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晚上和第二天,不管我看见、听见,或是想什么,也不管我怎样应答迈克西姆,随便也好,宽容也好,他都是和我隔开一段距离,我按动了一个按钮,生活是继续进行了,可这根本不是真正的生活,毫无意义。

唯一存在的就是那只白花圈,搁在坟墓旁的草地上,还有那硬卡片上的黑色的大写字母,字体何等的优雅漂亮。它们须臾不离我左右,在我眼前飞舞,它们呼吸着,盯视着,喁喁低语着,它们在我的肩头上徘徊,一刻不停,也不让我有片刻的安宁。

是谁?每当我单身独处时,我都在问着自己,这是谁干的?怎么干的?为什么?为什么?谁想恐吓我们?谁这么恨我们?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发现花圈时他们在那儿吗?不,说也怪,我知道,我十分镇静地肯定当时不可能有人。在我穿过教堂墓地,站在比阿特丽斯墓分时,当我躬身仔细看那些鲜花,一眼就看到那只白花圈时,我一直是一个人,如果还有其他人,我一定会知道的。四处一直空寂无人,阴影处也没人在看,没别的,就是这只花圈让我如此不安。

我真害怕,但我更感到困惑不解。我想要知道,我真不明白,最最糟糕的是,我得独个地承受这一切,我得不让我的面容、我的声音流露出丝毫的异常,我得掩饰起所有的焦虑不安,不让迈克西姆有所察觉。

这件事整个地占据了我的心,即便在那晚和第二天,我做着别的事,它总是时时处处陪伴着我,我耳边就像不停地弹奏着一支曲子,弄到后来,我倒习惯了,接受了这一现实,这才稍稍平静了一些。

“这半天你得自己去消遣打发了,不过你能对付的,是吗?”

我正在梳妆台前梳理头发,又听到了他的说话声。我先前并不知道,回到家里会让他产生这种变化,我逐渐熟悉了的那个耐心、安静、顺从的迈克西姆,我在国外与之共同生活了那么些年的迈克西姆,竟会那么轻易地悄然而逝,而显露出那么多过去的迈克西姆,我刚认识时的迈克西姆的迹象,但是随着在英国度过的每一小时,他稍稍在起变化,这就好像是看着风吹拂着窗帘,让你越来越多地看到窗帘后面的景物,那景物原先只不过是被遮掩起来,而不是完全消失。

“这半天你得自己去消遣打发了。”

这事如果发生在一年以前,哪怕是一个月以前,如果出于某个原因得由他去处理什么事务,他也会想方设法回避它,退避三舍;非要他去处理的话,他就会感到万分沮丧,难以忍受,没说的,他准会坚持要我同他在一起,倾听着,阅读文件,跟他在一起看他处理完这事,没有我,他没法把这事儿处理好。我从没想过他会起变化,没想到他的那种从容、骄傲、不容人干涉的老样子会重现,也没想到他会流露出丝毫的迹象,表示他能够并且希望单独处理事务,会有一刻希望我离开他身边。这让人震惊,好像看到一个处处依赖别人的毫无办法的病人开始康复,重新获得力量,精神振作,闪烁出旧日的一星生命火花,站起来,然后又能独自行走,这时,他便不耐烦地拂去那双照管他的、为他担忧的钟爱之手。

我不知道我有什么感受,也说不清我对此究竟看得有多重,不过,我并不感到受了伤害。我并不把他这种轻巧随意的话语看作是一种厌弃。我想,这或许是我的一种解脱。再说,他这人并没有完全改变,许多方面他依然跟先前一样。我们一起在屋里静静地呆了一天,除了白天和晚上到花园里散了几回步,他没出去过,也不会出去。天气变得湿潮潮的,风刮得很大,灰色的云块在天空飞掠而过,浓雾降临,几乎将整幢房子全笼罩了,我们没法看得很远,甚至连待在围栏里的马匹都看不见。

我们在火炉旁看书,玩伯齐克牌①和拼字游戏,做报纸上的纵横填字游戏,几条狗耷拉着脑袋站在我俩之间的地毯上;吃午饭和晚饭的时候,贾尔斯坐着,缄默无言,完全沉浸在个人的独思中,他两眼通红,垂着沉重的眼袋,泪痕明显。他不修边幅,头发蓬乱,心力交瘁,似乎就要崩溃了,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真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我只能尽力表现出温存,为他斟茶,在不多的几次他与我目光相遇时,我总对他露出笑容。我想,他那种可怜兮兮的孩子模样,表明了他的感激,不过随后他又回到书房,一个人在那儿呆上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

①伯齐克牌,一种按规定凑花色的纸牌游戏,两人或四人玩,用64张牌。

偏偏罗杰也不在场,否则他倒能使这种气氛有所改变,他出去看朋友了,我如释重负,不必为看到他而引起痛苦,我心头的罪责感也因此而减轻。

那一天,时光对我们来说似乎凝滞了,我们就好像滞留在什么候车室里,前不巴村后不着店。我们并不属于这幢房子,它貌似熟悉却又很陌生,让我们觉得凄苦恐慌。我们觉得呆在这儿或许还比不上在旅馆里舒服。迈克西姆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里他显得恍恍惚惚,默然沉思,不过,我觉得,在我设法跟他逗乐,或是提出再玩皮克牌①,要不就是茶送上来时,他还是挺高兴的。可同时我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让我觉得他这么随和迁就或许只是为了让我高兴,取悦我。我觉得自己又在扮演从前那个低下的、孩子似的角色——

①皮克牌,用7以上的32张牌由两人对玩的一种扑克牌游戏。

这一天显得太冗长了。雨点敲击着窗玻璃,雾气依旧那么浓凝。刚到初暮时分。

“你只得自个儿去消遣半天了,不过你有办法的,对不?”

是啊。那晚,我在拉上窗帘时,突然感到心口怦怦直跳。我有一个秘密,一想到它我连大气也不敢出。我有半天时间供自己消遣了。我知道我会去干什么,可我背朝迈克西姆,转过身去,不让他看见我,我觉得有这么个秘密真是对他极大的背叛,是最恶劣的欺骗和不忠。

浓雾消退,天空清朗苍白,微风轻拂,云絮飘动,简直就像春天时光,只不过地上落叶层层,那是前一天风从树上吹落下来的,厚厚地堆积在花园和车道上。

律师将在十一时到达,已经订了一辆出租车到车站去接他。

我朝早餐桌对面瞥了一眼。贾尔斯还没下来。迈克西姆穿一套西服,里面是浆洗得笔挺的衬衫,显得一本正经的,跟我很疏远。

白花圈又出现了,它是那么惨白,在我们之间虚幻不定地浮现着。

是谁?怎么干的?什么时候?为什么?他们想从我们这儿得到什么?

我听到自己轻而易举地开了口。我说:

“不知道贾尔斯是不是肯让我开他的车?我想今天是海默克的市集日。我很想去看看。”

我们刚到国外不久,我就学会了开车。我们自己没车,这样在我们想到几英里开外的某个教堂或寺院去,或是去看看我们在报上读到的某个景点时,我们就租一辆车驾车出游。迈克西姆似乎很喜欢由我开车带着他,可在旧日他是做梦也不会想到提出让我开车的,这也是他身匕发生的变化之一。我很高兴有机会驾车,感到其乐无穷,而更让我得意的是开车给了我一种全然不同的感觉,那就是我成了负有责任的引路人。开车真像是一件完全由成人来做的外,有一回我把这感觉告诉了迈克西姆,他不禁笑了起来。

这会儿,他的眼光几乎没离开报纸。

“为什么不呢?他得呆在家里,他不会需要车的。你可以尽兴地到市场上玩玩。”

好,这事万无一失,他会让我出去了,他并没改变主意,他不需要我留下来。

不过,在我去穿外衣时,我感到心头一阵剧痛。我迟迟疑疑地不愿离去,我握着他的手,等待他再次明确表示,没我在场,他也能单独会见律师,处理文件,不管这场生意谈话会有什么结果他都能应付。“没事的,”他说。“没事的,没什么可担心的。”

只有那只花圈,我想,突然,我看见在他脸上赫然出现了那字母R。R。吕蓓卡。

我从没想到过这字母还会代表另一个人。

我看见迈克西姆凝视着我,便赶紧露出一个高兴的笑脸。

他说,“这真像是一场梦,并不是那么不愉快。我会应付过去的———说也怪,这一切竟然跟我毫无关系,等到明天,我会醒来,真正的生活又将重新展现,我们可以一起得享入生。你明白吗?”

“我也这样想。”

“别急,对我耐心些。”

“亲爱的,你要我留下来吗,就呆在隔壁房间里——”

“不。”他用手背轻轻摩摩我的脸颊,我抓住他这只手,将脸紧紧贴在上面,我是多么爱他,我对他有罪,有罪。

“今晚,我要打电话给弗兰克,”他微笑着说。“明天我们就能离开这儿了。”

这时,贾尔斯从书房出来寻找迈克西姆了,他手里拿着几份文件,这样我便能向他借车子,我不会碍他们的事,我能出去,离开这房子,我能心安理得地出去寻找自己的快乐。

我在想什么?我打算干什么?我为什么要作这次出游,这次我曾说过而且相信我决不可能再作的出游?为什么我想去冒不必要的险?

我真是太傻了,我想干的全是错的,也很危险。往好里说,我会弄得自己沮丧不堪,大失所望。而往坏里说,如果这事让迈克西姆发现了,我或许就是毁了一切,我们的经不起磕碰的幸福,他的、我的,以及关系我俩余生的那种由我们小心而又耐心地建立起来的爱和信任。

可我还是要去,我想,从我知道我们要回来那天起,我就知道我总会主的,这是一个挡不住的诱惑。我心心念念想去,这就像是一件秘密的令人不可抵御的风流韵事,我梦系魂牵,心向往之,我想要,也需要知道一切。

没人会对我谈起这事。我也不敢开口去问。我只向弗兰克·克劳利一个人提起过,即使那时,我也没提起这个名字……

曼陀丽。

总有一些诱惑是人们无法抗拒的,也总有一些教训是人们从来不会汲取的。

不管会发生什么,也不管有什么后果,我一定要去那儿,最后为我自己瞧它一眼。我一定要知道。

曼陀丽。它使我入迷,不能自拔,我对它半怀钟爱半存恐惧,可它从不让我接近;公路在笔直地朝大海的方向延伸而去之前,先有一个小拐弯,我驾着黑色圆角车头的旧车朝那里驶去,这时我感觉到了,它那不可战胜的魔力依然存在。

它在这个郡的另一头,离这儿三十英里,因此,一开始,那些村庄、小巷和小小的市镇显得很陌生。我开过了去海默克的路标,我曾说过我想去那儿,逛逛市场,或许在俯视广场的小饭馆随意吃点午餐。可我没朝那个方向拐去,我走了另一条路。

我不让自己老想着它,也不去重温那旧日的情景,我尽情欣赏着蓝天,树木和一览无道的高沼地,我将车窗摇下,让自己能闻到秋天大地的气息。我感到自由自在幸福愉快,我太喜欢开车了。在外出漫游时我是那么的天真无邪,我不敢再成为另外的一个人。

然而,我希望在这趟出游的尽头发现什么呢?我想要那儿是个什么模样呢?黑黝黝、枝杈缠绕的树林中的一幢烧焦的空壳,七歪八扭、空空洞洞,炭灰早已烧尽熄灭,更生植物将它缠绕,车道上长满了野草,一幅我反复梦见过的景象。可我不敢肯定,我们在国外浪游时,没有一个人敢告诉我们那儿究竟是什么模样,我们拒不让任何人的嘴巴里冒出那个名字,没一封来信中提起过它的什么消息。

我想,我几乎让自己相信,那是一次极富浪漫情调的旅游,我会发现那是一个令人痛苦,悲惨凄冷的地方,全无人迹,成了一个奇怪而又美丽的废墟。我没法想象,也不害怕。让我害怕的是别的东西,悄不出声的猫蹲伏在暗处随时准备一跃而出。那只白花圈,卡片,大写首字母。某个不为人所知的家伙的设想周密、诡谲的恶意行为。

不是曼陀丽。

我在半路上的一个村子里停了一次车,在一家小店里给自己买了杯橘子汁,然后我踉女店主道声再见,走出店门来到屋外的阳光底下,这时店门上铃地发出一声丁零,立时,昔日的记忆如一阵轻浪涌回我的脑海,我眨眨眼,看看四周,我想起来了,以前我也碰到过这种情况,那是许多年前,我还是个小女孩,跟我父母一起出外度假,我买过一张彩图明信片留作收藏,因为明信片上画的大宅吸引了我,那幢大宅便是曼陀丽。

我站在那儿,抬眼向对面那座农庄的刷白的茅草顶矮谷仓望去,过去伴随着我,我重又回到了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昔日的情景历历在目,压过了周围的一切,我能触摸到它,感觉到它,我想,这儿的一切依然如故,丝毫没变,说不定从昨日至今天我身上根本没发生过什么事。

我在车里坐了好久,啜吸着瓶里那温暖的甜橘汁,我处于一种非常奇怪的境地之中,人轻飘飘的,仿佛定住了,我完全不明白我是谁,我是干什么的,我为什么在这十月天里跑到这儿来。

过了一会儿,我发动车子,继续朝前驶去。我将我的少女时代留在了那静谧的村子里,随后,路突然变得熟悉了,拐了一个弯,我见到了一个路标。

克里斯。3英里。

我停下车,熄了火,一阵微风,夹带着大海淡淡的咸味,从车窗里吹了进来。

我的心跳得那么剧烈,手掌心潮潮的。

克里斯,克里斯。我直瞪瞪地看着这地名,到后来几个字母变成了毫无意义的符号,它们像小檬一样挤作一团,又分开了,它们刺痛了我的眼睛。

克里斯。这个村子和它的小港,它的船只,海滩和平房,一直通向码头的那片圆卵石,甚至连摇摇晃晃的小客店招牌和教堂大门不平衡的倾斜的样子全在我眼前,我看见了这个小镇的一切,什么都没遗漏。

再过一英里,我就要拐一个弯,然后我就会看见那道山脊,和山顶上那一长排大树,倾斜直下伸向山谷,再前面就可隐隐看见一线蓝色的大海。

我又听到了迈克西姆的声音。如果我回头一看,我还会看见他就在我身边。

“那就是曼陀丽。那些树木就是曼陀丽的林子。”

那天,是我第一次来这儿,跟随后那许多日子一样,它们像一串珠子串在一起,一个个清晰地凸现出来,每一天都完完整整地镌刻在我的记忆里。

接着,不经意间,很出人意料地我听到了另一个声音,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女人,就是那大雾天,轮船在曼陀丽底下的岩石上触礁时我见到的那个带着她的小男孩的女人。他们是从克里斯来的度假游客,出来野餐。

现在我看见她胖胖的脸庞,给太阳晒出了一块块斑痕,以及她穿的那件条纹上衣。

“我丈夫说,这些大庄园迟早都要铲平,改建起平房,”她这么说。“我觉得在这儿面朝大海造一幢漂亮的小平房,倒挺不错。”

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心。经过这么些年,曼陀丽已经变成这样子了吗?如果我到那儿会发现什么呢?树木都砍光了,房子拆平了,十多幢装着粉红、翠绿和浅蓝窗框的简洁的平房建起了,夏天最后的凋零的花朵在花园里枯萎消失,过去的花园里曾是成排成排的杜鹃花,或许现在只剩下一排修剪得齐齐整整的杜鹃花了?小海湾里会系着一条条度假游船么?那儿会建起一排海滩水屋么?门上漆着主人的名字,屋前有游廊。

或许,正因为这个神圣的地方受到如此轻慢,落得这么个俗套的可怕结局,人们才认为别让我们知道这一切还更好些。

一切都很难说,因此我重新启动汽车,又朝前稍稍开了一段,我想去冒这个险,什么后果也不管,到旧日的创口里去探摸一番。我拐过了弯道。我看见了山脊上的那一长排树,往下伸向山谷的斜坡就从那里开始。并没有新的路标,一切看来还是老样子。如果说有小平房,那也都是给挡住了。

可随后我就知道了,没什么平房,一切都还在那儿,跟我梦见的一样,废墟,大宅子,长满野草的车道,废墟上长起了七歪八扭的树木,在它们后面便是海湾,海滩,岩礁,以及那些根本不会改变的一切。

到了。我走出汽车,朝前迈了一两步。抬眼望去——到了,噢,那儿,这么近,我能走过去。就在那座小山丘后面。为什么我不走过去?为什么?

去,去,去,我脑中的声音在说,是一个充满诱惑力的、冷冷的悄声细语。

来啦。

曼陀丽。

大地在旋转,头顶的天空好像是用什么又薄又脆的透明物体构成的,随时可能开裂。

一阵微风吹来,拂动青草发出了籁籁声,它就像一只看不见的柔软光洁的手轻轻抚摩着我的脸。

我逃走了。

我驾车逃走了,开过小路,穿过横贯活地的那条乡村道路,尽管我心里感到极大的恐慌,我还是发疯似地将车开得飞快,毫不减速地开过急转弯,颠颠簸簸地开过山丘,有一次差点撞上一辆农庄的运货车,对方司机惊骇的脸在我眼前一掠而过,我看见他的嘴张成一个O字,还有一次差点碾死一条狗,车子开过我来时经过的一个个村庄,又经过了引我到此地的一块块路标。终于逃回了那敞开的园门,走出车子,穿过车道,飞奔进屋,立时便看见迈克西姆正从书房里出来,从开着的门里可以看见他身后的其他几个人,其中两个身穿黑色西服,一个站在壁炉边,旁边就是贾尔斯。

我没开口说话,也没这个必要。他张开双臂抱住我,让我镇定下来,他一直抱住我,直到我不再发抖、停止哭泣。我不必跟他说一个字,他全都知道。他知道,可对这事不会吐出一个字,我也知道他原谅我了,尽管我不敢开口求得他的宽恕。

律师们留下来用午餐,可我不必去作陪。我安安静静地坐在客厅的火炉旁,吃着放在盘里的三明治,尽管我一点不感到饥饿,我还是勉强吃了两块,还吃了一片水果,免得让管家不高兴。吃完后,我呆坐着,看着窗外的花园,下午的太阳光照射进来,别有一丝情趣,让人感到十分高兴,我打起了精神。尽管我精疲力竭,但又感到如释重负。我逃脱了,这并不该归功于我自己,我逃脱了自作聪明造成的后果,逃脱了驱使我前往的那个恶魔,我又安然无虞了,我不再心烦,没受伤害,而更重要的是,一切都没受到骚扰,过去那种平静的表面依然如故,未被打破。

不管曼陀丽现在成了什么样子,跟我无关。它只属于过去,有时,仅在我梦中出现而已。

我决不会再去那儿。

稍后,等旁人走了以后,我们漫步走到围场,就迈克西姆跟我,他只开口稍稍讲了讲比阿特丽斯事务的情况,以及那些无足轻重的事情。

“都处理好了,”他说。“全摆平了。没问题,再没什么事跟我们有关的了。”

我在围场栏门处停下来。马儿都在田野的尽头,没到我们这儿来,它们只顾吃草,甚至连头也不抬起一下。我打了个冷战。

迈克西姆说,“明天去苏格兰。我真想尽早动身。”

“晚饭后我就收拾东西。反正行李不多。”

“御寒的衣物够了吗?需要在什么地方停留一下么?我想天气或许会很冷。”

我摇摇头。

“我一心只想到那儿去。”

“是啊。”

这是真话。我只想离开这儿,不过不是因为这幢房子,也不是因为贾尔斯和罗杰,甚至也不是因为比阿特丽斯不在了,这地让人感到空寂索然而又杂乱无章。

我一直不敢去想象我们重返国外。我没法忍受,我不想再出去。我只想望着这次苏格兰之旅,坐上火车穿过整个英格兰,一连几小时我能坐在那儿,什么也不想,只是凝望着车窗外,一个个的城镇,一个个村庄,一片片树林,还有田野、河流、山丘、大地、大海和蓝天。我太想望看到这一切了,我实在急不可待。

我们要从这儿借一些书,再到火车站买一些。等我不再眺望车窗外的景致后,我们就能一起相伴看看书,一起到餐车用膳,玩伯齐克牌,这会是一段宝贵的时光,曾经发生在这儿的一切会变得淡漠,逐渐消失,最后变得完全没那么回事儿。

我们默默无言地走回去,心满意足地度过在这幢房子里的最后一夜。

晚餐时,正在吃鱼的迈克西姆抬起头来,突如其来地说:

“明早动身前,我想再去墓地走一遭。”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脸色突然通红,火烧火燎似的,我说,“可你当然不能去——我是说,没时间,九点钟车子就会来接我们的。”

“那我就在八点钟夫。”他将叉举到嘴边吃了起来,他吃得很平静,可我嘴里的食物却又冷又老,难吃极了,喉咙也抽紧了,东西根本没法咽下去,连话也讲不出来。

他不能去,一定不能去,可我怎么能阻止得了他呢。我有什么理由吗?没有。

我看着坐在对面的贾尔斯。我想,他也会去的,他会看到它,会踉踉跄跄地走上前,看着那张卡片,不假思索地把它念出来,会提出问题。

我看见热泪打他脸颊上滚滚落下,他听任泪水直淌,根本不想克制,我合见迈克西姆窘迫地瞧着他,然后赶快将目光移汗,盯住了自己的盘子。

“对不起。”贾尔斯的刀当啷一声掉在了他的盘子上,他笨拙地站起身,摸摸索索地掏手帕。“对不起,我最好出去一会儿。”

“天哪,他这是怎么了?”门刚关上,迈克西姆便愠怒地说。

“他妻子死了。”我知道,我的声气很粗,很不耐烦,我不该这样,迈克西姆完全理解这一点,他只是不愿看到贾尔斯那副丧魂落魄的沮丧模样。

“唔,明天我们要尽早离开,他就会恢复正常,这样对他更好些。待在这儿只会延长他的痛苦。我们走后他总会应付过去的。”

“我想我们是否能让车早些来——我们可以在路上停车吃早饭,行不?我知道眼前这一切让你有多恼火。”

这几句安抚的话一点不费事儿便打我嘴里急切地冒了出来,我感到自己的狡诈,是在骗人。不过,这都是为了他,为了保护迈克西姆,让他别受到伤害,这一切全为了他。

“不,”他说。“一切听其自然。请你打一下铃好吗?这东西我再也不想吃了。”

我按了铃。关于明早动身的话题就到此打住,我满心恐惧,在余下的用膳时间里只是昏昏沉沉地坐在那儿,拨弄着盘里的食物却一口也没吃。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这个问题一而再再而一三在我脑中回响,无情地撞击着我。

我几乎一夜未眠,我不让自己睡着,而在天刚亮便起了床,匆忙穿好衣服,就像一个愧疚离去的情人一样,偷偷摸摸地溜出了间无声动的房子,提心吊胆地唯恐吵醒狗,惊动马,幸好没有,没人听到我的动静,什么也没惊扰,我脱下鞋,一直跑到那条小路,然后我一直在草地上行走,免得走在砂石路上发出声响。凌晨白蒙蒙的世界是那么静谧,随着曙光一点点透露,让人感到一种难以描绘的美。可我几乎一点没意识到,我只是战战兢兢地注意着自己的脚步,提心吊胆地留神别摔跤,除了听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其余的我什么都看不到。

我记得,当时我一点不感到害怕,心中没有一点害怕的余地,只念着快,快,别让人发觉;我一路不停奔跑,只停下几次喘口气,然后继续向前,这会儿改成了走,走得很快,我祈祷着自己能走到那儿,能做我非做不可的事,再赶回来,神不知鬼不觉。

一次,一只狐狸通过篱笆的缺口钻了进来,在我的面前一掠而过;还有一次,我抬起头来,正好看见树枝上栖息着一只早晨返回的猫头鹰,两眼瞪得老大。

洼地里特冷,可我只顾快跑,几乎没感觉到。如果有人撞见了我,他们会怎么想呢?一个女人独自在曦光初露的清晨拼命地跑呀,跑呀,穿过一条条小巷,朝下倾的田野里跑去,最后一下穿过园门,跑进了宁静的教堂墓地。

我停住了。

我要喘口气。突然想到——说也怪,这一想法一点没让我害怕——如果有谁会看到一个鬼魂,毫无疑问就是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不过我并没碰到。

我眼中什么也没看见。

我只看见砂砾小道旁那座小土冢。

这会儿,小家上已松松地铺上了新鲜的草皮,草皮顶上孤零零放着一个铜菊花十字架。不需贴近仔细去看,我便记起了那是贾尔斯和罗杰安放的。

余下的花都不见了,我绕到了教堂的那一头,发现了那个木头架子,花匠已经把花堆放在那上面了。花堆顶上压上了泥土,还盖住了从一棵树上剪下的几根树枝,因此,如果有什么花圈放在上面,也一定给土盖住看不见了。

我转过身去,松了口气,却感到头晕目眩,可等我走过拐角处的那丛冬青,我注意到上面有什么东西,那是一张卡片,给一条撕裂的缎带缠在了深绿色有刺的树叶上。我伸出手,拿起卡片,捏住它。我像着了魔一样,只见这张奶油色的卡片镶着黑边,上面是黑色的字和斜体黑色大写字母。

R。

冬青把我的手也扎破了,因此等我把卡片深深地塞进口袋里时,卡片上留下了我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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