送去见红灯了。我肯定他们会搞定的。”

“谣言啊,是哦。”我说,帽子抓在大腿上,玩弄帽檐,等她开口。

“我??呃??在担心你。”她说。

“是吗?”

“你身体没问题吧?”她沉静地问。

“当然没问题。”我忽然意识到她在问什么,“天哪——不是你想的那样。看医生的人不是我。我是找他来帮一个朋友看病,而且那个病也不是??不是那种病。”

“噢。”她干涩地陪笑,“很高兴知道这一点。很抱歉,雅各,我不是要让你发窘。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

“我很好,真的。”

“那你的朋友呢?”

我屏住气片刻。“不太好。”

“你的女朋友会好起来吗?”

“女朋友?”我抬眼看她,吓了一跳。

玛莲娜垂下眼帘,手搁在大腿上,绞着手指。“是芭芭拉吧?”

我咳了一下,然后呛到。

“哎呀,雅各——天涯,我连问个话也问得一团糟。我不该过问的,真的,请原谅我。”

“不是啦,我跟芭芭拉根本不熟。”我脸红得连头皮都发痒了。

“没关系的,我知道她是一个??”玛莲娜尴尬地扭着手,没有接完话,“唔,尽管如此,她并不是坏女人,其实,她人挺不错地,只是你要——”

“玛莲娜。”我的音量大到让她停下话头。我清清嗓子,继续说:“我没有跟芭芭拉交往。我几乎不认识她。我这辈子跟她讲过的话应该还没超过十句。”

“啊,小奥说??”

我们坐着,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持续将近半分钟。

“这么说,你的脚好些了?”我问。

“是啊,多谢关心。”她的手交握得好紧,指节都白了。她咽咽口水,盯着大腿。“还有一件事我想谈一谈,就是在芝加哥巷子里的事。”

我连忙接腔:“一切都是我的错。不知道我是哪里出了毛病,大概是一时的鬼迷心窍吧。真的很抱歉,我向你担保,那种事绝对不会再发生了。”

“噢。”她静静地说。

我抬眼,怔了。除非是我会错意,否则我刚刚真的冒犯到她了。“我不是指??倒不是说你不??我只是??”

“你是说你那时不想吻我?”

我放掉帽子,举起双手。“玛莲娜,请你帮帮我,我不晓得你要我说什么。”

“假如你本来就无意,事情就简单多了。”

“无意什么?”

“无意吻我。”她镇定地说。

我移动下颚,但过了好几秒才发出声音。“玛莲娜,你在说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想了。我一直无法停止惦念着你。我知道不该对你有这份心,但我就是??嗯,我只是在想??”

当我抬头,她的脸蛋红如樱桃。她的手一握一松,目光死死盯着大腿。

“玛莲娜。”我起身,向前一步。

“我想你该走了。”她说。

我注视她几秒。

“拜托你走。”她说,没有抬眼。

于是我便离开了,但身体内的每一块骨头都嘶嚷着不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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