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时后,安若红提前下了班。

在“乐购”底层的一家麦当劳餐厅,三人刚坐定,一听到诺诺提起Zoe的名字,安若红的眼泪就忍不住了。

“我知道,你们想问我Zoe自杀的原因,等会儿我会告诉你们的,在这之前,我先告诉你们两件事,头一件事跟一封信有关。”

“一封信?”

“是的,一封举报信。”

作为医务主管的Zoe,有权决定使用哪一个牌子的齿科材料,以前在九院,Zoe所在的口腔内科使用过好几个牌子,她个人较青睐邓斯波公司的产品,离开九院后,她把这种喜好带到了诊所,一直使用邓斯波公司的产品,于是,有一封举报信写到北京的White总部,指责Zoe拿了邓斯波公司的回扣,事实上,邓斯波公司对客户确实有回扣,这是公司的规定,根据诊所治疗椅的台数,平均每台超过一定的数额,就给予多少的回扣。因为民营诊所的营业额跟大医院是不能相比的,象九院,有四、五十台治疗椅,每天治疗的病人数以百计,就象一个加工厂,所以要根据每一台治疗椅所消耗的材料,这样才显得公平。Zoe拿到回扣以后,设了一个小金库,作为诊所happyhour的开销。但举报信上说,Zoe隐瞒了回扣的数额,把一部分回扣偷偷装进了自己的腰包。信里还指责了李总,说他处处包庇Zoe。

这封信跳过了李总,直接寄给了董事会,董事会派人来上海调查,找了Zoe,还找到了邓斯波公司的销售代表童先生,双方所说的回扣数额并没有差异,Zoe确实如数上缴给了诊所,由此看来,信上的内容并不真实。但是,存在另一种说法,Zoe与童先生是老朋友,早在九院时他们就认识了,既然这笔回扣属公司的正当支出,哪怕Zoe全部装进自己腰包,也跟童先生没有丝毫瓜葛,尤其在这种非常时候,童先生何不做回好人,帮Zoe度过这一关,以后大家心里有数,所以在回扣的具体数额上,两人很有可能早就达成了默契。

负责调查的人不可能凭没有证据的臆断就向董事会报告,何况被调查者是上海地区的负责人,因此,这件事情的风波很快平息下去了。

安若红发现,Zoe的情绪低落了一阵,无论朱川去世,还是非典肆虐的时候,Zoe的情绪都没有这么低落过。

后来,李总从一名董事会的成员手里拿到了这封信,信是吴劳乾写的,还有另外两个人的签名,就是屠伯年和姚枝子。当时,屠伯年已经离开了White,是“28齿科”的医务主管,他们也使用邓斯波公司的材料,屠伯年这么做,有点隔岸观火的味道,用上海话讲,叫“推板”。

李总基本每月来一次上海,他想把这封信给Zoe看,Zoe拒绝了,说她猜也能猜到这三个人是谁。

“这么说来,Zoe的自杀跟这封信有关罗?”

阿壶急着问安若红,安若红却摇了摇头。

“这封信只是一个因素,而直接的因素,跟一幅画有关。”

画??

听到这个字,无论诺诺、杜咬凤还是阿壶,全身的肉会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这个字带给他们的遐想,太多太多了。

要知道,那幅《窗台上的Zoe》还搁在储藏室里呢,虽然被牛皮纸蒙得严严实实,但露出在口罩外面的那双眼睛,射出来两道阴冷的目光,它们仿佛穿透了牛皮纸,穿透了储藏室那扇厚实的木门,在空间里扩散,扩散……

安若红喝了一口麦当劳的咖啡,皱了下眉头,跟星巴克的咖啡比,真的很难喝,和Zoe相处久了,以前很少喝咖啡的安若红渐渐的接受了那种咖啡文化。如今在大卖场当收银员,可以买到折扣的雀巢速溶咖啡,可她不喜欢,她要喝现磨的咖啡。

“诊所开业的时候,每一间诊疗室包括候诊区都挂着一幅画,作为装饰。”

在几个人的回忆里,踏进诊所的时候,墙上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一幅画,因为他们对画这种东西已经彻底的神经过敏了,绝对不会忽略。

“可能是Zoe死后,诊所的布局重新调整过了吧。”安若红这么解释。

“挂的都是些什么画呢?”

“油画。有抽象的、有风景的,还有临摹世界名画的,Zoe那间诊疗室里,挂的是一幅宗教内容的,画的是耶稣降生,当然是临摹的。”

诊所里的人都知道,李总最欣赏的医生就是Zoe,他每次来上海,都会在Zoe的诊疗室里坐上片刻,和Zoe聊天,当时我在场,记得他说,怎么挂这种画呀?真有点不伦不类,Zoe就跟他开玩笑说,干脆挂一幅我的画吧,没想到李总说,好呀!拿出数码相机,叫Zoe坐在窗台上,拍了一张数码照片,我们都以为他是开玩笑的,没想到,不久后,他居然真的捧来一幅油画,画的名字就叫《窗台上的Zoe》,李总说他找了一位画家朋友,根据数码照片画的,还花了一笔不小的酬金呢,当然这是他的私人支出。

这幅画挂在诊疗室的墙上,成了诊所的一大新闻,大家都来看这幅画,有人说画得挺象,也有人说画得不象,画里的Zoe没她本人好看。

画挂了两天,一次午餐的时候,Zoe对我和小蕙说,在自己的诊疗室里挂一幅自己的画,画上的景物又跟周围的环境一模一样,总觉得怪怪的。

“你们说,这算不算是一种自恋倾向?”Zoe认真地看着我们,这样问道。

我和小蕙面面相觑,忍不住笑了起来。

“也许有点吧。”我这样说。

“如今谁不自恋?照镜子的人就是自恋,用化妆品的人也是自恋,自恋有什么不好?我就是自恋狂,自恋万岁!”小蕙这样说。

后来,Zoe就把画摘了下来,还给了李总,李总耸了耸肩说,也好,我就把它带回北京了,挂在我的公寓里,因为画家的酬金是我个人支付的,画就是我的,只要你不指责我侵犯了你的肖像权,我就打算永久收藏它,说不定将来会是一幅传世之作,能入苏富比拍卖行呢。

就因为这幅画,诊所里起了谣言,谣言是通过手机发送短信息来传递的。

“《窗台上的Zoe》有两个版本,另一幅李总永远不会拿出来展示,因为画的是裸体。”

诊所的每一个人,包括Zoe和我,都收到了这条短信息,对此,Zoe一笑了之。

几天后,每个人挂在诊所网站上的邮箱里,都收到了一封电子邮件,打开一看,是一幅不堪入目的色情图片,图片上的人竟是Zoe,我们都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发现图片是从色情网站下载的,然后把Zoe的头像剪贴上去,这种移花接木的雕虫小技早在三十年代的上海滩就有过,把默片明星阮玲玉的头像跟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拼接在一起登在小报上。

我们几个人一块游过泳,一块洗过澡,我不止一次见过Zoe的身体,她的胸部是C罩,可图片上的那对乳房至少有D罩,那绝对不是Zoe的身体。

我很佩服Zoe,换了别人,不是暴跳如雷,也会委屈地大声哭泣,甚至报警,但Zoe跟我们谈笑风生,就跟没事似的,她对我说,若红,你看,这个人在嫉妒我,还不是一般的嫉妒,嫉妒得快要发疯了,我一直希望自己能拥有那么诱人的身材,现在美梦成真了,我真想谢谢他呢,哈哈!

过了几天后,我发现Zoe的神情有点不对头,肯定有心事,我有点担心,就问她,她说是天气炎热的缘故,一直坐在空调环境里,觉得人不大舒服,当天上午,她提前下班走了,把下午预约好的病人交给了滕医生,对她来说,这可是破天荒的。

下午她没来上班,第二天就传来了她自杀的消息,是坠楼……

安若红又一次泪如雨下。

“那张图片还在吗?能给我们看看吗?”阿壶小心翼翼地问。

“早就删除了,很恶心的。”

“还有那条短信息,会留下对方的手机号码,你还记得那个号码是多少?”

安若红说,我和小蕙都尝试拨过这个号码,想把对方臭骂一顿,对方始终关机,想想也是正常的,对方怎么可能开机呢?小蕙就发了一条回复的短信息去,狠狠骂了几句。

“混蛋!去骚吧!被车撞死!”

“这个手机号码,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安若红无奈地说着。

“炮制这种图片的人,包括前面发短信的人,你认为会是谁呢?”诺诺问她。

“我想是吴劳乾。”安若红几乎不加思索地说。

安若红有她的理由,吴劳乾曾对Zoe有过一些轻微的性骚扰,比如,当面说色情内容的笑话,开会的时候坐在Zoe身边,用自己的大腿轻轻触碰Zoe的腿,吴劳乾还约会过Zoe,说教她打高尔夫,Zoe称高尔夫是绅士运动,不适合女性,谢绝了。

这些举止发生在Zoe当医务主管前,当上医务主管后,Zoe就跟吴劳乾平起平坐了,之后再升为代理总经理,其职务实际上超过了吴劳乾,成为诊所的一把手,吴劳乾自然不敢再造次了。

朱川死后,吴劳乾没能当上总经理,耿耿于怀,不止一次向人发牢骚,说自己遭到性别歧视,如果自己是女的,长得比Zoe漂亮,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他在含沙射影指责李总。

吴劳乾联名了屠伯年和姚枝子给董事会写信,想扳倒Zoe,却未能如愿以偿,因此想通过这种方式,达到发泄的目的。

用上海话来讲,他的这种行为实在太小儿科,不登大雅之堂。

偏偏就是这种小儿科的行为收到了奇效,Zoe自杀了。

安若红认为,Zoe表面上装得无所谓,其实心里好郁闷,试想,哪个女人碰上这种事能做到若无其事?一时想不开,完全可以理解。

Zoe死后,李总闻讯火速从北京赶来上海,为Zoe举办了追悼会,自始至终,他紧绷着脸,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回到北京后,李总就向董事会递交了辞呈,离开了White齿科,回到了台北。后来,听说他去了新加坡,在那里一家齿科诊所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Zoe死后,我是第二个离开诊所的人,小蕙是第三个。

每次经过淮海路,我都会不由自主抬头望那间诊疗室,那扇大大的窗户,宽宽的窗台,曾几何时,窗户里灯光明亮,有忙碌,有欢笑,如果我准时下班,而Zoe仍然在加班,过马路后,我总要回头望上一眼,因为站在马路对面,视野更开阔,看得更清楚,总可以看见一个穿浅蓝色医生服的身影坐在治疗椅前,倾着身体为病人治疗……

而如今,抬头望去,诊疗室却是黑暗一片,象一座冰冷的地窖。

安若红泣不成声,无法再往下说了,诺诺的心头随之涌起一丝酸楚。

几天来,听了那么多关于诊所、关于Zoe的故事,她对Zoe的印象,渐渐褪去了神秘的外衣,变得清晰起来,坐在窗台上的Zoe,是一个敬业的牙医,一个善良的都市女性,她几乎与世无争,只想为病人服务好,为诊所多贡献一些,对得起李总的信赖,对得起自己所钟爱的职业。

现实生活中的Zoe,与画中的那个Zoe,实在判若两人。

四个人就这么闷坐着,气氛有些凝重,在麦当劳里,周围是一群叽哩喳啦的中学生,气氛很不协调。

“你知道那个画家叫什么名字?”阿壶问安若红。

安若红想了半天,摇了摇头:“好象姓曾……对,姓曾,叫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沉默了片刻后,安若红接着说起来。

我和小蕙离开诊所后,接连死了三个人,而且发生在一周内,这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两个字:报应。

吴劳乾是在打高尔夫球时发生的意外,屠伯年是在街头被一台坠落的空调机砸死的,至于姚枝子,听说她是上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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